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滑翔队队员杜鹏的“天弓”滑翔机
国际在线报道（记者 王琦）：“风把我们吹回去了，该死的风！”“你疯了吗，往哪儿打！”50多年前的喜剧电影《虎口脱险》，由于重播了太多遍，相信即便是90后也不会太陌生。这些经典台词来自影片最后，当英国飞行员在法国人的帮助下，乘坐两架滑翔机，飞跃德军包围圈后，风又把他们吹了回来。没想到，德军的机枪手一通乱扫，准确击落了自家战机，成全了滑翔机的胜利大逃亡。
搜索网络，会发现很多网友对这个结尾印象深刻，但同时也对神奇的滑翔机提出诸多质疑：“它怎么能飞那么远？”“没有动力怎么降落？”“就是个搞笑片，不必拘泥常理。”
2019年11月，杜鹏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洲Narromine滑翔俱乐部飞滑翔机。
在驾驶滑翔机累计飞行1500多小时，拿到国际航空运动联合会（FAI）750公里奖章的杜鹏看来，《虎口脱险》的结尾不仅合理，而且不难。“滑翔机是人类飞天最初梦想的样子，是最基础、最根本也是最纯粹的飞行。飞翔和翱翔是两回事，飞翔是带发动机的，翱翔是像鸟一样，翅膀不动，没有动力，却能越飞越高。无动力飞行的魅力远远大于有动力，它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互动，拥有无限想象和挑战的空间。”
“许多人说您是中国最牛的飞行员。”记者问。这位54岁的北京老炮儿一咧大嘴，“不敢这么说，虽然是这么回事儿，哈哈哈。”“人们说滑翔机是最牛的飞行器？”杜鹏敛起笑容，“肯定的！”
最牛的飞行器
杜鹏最早接触滑翔运动不是通过《虎口脱险》，而是一部关于滑翔伞的纪录片，“一个飞行员驾着翼型伞衣，从阿尔卑斯山山腰起飞，借着气流越飞越高，最后在山顶降落。我的瘾一下子被勾起来了。滑翔伞我飞了12年，然后升级玩滑翔机，越飞不懂的东西越多，完全超乎想象。”
与《虎口脱险》中的老爷机相比，今天的滑翔机从材料、性能到电子设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核心的东西没有变，就是纯手动，无动力，“有人问滑翔机能不能自动驾驶，那就外行了。我享受的就是手动驾驶的乐趣。商业飞行要求不同的飞行员飞出同一个样子，为让乘客有相同的感受。而滑翔机一定会让不同的人，不同的水平，飞出不同的样子。”
气流是滑翔机不断获得高度，继而展翅翱翔的动力之源。曾有杂志把杜鹏称为“追风者”，但在他看来并不准确，“风是水平移动，垂直移动的叫气流。……气流的确无影无踪，但经验丰富了，你就看得到了。”
杜鹏接下来的讲述，像一位教授，“简单来说，就是根据时间、日照等情况，判断哪个地方热。太阳照射地面时，由于地表结构的差异，各个物体受热速度不同：水、森林温度上升慢，而岩石、裸露的马路则会很快热起来。当热量积聚到一定程度时就会释放，形成一个上升气泡，而日照强烈时就会形成一个持续上升的气流柱。等到傍晚，太阳落山了，裸露的马路受热快散热也快，率先降温，而吸饱了热量，散热慢的森林则成为新的热源。另外还要看风向，因为风会把气流吹跑。”
无依无靠的滑翔机，要求飞行员敏锐捕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依靠大自然的能量飞行数百公里，停留空中数小时，就像鹰一样。“我们一直在探索大自然中无形的力量，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同时利用最新的技术，将人类古老的梦想推向新的高度。”
发动机停转不是事儿
读到这里您会觉得，滑翔机的确很本真很刺激，但除了取悦极限运动爱好者外，这种原始飞行器到底有什么实用价值呢？
“现在飞控系统发展得非常先进，比如自动驾驶、无人机。如果一切正常，机器比你飞得还好。可一旦出现问题，比如发动机停转了怎么办呢？对我来说，就像手头这架飞机，发动机关了，螺旋桨不转了，照样能安全落地，不是事儿。但对于没飞过滑翔机的飞行员，也许就傻了。”说这话时，杜鹏正驾驶一架轻型运动飞机，带着记者飞翔在内蒙古四子王旗的草原上空，这里也是中国神舟系列飞船的主着陆场。
杜鹏（前排）驾驶轻型运动飞机在内蒙古四子王旗
“我们开车时间长了，四个轱辘就像长在自己身上。飞行也一样，就像鸟儿，凭直觉在飞，而不是盯着仪表。现在的飞行培训机构，为了商业利益，为了尽快出徒，让学员用80%-90%的注意力关注仪表，而不是看外面。这样培养出的飞行员，欠缺的恰恰是飞的感觉。当然，为应对发动机失效等故障，民航飞行员也会在模拟器上训练，但模拟器毕竟是模拟器，你对它不敬畏，摔就摔了无所谓，真飞就不一样了。”
杜鹏的好友、中国滑翔运动另一位代表人物商广伟介绍，“国际上很多成功的迫降案例，机长都有滑翔机的飞行经历。迫降对于每一位飞行员来说是走向新生的过程，是突破心理底线后的一次重生。有过迫降经验后，你对迫降的恐惧感会小很多，会更加从容，有很多事故都是因为恐慌造成的。”
商广伟说，欧洲便倡导民航乃至军队飞行员定期返回滑翔机这种最初级、最简单的飞行器上训练，“对于危险的感知、识别和正确改出（飞行术语，即飞行员把飞机从失速状态调整到正常的可操纵状态），对于一些特殊技能，甚至简单特技的培训，滑翔机很有意义。”
商广伟进一步指出，滑翔机这项曾进入过全运会的军事体育项目，对于国防安全同样意义重大。“过去陆军为王，现在则是空海军。空军需要培养一批具有一定航空知识和技巧的预备役民兵飞行员，以备不时之需，而滑翔机是承担这项任务的不二之选。对于全民航空知识和技能的基本普及，滑翔机的意义在于成本最低、效用最强、感受最直观，它应该跟民兵训练体制结合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
去年秋天的四子王旗草原飞行大会，有一天因为风大无法飞行，杜鹏和商广伟窝在酒店跟记者聊天。4个多小时的采访，难免有些落入俗套的问题，比如“累计1500多小时滑翔机飞行中最惊险的时刻”。杜鹏微微一笑：“记者都喜欢这么问，其实没什么惊险的。”商广伟说：“安全（飞行）是个概率事件，绝对安全是不存在的，怎样去控制尽量安全是我们追求的目标，这就需要程序化操作和遵守规则。”
“要么二位给说说，有没有充分地利用规则，从而避免了一次……”杜鹏和商广伟哈哈大笑，对这个看热闹的外行无可奈何。
“算了，给你讲讲我第一次在澳大利亚飞长途的经历吧，对一般人的认知来说可能会有些共鸣。”杜鹏说。
先来普及一下，滑翔机概念中的长途飞行是与本场飞行相对应的。本场飞行指的是在一个固定区域内飞，主要练起降，一调头就能回来。长途飞行译自“cross country”，就是飞出固定区域，直接回不来了，必须要在中途重新找到上升气流，补充高度才能回来。国际航空运动联合会对于滑翔机飞行员的能力评级为银质、金质、钻石奖章。获得银质奖章的条件包括：总里程100公里，要求飞到50公里再折回来；一次在天上呆满5小时；单次飞行最低和最高点之差要大于3000米等等。金质奖章总里程为300公里，钻石奖章500公里。
“第一次冲击银质奖章时，我其实有些违章。那天天气不错，我自认为有点运动天赋，就没跟教练说，想着不就100公里吗，飞完了给你看看。实际上我并没有飞过长途，心理压力很大。”
“50公里调头回来后，记得离机场还有40公里，高度不断下降，但迟迟找不到气流，只好抓紧寻找迫降地点。当年我没真正经历过迫降，非常的紧张。最后时刻，在一个地方，机身一晃。那时候我最爱说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气流出现了，飞机上去了，我坐在飞机里哈哈大笑。”
飞回来落地后，杜鹏兴冲冲地对教练说：“我完成了银质奖章！”教练却说：“由于你没有提前申报飞行计划，成绩无效。”后来杜鹏才知道，根据国际航空运动联合会的规定，滑翔机飞行成绩并不是随便飞完了计算一下飞了多远就算数，是需要在起飞前提前向FAI的授权官员申报飞行计划，然后再按照计划完成飞行任务，且没有任何违规才视为有效成绩。
“我真没什么惊险的经历。有回迫降，把尾舵弄坏了，维修花了5000欧元，也就这样。迫降在民航里算事故，在滑翔机不算，机器没大的损害，人没受伤就不算事故。”
最安全的飞行器
“对比各类飞机，我认为滑翔机是最安全的，因为没有复杂的机械操作，没有出毛病的地儿。”
“像直升机，它的优势也是劣势：不用飞很高，可一旦出现问题，没有建立滑翔就落地了，没时间处理。滑翔机为什么安全，以当前的高度能让你飞30分钟，它一定能飞30分钟，而客机虽说油量还可以飞5小时，但发动机突然罢工了，你马上就要决断。滑翔机还不用油，而油会引起火，造成致命的二次损伤。此外，滑翔机作为娱乐为主的运动器材，恶劣天气不飞，而商业飞行则要力争所有天气都能飞，这自然会引发一些安全风险。”
在杜鹏看来，滑翔机本身很安全，所有的不安全因素来自于人。“我在澳大利亚目睹过一个事故，一个人降落时想做一个动作，说白了就是耍一下，结果右边机翼碰到农场一棵树，飞机姿态没了，大头冲下栽在地上。虽说不会起火，但那人两个脚踝都断了。现在治好了，还在飞。 ”
“比赛时发生意外的机率比较大，上回两架滑翔机就在天上撞了，因为谁都不让谁。比赛时，尤其天气不好时，大家都想找气流核心，然后就像一堆苍蝇似的踪在那儿，最多时几十架滑翔机在一个起落点争抢，真的很危险。”
要想规避风险，就要力争“一切尽在掌握”，就要“遵循规则”。“做人要给自己留余地。高度已经很低了，你就要抉择，要果断放弃，给自己留出时间来选择迫降的地点，而且要有备选，因为随着你高度的降低，你能更清晰地看到地面的障碍，比如陇、沟、电线杆，电线杆之间必然有线。”
“滑翔机如何迫降，有一系列确保你安全的规则和要求，没有什么生死一刻，一切都尽在掌握。飞行中不允许你有太多小聪明在里面，遵循规章和你的能力去做，不是去发挥。电影为了吸引眼球，说高空中一个危险叠加一个危险，飞行员凭借多年的经验，关键时刻灵机一动化险为夷，不存在！”
“飞行员有三个敬畏：生命、规则、职责。”谈起安全，律师出身的商广伟同样滔滔不绝，同样没有一句玩笑，“哪个行业都要敬畏生命，而在航空这种程序性操作非常强的行业，规则是安全的基础，所有规则都是（经历了）血的教训（才制定出来的），敬畏了规则就敬畏了生命。同时，无论机长还是地勤都有自己的职责，尽忠职守，把自己该*事干好，不要越界。敬畏了职责就敬畏了规则，也就敬畏了生命。”
《虎口脱险》进阶版
2019年国庆期间，杜鹏在澳洲飞行时展开五星红旗。
杜鹏飞机上有个破背包，里面横七竖八塞满了线，拿出来一看，是各种音频线和摄像头。为让人们提起滑翔机，不再只想到《虎口脱险》，杜鹏在微信、抖音、优酷、腾讯都开了视频号，这些设备，就是为了清晰记录杜鹏在空中的妙语金句、壮美风光。
“为吸引眼球，我有时会放些惊悚的上去，其实是完全可控的。比如澳大利亚秋天农场烧荒，会形成很强的上升气流，我就跟学员说，看，那儿着火了，往那儿飞，冲进去。全景相机把那段都拍下来了，就在黑烟上面，很炫，很颠簸，但没有问题。还有一段是我冲进雨云里，雨水啪啪啪打在玻璃上，但也没问题。”
杜鹏在博客中分享过一段“与雷雨捉迷藏”的经历：返航时有片雨云，云下面拉着丝，云往我这边移动，我想抢在它前面过去，但云的速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赶紧调头回来，在远处看着它，它走了一会儿不动了，估计是能量消耗的差不多了，我才敢走。
“在天上看到很高的、像堵墙一样的云就要赶紧逃开。那里面可能有闪电、冰雹，能量超乎想象，你会发现它周围100公里内没有别的云，因为能量太大全给吸过去了。”
“记得有个德国人说，你无法控制、左右大自然，只能了解、顺应它。因为是大自然赐给你能量，你读懂它，尊重它，就能利用它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