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快速成为“全村人的希望”?
1/5、杨超越算是励志青年的榜样吗?
从夏天开始,就有高中同学逼我写杨超越:“你怎么不写她,大丰难得出一个红人,小姑娘正被很多文章骂,你不是也写文章吗?你不该出一把力吗?”
我一脸茫然:“杨超越是谁?”
上网查了一下资料,还真是大丰人,虽然我只是在那里上过学,算不上是老乡,(不过这个理由可没法说出口)。可我又不是娱乐号,趟这个浑水干嘛?
“可是”,同学还不死心,“你不是写励志成功学的吗(我靠,我什么时候成了写成功学的了),杨超越还不够励志吗?”
这个角度就有点意思了,杨超越算是励志青年的榜样吗?
从表面上看,还挺是那么回事,出身农村的贫困家庭,父母离异,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一个人到大上海闯荡,从“厂妹”和端盘子的“小妹”干起,抓住了一个“足球宝贝”的机会,进入娱乐圈最底层,从男人色咪咪的眼神和成名主播的*扰中一路*来,终于靠一档娱乐节目咸鱼翻身,俘获亿万“宅男”之心,入选《中国新闻周刊》“影响中国2018年度人物”,够魔幻吧……
可杨超越的例子又很不“成功学”,因为她的成功跟她的努力和生活经历,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那些底层生活经历的作用,充其量不过是给她增加了很多有冲突感的话题,让她的形象更亲民;而她的努力,也并没有明显提升她唱歌跳舞这些专业能力。很明显,她的人气来源于她的人设、颜值这些天赋。
杨超越的成功,成功地击中成功学的软肋——努力跟成功有毛关系啊?
好了,文章写完了,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了?毫无新意?那就先放着吧。
于是这篇被逼着写了一半文章,被放进“未竟稿”的文件夹里,可能是老天自有安排吧,几个月后另一个“成功”的大丰人浮出水面,让这篇文章终于找到了它的另一半。
2/5、“逃离”大丰的人
2018年,大丰人都说,全国人民都知道大丰出了两个奇葩,一个是杨超越,一个就是权健集团的老板束昱辉。
生于1968年的束昱辉,当时还叫束必和,大丰新丰镇裕北村人(离我家8公里),是杨超越父辈一代的人。但他们的“成功”,说起来都跟家乡没有半毛钱关系。
在媒体的报道中,束必和是被列入“*组织成员”(也有说是派出所抓“聚众赌博”)而逃走的,而杨超越是书实在读不下去了,辍学到上海打工。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逃离”大丰的人,这跟我们毕业后不肯回家乡是一个道理。
因为“村花”这个背景跟选秀明星的冲突太有想象力了,有媒体想看看杨超越的家乡到底有多穷,千辛万苦找到了她的老家——王港镇某村(在我家东边20多公里),结果写出的文章是这样的:
这个村子里山水相间(这个有点扯,山在哪儿),麦田荡漾,鹅群成片,风景美自不必多说,而且还很现代,一排房屋的规格、墙面、门窗整齐划一,家家户户都装了空调,很多家还有车库和轿车。
大丰远远谈不上贫困,它地处长三角,沿海开放地区,1996年就升级为县级市。在2015年“撤市设区”之前是“全国百强县”,之后是“全国百强区”,2018年的排名刚好在贵阳的南明区之上。
但问题是,贵阳的南明区周围没有比它排名更高的,而大丰西边的扬州南京、南边的苏锡常南通泰州、甚至北边都有更发达的地区,当然更主要的是,大丰距离上海也就四、五个小时的车程。
人不怕穷,就怕周围人都比你有钱。杨超越和束昱辉就是所有离开家乡的大丰人的缩影,不是因为穷得活不下去,而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3/5、如何快速成为“全村人的希望”?
虽然束昱辉的履历写着毕业于清华大学,但在老乡们的记忆中,这家伙明明是初中毕业(也有说是高中毕业的)。
这倒不一定是学习成绩不好,我觉得,大丰人有一种天生的“反智主义”倾向,读书好而不通世事的人常常被说成是“读书读呆掉了”,我小学时的同学,至少有三分之一连初中都没上。
在大丰人的评价体系中,最厉害的人是那些做生意做得溜的人,叫“脑子活”,而在老乡们的记忆中,束必和正是这样一个人,先在镇里的轧花机械厂上班,然后全国跑一些文具生意。
从家乡人的记忆中消失,应该是在2000年前后,而这个时间,刚好与束昱辉在天津做*的起始时间吻合。
到2004年,束必和终于时来运转,完成原始积累,改名束昱辉,成立了天津权健自然医学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但这几年,却是束必和留在家乡的家人最悲惨的几年。
“澎湃新闻”的报道是这样写的:
更多的时候,这个年过六旬的农民(束必和的父亲)需要面对经济拮据的窘境。儿子远走他乡,数年不回家,抚养孙子不能没有钱。一位村妇说,公公时常成了儿媳撒气的对象。
2004年的一天,据邻居们回忆称,那是夏天,束昱辉的父亲在家中非正常死亡。家人发现时,他已经过世,这个66岁的农民结束了自己不愿意再坚持的生活。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一位近邻回忆,在送逝者去殡仪馆前的一天晚上,束必和回家了。“他偷偷回来的,又偷偷离去,不想被别人看见。”
——澎湃新闻:裕北村束家往事(记者王去愚)
而在离束家东南30多公里的王港镇,杨超越正经历她灰暗的童年。
根据“智族GQ”的报道:杨超越的父亲一直在乡镇工厂里打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娶了贵州山里来的女人——这也是大丰农村比较穷的人家避免打一辈子光棍的唯一方法。此时,他和束必和的差别,尚属于家乡人认知体系中的“老实人”和“能混的人”的差别。
杨超越的童年如同她家“泥砌的房子”一样灰暗:
她胆子小,不敢和其他家孩子玩。一年暑假,在城里上班的老师回村开舞蹈班,杨世明拿出积攒的两百块钱送她去学,去了一次,她就不想再去了,因为是跳拉丁舞,要跟小男孩拉手转圈,她害怕。
她习惯一个人呆着,无聊的时候,就打开电视。1998年,村里人纷纷用上彩电冰箱的时候,杨家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家里没人陪她,她就把屏幕方向扭向窗外,跑到外边看,想象外边的人都在陪她一起看。
——智族GQ :杨超越变形记:这不是我的世界(洪蔚琳、何瑫)
其实,农村的贫富差距没有城市大,顶多是“别家纷纷盖起了砖瓦房,杨家房子是泥砌的”,主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穷的人家,富的人家,都很扎眼。
这两个人的家乡我都去过,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同学的父亲是村支书,他的房子跟别人家的几乎没什么区别。真正拉开差别的,正是从束必和出逃的九十年代末开始。
2003年,大丰首次进入百强县,此后排名每年都在提升,但具体到每一个人,其排名上升还是下降的决定性因素是“有没有人在外面赚钱”。农村生活开销低,只要有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就能让全家脱离穷困,只有有一个做生意的,就能让全家成为“全村人的希望”。
当然,如果在外地“混得太好”,家乡又留不住人了,根据澎湃新闻的报道:“大概是2006年左右,束昱辉就开始赚钱了。夫妻俩把儿子接到天津,送进贵族学校,改名束长京。”
平静的乡村生活只是城里人的想象,想要追上周围人上升的速度,家里就要有人出去,这才是命运的分水岭。大约在2013年前后,没上完初三的杨超越,也离开了家乡,当然她的目的地不是天津,而是离大丰更近的上海。
但无论如何,家乡人对“闯荡成功”的想象,也仅仅止于在大城市中心地段有房,经营一家生意稳定的商铺,把子女送进“讲素质教育的学校”。而在2018年到来的那个更疯狂的世界,却是他们无法理解的。
这两个老乡的命运在2018年再次交汇,只不过一个急速上升,一个轰然坠地。
4/5、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杨超越离开家乡的一年之后,2014年,一架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几分钟,引起了疯狂围观和交通堵塞后,降落在大丰和平饭店门口,这是已从乡亲们记忆中消失的十几年的束必和的首次正式亮相。
老乡们并不明白*大佬的套路,“高调炫富”绝不仅仅为了衣锦还乡。
果然,接下来束昱辉开始了在家乡的一系列投资项目,首先亮相的是权健华东总部会议中心,高速收费站下来就能看见,尤其是正中的“双面药师佛”,在权健的设想,这将是未来大丰的城市名片。
还有权健肿瘤医院、权健公园、中医博览馆等组成的健康小镇、生命科学产业园,就连权健足球队训练基地也搬到了这里,甚至在大丰汽车站,还有一个“权健家人售票专用窗口”,我也是通过这个窗口,第一次知道权健这家公司。
当然,跟大手笔投资同时出现的也有“反权健”的声音,在百度的“反权健吧”,有人在2017年就发出这样的疑问:
“权健事件”发生之后,大丰人对束昱辉的评价完全呈两个极端,一部分人认为,一个靠*起家、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败类,被当成“饮水思源,反哺家乡”的“大丰骄傲”,真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仍然有相当多的人认为,不管束昱辉发得什么财,人家对家乡经济是有大贡献的。更何况,现在还有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吗?说穿了,有些人想钱想疯了,火中取栗,咎由自取。
与此对应是,大丰人对杨超越的评价同样跟全国人民一样,走向两个极端,不过“焦点”却很不一样:
一部分人认为,大丰的教育基础本来就不好,肯学习的“细伢儿”本来就不多,现在身边又出了个活生生的“学又学不进、歌也唱不好,舞也跳不好”却能当大明星的“成功案例”,家长以后还怎么教育子女?
另一些人则认为,时代不一样了,颜值即正义,能成功就是本领,你管人家是怎么成功的。
而更多的大丰人,陷入无语的状态。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在一个什么都可能发生的疯狂世界中,失去价值体系的人们,其评价体系也会陷入混乱:如果你说这是错的,请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5/5、尴尬的名人效应
杨超越的报道中,媒体提到了一个细节,她的母校大丰二中校方不希望老师提及这个红人的江湖往事,因为这个“全村人的希望”已经明显影响到在校学生的正常学习了。
无独有偶,权健事件之后,大丰区政府也竭力淡化权健对大丰的影响,在媒体报道中,大丰当地一名官员称:“不管最后权健如何,不会对大丰造成太大影响,我们政府最早也没有围绕权健做文章,权健在这里的投资也就几十亿,我们招商引资已经500多亿。”
地方政府需要名人来提升地方的知名度,但有争议的名人却总让地方上更尴尬。
在权健的集团网站上,束昱辉出生于盐城的医学世家,而非大丰农村的普通农民;相反,媒体对杨超越的报道中,却喜欢渲染“村花”家乡的贫穷。这两者当然都不是大丰人希望看到的。
在百度的“大丰吧”,一片讨论杨超越和束昱辉的帖子中,有一张帖子回忆了一件往事:
1996年,大丰撤县建市,全市欢庆,烟花爆竹声通宵不绝;而2015年,大丰撤市,成为盐城市的一个区,尽管全体公务员加半级工资,但没有任何宣传,只有政府各部门在雨中悄然换了牌子。
大丰,解放前叫“台北县”,因为与台湾的台北县重名,1951年更名为大丰县。所有大丰人都明白,变成区意味着这个用了几十年的名字,终将被子孙遗忘。
命运就是这么公平:给你想要的东西,同时必附赠你不想要的东西;丢掉你不想要的东西,同时也就失去了你最珍视的东西。
无论是名字,还是名人。
(注:束昱辉“涉嫌组织、领导*案”正处于司法程序,本文有关情节来自一些主流媒体的报道,涉案部分内容以司法机关最终公布的案情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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