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侯爵①在其长篇小说《恶德的荣光》中塑造了一个叫作明斯基的恐怖食人魔。他生于俄国,自称“亚平宁的隐者”。食人魔究其根本仍是人,但他是个能力远超凡人、嗜好残酷的巨人。这头怪物居住在人迹罕至的亚平宁山脉深处的城堡,时而掳走乡村的少女,以她们的血肉充饥。我记得童年时代听过一首歌谣:
从前丹波地,有座大江山。
山中多鬼怪,上京吃人来。
如果将亚平宁山脉换成丹波的大江山的话,明斯基的形象霎时就在我们眼前明晰可见了。明斯基是个耽于孤独的狷介者,正如他自诩“亚平宁的隐者”。这类信仰独特哲学的主人公在萨德的小说中屡见不鲜。他们绝非是像栖居大江山中的酒吞童子那样,被小鬼喽啰前呼后拥、每天只知饮酒放歌、引发*动的愚蠢角色。明斯基时刻对贵族妇女保持骑士风度。当他偶遇在意大利流浪的朱丽埃特一行人时,不仅郑重地在城堡中款待客人,还向他们展示了自己那秘密快乐的冰山一角。由此看来,虽说同为恶鬼,他终究与日本的鬼怪相去甚远。
著有《萨德侯爵与他的时代》一书的德国医学家伊万·布洛赫②认为,“亚平宁的隐者”的现实原型是个名叫布雷斯·费拉的盗贼。他出生于科曼日伯爵的领地,年纪轻轻就因放浪形骸和暴虐行径而被周围的人畏惮。1780年前后,22岁的他潜身于比利牛斯山脉的奥尔溪谷。据说他掠走少女和孩子,将她们百般凌辱后再吃掉,是当时臭名昭著的罪犯。在他躲在山中的三年间,受害者达八十人之多。最终他被捕入狱,图卢兹高等法院做出死刑判决。1782年12月13日,25岁的他被施以车裂的极刑。
比利牛斯山和亚平宁山在地理位置上相距甚远,我们很难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尽管是当地著名的罪犯,他的恶名能否传入萨德的耳中尚且存疑。总而言之,布洛赫博士主张费拉就是明斯基的艺术原型。我不是有意跟布洛赫博士唱反调,只是在思考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性:萨德让亚平宁隐者在《恶德的荣光》中粉墨登场之时,或许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另一番形象。
这一形象并不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而是雕刻家创作的一尊雕像。我决无意故作惊人之语,请读者且听我细细道来。
在佛罗伦萨以北的数公里外,一个名叫普拉托利诺的小村庄坐落在亚平宁山脉之中。美第奇家族的弗朗切斯科一世③,即托斯卡纳大公在此地修建了一座普拉托利诺庄园。美第奇家族鼎盛之时在佛罗伦萨周边的山间建造了很多别墅,然而时过境迁,普拉托利诺庄园早已荒凉不堪,彻底被世人所遗忘,昔日的繁华未曾留下一丝痕迹。但至少到18世纪为止,普拉托利诺庄园与波焦阿卡伊阿诺城堡、卡斯特罗庄园齐名,堪称世界上最奢华的城堡之一,慕名而来的访客络绎不绝。在普拉托利诺庄园广阔庭院的一角,至今仍保留着被誉为16世纪后期最伟大的雕刻家詹波隆纳④的一尊雕塑。这是一座小山大小、高约三十米的石灰石巨像,人称“亚平宁的巨像”,被认为是亚平宁山脉的拟人形象。我总觉得,这尊雕像才是萨德侯爵笔下“亚平宁的隐者”的原型。
蹲踞池畔的巨像是一位愁容满面的白髯老人。他左膝着地,左手按压在一只状似猿猴的怪物的头颅上。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据说以前有水从它的口中流入池塘。老人俯下身躯,若有所思地凝视水面。水面倒映着老人自己的脸。巨像的内部是空心的,如果人钻进石像中,透过巨人镂空的眼睛向下看,恰好能够眺望到水面。在美第奇家族的历任族长中,托斯卡纳大公弗朗切斯科也显得与众不同。他博学多识,寄情于世间一切奇伟瑰怪之物。他经常和情人比安卡·卡佩罗留宿普拉托利诺庄园,乐此不疲地透过巨像的眼睛俯望池面。
萨德想必听说过普拉托利诺庄园。这只需读一读他留下的文字便可知晓。普拉托利诺庄园的字眼在他的《意大利纪行》与《恶德的荣光》中都有出现。那么萨德亲眼见过亚平宁的巨像吗?我们不得而知。萨德于1775年7月末从博洛尼亚出发,翻越亚平宁山脉到达佛罗伦萨,旅途中理应途经普拉托利诺庄园。
我们不妨先这样猜想:萨德途径亚平宁山脉时参观了渴慕已久的火山,于是他在执笔撰写《意大利纪行》时耽迷于描绘这座火山而无...
我从斯喀里卡拉西诺出发到彼得拉马拉去吃饭。走出村子一英里左右来到一片峡谷。一座火山赫然矗立在这片被炙烤得异常干燥的荒原之上。火山边缘的土地布满了砂子和石砾。我感到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每向前进一步,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铜和石炭的气味就越发浓郁。再走近一些,熊熊燃烧的火山口豁然可见。一旦下起雨,火焰将燃烧得更加剧烈。火山口仅有十五至二十步宽,不过根据情况不同,宽度能扩展到原来的两倍。如果挖掘这一带的土地,不一会儿就能见到旺盛的火苗从铁锹下冒出来。火山口中心的土壤质地很硬,而且已经烧得焦黑。火山边缘地带的土则仿佛黏土一般可以用手捏成各种形状,还带着点儿湿气。火山口喷出的烈焰以可怕的热度将任何掷于其中的东西燃烧殆尽。火焰是紫色的,与点燃酒精所引发的火焰极为相似。
火山包含多重象征价值,具备火元素的同时又蕴藏土元素,而且萨德的观察指出火山内还存在水元素。关于这一点之后还会再次提及。我想声明的是:萨德的火山不正是邪恶的具体象征吗?萨德侯爵选定彼得拉马拉火山为食人魔明斯基的隐居地,意在使火山的象征寓于“亚平宁的隐者”之中,使两者构成二次曝光。“亚平宁的隐者”就是作为破坏永动机的火山本身。萨德在小说中将火山乔装变形成了一个食人魔,我猜想,促使他运用想象力将火山拟人化的契机或许正是在旅途中不经意眺望到的普拉托利诺的巨像。亚平宁的巨像是一切的开端,它带给萨德创造火山化身的巨人明斯基的灵感。我的猜测果真只是空想吗?
第一个将亚平宁山脉拟人化的是拉丁诗人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第十二卷出现了“Pater Apenninus(亚平宁父亲) ”的修辞,这也是普拉托利诺庄园巨像的灵感根源。也许是托斯卡纳大公命令雕刻家詹波隆纳将“亚平宁父亲”的形象用巨像的形式表现出来。以下引用泉井久之助翻译的《埃涅阿斯纪》一节:
他欢呼雀跃,佩带的武器发出
雷鸣般巨大的声响。他那伟岸的身材
像阿托斯山,像厄利克斯山,
以及那座光芒翻涌、
橡树叶在风中咆哮、白雪皑皑的
耸立天穹的亚平宁父亲。
但丁的《神曲》(《天国篇》第二十一篇)中这样描绘亚平宁山,以下引用寿岳文章的译文:
在意大利的两道海岸之间,
有一些巉岩高高耸立,
与你的故乡有不远的距离,
那巉岩竟是如此高耸,
甚至在更低之处也能响起雷声......
(中译参照王维克译本)
马塞尔·布里昂⑤在他的著作《幻想艺术》中关于普拉托利诺庄园的巨像如是写道:
人类的形象被嵌入自然的岩石。它与大地的灵魂如幻觉般混同为一体。这尊巨大的雕像是纯粹且本质性的巴洛克产物。它既不是人化的大地,也不是被赋予姓名的拟人化的山脉,更不是某种寓意式的象征,而是宇宙的缩影。
布里昂一如往常聪明过了头,卖弄些浅薄的知识。宇宙的缩影?坦白说,这位布里昂煞有介事的论调显然驴唇不对马嘴。
有一处证据表明萨德对普拉托利诺庄园的迷恋。《恶德的荣光》中有一幕是朱丽埃特受佛罗伦萨大公利奥波德邀请前往亚平宁山中的普拉托利诺庄园。朱丽埃特说:“这座凉爽、安静而淫荡的庄园作为寻欢作乐之地再好不过了。”佛罗伦萨大公在这里沉溺于剖开孕妇腹部取出胎儿的残忍游戏。遗憾的是此处没有一句话提及巨像。
“彼得拉马拉的旅店是极其危险的。参观火山只需半小时就足以尽兴。与其借宿于令人感到不快的旅店,倒不如让侍从和马车在附近等待。假如在那儿住上一夜,别说遭遇偷窃了,天知道还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如同萨德在《意大利纪行》中所写的一样,亚平宁山脉中的乡村旅店很久以前就有偷窃客人财物的陋习,甚至还出现过威胁客人性命的恶性事件。根本不需跋山涉水去比利牛斯山寻找盗贼布雷斯·费拉,亚平宁山脉不遑多让亦是恶人的巢穴。然而现实世界的小家子气盗贼对于塑造明斯基的形象似乎并无裨益。如前所述,明斯基作为具象化的恶与火山的形象在萨德的头脑中构成二次曝光。
*
早于萨德约两百年,1580年的11月,另一位法国文人同样从博洛尼亚出发,穿越亚平宁山脉来到佛罗伦萨,也同样曾途经普拉托利诺庄园。他名叫米歇尔·德·蒙田⑥。对照阅读萨德的《意大利纪行》与蒙田的《旅意日记》着实妙不可言。
蒙田患有肾结石,他在旅途中经常要注意小便中是否有结石。他像萨德一样对在亚平宁山中罗伊阿诺村的旅店投宿感到胆战心惊。“这个村子里只有两家旅店。在意大利的旅店中它们是出了名的不讲信用,店主会用花言巧语哄骗旅人直至他们下马为止,旅人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就成了待宰羔羊。这种事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同于萨德的是,蒙田似乎没有参观彼得拉马拉火山。“他们说我做了件傻事。距离罗伊阿诺十英里、离大路约两英里的地方,我忘记要去那里观赏某座山的山顶。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那里可以看见直冲天际的火柱。”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座山应该是彼得拉马拉火山。
蒙田在书中对普拉托利诺庄园进行了详尽的叙述。在此无法全部引用,所以我只把自认为有趣的一部分摘引如下:
这个被分成了若干个小室的洞窟真是令人啧啧叹奇,胜过我在别处所见的一切。洞窟内铺满了不知从哪座山上搬运来的某种物质(轻石),来访者的目光不由得被牢牢钉在这些石子上。流水奏响美妙的音乐。水力驱使着无数的雕像自行运转,门扉时而打开时而又闭合,各种各样的动物跃入水中饮水。洞窟中还设置了一种机关,让洞窟整个被水淹没,或是让所有的椅子朝诸位的臀部喷水。如果诸位打算逃离洞窟,登上城堡内的石阶时,每上两步石阶,就会有数不清的细流喷涌而出,把各位浇成落汤鸡。
这座庄园的华美豪奢无法用语言描摹得尽。尤其是城堡外那条宽约五十步、长约五百步的林荫道。铺就一条如此长度的大道势必要耗费巨额的钱财。在林荫道两旁砌有绵延而气派的栏杆。林荫道上随处都能看到喷泉,一座接一座地沿着栏杆方向延伸铺展,汩汩流涌。林荫道的尽头出现一座洗衣妇造型的大理石雕塑。她端坐在一座美丽的喷泉边拧握着大理石白巾,水流从白巾前端流淌而出,注入一个巨大的水盘。雕像脚边还有一个水槽,流出来的是供洗衣用的热水。另外在城堡的厅堂有一张大理石桌子,桌旁有六个座位。当你落座之后,掀起眼前的圆形大理石盖,会发现下面仍是水槽。六个水槽蓄满冷冽的清水,将酒杯置于其中就起到冰酒的效果。桌子正中央有一个更大的水槽,用来冰镇瓶装酒。”
水力驱动的人偶和管风琴,庭院里遍地的洞窟、雕像以及喷泉,不仅令蒙田叹为观止,也使得这座建立在托斯卡纳大公弗朗切斯科一世的奇思妙想之上的普拉托利诺庄园闻名于世。蒙田对亚平宁的雕像有所记述,但也仅是只言片语,因为在1580年时巨像尚未竣工。“巨像现在还处于建造中。光是巨人眼睛的孔洞就有三个胳膊那么长,巨人之巨可想而知。石像建好后将有泉水源源不绝地流淌而下。”
蒙田在佛罗伦萨又看到了什么呢?接下来引用的文字,对于了解大公的性格不可或缺:
同一天内我们参观了大公的马厩。马厩非常宽敞,屋顶是圆形的。由于大公不在宅邸内,所以马厩里没剩几匹名贵马匹。我们在那里看见怪异至极的羊,随后是一匹骆驼、几头狮子和熊。还有一种动物,它具有猫的体形,全身布满黑白斑点,犹如大得吓人的看门犬。据说这种动物叫作老虎。
当时的佛罗伦萨是发达国家,美第奇家族的动物园里饲养着法国从未见过的老虎。至于怪异的羊则语焉不详,我想可能是大公进行动物学实验所用的珍稀品种或是畸形的羊,或者只不过是收藏品。
同一天,我们拜访了大公的宫殿。据说大公在此沉浸在亲自制造东洋石、打磨水晶的乐趣之中。因为大公醉心于炼金术和机械技术,他在建筑学上的造诣尤其高。”
东洋石指从东洋舶来的品质上乘的红宝石、蓝宝石以及黄玉之类的宝石。大公在这里享乐,也在这里工作。这座宫殿的前身是他的父亲科西莫在圣马可修道院领地内建造的美第奇家族的欢娱场所,大公名下的工房也设在此地。根据蒙田的记述,大公在他尤为欣赏的艺术家贝尔纳多·布翁塔伦蒂⑦的指导下,在美第奇工房内沉迷于仿造宝石和玻璃器皿的作业。自动人偶和喷水装置,无一不点燃他心中的热情。作为艺术家的赞助人以及颇具品味的业余爱好者,像弗朗切斯卡这般性格独特的人物在历代美第奇家族的族长中也只此一人。大公因其残暴和反复无常的性情而遭后世非难,世人将美第奇家族的没落主要归咎于他。但他与布拉格宫廷的鲁道夫二世齐名,是推动了矫饰主义艺术在16世纪后期蓬勃发展的最重要的君主之一。
正因其人这般特立独行,所以在普拉托利诺庄园的一角建造亚平宁巨像——如此异想天开的计划才得以付诸现实。其实这尊巨像并非无先例可循,譬如位于佛罗伦萨近郊的卡斯特罗庄园里保留着巴托罗米奥·阿玛纳蒂⑧雕刻的巨像。然而无论是规模还是相貌,詹波隆纳的巨像显然技高一筹。设计普拉托利诺庄园的人是布翁塔伦蒂,亲手雕刻巨像的人是詹波隆纳。前者出生于佛罗伦萨,后者出生于佛兰德,1556年才来到佛罗伦萨。两个人都是大公欣赏的艺术家,并且也都不止步于建筑与雕刻领域,有时也会参与设计佛罗伦萨祭典的节目和舞台装饰。
普拉托利诺庄园的宫殿和庭院中的各种装置无一留存至今,我们只能从蒙田那样的同时代见证者的著述中寻找蛛丝马迹。当然,他们留下了相当丰富的文字材料。有一幅保存完好的画令我兴趣盎然。这幅作品出自17世纪佛罗伦萨的版画家斯特凡诺·德拉·贝拉⑨之手,描绘了普拉托利诺庄园内的一处机关装置。版画中心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栎树,围绕着巨木的树干搭建有两段楼梯,犹如香波城堡的螺旋阶梯,从楼梯能走到树上的展望台。不过由于树荫浓密,展望台的观景效果应该很差。这座被巨大的树冠所遮掩、从地面无法窥见的展望台更像是一个隐藏在空中的家,与矫饰主义的庭园正好相称。
我端详着斯特凡的空中之家,突然想到这不就是表现了地水火风中的风(即空气)吗?佛罗伦萨的艺术家格外迷恋炼金术的四种元素,热衷于将四种元素的象征物对称配置在作品的角角落落。想必诸位已经联想到亚平宁的巨像了。巨像作为亚平宁山脉的拟人化形象,它象征着土和火。巨像驯服了怪物,而从怪物口中流淌而出的水注入巨像脚下的池塘。土滋生出水,水升华为风,风净化作火,最后火回归于土,四种元素循环往复。莫非这座普拉托利诺庄园实际上是在暗示炼金术士所说的“柏拉图循环”吗?
当然,以上所说没有任何根据,只是我不负责任的空想和推测罢了,万望读者不要当真。当大公弗朗切斯科偷偷潜入掘空的巨像内,从巨人的眼睛眺望下方的池水,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究竟在想什么?对我而言这依然是个谜,一个只能是谜的谜。
同一时期,在凯瑟琳·德·美第奇⑩居住的杜伊勒伊宫来了一个叫作伯纳特·贝利希(11)的法国陶匠。他仿佛中了洞窟的邪,日夜不倦地制作着风格奇异的洞窟,凭借高超的制陶术使墙壁变得光彩熠熠。这种洞窟情结或许亦可视为矫饰主义的标志吧。
*
1580年11月22日,蒙田在佛罗伦萨市内的贝基亚举行的宴会上受到大公弗朗切斯科以及大公夫人比安卡·卡佩罗的热情接待。《旅意日记》对此如是记述:“大公夫人居于正座,大公坐在她身旁。紧接着是大公夫人的弟妹,然后落座的是她的丈夫,也就是大公夫人的弟弟。大公夫人或许就是意大利人眼中最理想的美人,容貌妩媚娇俏且十分高傲。她的胸部很丰满,一眼望去乳房高高隆起。难怪大公会如此迷恋她,长年宠爱她一人。大公长得又胖又黑,身高与我相仿,手脚都很大,待人的神情与态度都不失殷勤。无论大公走到哪都被一群不戴帽子、身着华服的家臣簇拥着。他看上去就是个四十岁的健壮男子,谈吐举止成熟而稳重。”
在众多比安卡·卡佩罗的肖像画中,最为人熟知的要数布龙齐诺(12)的作品。这位画家颇受她的青睐,为大公夫人作了二十余张肖像画。就我的喜好而言,现今收藏于波焦阿卡伊阿诺城堡的那一幅最好,画中的夫人右手攥着乐谱。这幅画应该创作于她和大公正式成婚之后。确如蒙田的观察,在这幅画中不难发现她“妩媚娇俏且十分高傲”,但也能发现与其晚年肖像画的不同之处。在布隆齐诺不动声色的笔触之下,那张宛如冰冷假面的脸之后能够嗅到一丝恬静的色情气息。
诸如比安卡的家世抑或她成为大公夫人的经历,我想是无需赘言的。至于这位威尼斯商人女儿的偷情游戏,她与大公前妻、奥地利皇帝的女儿约翰娜的竞争,身边频发的离奇死亡给她带来的下毒嫌疑,沉溺于魔法与媚药的流言蜚语,为了给大公生下继承人耍弄的伎俩……凡此种种暂且一笔带过。时至今日,由于没有表明她下毒的确凿证据,认为她蒙受冤屈的论调反而占据上风,不如说死后长年饱受恶评的比安卡·卡佩罗正在逐渐恢复名誉。如今世人更倾向于把她视为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纯粹之人。
不过,我对洗刷比安卡身上的污名一事毫无兴趣。随着历史的流变,比安卡摆脱了恶女之名,倒让我感到些许遗憾。她无疑深爱着这座普拉托利诺庄园,所以才会与丈夫时常在庭院中携手散步,或是远眺亚平宁的巨像。如果事实如我想象,萨德是在意大利旅行途中不经意看到亚平宁的巨像,从而创造出《恶德的荣光》的明斯基的话,那么小说中闪耀着光辉的女主人公朱丽埃特不就是比安卡·卡佩罗的化身吗?或许连萨德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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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5年3月,在蒙田意大利之行的五年后,有一行日本人到访佛罗伦萨并在普拉托利诺庄园见到了比安卡。他们就是天正遣欧使节(13)的少年们。
他们从西班牙坐船来到里窝那,取道比萨前往佛罗伦萨,所以没有像萨德和蒙田一样翻越亚平宁山脉。3月11日,少年们从市内出发专程去拜访山间的普拉托利诺庄园。或许在当时,来到佛罗伦萨的旅客首先想到的观光胜地就是这座庄园。四个少年分别是伊东满所、千千石米盖尔、中浦朱利安以及原马罗奇诺。《天正遣欧使节记》记载了千千石米盖尔的话,此处采用的是泉井久之助的译文:
这座山庄附近景色优美,位于佛罗伦萨(北部)一里格(14)远的地方。这里萃集了所有能使人耳目愉悦的东西。首先是赫然矗立的两座宫殿,一座建在高处,一座建在低洼处。前者用来接待宾客,后者内安置了各种休养身体的设施,主要作为愉悦身心的场所。
随后,他详细描述了宫殿的日用品和窗帘之类的织物,庭院的喷泉和洞窟的自动人偶等等。如果全部引用的话未免失之冗长。况且前文引用的蒙田文章已有涉及,重叠的部分便不再赘述。遗憾的是,他们留下的记述对巨像未置一词,但是他们应该不可能没有看到。以下再引用一段关于动物园的文字:
且说我们回到佛罗伦萨后,参观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动物园。为了夸耀这座城市的骄傲,他们动用了莫大数量的劳力和费用,把从世界各地捕获的可怕猛兽饲养于此。在这里有十几头狮子。这种野兽凶猛异常,世间难得一见,想要捕捉更是难如登天。另外,园中还有四头老虎、四头熊,还有两只长得像豹子的山猫。
蒙田到访时只有一头老虎,其后五年间似乎不仅是老虎,许多动物的数量都有所增加。米盖尔提到,托斯卡纳大公和大公夫人卡佩罗无比热情地迎接了远道而来的客人,甚至热情得让他们有点不自在。在大公夫人举办的欢迎舞会上,18岁的伊东满所接受夫人的邀请,牵起她的手跳了人生的第一支舞。比安卡那时已经是37岁的半老徐娘,或许那份被全欧洲传颂的美貌还余留了几分风韵吧。她的笑颜在这些身处异国、愁苦郁结的少年们的心中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是不言而喻的,想必就如同喀耳刻(15)嘴角的浅笑一般。
比安卡直到最后都对少年们热情有加。在分别之日,她招待四名少年来到自己家中,给他们展示了金银首饰和珍珠宝石。她表示无论少年们看上什么,她都可以将之当作饯别礼物赠予他们。这时候,伊东满所提出自己对她的肖像画十分倾心,并且想得到一幅。这个18岁少年似乎已经懂得如何取悦比安卡的虚荣心。反过来看,少年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或许是仗恃夫人的恩宠撒娇?不出意料,他成功讨得比安卡的欢心。此时布龙齐诺已经去世,那么伊东满所拿到的又是何人的作品呢?
小栗虫太郎(16)在《黑死馆*人事件》中将出身长崎县、住在黑死馆的降矢木一族的先祖设定为比安卡和千千石米盖尔两人的私生子。他巧妙利用天正遣欧使节在佛罗伦萨滞留的六天时间,设计出令人惊叹的故事,让人不得不佩服推理小说家的奇思妙想。然而这种事情在现实中发生的几率恐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虽说在普拉托利诺庄园的六天里,比安卡和米盖尔或许能找到机会在大公的眼皮子底下幽会。但迫切渴望生下男婴的比安卡与大公多年来一无所获,却在37岁之年与来自异国的少年一夜欢愉后怀上孩子,实在难以想象。哪怕这件事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问题再认真考虑也没有任何意义。
①见第109页注释。
②伊万·布洛赫(Iwan Bloch,1872—1922),德国医学家,性学学科的创始人之一。他发现了萨德侯爵的《索多玛120天》的手稿并在1904年用Eugène Dühren的假名出版。
③弗朗切斯科一世·德·美第奇(Francesco I de' Medici,1541—1587),美第奇家族的第二代托斯卡纳大公,热心于资助艺术与文化事业。
④詹波隆纳(Giambologna,1529—1608),文艺复兴后期雕塑家,以矫饰主义的大理石雕刻和青铜雕刻著称。他生于佛兰德,一生大部分时间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宫廷雕刻家在佛罗伦萨度过。代表作有《墨丘利》《强掳萨宾妇女》《博洛尼亚海神喷泉》等。
⑤马塞尔·布里昂(Marcel Brion,1895—1984),法国幻想小说作家、美术评论家。
⑥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作家、思想家,曾任波尔多市市长。他依据对社会的观察和自我考察,著有《随笔集》三卷留名后世。因其怀疑主义倾向、理性的内省和宽容的精神而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道德主义者。
⑦贝尔纳多·布翁塔伦蒂(Bernardo Buontalenti,1531—1608),意大利矫饰主义时期的建筑家、画家,主持设计了佛罗伦萨的波波里花园。他同时是杰出的军事工程师,受雇负责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费拉约港等地的防御工事。
⑧巴托罗米奥·阿玛纳蒂(Bartolomeo Ammannati,1511—1592),意大利建筑师、雕塑家,设计了世界最古老的椭圆拱桥之一的圣三一桥。但丁与贝雅特丽齐相遇于此桥畔。
⑨斯特凡诺·德拉·贝拉(Stefano della Bella,1610—1664),意大利地图绘制员、版画复刻师。
⑩凯瑟琳·德·美第奇(Catherine de Médicis,1519—1589),法王亨利二世的王后,维持瓦卢瓦王朝的统治,挑起胡格诺战争,导致圣巴托罗缪之夜的发生。同时是位艺术爱好者。
(11)伯纳特·贝利希(Bernard Palissy,约1510—1589),法国陶艺家,以效仿中国瓷器风格而闻名,晚年因其新教信仰被监禁并死于巴士底狱。
(12)布龙齐诺(Bronzino,1503—1572),本名阿纽洛·迪·科西莫(Agnolo di Cosimo),意大利矫饰主义画家,终身担任美第奇家族的宫廷画师。
(13)天正遣欧使节,天正十年(1582年)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大村纯忠、大友宗麟和有马晴信在传教士范礼安的建议下向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及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派遣了四位少年使节。他们于1585年抵达罗马,1590年返回长崎。
(14)里格(League),欧洲古老的长度单位,通常定义1里格为3英里,约4.828公里。
(15)喀耳刻(Circe),希腊神话中的女巫,能用魔药使人变成狼、狮子或猪。《神谱》称她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女儿。《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在返乡途中经过喀耳刻居住的岛屿。她在盛情款待船员的饭菜中下药,把他们变成猪。在赫尔墨斯的帮助下,奥德修斯识破了女巫的阴谋并赢得了她的爱情。喀耳刻预言他将会遇到卡律布狄斯漩涡和塞壬女妖,并告诉他通过这片海域的方法。
(16)小栗虫太郎(1901—1946),日本推理作家。其作品风格奇诡,别具一格。著有《黑死馆*人事件》《完全犯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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