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身高154,年龄28,学历硕士,无固定工作,相貌普通。」
2019年,28岁的艺术家黄引,以一种在市场里「毫无竞争力」的姿态,开始了一场相亲实验。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线下相亲了四五十个男性,自信被摧毁得一点不剩。她的艺术家身份、开朗和搞怪的个性、被欣赏和尊重的专业领域的技能,在婚恋市场被完全否定,变成了一个没房没车,还没有稳定工作的大龄剩女,变成了一堆的「数据不匹配」。
既然人可以被物化、变成一堆数据,那么自己是否可以创造出一个百分百符合条件的角色?这个角色又会遭遇什么?一个名叫「子欣」的人设由此诞生,由黄引扮演,加入全妆和藕粉色的调料,以及嗲嗲的语气词,体贴一切,热爱生活,对男性崇拜,看起来非常好「掌控」。
不出所料,「子欣」太受欢迎了。以「子欣」的身份,黄引又相亲了四五十个男性。在婚恋市场「尽情打滚」之后,她反而越发无法遵守市场里的规则。当一切都是可以被伪装和扮演,那么男男女女应该置自己真实的个性、真诚的情感于何处呢?人们寻求婚姻、爱情,到底在寻求什么?
5月初,在《人物》的视频采访里,黄引保持了自己的模样,没有化妆,常常大笑,表达真挚。她已经线下相亲了近100个人,深感厌倦。项目还没结束,「子欣」还在。黄引常穿衬衫、长裤,这天她偶然翻出一件泡泡袖、白色纱质连衣裙,干脆穿上,「子欣」又出现在了黄引身上。
更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采访的第二天,她即将带着交往5个月的男友去见家长。说到这里,她扑哧一下笑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又「唉」了一声。她提起男友说过,选择她,是因为她「合适」。她是不是终究还是落入了「合适」的圈套里,她自己也说不清。
因此,她时刻警醒自己,也提醒自己的女性同胞,「你若认同相亲市场的价值体系,你就在其中,必然逃脱不了被物化的命运,也绝不可能依靠婚姻去赢取利益,一切都是交换」。
以下是黄引的讲述——
文|戴敏洁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特殊标记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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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之后的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愿意为了结婚这件事去做最多妥协的阶段。
我17岁来广州上大学,28岁已经在广州待了11年,一个人住,没有固定的工作,但一直在做艺术创作项目,看起来是非常独立生活的状态。但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并没有真正断奶。
我结束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恋爱,有一种漂泊的感觉。身边的女性朋友也基本进入家庭,当了母亲之后,她的社会角色仿佛就被淡化了,更多是围绕家庭转。我很多时候蛮孤单的,觉得好像也要为自己的人生去找一个依靠、归宿。因为处在迷茫的阶段,择偶的时候有一种慕强心态,在年轻人里应该是很普遍的,就希望可以遇到一个可以引导你或者帮助你的人。
还有很重要的原因是年龄焦虑。除了生育焦虑之外,我自己潜意识里也觉得要在30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把这件事情完成。大概那句「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情」的鸡汤过于深入人心,我很焦虑自己会因为年纪大了嫁不出去而孤独终老。你现在会知道这种年龄焦虑不是来自于自身,而是因为大家会对你有这种偏见,但是当时我自己就是会觉得完了,我这么大了,如果再找不到那个人的话,我可能就嫁不出去了。其实我也是在物化自己,好像自己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所以我对相亲这件事情并不排斥。从25岁研究生毕业,我妈就开始给我介绍对象。我妈妈很奇怪,但也典型,读书时候生怕你会谈恋爱,一到年龄就觉得你怎么还没嫁。我就说,要是你着急,那你就去给我找呗。我自认为是用来转移重点的一个话术,结果她真的上心了。
2019年前后,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我们先是在微信上聊,后来我回湖南老家过年,他来接我。那是一段很远的路程,我感觉他是诚恳、踏实的一个人。在当时,他看起来确实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结婚对象。
我就想,那我们能不能去培养一些感情出来呢?但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恐惧,难道就这么决定了,两个人一起进入婚姻,进入平淡的生活?我是真的努力在培养了。但我依然对他没有感觉。婚姻生活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也没有一个真正的、清醒的认识。那是我当时最靠近婚姻的一个时刻,但那完全是因为外界给的压力。我觉得我还是接受不了。
但这次相亲可以作为一个窗口。另一个窗口则是我的一个美术老师告诉我,老家有一个家长相亲群,逢年过节就特别活跃。老师给我看了群里的聊天记录,基本上没有本人,都是家长在里面,或者只是亲戚,会把每个人都列一堆话——身高多少,年龄多少,收入多少,家里有多少房子之类的,有的会放照片,有的根本就不放照片。就是一种数据匹配。
在数据匹配合适的前提下,两个人真的能很直接地走入婚姻吗?这跟我所受的教育是脱节的。但是在老家很常见,包括我哥哥,也是家里介绍的,在家里见了一面,没多久,两人就订婚了。
我觉得相亲这件事很有意思,也很贴近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的的确确也是一个单身青年。我就想,我可以一边做艺术项目,一边顺便自己也相亲,看看会遇到什么情况。
黄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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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广州之后,我被朋友拉到了相亲交友群,那个群据说集合了珠三角的优秀男性。我发现这种群其实很多,他们会组织聚会、聚餐。我还去参加相亲大会,开始了自己的相亲实践。
首先我要给自己写一个资料卡。那时候我会据实写,写我是一个艺术工作者,但是会有一点尴尬,形容自己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都觉得是非常别扭的。
爱好那一栏,很多人会很认真地写从小到大的爱好,摄影啊、旅游啊、美食啊之类的,我当时就随便写了一个,爱好养殖(笑)。瞎写的,因为我自己的性格就是这样,喜欢搞怪一点。但很明显这种搞怪不会引起别人对你的兴趣,而且真的会有人来问我在养殖什么(笑)。
我找了自己好几年的照片,一般都是挡住了脸或者没怎么化妆的,我觉得很自然。但是明显比起后面我放很多的网红风格的自拍照,没有那么受关注。
我调侃说自己「在婚恋市场毫无竞争力」。我的家人还表示挺认同的。我身高154,年龄28,学历硕士,无固定工作,相貌普通,家庭条件一般。在相亲市场里,很多人对身高都很看重,而本科学历又比研究生要好一些,还有工作稳定性,他们也都希望你有稳定的——还不是工作——最好是一个单位。
当时我用真实的身份,见了四五十个人。我是一个很疯魔的状态,我自己很着急,想要去多见一下,去碰一下,前期还蛮利己。好像在做一个数学题一样,想着赶紧我见多一些,总会碰到一个适合的。我没有像后来那么深刻地认识到这样一种渠道,遇到爱情的可能性有那么小。
《相亲》这个艺术项目的一开始想法就是,我想把自己嫁出去。看通过相亲,我到底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用一个比较迎合的姿态去抵抗。相亲成功走入婚姻的时候,就是作品完成之日。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情感受到了太多冲击。他们会去质疑你,去否定你所从事的行业,有男性就会觉得艺术家这个名头很遥远,在我面前压力很大,还对我经常出差感到很不满。还有人很直接地提一些对你的要求,比如稳定的工作,还建议我买房。也许我比较敏感,我觉得这种普遍的、世俗的要求和价值观让我很难过。常常会有「怎么会这样」的感受。
在这个市场里面,你的价值感会被摧毁。在我的职业圈子里,被欣赏和尊重的专业技术性和作品,在婚恋市场,会被无情地挑剔。你会发现你所在意的东西,自由也好,艺术创作的才华、不断地去充实自己、去接触更多的东西,别人根本不屑。你的个人价值、个体品质、你的才华,会因为你的某一个「短板」,比如身高没到1米6,就完完全全被否定掉。某种意义上,是非常荒诞的。我的挫败感非常强,觉得爱情很难,婚姻很难。
黄引工作时的状态
还有一些人,他会表现出对你很感兴趣,我也会投入真情去交流,但是后来你会发现你只不过是他在不断做比较的很多对象中的一个,他可能对你并不感兴趣,只是习惯性地为自己积攒机会。
大概是2020年的11月,那一段时间我比较密集地见了很多人,感受到了太多的伪装、不真诚。两个人说话里太多的隐瞒,彼此博弈的成分,只是为了拐弯抹角去套对方的信息、施加自己的想法。不是真正的交流感情,而是去摸对方底线。突然间,我觉得非常的没有意思。所以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个方式,这样下去,我不太可能真的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还有一些状况不可控。我遇到被人动手动脚的情况,还有一些人,你拒绝了他之后,对方就气急败坏,攻击你。我有时候会有一点绝望。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我想把自己抽离出来,想处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比较不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一个新的角色形象很容易就浮现出来了。在我遇到的那么多人中,我感觉到他们的择偶标准有一些非常明显的共性,比如你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第一反应就是温柔的、懂事的,几乎都是脱口而出。
我就想,如果有一个完美地符合这些共性的女孩出现,那么她会经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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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共性催化了「子欣」这个角色的诞生。
「欣」这个字感觉很贤惠,一个温柔的女性形象。「子」又让这个名字多了一份文艺的气息。我给自己剪了一个齐刘海,穿上藕粉色衬衣、荷叶边连衣裙。我自己压根就不化妆,最多画个眉毛,涂个粉底,涂个口红。为了子欣,眼线、眼影、睫毛、腮红都用上了。遮瑕可是个大功夫啊。
我给「子欣」申请了一个微信号。存一些可爱的表情包,之前的都是重口味的。还有语气词是很重要的,呀,哇哦,吖,呢。撒一下娇,卖一下萌,就可爱一下,嗲嗲的。
我从朋友那里盗一些做饭的图片发朋友圈,表演一下自己的厨艺,发点生活里的小确幸啊。「子欣」热爱生活、热爱小孩、照顾家人,渴望进入婚姻。考虑到职业的熟悉度,我让「子欣」的职业是一个设计师,和艺术有点关联,但是朝九晚五,工作稳定,工资没有很高,但是也还OK。作为「子欣」,我尽量去展现温柔、单纯、开朗、乐观、孝顺、贤惠,看起来可把控。
「子欣」的朋友圈
发了一段时间的朋友圈,我开始去加人,在某个相亲群里发了「子欣」的交友链接,我曾经在这个群里发过自己的真实资料,是短发实拍照片,「子欣」则是长发美颜照片,群里几乎没有男性察觉到这是同一个人。加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速度比「黄引」快多了。「成功率」也非常高,大部分都是在微信上没聊几句就提出要跟我见面,见了面就希望可以迅速确定关系。
这样的「受欢迎」是在压抑掉我自己的个性之后实现的,是在迎合男性市场里女性的自我规训。我自己平时的性格,用朋友的话形容,钢铁直女。我的说话非常直接,看不爽的就直接怼,不太可能去撒娇、示弱,甚至常常表现出一副想要去保护弱者的姿态,就是很狮子座的。
所以当我在用「子欣」的身份,会掩饰很多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使我对他说的一些内容观点不认同或者是讨厌,让我不舒服,我也不会直接表达出来,我可能会转移话题敷衍过去,或者是用非常委婉的方式去回应,压抑自己真正的情绪,以对方的情绪为前提,让对方舒服。
这样的子欣常常遇到教育者。他会告诉你,你应该怎么样。有一次对方迟到了,但他最后居然来教育「子欣」没有时间观念。还有一个大「子欣」18岁,离异、有孩子,身高1米7的男士,被子欣拒绝后,发来了一篇名为《大龄剩女的悲惨结局》的文章,并且警告子欣,「清醒点」。
子欣也经常被人觉得好拿捏。我有一次碰到一个台湾男生,充满了对大陆文化的鄙视,以及对于「子欣」这种女生的不屑,但又表现出来想跟你交朋友。刚开始表演「子欣」的时候,我经常会露馅,当时我强硬起来了,和他辩论。反而这种强硬的态度让他对我的态度放尊重了一点。
这样斯文和温柔的「子欣」碰到咸猪手的概率还是一定存在的。一些越界的行为,我都用相对比较「子欣」的方式化解掉了。比如有些人提出想要牵手啊,或者有些人走个路啊,碰你一下啊,搭一下肩啊,搂一下腰什么的,我会觉得不舒服,但是我还是会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去拒绝,比如我们今天刚认识,就不要这么快。如果对方提一些过分的要求,我会说以后再说,我们可以慢慢来之类的。但是作为我自己心里早就一万句粗话了。
但「子欣」还是会遇到危机。有一次,一个男生来帮我装柜子,我们在微信上认识一个月了。他一走进我的工作室,就发现了端倪,觉得和我在朋友圈表现出来的人设太不相符了。他开始套我话,比如架子上的书是谁的呀,我看了没有呀,很多很细节的问题。当时我对他没有太多戒备心,想着既然他已经看到了我真实生活环境,也许我可以和他聊聊我在做的这件事,说不定他会理解。
但他突然说,要抱一下我。我知道,他一旦提出这种行为,他有可能就不只是抱一下你。我整个人就愤怒了,就没办法控制自己,赶紧给我朋友打电话,摆脱了这场危机。还有一次也遇到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的人,最后我就生气了,没憋住,直接泼了他一脸饮料,走了。
「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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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为什么男性会对「子欣」这样的女性充满兴趣呢?我也问过他们这样的问题,很多人的回答就是,「子欣」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知性,并且很善解人意的女孩,懂得体贴和照顾对方。
所以他们对「子欣」的兴趣真的是因为心动吗?我觉得未必。我自己也感受到,子欣的这种软和弱,会给他们一种幻觉,让他们觉得她是可以操控和把握的。
以「子欣」的身份我又线下见了四五十个人。加上「黄引」遇到的人,快100个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告诉我,他们之前分手或者离婚的原因都是「性格不合」,或者说是「女生太强势了」,从来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我觉得他们单身的原因或许并不在于条件差,而在于情感经验的缺失,对他人没有共情。在情感关系里,他们很少去感受别人的感受。很少男性能意识到,自己在婚恋关系中如何为伴侣提供情绪或情感方面的价值。
「强势」这个词语,是「子欣」的反面,以前我也很抵触这个词语,如果别人说我很强势,我会生气,似乎对女性来说,这是一个非常贬义的形容。我们很少会说这个男人太强势,其次男性的强势貌似大家接受度就好一些。它其实跟生理区别没多大关系。我曾经在一段感情就会非常压抑自己的强势。但是现在,我会觉得,如果我是尊重他人的,那么我没有必要去压抑自己。
「子欣」身上那些品质是不是好的?根本问题是,她是在表演?还是这就是真实的她?我觉得很多女性都不自觉地在扮演一部分的「子欣」,因为社会期待女性更温柔、贤惠,你也不自觉地把自己驯化成那个样子,而不是说我真的爱做饭、享受照顾别人。我也认识很多相亲的女性,这样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按照社会的需求去打造自己、驯养自己。
「子欣」在社交网站上的个人简介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大我几岁的女生,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跟我聊了很多,让我利用好自己的性别优势。她本人非常身体力行,明明是非常强悍的性格,但是很懂得表现自己的柔弱,让男的去帮她做很多事情。我理解她所说的「性别优势」是扮演一个弱者。但我觉得这种弱势的角色最终会去反噬女性整体的。扮演的人多了,这个社会对于女性的「弱者偏见」会越来越强。
不管是作为「黄引」还是「子欣」,在这个相亲市场里,我能感觉到男性对女性的需求和期待是比较工具化的,比如说会不会做饭,希望对方工作稳定,但又不要太忙,绝大部分的男性都会提出希望对方去更多地照顾家庭,所以他们都不太会考虑所谓的女强人。假如你不是出于一种工具化的态度,你是真的去喜欢对方,那你是会去想办法,两个人去协调,去尊重对方的意愿的,而不是因为我要成立一个家庭,所以我需要对方配合我去照顾家庭,这是非常明显的一种工具化。
相亲对象在跟「子欣」聊天时,常常会就「做饭」「顾家」等展开话题
另外一种工具化表现在生育上,他们在年龄上卡得很死,女方超过30岁已经是很被嫌弃了,35岁是一个死线。不管是年轻的老的都不会考虑。很多未婚的70后男性,自己四十几了,也要找35岁以下的。
对男性当然也有标准。女方的话可能是颜值、学历、性格。男方经济基础则是第一,身高、颜值没有像对女性一样放在首要位置。在相亲的过程中,我依然没办法开口问对方的经济条件,但是也从来不需要我问,如果他有,他一定会让你知道,比如会说「我最近在忙装修,没时间」。
为什么会说婚恋、相亲是一个「市场」?我觉得是因为,在其中男女性都是交易品一样的存在。
它不仅仅是一种去建立美满家庭的手段。人和人之间是非常陌生的,他们的接触是一种基于条件和数据的匹配。人的物化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市场里没有那么关注具体的人,而是先关注条件,基于这种条件匹配之下,才会去谈其他的,有一个词很流行,就是一种价值置换。
我理解,每个人都希望在里头匹配到更高质量的伴侣,所以去做各种各样的比较。我见过很多人,游走于各种相亲派对,长期浸泡在这个体系里面,都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我会觉得,一旦把自己放置在这么一个价值置换的体系之中,你的价格其实已经定好了,基本上你是什么样的条件,你就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伴侣。因为你进入了这套体系,你就在按照这套体系的规则(行事)。你永远不可能真的在这套体系里面去占到什么便宜。
图源电影《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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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欣」的善后是一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我不想浪费对方太多时间。
以「子欣」的身份去跟这些人相处的时候,我不会期待跟他们发展出真心的关系,虽然在跟他们聊天,但是我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观察者的角色,没有真正投入太多感情,就是比较冷静吧。如果有些人给我感觉比较好,我会觉得这个人不错,但是不会有太多的触动。
一般每个人只见一次,但这一次的时间跨度会有变化,有的可能就吃饭、看电影、散步这种全套,有的可能就只是吃一顿饭,之后不会再见。否则就是在暗示两个人可以发展,这样不好。项目结束之后,我可能会去和这些人袒露这件事情,那就是我需要去承受的一种风波了。
现在「子欣」已经给我的生活带来一些余波。在一些男生眼里,这似乎是某种超出道德伦理边界的东西。前段时间我被一个人拉进一个群,那人在群里发了我之前采访的链接,我被那里面的人骂了一通。女的可能很多会觉得我在哗众取宠,男的就觉得我比较不道德。基于一个完完全全的本能反应,他并没有真的去关心我做这个作品背后的动机,还有我的立场如何。有人基于那些采访链接,开始造谣我,说我肯定与那些男的「约炮」,甚至发一些聊天记录,说那就是我,就是证据。觉得你一个女的,过于冒头了,他就会来故意歪曲我,把我变成一个八卦的中心。
我生活里认识的一些男性朋友,也会来提醒我,让我不要再在好友群中发相关的消息。他们觉得,看到这些其他男性的经历,看到约会记录被展现出来的时候,他们会产生代入感和冒犯感。
过年前没多久,我在天和公园的相亲角碰到一个男生,彼此挺有好感。那是我第一次去,只是想去看一看,考察一下,都来不及切换成「子欣」的微信,所以我是以真实的身份去和他相处的。
如果你真的去谈条件的话,他条件是很差的。他只有一个残疾的父亲,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开了,他在亲戚家寄养长大。他做环保一类的工作,工资不高,身高也不高,不到1米7。但环保是我非常感兴趣的工作,我也觉得他稳重、比较善良,和我在兴趣爱好上有共同点。
他跟我聊他之前伤心的经历,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微的位置,觉得自己条件不好,觉得被人挑剔、被嫌弃,但是他又很认命。我完全不会考虑这些(条件),我觉得很多东西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也可以不生,不是非得要去完成一个什么流程。
当然这是我的这一套规则,绝大多数人那里不适用,或者显得非常天真。但我的的确确一直是这么贯彻的。我依然很难在内心被说服婚姻一定要是现实的。我觉得两个人的感情更重要。
两三次约会之后,我觉得是可能有发展的,所以我很坦诚地跟他聊了我的这个作品,发了几个采访的链接给他。他当下就接受不了,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后来他和我说,原本当天他是要问我可以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他纯粹对这个事情接受不了,也有可能这件事情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比起伤心,我感觉失望多一些,会觉得,啊,果然。
一开始,扮演「子欣」还是比较好玩的一件事情。但是时间久了,你知道吗,真的就有一种「麻了」的感觉。很多人说话方式差不多,没有见面你就能想象到你们会聊什么,会怎么相处。现在遇到的人共性越来越明显了,让人有点疲于表演。
一秒辨别「子欣」和黄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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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子欣」是一场实验。我想看到自己的角色改变之后,我的境遇会有什么不一样。「子欣」的遭遇也是各种各样的,好像看起来就会更容易一些。但我会发现,它真的就是一个可操控和可改变的事情。我反而就没有那么在意婚姻这件事了。
我发现自己以前默认的很多标准都是毫无来由的,比如我不能找比较小的,如果是同行,我一定要找一个比我更优秀的,但这种东西不重要了,我更渴望的是,两个人能够平等地交流。在这个过程中,我会越来越认识到自己要什么,越来越摆脱了对于婚姻的一些焦虑,对于自我认识越来越清晰,回归到一种纯粹的状态,去期待感情的发生。
很戏剧性的是,我现在的境遇有发生变化,我现在是有对象的。他不是我相亲里面的角色。
我觉得他跟相亲过的男生最大的不同是,他会真的去付出很多行动,比如他每天会给我做饭送过来,我下课之后他会来接我,一直很坚持。相亲的很多男性在没有比较大的可能性之前,会考虑非常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成本。以及,他非常尊重我。对于《相亲》这个作品,他会觉得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的创作,他对我充分的信任,会很积极地表达支持,这一点对我来说很必要。但是这怎么说,也是一种目前的状态吧。
很有意思的是,有时候他也会表达他选择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是「合适的」,年龄相当,背景相似,他觉得我还蛮优秀。他会觉得合适和喜欢不冲突。但在经过《相亲》这个作品之后,我还是会有警惕,发现可能其实我最终还是并没有走出这个圈。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感觉我和他一样不着急结婚。但现在他开始跟我谈婚论嫁了。而且事实是,明天我就要带他去见我家长(笑)。
我会有过质疑,原来他也是因为我们合适才来关注我的。但不至于说这样那我就不要你,因为他并不是以相亲那套标准来审视我。我只是会觉得,唉,绕一大圈,最后还是没有跳出这个圈,我最终还是处在被审视里的。不能说我排斥结婚,我只不过是说不要为了结婚而去结婚。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现在真的就是以一种非常传统的模式在走,比如见家长、问彩礼,我就会有点逃避。
我在以一个这么离经叛道的方式去对抗婚姻,去对抗相亲。但我真正遇到这么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去走了寻常的路线,他甚至开口问我,我们家那边彩礼要求是什么,我就震惊了(笑)。
但我对婚姻反而没了原来的那种恐惧。《相亲》这个项目之后,我不会再对另一半有那么多的要求和期待,不会觉得我一定要通过婚姻去得到什么。他想要结婚,而我也喜欢他,那就可以,是一种忠于内心的选择。我也会觉得,即使之后离婚,我也不会因此自我贬低。心态放松了很多。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项目可能只是我对于自身和对于人的物化的实验和研究,现在我会希望如果男性看到这个过程,他们可以真诚地深入了解女性的立场和想法。如果是女性看到,我也希望她们能不被外界的声音或者一些看起来约定俗成但其实站不住脚、毫无意义的框架束缚住。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跳脱出来,可以更自由地去选择。
图源电影《我盛大的希腊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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