P达是我们在泰国旅游时的地陪,40多岁,个子不高,但长得有点粗放,或者还有点猥琐。黑红的脸膛坑坑洼洼,两边的头发理得很陡,中间耸起来,像公鸡的冠子。眼神有些浑浊,似乎藏着很深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他的左耳垂儿上戴着一枚白宝石的耳环,犹如一只灰白色的卧蚕。
P达不仅留着公鸡一样的头,而且擅长学公鸡的样子——学公鸡求偶惟妙惟肖,学公鸡打鸣儿以假乱真。当然他学的是泰国公鸡,打鸣儿的曲调也是泰国式的,尾音提前,而且一强到底,没有渐弱,急赤白脸的样子。
游客总是觉不够睡,所以路途上常常会小睡一会儿。每当快要到达一个旅游点时,P达就会像公鸡叫早一样打个鸣儿,叫醒大家,接着是一声问候:“哈喽,萨瓦利卡!”然后就会滔滔不绝地介绍景点的地理与文化,夹杂一些半荤半素的掌故。常常,他会在讲述中忽然插入一句“我老婆……”要么是说老婆对他体贴照顾,要么是说老婆跟他撒娇赌气,要么是老婆送他的礼物,要么是他对老婆的愧疚。这些话他不会一次讲很多,只是一两句,不经意就会滑过去,不留任何痕迹。
我不知发了哪根神经,就把他这些散珠子一样的话串起来。到履行期满回到北京之后才发现,P达用这样断断续续、期期艾艾的形式所呈现的,却是一个心心念念、抽抽搭搭的爱情故事。只是,他的故事不是主旋律,而是穿插于主旋律之间的小插曲,而他用的又是那种疑似现代派小说的碎片化叙事,要完整地复述这个隐形故事,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一个女人离开六年了,男人还在每天想着她。这算不算爱?不知道!”他就用这样横空出世的自言自语开始了他的讲述。
看来是中年丧妻,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这话题有些沉重,不便多问。好在很快被游客的其它问题岔开了。
再次提到“我老婆”已经是下个旅程了。他说老婆离开他之后,他整整四年足不出户,与世隔绝,连头发都是自己剪;现在的公鸡头也是他自己剪的。
他左手拿着话筒,右手向外摊开,像要接住天上飘下的雪花,让我联想到这样的诗句:
当你飘落下来,
我不能想象你来自那铅灰色的云,
一定有双纤纤的玉手将你摘下,
在那里,满园梨花春荫。
我想象他的老婆一定美若天仙、慧如天使,而他们的爱情也一定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般的忠贞与纯美。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一直到儿子九岁,他们都像我们所熟悉的许多家庭一样,平常而幸福。
那时候p达不做旅行社,而是做服装生意。他常年奔波在外,挣了不少钱。但老婆并不十分看重钱,她希望p达多陪在她和儿子身边,一家人和和美美胜过花天酒地。
老婆过生日,他很晚才赶回家。他送给老婆的生日礼物,是满满一皮包泰铢。然而老婆并不满意,这让他十分委屈——至今委屈!
老婆是南方人,很早就爱上他。他和她认识四年,一直没提结婚的事。她说,去见见我的父母吧!于是他们来到南方的村子。一进村他就傻了眼——全村人都在等着新郎!新郎来了,婚礼马上开始。
那是一个泰式的乡村婚礼,是一场民间的狂欢。他和新娘沉浸在幸福的浪潮中,感觉泼向他们的每一朵水花都是从天而降的玫瑰,铺满他们一生一世的爱情之旅。
然而,再甜蜜的爱情也会有平淡的时候。不仅平淡,而且有了误会,有了隔膜。p达常年在外,老婆心生怨恨与猜忌,却从来不说。每当p达回家,不管早晚,她都会端上可口的饭菜。但花花世界的泰国,水漫河堤,哪里还会有不湿鞋的男人。只是,p达一旦去了那样的娱乐场所,老婆总会洞若观火,先知先觉,无论p达回家早晚,她都不会给他做饭。她一言不发,独自睡去。有时候会早早起床,磨磨菜刀,发出吱吱的噪音,把p达惊醒,或者惊出一身冷汗。
再次说到“老婆走了六年”的时候,终于有人问了一句:“你老婆怎么死的?”p达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她没有死,是跑了——跟我离婚了!
话就这样顿住,无法进行下去。大家也似乎有些累,p达便顺势停下来,“放歌给大家听”。他说这些歌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孤独寂寞时就翻来覆去地听。
我生命中最爱的人啊,
我醒来梦中还是你的样子。
可不可以再爱我一次,
让我学会做你的爱人……
大巴车疲惫地爬行,游客们安静下来,那歌声显得有些寂寥。
我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
我也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我为你心醉,我为你心碎,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去爱别人……
老婆走了,留下了房子,带走了儿子。回到空空落落的家,p达心里的天一下子塌了。他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醒来已是一周之后,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茫然地看着站在床边的大哥。大哥看他醒来,喜出望外,却马上想到了回光返照。之前医生也告诉大哥,让准备后事。
大哥不得已,打电话找来了p达9岁的儿子。儿子推开病房的门,愣头愣脑地喊:爸爸,你怎么了?我们回家吧!p达一下子坐起来,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穿衣下床,跟着儿子回家,一如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如多少个夜晚下班回家一样。
p达的儿子再次回到妈妈身边,p达不得不开始面对这个业已破碎的家。他关掉了服装店,断绝了所有社会关系,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幽居生活。饿了自己做饭吃,渴了自己烧水喝,头发长了也自己剪。
他养起了鸡、鸭、鱼,不为改善生活,只为陪他度日。他尤其喜欢他的二十几只鸡,他说其中几只是优秀的斗鸡。他感叹:养人养不了,只能养鸡。
四年后,因为生计关系,他不得不再次出来做事。但每天不管早晚,他一定要回到他和鸡们的家。只有看见那些朝夕相处的鸡,他的心才会踏实。有一次他像孩子似的向我们显摆他的鳄鱼皮腰带,之后自豪地说:“我老婆给我买的!”我推想那是离婚之前的事。p达浑浊的眼光变得柔和而明亮,仿佛那个美丽温柔的老婆依然守候在家中,等着他下班归来。
一条前妻留下的鳄鱼皮腰带,拴住了p达曾经浮躁的心。在花花世界的泰国旅游界,他就用这条腰带,牢牢地系住依然生机勃勃的身体,慎独慎微,心如止水地守着他和老婆曾经的家,守着他和鸡们现在的家。
他依然会去看望岳父岳母;这次参观毒蛇研究中心,还给岳父买了治疗风湿的蛇药。但他从来不敢见“老婆”的面。老婆离开他之后,是否再婚?p达没有说,我也没忍心问。破镜虽难再圆,还是留一丝念想的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老婆”不幸患上了乳腺癌。听说“老婆”患病住院,p达扔下旅行社的工作跑了过去。他买了“老婆”爱吃的东西,赶到医院看她,却被早一步赶到医院的大哥拦住。大哥把东西拎了进去,把p达留在外面,告诫他,病人受不得刺激,还是别露面的好。
p达说他“老婆”的手术做得很成功;由于发现及时,恢复得也很好。然而p达的牵挂依然扯心扯肺;而我这个并不相*异国男人,在祝福想象中的p达“老婆”的同时,也对p达多了一份敬意。愿好人一生平安吧!
p达笃信佛教,脖子上戴着六个佛像。除了这些佛像,他还信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耳环。起初他对男人戴耳环印象并不好,但一位大师提醒他,你的耳朵太轻,戴个耳环才能压得住。他不以为然,说男人戴什么耳环!大师告诉他,你所牵挂的无非是两个,现在一个已经飞走了,还想让另一个飞走吗?他知道“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儿子虽然跟着妈妈,但每周都会给他打电话。他害怕儿子再飞掉,也害怕失去他和“老婆”之间这座唯一的桥梁。从此,这枚白宝石的耳环就在他的左耳垂儿上扎下了根。
然而即使如此,儿子还是有三个月不给他打电话了。因为三个月前儿子来看他,让他陪自己去做什么,他当时为工作的事实在走不开,儿子只好自己去了。从此,儿子再没有打过一个电话。p达叹口气,说春节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他太累了!
离开泰国的前天晚上,我用临时买的曼谷本地卡给家里打电话,一不小心拨错,接通了p达的电话。我赶忙说对不起,拨错了;p达却高兴地说:“好感动啊!”我由此更加理解了这个孤独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P达是一个会讲故事的骗子,就像一篇外国小说里写的,有些海边的男人从未出过海,却会讲许多海上的传奇故事。我当即打电话给p达,想证真伪,电话的那头却变成了一个贵州六盘水的农民。这位农民不知为什么流落到泰国,变成p达的模样。我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犹如p达被他老婆的磨刀声惊醒一样。
一周的旅行结束了,p达送我们到曼谷机场。送到海关时,他不能再走,同我们一一握别。我握着P达的手,看见他的白宝石耳环依然猥琐地戴在他贫瘠的左耳朵上,像一只劫后余生的蚕,梦想着有一天结出长长的丝,网住亲情与爱情。
飞机在一万米的高空飞翔,大理石样的云朵像天宫的地板,远远地在脚下滑过。我戴上耳机,选了P达给我们放过很多遍的那首爱情歌曲,静静地听,仿佛依然坐在曼谷的旅游大巴上: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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