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夜即将到来?这什么鬼?”
“一位创造主迟来的葬礼。”
乌鸦淡然地说:“在四十一年前,一位创造主死在深渊开拓中,她一生所创造的条律与定理从灵魂中解脱之后,开始了缓慢上浮。
在经过了四十年之后,它们终于抵达了现境……如今天文会紧急调整了所有边境的位置,迎接她最后的泡影回归。
再过几天,整个现境的封锁外都会卷起一场大风暴。天文台上等待了许久的学者们会将她所订立的规则进行遴选,然后接入‘查拉图斯特拉‘之中,和整个现境融为一体,最终,汇入白银之海。
这是每一个创造主最终的宿命,他们一生的才华和成果,都将奠定现境的基石,令人之世界越发完善。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泡影之梦将随机在全世界浮现,形成了被称为‘魔女之夜’的现象。”
“那将是创造主一生执念所形成的虚幻梦境,只存在于一夜的地狱,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最后狂欢。
届时,创造主生前所追求了一生的目标将在这一场短暂的幻梦中得以实现……
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学者和升华者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希望能够在这一场幻梦中有所斩获。
提前说好,目前这一位创造主所掌握的定律与成果目前还在天文会的保密之中,相关的情况一律不明,进入之后的危险性极高,而且一旦失败的话,灵魂恐怕都会受创……但倘若能够成功的从魔女之夜中顺利探索完成,那么就能够以‘受膏者’的身份得到创造主最后的祝福。
对你而言,想要加快进阶速度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实际上,除了超巨大机器之外,最令槐诗震撼的,反而是他以往从未曾注意过的事情。
“创造主……也是会死的么?”
他轻声感慨。
身份高贵如创造主,能够根据所掌握的定律随意改变现境、边境乃至地狱的创造者,只要有足够的源质就能够宛如神明一样随意修订一切的存在,到最后,也不得不面临死亡的到来。
“是啊,是会死的,大家都会。”乌鸦轻声叹息,“包括曾经的神明大灵们在内。在死亡的面前,人人平等,哪怕不是人的也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说:“我也快了。”
槐诗愣了半天,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么?我要死了。”
乌鸦轻描淡写地说道:“最近这样的预兆越来越清晰了,在昨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具体的时候了。”
“摊上这样的父母,你也不容易啊。”
他怜悯地摇头。
“是啊。”
傅依轻声笑了笑,“从我小的时候开始,我妈就一直在忙工作,很长时间都不见人,可能是觉得亏欠我了,每次都会给我很多钱,好像给钱我就会幸福一样。
我爸也是,脾气又暴躁,总是会喝闷酒生气,生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对不起我,自顾自的买一大堆东西来给我赔礼道歉。”
“我懂的。”
短暂的沉默里,槐诗轻声安慰:“不要难过。”
“……其实这样还挺爽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傅依轻声感慨,“从小我就是班里最有钱的富婆,一线品牌的衣服和玩具都能够最先玩到,其他人羡慕的不得了……嗯,对了,你刚才说什么?“
“不,什么都没说。”
槐诗往旁边坐了一点,冷漠地拉开了距离。
你已经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今天你买单。”
他冷酷的说道。
傅依瞥了他一眼,对他时不时的抽风已经见怪不怪。
出了商场之后,傅依将自己和母亲巨大的行囊甩给了槐诗扛着,走在前面惬意地舒展了个懒腰,提议道:“海上糟了半个月的罪,好不容易回来……要去通个宵么?”
“……我晚上还要出门。”槐诗尴尬地挠了挠鼻子:“改天成么?”
“也行。”
“话说回来,*刚刚走的那么急匆匆的,去哪儿了?”
“应该是我爸找她吧?”
傅依摇头:“肯定两个人又会吵架,我懒得搀和了,随他们去吧。”
“不至于吧……”槐诗摇头,“都离婚了,何必呢?”
“嗯?我没跟你说吗?”
走在前面的少女回头,看了槐诗一眼,平静的告诉他:“我妈准备再婚了。”
“……”
槐诗的脚步一顿,愣在了原地。
“已经*了,是个男孩儿……”傅依笑了笑,“她还没告诉我。”
槐诗沉默了好久,轻声说:“抱歉。”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抱歉啊?”傅依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最近真的越来越像那种动不动就道歉的渣男了啊。”
槐诗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跟着她,将她送到了酒店的门口,将巨大的行囊放下:“到这边你能拖回去了吧?”
“啊,好歹有星级,我叫服务员就行了。”傅依挥手道别:“麻烦你今天拎包啦。”
“这都好说。”
槐诗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也没什么好说的,反而傅依比他看得更开一点,似乎对如今的状况早已经有所预料。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而且还不是你娘,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啊?”她被槐诗的样子逗笑了:“你刚刚的表情严肃的好像要去上坟一样。”
“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槐诗耸肩:“你懂的,我也没有相关的经验……咳咳,往好处想,他们都还活着呢,对不对?”
傅依愣了良久,古怪地看着他,许久,肩膀抖动着,忍不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真是太会安慰人了,槐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槐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她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自己,温暖的感觉稍纵即逝。
她像是触电一样的松开了手,后退一步,依旧微笑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槐诗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没反应过来。
“谢啦,兄弟。”
她挥手道别,转身拖起了巨大背囊的袋子,走进酒店,消失在了旋转门后的灯光里。最后电梯关闭的时候,她好像回头看了槐诗一眼,紧接着电梯就合拢了。
槐诗在原地占了好久,直到口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
石髓馆的固定电话。
“我这就回来。”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灯火通明的酒店,转身离去了。
在他背后,有一道窗帘缓缓拉上了。
漫漫长夜到来。
槐诗从噩梦中睁开了眼睛,猛然,从地上跳起来,惊恐地向着四周环顾。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从一片荒芜的沙漠中艰难跋涉,忍着饥渴和痛苦,还有烈日的暴晒,艰难求生,道别了一个又一个的绿洲,只为了躲避背后如影随形的灭亡。
有绝大的恐惧从他的心头泛起。
就好像死里逃生。
可无数同伴都已经死了,只有自己侥幸地逃到了这一片还未曾被灾难所侵袭的大地之上,迎来了新的生活。
如同大病初愈,他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打量着四周的情况,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仅容他存身,甚至四肢都难以舒展,倒不如说是一条石缝。
这也太惨了一点吧?
可紧接着,他有感觉到一件令自己惊骇的事情:他的圣痕好像完全没有带进来,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灵魂能力还能够依仗着乌鸦开启的后门得以保留。
感觉到虚弱的四肢和腹中的饥饿,他十分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如今正处在濒死的边缘。
倘若找不到食物,不能补充热量的话,他可能再撑不了几分钟就要死了!
饥饿、虚弱和恐惧。
残存在原本这一具身体里的种种感觉不断地在他的意识中泛起,催促着他赶快踏上新的旅程,寻求在大灾难中一线生机。
否则只有死亡……
槐诗专注地回忆了一下有关大灾难的事情,可是却记不起详细的起始,只能够回忆起被火焰烧红的天空,龟裂的大地和沉入深海之中的群山……
飞鸟在哀鸣,走兽在咆哮,铺天盖地的浓烟里,只有死亡,死亡和死亡。
必须逃,必须朝着灾难还没有到来的地方走。
只有这样,才会有一线生机。
才能够继续存活下去……
“不,我只是有些疑惑……”
淡青色灵体沉吟许久,似是深思:“既然是进化论的话,那么这一场我只是疑惑,这一场魔女之夜的命题又是什么呢?”
以进化论作为主轴,创造出一个微型的地狱,投入无数定律用以改造,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一位创造主最终的工作。
在生命终结时所迎来的最后的实证和检验,燃尽一切之后,只为了从其中得出解答。
可这一场魔女之梦所追求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恶果?
这两天他连蒙带猜,结合乌鸦之前给自己的解释,差不多明白魔女之夜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虽然以历史上女巫和魔鬼们做交易的夜晚命名,但实际上,这应该是一场将所有进入者都当做了试验品的深渊试验才对。
一位创造主在临终前,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和探究制造成这一场虚幻之梦,意图在最后的梦中得到苦苦求索的答案。
就好像是个人开发者的一个解密游戏从现境的这个巨大的服务器里上线,将所有运营权都交给了服务器管理商,而且无偿地捐献了自身的财产以及自己所有的心血。
天文会具有这个游戏的维护权,甚至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在这个游戏中设定若干个GM账号和在外部不断的进行解包。
这都无所谓。
倘若天文会想要将这一份力量融入现境的话,那么就必然要配合创造主一起完成这个实验才行。
内部的铁则不容更改。
倘若能够完成,那么天文会、参与者和创造主都能够三方得益,哪怕创造主彼时已逝,但最后的执念依旧能够接收到结果。
朝闻道,夕死可矣。
没有这样的决心和骨气,别说创造主,连学者都做不了。
这也是天文会会这么主动的广范围公开招募探索者的原因,甚至将多数GM账号下发——一位创造主最后的一课,对于学者们而言也是罕见的机会。倘若能够进入其中,获得创造主的认可,继承衣钵的话,更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只不过别说继承衣钵了,试验称之为试验,就是因为其成功概率之渺茫。
这是追求一生而不得之后孤掷一注的豪赌。
对所有的探索者同样也是如此。
哪怕这一位创造主格外仁慈,并没有将所有探索者的躯壳卷入其中,一旦失败,恐怕也会灵魂崩裂,受创不轻。
这是一趟风险巨大的考古和开拓之旅。
收拾的焕然一新的洞穴里,槐诗有些蹩脚的拿着爪子将地上的干树叶围拢到一处,想要做个地铺出来。
听到身后细碎的声音,回头,看到了从外面迈着碎步回来的小刺猬,有些疑惑:“你去哪儿了?”
“洗澡,差点掉进河里,你可别提了。”
小刺猬抖抖身上的水,在他身上大力蹭了两下,反正槐诗皮厚也不怕扎,好像一条厚毛巾。槐诗被她扎了两下,表情顿时抽搐起来。
“你在干什么?”傅依端详着那一堆小小的枯树叶。
“原本想要生火,可我爪子刮了半天没烧起来,就用剩下的叶子给你做了一个床,你试试。”
小刺猬跳上去,蹦跶了两下,愉快起来。
“不错诶,不冷了。”
“那就好。”槐诗吹了吹石头上的灰尘,躺在了上面,“睡吧,明天我们去打精英怪。”
“嗯。”
傅依也趴了下来。
槐诗闭上眼睛,抱着自己的尾巴睡着了。
漫长的寂静里,枯树叶里动了一下,有一个小小的东西顺着他的胳膊爬上来,在他的狗头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来,不动了。
槐诗睁开眼睛往上看了一眼,理所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怪暖和的。
就好像好兄弟给戴了一顶帽子一样。
不也挺好嘛。
他闭上了眼睛。
洞穴外,夜色渐渐深沉。
傅依抬起小爪子指向前面,气势昂扬。
槐诗想了一下,狗脸上努力挤出严肃的表情:“这不是游戏。”
“我知道。”傅依点头。
“必要的时候,自己赶快退出,知道么?”槐诗再嘱咐了一句,“不用管我,我是升华者,比你厉害多了。”
“知道了,放心。”傅依保证:“我一身神装呢,怕什么?”
“行吧……那走着?”
“走着!”
于是,顶着狂风暴雨,大狗和小刺猬出发了。
李梅愣住了。
因为存续院内部的初步报告已经出现在了李梅的眼前。
李梅哪里有时间去逐行逐字的细看,直截了当地翻到最后的结论处,然后看到那几个标红的单词,皱起了眉头。
【深渊进化论】、【末日】、【食物链】、【牧场主】。
毁灭因素!
这一场魔女之夜的研究和主轴,竟然牵涉到了毁灭因素的存在的!
而且还是对现境影响最为恐怖的牧场主本身!
所谓的毁灭因素,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现境毁灭的可能,也就是说,倘若达到了某种条件,必然会令现境毁灭的存在。
不论强弱。
而牧场主本身所代表的,就是畸形食物链的循环。
只要这世界上还存在弱肉强食这一现象一天,那么它就绝不会消亡,好像顽疾和癌症一样寄生与现境之上,无孔不入。
历年以来,光是研究牧场主本身就不慎招致凝固、洗脑和畸变的学者就不知道有多少,就算是创造主……难道又能百分之一百地保证不会被地狱所影响么?
谁都不敢空口白话瞎扯淡,否则黄金黎明是哪儿来的?
伴随着瞬间的恍惚,傅依好像来到了一片空虚的黑暗中。
辉煌的金色遗骨漂浮在她的面前,释放出绚丽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融入她这一具刺猬的躯壳之中,可紧接着,又戛然而止。
就好像播放激动人心的CG时,网卡了!
紧接着,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轻轻地摘下了那一颗金色遗骨。
黑暗变换。
傅依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就开始迅速地上升,突破了那一片黑暗,甚至甩开了那一具刚刚才习惯的刺猬躯壳,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啪~
她落在了一张松软的沙发上。
好像是一处颇为宽广的书房里。
窗外阳光和煦,照进室内里来,照亮了摆放在书房正中央的庞大恐龙化石。
除了古籍的陈旧味道之外,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四面摆满无数书籍的高墙中间,零碎地放着几处郁郁葱葱的绿植,看上去生机勃勃。
而傅依的手中却多了一个茶杯,袅袅的茶香随着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视线。
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茫然四顾,便看到了坐在自己对面椅子上的那个女人。
似是已经很老了,她的头发斑白,可是却没有老人常有的温柔和煦,金属眼镜之后的眼神锐利又坚定。
看上去和这个书房格格不入。
老人的身上带着一种隐约的泥土芬芳,而身上的也并非是松软舒适的丝绸织物,而是更类似与坚固帆布的牛仔外衣,裤脚上还带着一些泥浆的痕迹,皮靴古旧,但依旧坚实耐用。
没有上了年纪之后的佝偻,她的身板依旧宽大,骨架硬朗,而且匀称的肌肉并没有随着皮肤而一同在岁月里松弛,一种强悍而干练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像传说之中的探险家忽然出现在面前那样。
见到她的人,本能地会将她和冒险、探索等等词汇练习在一起。
察觉到傅依的呆滞之后,这位苍老的女性创造主愣了一下,旋即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恍然地摇头:“不好意思,老习惯总是难改,我应该先换一身衣服的……”
“……好帅。”
自呆滞中,傅依的话语脱口而出,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放下茶杯,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是天文会的人么?”
“嗯?啊,大概算得上是吧……”
老人想了想,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仔细地端详起傅依来:““灵魂之中没有定律,也没有圣痕……真罕见啊,没想到存续院的探索者之中会有普通人啊。
怎么,那群保密狂人现在竟然也懂得放宽标准了吗?”
“实不相瞒,您大概误会了什么,我其实是……偷偷跑进来的。”
虽然对天文会的事情知道的不多,但傅依起码明白,在这种挥挥手就能将自己拉出来的大拿面前遮遮掩掩不是一件好事儿。
起码把事情说清楚,避免造成什么误会。
“是这样么?我大概明白了。”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眯起了眼睛:“那么,你岂不是不能代表天文会,也不能代表东夏谱系了?”
“……”傅依愣了一下,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可依旧老实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
老人畅快地打了一个响指,干脆利落地问:“按照这一场魔女之夜的内部规则设定,升华者蜕变时会受到所在谱系的影响,而学者进阶时会融入自身的学科……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其实是规则中的例外,遇到这种情况,你有两个选择。”
她停顿了一下,严肃地说道:“第一,退出这一场探索,安全地回到自己平静的生活里去……告别危险并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作为常人也并不可笑。
不论是天文会也好,各大谱系也好,乃至所有升华者本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你这样的普通人,保护你所存在的世界,你不必感到羞愧。”
傅依想了一下,直接问道:“第二呢?”
“那就是找一位创造主来为你进行调整和接下来进化方向的安排……”
老人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比如说,我……嗯,等一下,好像有另外一位创造主对你也很有兴趣呢,可惜,我先选好啦。”
她忽然挥了一下手,好像甩开了什么东西。
然后,坐在了自己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傅依的抉择。
“好啊。”
傅依比预想之中要更快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干脆利落地点头。
老人也微微诧异了起来:“这么痛快?”
“啊,这不是里经常说的外挂上线吗?”傅依反而期待了起来:“我也有老爷……咳咳,老奶奶了。”
……究竟是现境的文学发达的过分了,还是现境的小姑娘都这么心大呢?
老人自己都愣了半天,旋即自嘲地摇头笑了起来,掏了掏口袋,掏出了那一枚黄金遗骨,放在了桌子。
“那么,我们的话题就回到正事儿上吧——你的蜕变被我停止了,天文会的自动分配原则还是有漏洞,你并不适合变化的黄金。”
她沉吟着,忽然问:“玛瑙、琥珀和石英,你喜欢哪一个?”
傅依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到了槐诗的那一具遗骨,试探性的问:“黑曜石?”
老人断然摇头:“代表物质的黑曜石是最不适合你的,相反……你好像更适合另一个极端,恩,琉璃才对。”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桌子上的遗骨。
瞬间,璀璨的黄金褪去,遗骨变化,到最后,原地好像已经空无一物。
倘若不是窗外阳光的照耀下,它微弱的反光,傅依都很难断定那里存在着什么东西。
“这就是万变的黄金所属的对立面,永恒的琉璃。”
老人解释到:“黄金遗骨所强化的是你的源质应用,但在这一方面你并没有特别擅长的天赋或者表现,远不如更强调自身质变的琉璃更适合你。”
她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道:“我要提醒你,这琉璃遗骨的蜕变可能会对你的本身的实力造成相当大的影响……就算是有一位创造主为你调整蜕变和进化的方式,也你也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落后与别人的进度。在前期和中期,都太容易夭折和退场了。“
“没事儿。”傅依淡定地挥手,“我有好兄弟带我。”
“嗯?”
老人不解,眯起眼睛细看着什么,很快,浮现出愉快地笑容:“啊,确实是挺好的朋友没有错,他以为你死了,现在正在拿鼻子拱你……啊,被扎了,哈哈哈哈……你恐怕得快点了,他已经开始琢磨怎么给你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了,哈哈哈哈,一条狗给一只刺猬进行急救……我要不行了……”
傅依的神情越来越尴尬。
好不容易,老人才笑得停下来,擦了擦眼泪,正色问道:“那么,你准备好了么?”
“嗯。”傅依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
”您为什么会帮我呢?”傅依好奇地说:“平心而论,我自己也清楚自己,又没什么价值,也没什么天赋,成为升华者的可能性不大,更没有做学者的能力。
这样的人,就算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关系嘛。”
“说实话,我本来也有些担心这样的行为过于冒失,不过原因倒是有两个。”
老人抬起两根手指,认真地说道:”第一,我有一个不成熟的设想,你是最适合的那个。”
“嗯,第二呢?”
“第二啊……”
老人停顿了一下,卖足了关子,然后嘴角勾起,发自内心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你夸我很帅呀!”
然后,就在傅依错愕的瞬间,这位很帅的老奶奶挥手。
她重新沉入了黑暗里。
然后,她看到,虚无的琉璃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将她吞没了。
她陷入沉睡。
她从梦中醒来。
紧接着,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一脸紧张的槐诗。
“傅依,大事不好了!”他慌乱地瞪大了眼睛:“你掉毛了!”
“哈?”
傅依从地上跳起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上,紧接着,就看到自己身上的尖刺一根一根地掉了下来,好像瓜熟蒂落那样,毫无痛楚。
紧接着,她的骨骼开始迅速地变化,增殖,生长。
肉眼可见的,她的体型开始了迅速而细微的变化,转瞬间,随着遗骨的消失,她迎来了自身的蜕变。
弹指之间过后,自内而外的蜕变已然完成。
她紧张地抬起头,望着槐诗:“我现在怎么样了?”
“你……”
槐诗端详着面前摸样大变,不,就连种类都已经不再是刺猬的傅依,认真思考了片刻之后,郑重地说道:
“——你变长了。”
就在哈士奇的面前,在它冰蓝眼瞳的倒影里,一只孤单弱小又无助的白鼬陷入了茫然了。
【样本匹配完成】
【检测完毕-天国谱系·天问之路(Ω型)】
【欢迎您的到来,■■阁下,正在接入理想国……】
【匹配错误……无信号回应……乌托邦主机沉默……】
【正在接入象牙之塔……】
【匹配错误……没有侦测到至高终端……】
【正在接入天文台……接入失败……】
【检测到三贤人系统,正在转接……】
【创造主DM拒绝了您的蜕变申请】
【创造主ST拒绝了您的蜕变申请】
【创造主KP受理了您的蜕变申请……创造主KP拒绝了您的蜕变申请……】
【创造主海拉受理了您的蜕变申请】
……
在恍惚中,槐诗感觉到意识里不断有模糊的声音浮现,但是怎么都听不清楚,好像陷入了沉睡那样,充满了疲惫和困倦,努力地睁开眼睛时,便只能看到白色的光芒,什么都看不清晰。
隐约中好像有一个声音惊叹。
“诶?交给我吗?可是……”
“怕什么啊,不就是个《进化论》的课题么?”
一个轻佻又欠揍的声音响起了:“超好弄的,你原来不是搞这个的么,随便弄弄就好啦……就算不小心弄死了,这个小鬼还能怪你不成?”
“可我原本研究的是细胞端粒可再生化啊,和进化论根本是两个方向!”惶恐又熟悉的声音说:“况且,我现在专长是记录操作和管理,根本不对口……”
“哎,可惜《山海经》和《述异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稍等,我找个东西过来。”
片刻之后,那个欠揍的声音再次响起:“喏,把这些记录都拿好了,你作为天国的记录管理员不需要懂的那么多,只要将适合的书放在适合的架子上就行了……你大可以放松一些,照着这个弄就行了。”
“《奇妙的大自然》、《怪物手册》、《大白鲨》、《哥斯拉》?”
一阵翻动的声音,那个声音越发地茫然起来:“为什么还有一本《六版COC怪物手册》?这么弄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男孩子收到这个之后都喜欢哭了!”那个欠揍的声音越发的愉快起来:“只要先这样,然后再这样……怎么样?很简单吧?”
刷的一下,一个显示框忽然从槐诗的意识跳了出来
【是否选择进阶为传奇物种·修格斯?】
槐诗:???
十万个问号从他的意识里升起,此起彼伏。
什么鬼?
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一声陌生女子的怒斥:“KP,你再乱搞的话,今年所有的记录都交给你来整理了!”
显示框忽然消失了,好像仓惶逃跑那样。
溜了溜了。
随着KP消失,那个年长女子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放手去做吧,莉莉,就当一篇论文好了,深渊进化论的课题之前你不是看过不少记录了么?天国谱系本来就和地狱生物的适应性绝强佳,不用担心排异情况的发生……
更何况,那个混账打岔这么久,你心里应该已经有打算了吧?”
“差不多,还有些细节不太能确定,想要请教您和DM老师。”
“嗯?要从碱基和序列链开始么?”
“KP先生告诉我,我不需要去专注细枝末节的东西,所以,我打算先确定最终的主轴和原型……”
“哦呼?果然工作起来的小姑娘最可爱了,有想法了么?”
“唔……‘毁灭一切的恶龙’如何?”
“不错的想法,具体的核心呢?”
“这里用旧日的霸主,怎么样?”
“内在呢?”
“古老的贪婪之血。”
“表现?”
“像尼格霍德毁灭世界树那样,将一切吞吃殆尽……”
“很好。”
年长的女子赞许地问:“那么,为你所整理的这一部作品集想好名字了吗?”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纤细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扉页上写下了有关恶龙的故事,一个有关不可战胜的怪物的故事。
——《贝希摩斯》。
那一瞬间,更深沉的困倦和昏沉将槐诗吞没了。
他闭上了眼睛,好像胚胎蜷缩在羊水中那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到来,躯壳仿佛在缓缓溶解,可是又有新的身体自其中重构而成。
自内脏开始,到神经,再到肌肉与撑起这一切的庞大骨骼。
好像坐在观众席上,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无思无想,静谧安详,直到他的胸腔中心脏猛然一震。
跳动了一下。
他像是触电一样地佝偻起了身子,自黑暗中睁开眼睛,呼吸,吞吐着羊水。
太黑暗了,这是哪儿?DC世界吗?
来不及在意识里开这个已经变成老梗的玩笑,他就感受到意识最深处涌现的残暴兽性,桀骜、威严且狰狞。
他嘶吼,自这漫长的窒息之中,咆哮。
奋力挣扎。
新生的肌力在骨骼之上拉伸,迸发出了恐怖的力量,他挺起了身子,猛然挣开自己的身体。
随着巨石破裂的轰鸣,他破壳而出,伫立在凄厉的苍白月光之下。
感受到远方吹来的风。
不由自主的,他仰天咆哮,嘶鸣的声音冲天而起,随着飓风扩散向四面八方。仿佛大地都在隐隐震荡,不知道多少生物一时间仓皇的夺路而逃。
不可一世。
漫长的黑夜中,远方传来了隐约的歌声。
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
可是歌声却并不清晰,遥远又模糊,充满了哀愁和凄婉,分不清究竟是哼唱还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但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阵寒冷。
勾起了槐诗隐藏在血脉深处的恐惧。
再一次的回忆起那天崩地裂一样的恐怖场景,还有万物葬身与雷火之中的可怕景象。
那是灾厄。
终结的灾厄。
万物的末日即将到来,一切都将毁灭,诚如圣灵与先知所言那样,世上的所有都将在熔岩与火中哀鸣的化为灰烬。
灭亡即将来到,槐诗,灭亡即将要来了,紧追着你的脚步,藏在你身后的阴影之中,步步紧趋,没有过一刻的放松。
等槐诗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暴虐的日光照耀之下,万物干涸,可骨髓中的阴寒依旧未曾消散,倘若是人的话,他恐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了吧?
“你也听见了么?”傅依惊魂稳定地看着他:“我听见有人在惨叫,叫了一夜,还喊着让我赶快逃。”
槐诗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听见了有人在唱歌,可意思应该和你都差不多。”
“那怎么办?”傅依茫然。
“还能怎么样,逃吧,傅依。”
傅依摇头:“先走吧,但问题是……咱们去哪儿?”
“往来得路反方向走就行了。”
槐诗抬头眺望着远方视线尽头的雪山,还有隐藏在雪山之后的漆黑雷云,有隐约的电光在那一片已经化为地狱的大地上跳动着,降下残酷的鞭挞。
时间有限,他们必须继续向内。
如果槐诗没猜错的话,恐怕到最后,这一片土地也会沦落到相同的程度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转身,向着草原之外的世界走去。
在他的背后,草原上留下了一行深邃的脚印,延伸向了未知大地的尽头。
恐怖的干旱和暴晒,一直持续到了第七天的夜里,突然之间,闷热和窒息的热风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忍受的严寒。
冰冷的寒风从草原的深处吹来了,瞬息间,浩荡席卷,将大地覆盖封冻,万里无云,沉闷的雷鸣里,无数巴掌那么大的雪花和冰雹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落下。
一夜过后,恐怖的严寒已经将草原的深处化作了险恶的绝地。
“恐怕没什么人能够从那种地方活下来了吧?”
傅依抬起头,眺望着身后的方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恐怖的低温就连她都已经撑不住了,干脆做了一个吊篮挂在了槐诗的脖子上,依靠槐诗熔炉一样的体温取暖,瑟瑟发抖。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大概是末日吧。”
槐诗淡定地收回视线,继续在雪地里不紧不慢地向前跋涉。不断有沉重的冰雹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甲壳和鳞片之上,迸发出金属所特有的铿锵低鸣。
温度越来越低,雪越来越大,好像永无止境那样,眼前一片苍白。
他们一直迎着暴雪,向前走了两天,不知疲倦……
主要是槐诗不知疲倦,反正他牙口好到什么都能吃。渴了喝水,饿了打猎,猎不到干脆吃土也没关系。
而恐怖的体温完全抵御了外界的严寒,机动力根本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就这样,他们一直向前走了两天。
可向前向后看的时候,隔着密密麻麻的雪花,所看到的依旧是一片茫茫的雪原。
孤独的就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当天色暗下去之后,槐诗就将尾巴扯着的蛇脊铁桩夯进地上,乱七八糟地堆了一些树木在附近之后,娴熟地吐了口痰上去,熊熊火光便旺盛地燃起。
“光加热就等于火,火加歌就等于我,若我与歌再加上你,温度就提高更多……”
乱七八糟地唱着老歌,槐诗浑然无事的挖了个深坑,堆了雪进去之后,吐痰烧开了热水开始了劳累一天之后的泡脚休息。
嗯,如今自己这一副身体泡脚有没有用就是两说了……
傅依用尖刺挑着自己绑定空间里储存起来的肉块,将冻硬了的肉块在火上反复烘烤着,忍不住叹息:“啊,好像喝碗热汤啊……”
“嗯,想要睡大软床。”
槐诗把尾巴也泡进水里,惬意地搅动了两下,长出了一口气:“还想要打游戏,打完之后房叔的夜宵也做好了……吃完夜宵再继续打游戏……打完游戏就可以睡觉了……”
傅依没精打采地叹息:“我就想狠狠的吃一顿烤肉。”
“那就赶快睡吧。”
槐诗摇头:“梦里什么都有……或者干脆点一下那个安全退出的按钮,你爹*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一定会满足你的。”
“就想着办法不愿意带我玩是吧?”
傅依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人真讨厌啊。”
槐诗没有说话,好像已经泡在热水里睡着了。
这个家伙,也不怕感冒……
难道真的哈士奇附体了吗?
不,按照傅依这些日子以来的推测,不是成为什么动物就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是本来是什么样子才会变成什么动物来着。
所以……自己就是刺猬么?
而槐诗,是哈士奇?
某种程度上,还真贴切啊。
傅依叹息了一声,回头准备嘱咐他小心点别又像昨天那样睡了一觉醒了被冻在自己挖出来的坑里。
可回过头之后,却愣在了原地。
在她身后,并没有什么热水池,也并没有巨兽的身影了。
槐诗不见了。
“嗯?”
她愣了许久,很快,反应过来,念动力全开,向着四周辐射出去,紧接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地图插件:“槐诗?你去哪儿了?”
无人回应。
“槐诗!”
她呼喊了一声,环顾四周,可等她再次转过身的时候,背后的火堆也消失无踪了,好像从未曾出现过一样。
死寂里,只有漫天风雪飞舞。
可狂暴的疾风好像渐渐减缓了,随着无数雪花簌簌落下,终于显露出数十步之外的场景。
一座木屋突兀地出现在了前方。
柔和的光芒从那一座小小的木屋中照出来,带着浓香的炊烟从烟筒里缓缓升起。
温暖的气息近在咫尺。
傅依目瞪口呆。
就在寂静中,随着一声吱呀的声音,门被缓缓的推开了,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围着围裙,神情温柔又和煦,端详着门外的傅依。
她有着略显肥胖的身材,面目慈祥,六根长须从嘴边垂落下来。
像是一只胖乎乎的老猫。
“又是迷路的孩子吗?”她微笑着,向着傅依招了招手:“进来取取暖吧,我正好炖了汤。”
“……”
傅依沉默了片刻,摇头,白鼬的念动力骤然一震,托着她冲天而起,逃跑一样飞向了远方。
这种明知道有鬼的地方,脑子有病的人才会进去吧?
可等她落在地上,筋疲力尽的时候,回过头,却看到了好像没有过任何移动的那一座温暖木屋。
还有门口静静站在风雪中等候的老妇人。
“进来吧,孩子。”她微笑着:“我做了热汤。”
傅依落荒而逃。
而那温暖的光芒却自始至终地追在她的身后,宛如跗骨之蛆那样,慢慢地靠近。
直到最后,傅依已经没有力气再逃跑了。
倒在雪地中。
回过头时,便看到台阶上的老妇人温柔的笑容。
猫厨娘再次建议:“刚刚炖菜已经好啦,不介意的话,一起来吃怎么样?”
“……”
漫长的寂静里,傅依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将意识从那个红色的‘安全退出’图标上移开,睁开眼睛。
她说:“好。”
槐诗感觉自己迷失在暴风雪之中了。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傅依就不见了。
他被丢进了一个深邃的大坑里,难以跳出那数百米高的悬崖落差。
当他回过头的时候,便嗅到黑暗深处传来的恶臭腥风。
低沉的脚步声响起了。
伴随着猛兽喉咙中震慑的低鸣。
很快,两只庞然大物从开启的裂缝之中走出,琥珀色的竖瞳带着天生的狰狞端详着槐诗的样子,咧开嘴,嘴角滴落炽热的铁汁。
槐诗在原地愣了半天。
简直怀疑自己在照镜子。
因为那两只巨兽完全长得和他一摸一样,没有任何的差别。
“啧……”
槐诗眯起眼睛,看着他们的样子,忽然问:“接下来你们该不会说,你们从身体到性格,所有的东西都和我一摸一样吧?”
“正是如此。”
两只镜像一样的巨兽开口回应,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处,可仔细听的话,却不像是一个或者两个声音,更像是数十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那可真是太好了啊……”
槐诗咧嘴,活动着身子,低声问:“也就是说……你们现在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于是,两只狼兽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风雪突如其来。
遮蔽了一切。
木屋内,壁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吊挂在炉火之上的炖菜发出了沸腾的声音,一阵阵香甜的肉味升腾而起,随着调羹的搅拌,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傅依坐在温馨的餐桌旁边,环顾着四周。
油灯,桌椅,餐具。
一切好像都是符合她的审美和心意打造,令人打心底的喜欢,哪怕明知诡异,也不愿意归罪与这可爱的装扮。
只是有隐约的声音不断响起,好像在低声的呢喃那样。
油灯说:“她在看我……我胳膊好痒啊,可以挠挠吗?”
“不能动,你是油灯!”桌子低声训斥:“再坚持一会儿都不行么,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都闭嘴!”
挂毯打断了他们乱七八糟的低语:“她好像听见我们说话啦!”
“对,不准说话!”花瓶插嘴,显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油灯不忿:“那你在做什么,放屁吗!”
“够了!”柜子愤怒地跳动了一下:“闭嘴,都闭嘴,不准讲话……她看过来啦……”
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消失了。
很快,热气腾腾的炖菜,烤得外焦里嫩的肉排,乃至香甜可口酸辣开胃的重重酱汁都随着一个巨大的木盘放在了傅依的面前。
“请用吧,孩子。”
猫厨娘抬起肉乎乎的手爪,摸了摸白鼬的脑袋:“不要客气,你一定都饿坏了吧?”
“我饿了没错。”
傅依环顾着四周的状况,对照着父亲小时候强制让自己背熟了的《地狱意外救生手册》,早已经洞彻了表象。
“可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假的么?”
她粗暴地拿起了叉子,戳了一块肉,抬起来,念动力发动,撕裂,那一块滴落肉汁的炖肉就如泡影一样消散了。
“究竟是你们请我吃饭,还是我请你们吃饭呢?”傅依冷冷地看着厨娘:“我和我的朋友,对你们而言,恐怕就是食物而已,对吧?”
猫厨娘愣愣地看着她,许久,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在了她对面,给自己盛了一碗炖菜后,抬头问她:“你介意我边吃边说么?”
“难道我有反抗的余地?”傅依漠然地反问。
并没有预想之中凶相毕露的扑上来,猫厨娘拿着叉子,品尝起自己的炖菜来,仪态雍容,动作轻柔。
“放松一些,孩子,这里没有人想要吃你。”
猫大娘抬头看了一眼紧张的白鼬:“难道你觉得我们是那种遇到活的东西就会当做食物的野蛮生物么?”
“那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
“是你们闯进来的,不是吗?”
猫厨娘无奈地笑了笑:“而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救你们而已。”
傅依感觉自己听了一个笑话。
可这个笑话却完全并不好笑。
自己被抓到了这里面,只是为了救自己?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话更令人感觉滑稽的了。
“你曾经思考过么,孩子?”
当香甜的进食结束之后,猫厨娘擦拭了一下嘴角,双爪在桌面上平摊开来,郑重地问道:“思考使人明智,思考也使人痛苦……但倘若不思考的话,就只能永远沦落愚昧,变成怪物而不自知。”
傅依皱眉:“思考了就不会么?”
“思考了之后,你就知道自己变成怪物了,就像我们一样。”
猫厨娘似是自嘲地摇头:“越是思考,就越是恐惧,恐惧与我们的未来,恐惧终结的到来。”
她说,“恐惧死亡……”
“当注定的毁灭到来之前,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不惜一切代价的求存求生,还是放弃了所有挣扎祈求上天的怜悯?亦或者是不自量力地进行反抗?”
猫厨娘的周围,好像重叠着无数的声音一样,轮番肃声反问:“你曾经思考过未来么,孩子?你的未来……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你的未来有光明可言么?你在长久之后的某一天,会迎来死亡么?”
“我们进行了思考。”
猫厨娘说:“然后,我们得出了结论,最终,我们来到这里……现在,我们前来迎接你们。”
她说:“事情就这么简单。”
傅依摇头:“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出你们的结论和我面前的幻术有什么联系。”
“这正是我们思考出的解答和结果。”
猫厨娘敲了敲桌子,于是,窗外的暴风雪骤然停滞,紧接着,艳阳高照,无数奇花异草自肥沃的土地中生长而出。
五光十色的幻影自窗外和屋内不断的闪现,不时有好奇的眼眸向里面窥探。
似是少年,似是少女,似是老人,或者又皆为不是。
千万只猫咪蹲在树上、地上、房梁上、桌子上、椅子上,甚至傅依旁边,探头探脑,仔细地端详着外来者。
友善地轻声叫了叫,还有胆大的上前蹭了她一下,想要和她一起游玩。
傅依有些慌乱地飘起来,将那些猫咪们隔绝在外,回头,望向了猫厨娘:“这些……都是幻觉,对吧?”
“没错。”
所有的猫咪齐声说道:“你所看到的,便是我们的族类应对末日所作出的举措和成果,虚无之中的庇佑所。
既然死亡无从阻止,但我们可以无限地将这一天往后推迟……在这注定会迎来灭绝的未来到来之前,我们得以在无止境拉长的漫长时光中得到救赎和安眠。
而现在,我们想要做的,不过是将这一份安宁分享给你们而已。
外来者啊,不要再眷恋外面注定要沉没在毁灭中的世界了,为何不留在这里呢?留在这个可以满足你一切欲求的幻想乡?”
“……”
傅依陷入沉默。
她的本能能够感觉到它们话语中的真挚,也能够感受到遗传在躯壳血脉中的那种对末日的恐惧。
这个世界将要毁灭了。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倘若它们没有隐瞒自己的话,那么将自己两个人拉入其中确实是一番自作主张的好意……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哪里有比得上在死亡之前的幸福和安详更珍贵的东西呢?
她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问:“如果我拒绝呢?”
一只白猫说:“那就说明……你未曾领悟……”
黑猫说:“或许,你只是没有理解。”
花猫歪过头来:“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外面需要餐风露宿……”灰猫说:“忍受饥饿和痛苦,可在这里没有忧愁和绝望……”
波斯猫抬起眼瞳:“真实和虚假其实没有分别。”
“末日永远不会到来。”
三花猫的幼崽从她身旁经过,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在毁灭到来之前,我们都可以在幸福和安宁之中死去。”
“你只是对外界还存留着执念而已。”
宛如祖母一般慈祥的猫厨娘将幼崽抱起,放在怀里:“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赌?”
“让我们来向你证明,外面和庇护所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猫厨娘说:“这里的东西应有尽有,不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和想要拥有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得到满足。
我们会向你证明这一点。”
“如何证明?”傅依皱起眉头。
“许愿吧,孩子。”
所有的猫儿齐声说:“我们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任何的愿望……你有三次机会向我们索求你所欲求的事物。
在你所知晓和拥有的东西里,倘若有任何我们无法实现、无法取得的东西的话,那么这庇护所的存在对你而言便是没有必要的。
你无法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幸福和安宁,大可带着你的朋友离去。”
它们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猫厨娘认真地说:“但如果你找不到这里的无法满足你的地方,就请你留在这里好吗?
大家一起做朋友吧,我们一定会相处的十分愉快。”
“……”
傅依没有说话。
不知如何回应。
诚然,这里是幻境,但幻境却太过真实了,甚至就连时间似乎都能够加速,可以实现任何理想和欲求……
她确实是有退出的方法没有错,但这样的话就相当于将槐诗一个人丢在这里。
如果她还想继续在这一场魔女之夜里探索的话,那么就必须赢得这一场赌局,否则剩下的时间恐怕就只能留在这里做梦了。
说实话,她觉得做梦没什么不好。
和一群猫做朋友似乎也很有趣。
但果然……她还是觉得和槐诗一起去冒险更有意思一些。
因此,必须赢才可以。
那么,有什么是在外面自己有,在这里却无法得到的?
哪怕是再不清楚升华者和地狱的详细情况,她也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提出的就是物质上的要求。
物质是最苛刻的,可在幻术之中,物质却反而变成了最简单的东西。
或许,可以试着撒谎?
但对方真得没有办法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她思索了许久,忽然开口许下了第一个愿望。
“我要自由。”
所有猫儿沉默地凝视着她,不为所动。
只有祖母一般的猫厨娘怜悯地端详着她,好像早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的那样,轻声问:“那种东西,你在外面的时候有吗?”
傅依沉默。
有过吗?
她不知道。
不论是父亲的钢铁摇篮,还是母亲对于她人生的把控和规划……在这中间,究竟有多少是属于傅依的东西呢?
她没有回答。
这种奢侈的东西,她在魔女之夜的梦境之外也不曾拥有过。
许久许久,她沮丧地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许下了第二个愿望。
“朋友。”
她抬头问道:“在这里没有我的朋友。”
“实际上,你的朋友也在这里。”猫厨娘柔和地说:“你要见一见他么?”
“嗯?”
傅依似是有所领悟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会说你们也是我的朋友来着。”
“友情是相互的,不是吗?”猫厨娘和煦地说道:“我们确实希望能够和你成为朋友,但此刻的你恐怕难以打心底的信任我们吧?”
傅依长处了一口气。
心头落下了一颗大石。
槐诗还在这里就好,起码没有跑到什么地方或者被什么鬼东西给拐跑。
实际上,傅依怀疑只要这群猫扮做她的样子,稍微诱导一下,槐诗就屁颠屁颠的叼着骨头自己跳进陷阱里去了。
“事先声明,这不是我最后的愿望——”傅依抬起手问:“我可以见见他么?”
“当然。”
猫厨娘点头,旋即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不过,他好像在忙,恐怕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我并没有骗人,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挥手,推开了窗户。
窗外并没有暴风雪卷进来,那些树上和草丛中的猫儿无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熟悉的冰天雪地的场景。
深邃的坑洞,三只庞大的狼兽力战正酣,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咆哮的声音此起彼伏。
“对儿7!”
“对儿9!”
“要不起!”
“炸了!”
“我王炸!”
随着潇洒的将一手铁牌甩在地上,槐诗从地上跳起来,得意地大笑了起来:“又是我赢了!”
“草,什么运气!”
“你丫是不是出老千!”
另外两只脸上糊满了锡箔纸条的狼兽怀疑地端详着槐诗,可是却抓不到他什么把柄。
“没抓到就不算出老千咯。”
槐诗吹了声口哨,再度搓了一长条锡箔纸出来,啐了一口,甩手将它糊到了两条狼兽的脸上,啧啧感叹:“你们还嫩着呢!”
槐诗的牌技,只能说是一般。
但架不住他以前训练完了闲着没事儿经常和乌鸦在地下室里打扑克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牌技屁的长进都没有,可出老千的经验和本事却一天比一天溜。
就算是这两只狼兽复制了槐诗的性格和身体素质甚至是短期记忆,可哪里能把从乌鸦那里坑出一脸血才换来的经验和本能也复制过来?
“继续继续,还差一局啊!”
槐诗率先地洗起牌来:“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这一把我要是赢了,你们就得让我和我兄弟走。”
“快洗快洗……”
“多打两把嘛,反正你不是也挺闲的么?”
两个老哥其乐融融地洗起牌来,还有人提议:“诶,要来点宵夜么?你饿了吧,我们这儿有小酥肉和毛豆,可以下酒……”
……
死寂之中,傅依目瞪口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象,不可置信。
真有你的啊,槐诗!老娘为了救你殚精竭力,你特么怎么这么快就跟犯罪分子达成共识了?
猫厨娘微笑着望着窗外的场景,回头看向傅依:“或许你可以等一会儿,看他们用斗地主分胜负……”
“免了。”傅依沮丧地叹息:“靠斗地主赢未免也太丢份儿了吧?”
猫厨娘笑了笑,关上窗户,郑重地问。
“那么,你想好你最后的愿望了吗?”
傅依颔首。
在沉默中,猫厨娘静静地端详着面前的少女,许久,许久,摘下了脸上的圆框眼睛,似是无奈。
“你真的想好了吗,孩子。”
她说,“所谓的赌局,不过是为了让你知晓与领会这里和外面并没有差距而已,难道在充满灾厄的外面,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如此留恋的吗?”
“是的。”
傅依断然的点头。
猫厨娘再问,“哪怕赌上永远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要不惜代价的离开?”
“没错。”少女再度点头。
“真让人难过,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的很多同伴与族人。”苍老的猫祖母叹息,抚摸着手中的小猫:“他们也都和你一样,不惜和我们决裂,只为了奔向地狱中去……去寻求死亡,太不可思议了,生命是珍贵的,不应该这样。”
“我明白。”傅依说。
“尽管这样,依旧要去?”
“是的。”
“哪怕你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不,唯独这一点,我不会赞同。”傅依愉快地笑了起来:“这场赌局,我赢定了!”
所有的猫儿都陷入了沉寂,肃容端详着面前的少女,等待着她的要求。
“请吧,孩子。”
猫厨娘说:“告诉我们,你最后的愿望。”
“那么,请你们告诉我——”
傅依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发问:“我在这里能得到爱情么?”
“……”
无人回应,所有的猫儿都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她,或者彼此错愕地凝视,最后,视线看向苍老的祖母。
祖母沉默。
傅依的笑容越发的愉快起来:“我所要求的,是我在外面所拥有的,而且你们没有办法给予我的,是吧?”
祖母没有反驳。
傅依再问,“和友情一样……爱情也是相互的,对不对?”
“没错。”祖母颔首。
傅依如释重负,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最后的问题:“所以你们没有办法给我,是吧?”
祖母沉思片刻,忽然说:
“可以试试。”
似是恍惚,在激烈的斗牌中,槐诗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困了。
幻觉一样的,他听见身旁传来一个熟悉又甜美的声音:“槐诗,我喜欢你。”
“兄弟,别闹……”
下意识的,他向旁边推了一把,却推了一个空,愣了一下。
绝了。
竟然听见好兄弟对自己表白。
这特么是哪儿来的青春期特有幻觉么?
“怎么了?”
旁边的狼兽催促:“快打啊,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催催催,催什么催?”槐诗甩手,将大小王摔在了牌堆上:“你拿什么比我大?我赢了!你们连底裤都要输给我了好吗?”
两只脸上黏满了锡箔纸的单身狗骂了句脏话,无奈地将一手烂牌丢在了地上。
输得透彻。
……
“……”
在室内,尴尬的沉默里,老妇人犹豫一下,说:“我可以引导他……爱情总要有点时间去发展,对吧?”
“但这不是你们给的,对不对?”
傅依微笑着:“爱是相互的,但和友情不同,里面容不下第三个人存在……”
苍老的猫厨娘忍不住低头,沮丧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听见门外的声音。
“她赢了。”
似是在门外等待许久,那个驻足在此的老人下达了最后的判断之后,带着衰弱的脚步声远去了。
猫厨娘颔首。
虽然有些惋惜,但依旧接受了赌局的失败,低头安抚起怀中伤心的小猫儿。
傅依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旋即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不骗我呢?”
“嗯?”老厨娘不解。
“我是说,这种规则完全是自由心证的吧?”
傅依说:“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要稍微歪曲一下我们的规则,就很容易实现,哪怕创造出一个假人来都不是很容易么?”
猫厨娘苦涩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岂不是在欺骗你了么?”
傅依愣了一下。
“我们只是想要让你留在这里,和我们成为朋友。”
她认真地说,“在毁灭到来之前,大家可以幸福的在一起……不会背叛,不会伤害,也不会彼此猜忌。
毕竟这里是庇佑所,而不是囚笼,不是吗?”
她慈祥地笑起来,抬起毛茸茸的手掌摸了摸白鼬的小耳朵:“孩子,欺骗,换不到真心……也换不来友谊。”
老厨娘认真地提醒道:“隐瞒也不会。”
傅依愣住了。
她有些躲闪地别过视线。
“我知道……”她低声说,“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那就耐心的等待吧。”老厨娘最后温柔一笑:“在结局到来之前,我们都还有充足的时间去等待,去爱。”
她的身影缓缓消散了。
随着众多失落的猫儿一起。
小木屋的温暖光芒缓缓熄灭,好像沉没进了远方的黑暗中,离她远去了。
傅依重新回到了冰冷的雪地之中,可暴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天空晴朗,空气清新。
而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正摆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菜和两幅碗筷。
一颗白水晶压在一张纸条上。
纸条上画着一张酷似老祖母的笑脸,还有一行字迹:【在等待结束之前,请和你的朋友一起分享吧!】
“……”
傅依愣了许久,忍不住嗅了嗅面前暖意升腾的炖菜,忍不住笑起来:“什么啊,最后还对我们这种恶客这么温柔的吗?”
她沉默了许久,回头,看向趴在雪地里睡得哈喇子都留下来的某只哈士奇,神情就变得恼怒又无奈起来。
一颗足球那么大的雪球砸到他的狗脸上。
槐诗惊起,警惕地环顾四周:“什么?怎么了?敌人在哪里?傅依不要怕,我保护你!”
想起这货和敌人达成共识的样子傅依就忍不住生气:“你保护个屁!还愣着干嘛,过来吃饭!”
“嗯?怎么有饭?好香啊。”
“管那么多干嘛,吃就是了……别用你的嘴拱了好么,都要翻了!算了,我给你舀吧……”
白鼬叹息着挥手,念动力发动。
顺带,悄悄地将那一张字条藏进自己的空间里。
等待……吗?
她的心情又一次沉重起来:和这种货说等待,等到世界末日心里都没底吧?
算了,先吃饭。
她端起小碗,啃了一口鲜嫩多汁的牛肉,满足地眯起眼睛。
“真香!”
旁边传来了扫兴的声音。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毕竟盆就那么大,还不够槐诗塞牙缝的,但味道确实不错。
热气腾腾的,吃完好像心里都暖起来了。
傅依跳起来,娴熟地飞到了他的后背上:“强袭槐诗,出击!”
不知道为什么,槐诗忽然感觉刚刚傅依还挺可爱的……emmmm,一定是错觉,好兄弟这么铁血,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于是,槐诗咧开嘴,甩着舌头向着前方飞奔起来。
在他的后背上,傅依忍不住叹息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面板,收回视线。
这就是唯一没有告诉的槐诗的新技能,【心理暗示】
好像一点用都没啊……
她叹息了一声,无力地仰天倒下来,睡了。
在他们背后,丛林的深处,虚幻的小木屋从空气中隐约浮现。
静静地目送着他们远去。
“向王都去吧,外来者,你们所渴求的东西,都在那里。”
猫厨娘轻声道别:“愿你们离开这一场短暂之梦后,能正视这个残酷的世界。”
“你现在可以往回看了。”
槐诗此刻才有勇气回头。
隔着灰色的暴雨和宛如天堑的地缝,槐诗窥见了原本裂缝那边的状况。
无数面目模糊的人影悬浮在空中,伫立在地上,甚至自泥土中探出残肢和扭曲的面孔。当他们汇聚在一处的时候,晦暗的色彩好像海潮,随着暴雨,吞没一切。
隔着遥远的距离,直勾勾地凝望着两个从他们手中逃走的生者。
哪怕难以窥见长相和面容,可依旧能够感觉到那种纯粹的饥渴和妒忌。
就在地缝的最深处,沉入泥浆和黑暗中的城市废墟里,有一只阴暗又细长的手掌缓缓地收缩了回去。
招展如海草。
槐诗低头看了一眼后腿,一个惨白的巴掌印记到现在还未曾褪去。
在曾经酸雨的冲刷之下,那里甲壳竟然如同稀泥一样地软化了流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巴掌型的缺口,裸露出灰黑色的皮肤。
在残存的强酸侵蚀之下,一阵阵带来生涩的钝痛。
“那究竟是什么?”傅依余悸未消的问。
“估计那群鬼东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吧?”
良久,槐诗从被束缚在暴雨中的那群晦暗身影上收回视线,轻声叹息:“大而化之的而言,就将那些东西当做地狱的一部分吧。”
所谓的地狱,就是这么诡异的地方。
在离开那一道地缝之后,傅依好像没吓到了,并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槐诗也陷入了沉默。
这里的深度开始加深了。
原本只是稍微异常一些的边境而已,如今已经开始向着深渊靠拢了。
那一群阴魂不散的鬼东西和那一座沉没城池里探出来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明证……如果槐诗反应稍微慢一点,或者没有傅依的帮助,他可能早就被那群东西侵蚀畸变永远留在那一场暴雨中,或者被拉近那一座沉没的城市里了。
再怎么厉害的升华者一旦有所失误,都会迎来惨烈的后果,所谓的地狱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地方。
深度越是向下,就越是危险。
各种不讲道理的事情就越是多,越是诡异……或者说,就越是奇迹。所谓的圣痕,难道不正是从地狱中蜕变而出的奇迹么?
哪怕是天文会的考古队,多少经验丰富谨小慎微的考古学家,一着不慎在某个诡异的地狱遗迹上折戟沉沙也是不值得任何吃惊和奇怪的事情。
而众多边境遗物,便是这些灾厄、诡异和不祥的化身。
倘若没有‘查拉图斯特拉’大封锁的话,恐怕现境在地狱的侵蚀之下连一日的安宁都无法维持。由众多创造主不断传承才得以完成的这一庞大秘仪不止是将各种定律和规则写入现境,在现境以钢铁洪流维持住了绝对的力量优势。除此之外,也如同城墙一样,形成了抵御深度侵蚀的屏障。
现境三大封锁中,除了紧急情况时才会全力发动平时都被当做代步工具的‘彩虹桥’之外,在平稳时期做出最大贡献的便是‘查拉图斯特拉’大秘仪本身了。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鼻尖却忽然一动,猛然回头。
“有人来了。”
枯枝破碎的声音响起,在那些宛如尸骸一般纠缠在一起的漆黑树木之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浓厚的熏香气息扩散开来,可是掩饰不住衣袍下的腐臭。
手提着遍布锈迹的沉重香炉,那个披着破烂教袍的僧侣踉跄地行走在密林之间,缓缓地向着他们走来。
这是槐诗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活的生物。
只不过却不是人。
而是和路上见到的那些尸首一样,近乎是蜥蜴和蛇一样的面孔,浑身没有毛发,剥落的鳞片下面留着脓血。
如同深染恶疾。
只是那一双遍布血丝的眸子却亮的让人害怕,凝视着槐诗时便充满了狂热的渴望。
就在槐诗浑身紧绷,准备发动攻击的时候,那个人影却……
忽然跪下了。
毫不犹豫。
朝着他,大礼参拜。
“神圣!神圣的大灵啊……”
它发出嘶哑地声音,好像嘶吼那样,尖锐的刺耳,匍匐在地的时候,身体便敬畏地颤抖着,语气虔诚的令人害怕。
“请你……大发慈悲……拯救这个国家吧……”
“哈?”
他愣在原地,一脸懵逼:“你说啥玩意儿?”
“叮~主线任务更新——”
铃铛里的傅依蹦跶了一下给他配了个音。
他们在向前,继续向前,掠过荒芜的山脉,遍布黑色触手和肿瘤的平原,长满了诡异眼球的湖泊与河流上,色彩和血肉一样的森林与草原,以及废墟,废墟,废墟、尸体、尸体和尸体……
大地的裂缝越来越多了,甚至形成了一道看不见底部的深谷,延伸到了槐诗他们视线的尽头,而他们在顺着深谷向前行走。
最后,自一片死亡和颓败的气息中,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点稍微完整一点的建筑和道路,以及窥见了高耸在山峰之上的城墙和无数层叠密布的森冷建筑。
就好像是依山而建的战争堡垒那样。
每一个角落中都透露出锋锐和狰狞,没有任何的寻常城市的喧嚣与生活气息,反而像是猛兽那样散发着狰狞的意味。
王都。
雾之国的国度终于到了。
整个王都其实都充满了一种古怪的味道。
从站在那一道狭长的城门前面,抬头向着高耸的城墙之上仰望时,就从这近乎荒谬的哥特主义风格中体会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迷惑。
——都糟成这样了,你们大蜥国怎么还没亡?
森冷的高墙和棱角锋锐的塔尖之下,投下了阴郁而锋利的影子,覆盖在了一张麻木的面孔之上。
每一双还能睁开的眼瞳都遍布着血丝,凝视着槐诗时,就狂热又欢喜地让人不适。
当槐诗走进城内的时候,没有人恐惧这大道上的恶兽会将自己吞食,反而迫不及待地匍匐在地上,恳请大灵的恩赐。
咳嗽的声音、*的声音,和远方传来尖叫的声音。
以及,腐臭的味道。
行人稀少到近乎变成了一座空城,可墙壁之后传来的古怪声音却是如今街道行人的百倍以计。
好像有更多垂死的人在不甘地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一样。
恐惧、不安,痛苦和绝望。
无法理解的狂热。
祈祷。
那些清晰的、模糊的、沙哑的或者是高亢的声音汇聚在一处,在森冷阴沉的钟声中齐声吟诵神授的典籍。
顺着宛如登天一般的斜坡台阶向上走的时候,槐诗感觉到那种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
这种感觉异常的诡异,就仿佛在一步步走进某个巨兽已经腐烂的尸体中。
衰败的味道无处不在。
而槐诗终于窥见了在宝座之后,那高耸的祭坛上被馥郁熏香所供奉的圣物。
代表神明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一只干瘪而衰朽的破碎眼瞳。
只有拳头大小。
遍布裂痕。
如同一颗打碎了的玻璃弹珠,其中猩红的色彩几乎从伤痕中流溢而出,化作细细一线,顺着祭坛蜿蜒向下。
那正是巨大不明红色反应的来源。
只是凝视,便感觉到眼眸刺痛,槐诗的鳞片在痛苦的摩擦,古老的视线在压榨着意识和魂魄,逼迫他拜倒在尊贵的圣体面前。
可更令他在意的,乃是祭坛前面的宝座上,那佝偻而苍老的国王。
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不论是谁在见到国王的第一瞬间都应该这么觉得才对。
衰败成了那个样子,都已经开始腐烂了吧?可干瘪佝偻的躯壳上,遍布阴翳的一只眼瞳依旧倔强地睁开。
哪怕眼眸中已经昏暗无光。
简直像是一具干尸。
但自祭坛的圣体中,一线粘稠而细微的血丝却缓缓游曳而至,落在了他的躯壳之上,以神圣的力量维系着他的生命。
令他毫无意义的痛苦仿佛要持续到永恒中去了。
不堪入目的畸变已经纠缠进了躯壳的每一个地方中,但他依旧在呼吸,在*着,在体会生存的痛苦。
异化的骨骼从他的颅骨上穿刺而出,装点着宝石一样的霉菌,自他的头上形成了畸形的王冠。
在陈旧失色的丝绸之衣下面,干瘪如骷髅的胸腔上,心脏依旧在顽固地跳动着。
随着脉搏的艰难节奏,那些自从他身体中生长而出的血管便没入了他身后的宝座中去了,在岩石之中穿行,早已经如同树木的根须一样蔓延到了城市的最深处,将整个森冷阴郁的王都笼罩在内。
将他和这一座城市连接在一起。
孱弱的呼吸像是蛛丝一样,拉扯着万钧之力,死死地维系着这个国家最后的一丝命脉。
槐诗终于明白这一座城市为何能够还能在如此众多的灾厄之中依旧存在了。
“拜托你们了……大灵啊……”
宝座上,垂死可是却不死的国王艰难地勾起一个堪称丑陋的微笑,终于自*中发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
“请赐予我……赐予这个国家……”
“最后的救赎和解脱……”
在王都似乎并不分黑夜白天,永远都好像一副黄昏的样子,亮不亮暗不暗的让人心中不快。
不干不脆的。
就好像这个世界和这个国家和其他国家一样。
慢悠悠,黏糊糊的一点一点沉浸到了死亡之中,可距离最后痛快的结束依旧还有着遥远的距离。
仿佛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插着管子一样。
死亡不是折磨,在死亡到来之前永无止境的漫长痛苦才是。
乔纳森叹息了一声,一五一十地将原因说了出来。
实际上,但凡是人,都是有圈子的。
哪怕是和平如二次元都要因为一个角色打的头破血流,更何况是学术界呢?
作为地质学和地磁学双料学者,乔纳森的能力不可谓不高,虽然学者的力量在这里没什么卵用,但蜕变之后的战斗力依旧颇为客观。
可以说,是一位难得的人才。
但问题是……总有一些家伙会揪住’实证主义’的尾巴到处嚷嚷地质学不算科学……
遇到这种傻叉,一般乔纳森会把对面的狗脑子直接都打出来。
如此两三次之后,他爽是爽了,却导致名声变得不太好了起来。
嗯,这要是事业单位的话,他绝对是科里人缘儿最不好的那个,每年冬天分带鱼的时候他那一份儿绝对是最窄的。
而且,这一次进来的大多数都是生物学和气象学之类的学者,偏偏地质学的都没多少,搞得他想要抱团取暖都做不到。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耗费了巨大心血在地底世界所进行的实验项目失败了。
有的时候学术就是这么残酷,一条定律往往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时间去推定、分析、架设,才能得到应用和实践,但否定的它的话,只要一瞬间。
一个未曾预料的小bug完全毁掉了他的地质模型,让他前面费的功夫全部打了水漂。
不愿意加入其它人研究组打下手,也没时间再另寻研究方向。
进退无门。
而就在他难受的要命时,受到自己曾经的老师沙赫引荐,接受了另一位创造主尼芬海姆的任务前往雾之国寻找傅依。
看小孩儿嘛,当年他在美洲读博的时候他甚至还要替老板去参加家长会呢,况且嫂子那么漂亮又不吃亏……
权且当发挥余热吧。
然而,槐诗的出现却让他重新燃起一线希望。
他决定再苟一段时间,顺带换一个研究方向!
“这个国家,是靠着巨兽的血液维持着的。”他开口说道:“确切的说,如今残存下来的所有国家都是这样。”
“啥?”槐诗一愣。
“这就是永世之战的真正面目。”
乔纳森说:“一场在末日到来之前,筛选神明和幸存者的战争。”
作为石化巨蜥中的异变分支,宝石类的异种,晶石蜥蜴根据自身晶石的不同往往也会有不同的特殊器官与能力,而是乔纳森在蜕变时所选择的方向就是和自己专长结合最密切的磁晶蜥蜴。
但似乎蜕变过程出了一点问题,导致他的四条腿沦为摆设,移动能力大幅减少,而以此为代价,它本身的天赋却得到了巨大的增强。
如今的他不仅可以嗅探出地磁的微弱变化,甚至能够在磁矿众多的地方,从混乱的磁场中读取到曾经的破碎记录。
其中就包括……
“上一纪元所保存下来的试验记录。”
乔纳森严肃地说道:“在魔女之夜前,这个试验就在深渊中进行过很多次了,相关的定律和定理已经发展的相当完全……而最早的探索者却并不是我们,而是各种勿入其中的深渊大群。
如今很多大群的基因和血脉都已经在这里传承了下来,这也是我们在这里能够看到这么多生物类型的原因。
但毫无疑问的是,末世已经到来过很多次了。”
“也就是说,纪元之间是以末日作为划分的?”槐诗问。
乔纳森点头:“而且,这里面已经进化出相当成熟的末日应对方式……也就是所谓的永世之战。”
“他们崇拜的神明本身就曾经是巨兽中的佼佼者!这一点你们看祭坛上的那一块圣骸应该就知道了吧?”
乔纳森的蜥蜴面孔上露出一丝冷笑:“知道那些僧侣焚烧的圣油是来自哪里么?就是七次蜕变以上的巨兽之血……这个国家,是依靠焚烧曾经埋藏在地下的巨兽鲜血而存留到现在的,和其他所有的国家一样。
不止是这一片大陆区,其他的大陆区甚至海洋之中恐怕也没有什么两样……类似的永世之战,恐怕已经在全境的各地展开了!”
当浩荡的钟声消散之后,整个沉寂的王城好像骤然沸腾了起来了,无数沙哑又狂热的声音呼喊着,虔诚地吟唱着神圣的颂歌。
在歌声的笼罩里,整个城市好像再度回归了往昔的神圣,褪去了脸上苍老又衰朽的霉斑和烂疮。
回光返照。
无数身披铁甲的畸变蜥蜴人们沐浴着祭祀和僧侣们洒下的圣水,贪婪地嗅着馥郁地熏香,令躯壳越发的膨胀,双目血红,*戮和进食的*开始了疯狂的膨胀,嘶哑地吟诵赞歌,早已经迫不及待。
就在阵列之间,骑着马的祭祀在高举着旌旗和骨质念珠,向着徘徊在失控边缘的士兵们高声宣讲:
“让我们投入一场神圣的战争——一场为王国和神明重获荣光的伟大战争吧!让一切痛楚和折磨休止,登上奔赴永世之战的征途吧!从那些邪恶的不净者和恶魔之兽的手中赢回荣光吧!”
“让那些身缠畸变的受考验者去证明自己对正理的信仰吧!让那些为了钱财庸碌一生的无知者去发觉真正的公义与真理吧!让这世上的一切都沐浴在神圣的恩赐之中!”
苍老的祭祀竭尽全力地呼喊:
“为了伟大的神明!!!”
于是,山呼的尖锐声音仿佛海啸,冲上了天空,撕裂了浑浊的云层,撼动冷酷的苍穹。
只有乔纳森划水摸鱼看得分明仔细,有意无意地瞥了两眼槐诗脖子上的铃铛,心头泛起一丝后怕: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小姑娘呀,学起坏来真是连叔叔们都害怕……
想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槐诗自己的发现。
槐诗直觉敏锐,很快便疑惑地看了过来:“怎么了?”
“呃……”
乔纳森张口正要说话,可眼前忽然一震,插件里的聊天框跳了出来,是傅依。
【(●’?’●)】
“……”
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一张轻描淡写的颜文字看着,乔纳森却僵硬了一下,旋即,尴尬地冲着槐诗挤出一个笑容:“不,没事儿,没什么……”
于是,聊天框冷淡地关闭了。
直到槐诗收回视线许久之后,乔纳森才长出了一口气,鳞片下面全都是冷汗。
他忽然想起之前傅依最后露面时看向自己的眼神——那种似乎明白他在隐瞒什么但又好像无所谓的平静表情。
就像是在说:想要怎么做都随你,只要别打扰她做游戏。
想到这里,石蜥的尾巴尖微微抽搐了一下,
倘若,这里最危险的生物并不是那只丢三落四的二哈进化版的话……
他的心头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兆。
这里已经有多少人被她植入了暗示?
终于察觉到那一双无时不刻在阴暗中窥探着自己的冷漠眼眸。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
.
「暗示指令·其之一」:你不可背叛傅依。
一只近乎六边形战士的巨兽竟然还擅长灵魂攻击,太可怕了!
哪怕死在这里退场也没关系。
它必须告诉所有人才行……
就在半空之中,它下定了决心,忍痛反转着,跃起,躲避槐诗的飞扑。双爪在它的背脊之上灵活撑起,跳跃,冲着不远处城墙上的同伴嘶哑呼喊。
“大家听我说——”
柴犬瞪大眼睛,奋力咆哮,喊出了就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语:
“——我们,都是狗!!!”
.
.
「暗示指令·其之二」:你不可说出傅依的秘密。
那一瞬间,槐诗忽然感觉到死亡预感被发动了,遍体生寒。
毫不犹豫的,他转身狂奔而出,笔直地冲上了蜥蜴人的城墙上,什么都不管了,警戒地环顾着四周。
不知道这一份死亡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双月也陷入了愕然。
虽然不知道槐诗为什么连情报都不要了,转身就走,但死里逃生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迅速回城。
刚迈开步子,他就听见了。
头顶响起的遥远歌声。
厚重的鸣叫声宛如歌唱,婉转而沙哑,饱含着痛苦和悲凉。
灰暗的歌声自穹空之上奏响。
突如其来的,降临在了战场之上!
那一瞬,天穹破裂,巨大的影子映照在每一张呆滞的面孔之上。
伴随着恶毒天光如洪流的倾斜,焦热干枯的大地之上就浮现了数十上百个庞大的斑点,那些斑点游动在荒漠、泥沼、毒池乃至颓败的城市和每一张惊恐的面容之上,汇聚成队列,在悲凉晦暗的歌声里向着前方缓缓游去。
那是一只只巨大的鲸鱼!
腐烂、膨胀乃至畸形生长,附着着一层层石斛、怪眼和扭曲面孔的畸形鲸鱼们在天穹之上展露出那庞大到足以令人绝望的身躯,高声鸣叫着,彼此声音重叠在一处,就化作浩荡而苍凉的歌声。
当它们摇动身体时,便掀起了呼啸而过的飓风。
只是抖落尘埃。
等尘埃落向大地的时候,就变成恶臭的雨。
吞没了尘世的一切。
无以言喻的深渊沉淀从其中散逸而出,令所有天文会成员的眼角连带着他们插件上的深度指数开始狂跳。
只是几滴落在了槐诗的身上,他的铁甲就开始嗤嗤作响,迅速地锈蚀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不过很快,一层念动力的屏障就从他身上撑起,将雨水隔绝在外。
战场的那些大灵们就未必有那么好运了,一时间纷纷跳脚,四散逃避,有本身就存在进化缺陷或者被寄生迹象的,甚至当场就开始了畸变……
四散的兽群吸引了天穹上那些恐怖之鲸们的注意,忽然有一只最小的鲸鱼俯冲而下,带着腥风。
槐诗只感觉到飓风几乎快要把自己掀翻了。
在接近之后,悲凉的歌声就变了,变得好像来自深渊的恶毒嘲笑。
那一只鲸鱼在嘲笑着它们。
嘲笑着尘世之间的一切蝼蚁。
端详着他们挣扎的样子,悲悯着他们终将迎来的灭亡,也嘲弄着他们不值一提的反抗。,
哪怕在地上看似最小的鲸鱼,俯冲而下的时候,竟然也有仿佛大楼坍塌倾倒一般的威势,和它相比,哪怕是槐诗庞大的躯壳也变得渺小的像是个洋娃娃。
巨鲸擦着墙头冲入了战场,长尾一摆,便随意地在地动山摇中将半扇城墙变成了废墟,一片碎石飞迸。
槐诗他们疯狂地后撤,等终于有空隙仓皇回头的时候,那一只鲸鱼已经再度冲上了天空。
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战场。
刚刚还滞留在地缝之中的大灵至少已经减员了半数,不知道多少不可一世的巨兽被鲸吞而去,迎来灭亡。
刚刚开幕的永世之战就这样仓促地迎来了暂时的终止。
死寂之中,只有恶毒的笑声、悲伤的鲸歌渐渐远去。
“大灵们啊,护国的神圣之兽们……”
沙哑的声音从每一只蜥蜴人方幸存的巨兽耳边响起,似曾相识。那个声音好像奄奄一息,只是呼吸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请到我这里来。”
“……”
槐诗和幸存的大灵们愕然相顾中,终于回想起那似乎是国王的声音,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身后沐浴在恶毒之雨中的王都。
还有沉寂的大殿。
伴随着大门轰然开启,巨兽们再度走进了充满颓败的殿堂,可随着垂帘的拉起,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在王座之上,那个原本应该垂死的老人竟然回复了一丝丝的生气,浑浊地眼瞳中亮起了一线微弱的光芒。
纵然呼吸中仍旧带着肺腑中的浑浊声音,可面色却诡异的红润,仿佛畅快地饕餮进食了一场。
和昨日的衰败截然不同,反而像是大病初愈那样。
在深渊之雨中渐渐重获新生……
这一阴森的场景令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想必,大家都已经了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王座上,衰败的老人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想,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都将要命不久矣了吧……末日即将到来,一切都将毁灭……”
在它身后,祭坛之上,那一颗仿佛还活着的神骸之眸微微颤抖着,好像在端详着每一张野兽的面孔那样。
兽性狰狞。
“可战争……”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积蓄着力气,艰难地说道:“战争,未曾结束。”
“永世之战,必须继续。”
它说,“我们的挣扎,也不可以停止……”
衰败的蜥蜴人面孔上,浑浊的眼瞳里,亮起了令人不寒而栗地狂热光芒。
“——纵然一切都将在毁灭之中被摧毁。”
随着狼兽的靠近,一双冷漠地琥珀色眼瞳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国王,提防着他任何一点妄动。
然后,他看到了,国王迅速地颤抖了起来。
好像磕了药一样,双眼发白,四肢抽搐。
紧接着,伴随着那一线血丝的连接,越发庞大的暴戾兽性自那一具狭小的躯壳之中涌现,就好像神骸之中的意志入驻了它衰老的躯壳之中。
令那濒临崩溃的躯壳自行增殖,变化,无数鳞片剥落又重新生长而出,一颗眼球啪的一声爆裂,空空荡荡的眼眶里,一丛丛令人作呕的肉芽蠕动着。
深渊的畸变降临在了它的身上。
可又被强行平复。
而一块沙砾大小的血色晶石却出现在了它的手中。
甜美的气息扩散开来。
令在场所有的野兽们发出饥渴的声音,双眼通红。
那一瞬间,槐诗恍然大悟。
猛然抬头,看向祭坛之上那一颗眼球。
这恐怕……才是神骸的真正用法吧?
那群脑抽了想要卷了神骸跑路的家伙完全就没有想到过,为什么蜥蜴人敢将神骸大大咧咧地摆在他们面前。
整个城市、国王和这一枚神骸早已经连接在一起了。
缺一不可。
由这一座城市来搜集深渊沉淀中的源质,汇入神骸,而国王则沐浴着这一份过于暴戾的恩泽,将其中深渊畸变的部分以自己的躯壳剥离,而存留下来的,便是再无任何污染和后患的神恩结晶……
如今,无需国王动作,神恩结晶便已经自行飞起,投入了槐诗的躯壳之中。
槐诗抬抓,一拍,直接把它塞进了铃铛里。
巨大的身躯遮蔽了大多数视线,只有国王目睹了这一切,可是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遍布皱纹的破碎皮肤之下,竟然生长出了全新的鳞片。
他在从死中复生。
不,应该说,从一个垂死的蜥蜴人,渐渐地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等他真正活过的来的瞬间,恐怕所有的隐患都将在那时候彻底爆发吧?
他将成为这个国家最强大的野兽。
同时也是最强的侵蚀种。
深渊在地面上的代言。
几乎可以称之为大群之主。
一个蜕变中的大群之主……
这令槐诗好几次想要动手,可是却难以下定决心。
“你……有问题?”国王问。
“你所做的一切,究竟为什么?”
槐诗沉默了许久,忽然问:“或者说,真的有意义么?”
既然末世即将到来,那么这一切都将会被彻底的毁灭。
不论如何徒劳挣扎,他们所做的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论是他们的国土、王都还是这一座宫城,届时都将被从大地之上扫去。
甚至这一切,不过都是创造主的匆匆一梦。
“意义?”
蜥蜴人国王嘴角艰难地勾起,似是自嘲:“我还以为……我们这样的蝼蚁……存在与否,根本谈不上意义。”
“什么才算是意义?活着么?还是活得更好……权利?财富?名望?亦或者是成为不世的伟大存在?留下绝无仅有的丰碑……那都是意义,大灵啊,可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
他沙哑地回答:“存在,对于……我们而言,存在,就是一切的意义。”
“我们要存在。”
它说,“我们将存在。”
当这个徘徊在衰老和死亡,畸变和进化之间的苍老国王如是宣言的时候,浑浊的眼瞳中就迸射出令人胆寒的执念和决绝。
它说:
“——我们,一定会存在!”
“所以说,直接说事儿!”
“好吧,那就是从永生之兽的身上所得到的研究成果。”
乔纳森气氛还没铺垫够,就被槐诗这个煞风景的货直接问出了剧透。
“永生之兽?”
槐诗咀嚼着这个名字,一头雾水。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在目前的研究中,唯一一个得到了永生的存在。”
乔纳森直白地说道:“根据仪器的分析和推测,祂的寿命长达九百四十万年甚至更久,我们没有办法再继续往上分析了。
总而言之,只要不死,祂就可以一直活着。并且在存续院的秘密部队发现祂之前,祂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四千年了。”
四千年?
姑且不提后面那堪称遥遥无期的寿命,只是四千年的跨度就足以令槐诗瞠目结舌。
常人的一生才多久?
哪怕是运气好寿命长的人,也不过一百多岁。
升华者能够活到三百岁四百岁,可哪怕是最厉害的天敌乃至曾经的神明,目前测定的寿命也不过是一千年而已。
一千年,这个数字是由乌鸦亲自保证的平均值。
不论如何绞尽脑汁的逃避,用长眠和沉睡去阻止衰老的到来,或者进行多么盛大的献祭和牺牲。
一千年之后,烟消云散。
不论什么样的存在到最后都是黄土一捧,不值一提。
可如今,竟然有人告诉槐诗,有个东西已经活了四千多年?而且还将继续活下去,一直到九百四十万年之后,还能继续活?
槐诗不可置信。
“这么牛逼的东西,你们是怎么找到祂的?”
“不是我们找得祂。”
乔纳森苦笑:“是有一天,祂主动出现在了存续院的总部前面,找到了我们。”
“图什么?”槐诗愕然:“自投罗网?”
“差不多。”
乔纳森挠了挠脸,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祂愿意配合存续院的一切研究,将自己的一切都无偿赠与天文会,甚至可以给予更多。”
面对天文会的谈判者,被认定为足以毁灭世界的要素之一,那个永生的存在说出了自己唯一一个要求。
祂说:
“——彻底的将我毁灭,*死,一个细胞都不留的泯灭与这个世界上。”
槐诗沉默。
脑中忽然响起曾经乌鸦对自己说过的话:在漫长的时光里,哪怕是神灵都会无聊到想要自*,何况凡人呢?
这个世界的庞大和瑰丽是相较常人而言的。
无穷的奥秘和无穷的探知是相对有限的生命去存在的……
对于有些存在而言,过于漫长的生命,无异于囚笼。
而死亡,不过是一个永恒的归宿。
不知道为什么,槐诗竟然觉得,祂这个要求并不奇怪,甚至……令人怜悯。
“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乔纳森问。
“为什么要惊讶?想要自*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一个毁灭要素。”槐诗摇头:“倒不如说,祂只不过活得长了一点,会被认为是毁灭要素才奇怪吧?”
“你还是太年轻了……”
乔纳森摇头叹息。
年轻到不懂得对于某些人而言,永生的吸引力有多么可怕。
在这一点上,在现境不论是什么样的政客、财阀、升华者乃至创造主,都不得不对天文会奉上敬意。
纵然不复往日荣华,具有着诸多弊病、缺点乃至某种程度上直接干涉了现境的运转。
但天文会依旧恪守着职责。
不论是被视为日渐昏庸和衰败的统辖局也好,被当做昏聩保守阻挠技术发展的存续院也好,乃至暗中垄断现境技术标准的技术部等等机构……
纵然如此,他们依旧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而且没有人能够比他们做的更好。
有关永生之兽的真正核心研究,全部都完美地封锁在了存续院的总部之中,没有过一丝一毫乃至任何一丁点的外流和泄露。
时至今日,现境依旧完美地将所有毁灭要素隔绝在外,人世得以正常运转,天文会功不可没。
随着石门关上,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去研究神骸的变化和运转、
深渊生物里少见的共生生态可是没这么好遇到的,而且还涉及到大群之主,足够作为一个课题。
在路上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打开了地图瞄了一眼,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楚,可能是自己用眼过度眼花了吧?
他关上了地图,心思全都投入到接下来对神骸的观测中。
没有人发现,地图上,傅依的名字……已经彻底消失了。
就算发现也不需要在意。
都是小事儿,对不对?
小事儿!
于是,乔纳森哼着歌儿,消失在了夜色里。
“开拓组的植物学家将报告汇总发过来了么?”
“正在收尾,遇到了同时具有部分植物、生物和矿物特性的新品种,正在归类,金属学者已经提交了新的冶金报告和地矿开拓分析。”
“矿脉勘探啊,如果乔纳森在的话,这事儿交给他来就轻松了……能联系到么?”
“昨天联系到了,据说跑到地面上去了,创造主特批的权限,可能另有什么任务吧?狗屎运的家伙,切。”
“我说你们能别吵架了么?任务期间,大家就不能稍微省事儿点?”
“吓!就算我死了,连骨头都腐烂在泥土里,我也要用腐朽的声带大声的喊出来——地质学不算科学!”
“妈的,老子社会心理学还没说什么呢,你给我住口!”
“好了,都别吵了!都这么闲么?鼠人和地精的社会形态研究分析呢?这两天已经有好几起摩擦了,难道都靠我去洗脑么?你们就不能赶快把新的社会结构给我做出来?”
“我加快,我加快……”
“还有,外燃机都已经就位这么久了,新的内燃机还没有列装?”
“你去问植物组和矿物组,定律和原理我已经搞定了,设计出了八九版了,新燃料的利用率和金属疲劳问题还没解决,这不怪我吧?要我说,干脆一步到位,先搞定了地热发电组,岩浆这么多,不用白不用。”
“技术积累,技术积累懂么!你图省事儿把这一步跨过去,后面还得掉过头来重新补课,短板留着就是祸患,你们这批工业狗可给我省省吧。”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这王八蛋在琢磨多铆蒸刚?蒸汽动力他妈的就应该被淘汰多少年了,你们这帮遗老遗少怎么就不能接受一下现实?”
“住口,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信仰。”
“狗屁的信仰,前天我还看到你在白费功夫,搞什么超大型决战用机器人初号机的设计图呢!”
“你……不要空口白话污蔑人,我、我搞机器人怎么了?信仰的事儿怎么就叫白费功夫了?”
在哄笑和吵闹声里,会议室里顿时充满了一片被迫害的欢乐氛围。
然后一群学者又开始为新的问题继续争吵起来。
此处诚然已经是距离地表数十公里的世界,非地表生物能够想象的诡异魔境,可如今,这一片黑暗的世界早已经被炽热的灯光照亮。
在无数钢铁轰鸣的声音里,数十道钢铁大柱冲天而起,宛如灯塔那样,不分昼夜的洒落光明,照亮了一切。
还有从顶穹上悬挂下来的条幅。
以地精语和鼠人语双重标注。
【开开心心上工平平安安回家】、【处处注意安全全家如意团员】、【施工地段禁止飙车】、【多生孩子多种树】……
惹眼的猩红字迹几乎标注了每一处醒目的地方,而无不处在的轰鸣声则在巨大的工地之上回荡着。
随着熔岩之河的流淌,无数钢炉中的金属溶液动荡,带着炽热的光芒流过了沟渠,经历冷却、锻打和处理之后,自流水线变成了一个个零件,在一辆辆大车的运输之下奔赴向四方。
触目所及的一切,已经尽数变成了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和生产基地。
在数十名学者通力合作(?)之下,愚昧的地精、鼠人乃至其他地底世界的生物族群以及探索者们进化出的族群都已经被糅合成了一个新的族群和集体,在种种意识操作和修正的力量之下为一个目标而奋斗。
“话说回来。”就在昂长的工作之中,一个狗头人学者忽然抬头问:“我们搞这个地方,都没起个名字啊。”
“emmmm……”
红色的狐狸提议道,“就叫永恒泰坦帝国怎么样?”
就像是其他地方一样,总有杠精跳出来,立马有人问:“永恒在哪里?泰坦在哪里?皇帝在哪里?”
“我觉得不错。”另一个主持大局的学者点头,“总比神圣罗马帝国强得多。”
“我也觉得好,就这么定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无视了杠精的意见,十分钟后,巨大的金属牌从城市的雏形之上缓缓升起。
——地底世界·永恒泰坦帝国!
话音未落,彼方的城墙之上,便想起无数巨兽嘶鸣的声音。
血光腾空而起,降临在数十名大灵之上。来自神骸的恩赐和加持毫不吝啬的如雨露一般洒落。
瞬息间,蜕变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进化在瞬间结束。
而在不惜血本的奉养之下,齐齐经历了又一次蜕变之后的巨兽们,望向了槐诗他们所在的方向。
充满对血腥的渴望。
战争再度开始。
颓败的皇宫之中,大殿的石门已经开启。
那些遍布尘埃的垂帘早已经被扯去,国王的御座和神圣的祭坛就此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可和往昔不同,除了国王之外,再无任何人胆敢停留在大殿之中了。
无数猩红的血肉之花已经从石缝之中生长而出,那些裂开成片的血肉不断地蠕动着,彼此纠缠,遍布了每一个缝隙。
看得久了,就好像有无数隐约的面孔从其中浮现、重叠、融合,在稍纵即逝中焕发哀鸣。
那些幻觉一般的哀鸣声重叠在一处,就变成了庄严而狰狞的圣歌。
在数座庞大铜炉之中,圣油旺盛地燃烧着,来自神明的鲜血在烈火中散发出馥郁的香气。至上的威权被如此简单粗暴地激发了出来,死死地压制着来自深渊的畸形变异,令佝偻消瘦的国王还能够维持勉强的人形。
但也只不过……是人形而已了。
随着圣油焚烧,香烛燃起,仿佛回返青春那样,国王的意识自老朽昏聩中挣脱,面目就变得端庄而威严。
不过长袍之下的肢体,却无时不刻地在蠕动着,迸发此起彼伏的激烈异变,早已经被那无孔不入的侵蚀拖入了深渊之中。
只差一线。
在它身后,祭坛之上,往昔干瘪而丑陋的神骸也变得光鲜亮丽了起来。
仿佛由琉璃所雕琢而出的艺术品那样。
一丝丝猩红的血丝在其中游走着,交织为变幻不定的眼瞳,随意地扫视着四周,那眼神是近乎永恒的冷淡与漠然。
宛如神明复生。
但确实是复生了没错,或多或少,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怖兽性在静静地运转着,俯瞰着这即将破灭的一切。
此时此刻,传承了三个纪元的国度在轰鸣中焕发出最后的哀鸣。
无数蜥蜴人狼狈地逃窜在建筑之间,然后被毫无怜悯地践踏成泥,纵然是毁灭的余波依旧足以令蝼蚁们倾覆。
灭顶之灾。
看着远方城市中的惨烈景象,槐诗忍不住想要动身,却听见了国王冷漠的声音。
“不用去管。”
无数血肉之花中,畸变的国王漠然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灵们,那不是你们的使命。”
槐诗在原地回头,端详着那一张淡漠的面孔。
完全无法理解。
“那不都是你的臣民吗?”他低声问,“难道你不感觉到痛心么?”
哪怕是再疯狂的野心家都知道自己的权力究竟来自于何处吧?
不论是贤明的国主还是昏聩的暴君,成为统治者这种生物的瞬间,都应该本能地察觉到自己的王权所伫立的根基才对。
不论是为了维持自身的权利也好,还是作为同类所不忍的怜悯和悲愤也罢。
为何会有人做出这样的抉择?
远方传来了哭声,哀鸣,还有最后的祈祷。
国王却不屑一顾。
好像根本无从察觉一样。
只是冷淡。
俯瞰着一切,看着自己的臣民沉没在血和火之中。
最终,看向了槐诗,平静而冷漠地反问。
“难道我要痛哭流泪,捶胸顿足,然后在呕血立誓才可以么?”他平静地收回视线,“这个国家不需要那样的表演,这个世界也不需要……难道作为神明的使者,汝等大灵也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么?”
槐诗沉默了许久,忽然问:“你该不会是故意放他们进来的吧?“
国王没有说话。
槐诗也没有再问。
听到远方巨兽厮*的嘶吼。
不断有倒地的轰鸣迸发,在厮*之中战败的巨兽们倒在地上,可紧接着就被泥土中骤然生长而出的血肉之花覆盖,吞食,化作一堆堆枯骨。
那便是国王之手。
那是被自身的王座囚禁了漫长时光之后,已经和国土合二为一的肢体。国王和王国结合唯一,所形成的畸形怪物。
被所有人忽略甚至没有放在心上的畸形怪物。
不,应该说……如今这便是永世之战中最可怕的对手了吧?
那些肆虐的畸形血肉,蠕动的血肉之花甚至顺着破碎的城墙,冲入了地缝的战场之中,贪婪地饕餮着所接触的每一个活物,不论是荆棘也罢还是花朵,尽数化为了它的食量。
它的敌人打开了封锁着它的城墙,将它释放出了囚笼。
甚至没有等它找上门来,便已经自投罗网。
伴随着无数面孔隐约的哀鸣,庄严的圣歌声再度从天穹之下奏响,每一朵血肉之花中,都浮现了一张悲苦绝望的面目,向着天空凝望,血肉的裂片开合,虔诚吟诵,狰狞嘶吼,绝望悲鸣或者麻木的祈祷……
它在生长。
王座之上,国王终于举起了自己的权杖,向着自己的国度。
于是,无数血光从天而降。
自从死亡和*戮中汲取的力量被毫无保留地分赐了每一只蜥蜴人的大灵,那是在经过神骸的转化之后,剥离了一切畸变和深渊感染之后的进化之力。
瞬息间,他们迎来了再一次的蜕变。
首当其中的,便是槐诗。
和其他人相较浓郁了数十倍的力量灌入了他的躯壳,粗暴地催发着他的进化,令他仰天长啸。
吼声如雷。
【——第二幕·童年的终结】
那一瞬间,由天国的创造主海拉所创作而出‘故事集’,有关不败巨兽《贝希摩斯》故事,悄然进度了第二阶段。
一行略显稚嫩和紧张的字迹从命运之书中浮现,幻觉一般的吟诵声从槐诗的耳边响起,如此熟悉。
“从前的从前,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它的名字叫做贝希摩斯。”
那个声音说:“它的身体好像山峦,庞大又恐怖,遮天蔽日;它的眼睛好像太阳,闪闪发光;它的骨头和鳞片是世界上最坚硬的钻石,不论是什么样的刀剑都无法划伤;它的双腿健壮又发达,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风一样;当它怒吼的时候就会露出三排尖锐的牙齿,牙齿像是世界最锐利的武器;它的吐息是宛如太阳暴动时的日冕,能够融化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
就在隐约的话语之中,槐诗渐渐地陷入了昏沉,可紧接着,他便睁开眼睛,发出雷鸣一般的咆哮。
因为有电光自他的躯壳之上迸射而起。
原本就庞大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躯壳再度迎来了生长,更令人不可置信地便是自关节与鳞片之中所迸发出的炽热光芒。
雷电,雷电笼罩在他的躯壳之上,伴随着骨骼增殖、鳞片脱落又再度生长的尖锐巨响。
好像有万钧的铁锤从云端砸落,以这可怖的末世为熔炉,锻打着不灭的钢铁,每一次嘶鸣都带着自骨髓中迸发的痛苦,还有渐渐苏醒的血脉中所涌现的凶戾。
乔纳森瞬间跳了好几十米远,惊愕地凝望着槐诗的方向。
只是瞬间,自大地上一层层雷霆的灼烧痕迹之后,无数水汽升腾而起,而在低沉的脚步声中大地动荡。
宛如巨龙一般的庞然大物从烟雾之中走出。
自原本狼兽的形态中才超脱而出,此刻龙种的狰狞特征从他的身上浮现,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道凄厉的雷光便从他的身上跳起,鞭挞着空气、大地以及那些游离的尘埃。
为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带来痛楚!
“去吧,大灵啊。”
王座之上,畸变的国王狂热地凝视着它的背影:“于今日,为吾等的永世之战将划下休止的音符……”
“好啊。”
战斗结束。
他们赢了。
在失去了自己所保护的国家和国民之后,孤独的国王陛下得到了胜利,哪怕这一份胜利在槐诗看来毫无意义。
完全是,本末倒置!
当巨兽们再度汇聚在王宫之前的时候,便看到了敞开的大殿之中,宝座之上的国王陛下。
他好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尊荣。
重返青春。
一重重畸变覆盖在了他的躯壳之上,竟然变得不可思议的协调了起来,好像负负得正那样。
哪怕是脸盲如槐诗,都觉得在蜥蜴人之中,国王的样子是属于那种俊秀而端庄的类型。
如今,最后的国王手握权杖,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上。
英明神武。
似是意气风发那样,可却无法遮掩眼瞳之中的深重暮气与疲惫。
向着等待命令的巨兽们,畸变的肢体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权杖,指向坍塌的城墙,还有彼处防守空虚的诸个国度。
“反攻吧,为这凋亡的国家奉上最后的祭奠。”他轻声说,“大灵们啊,投入你们的战争里去吧,你们所欲求的一切都可以在那里得到。”
伴随着他的话语,最后的血光从他的权杖之上升腾而起,笼罩了巨兽们的躯壳之上,催化着他们的蜕变,令无数凶戾的气息冲天而起。
探索者们无言的离去了。
只留下了被畸变所吞噬的国王留在王座上,还有槐诗驻留在大殿里。
伫立在无数痛苦抽搐的血肉之花中间。
歪头端详着国王。
乔纳森在远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凝望着这一幕,兴奋地不断地记录着各种数据,见证终结的到来。
“为何要留下来呢,大灵啊。”
在一层层畸变中,国王艰难地支起了纤细的脖颈,扭曲的面孔端详着槐诗:“为何要执着地……来看我这一副不堪入目的丑态呢?”
“虽然之前一直怀疑你包藏什么祸心,但你毕竟没有害过我,反而是我从你们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
槐诗抬起尖爪,将缠绕在手腕上的血肉之花扯碎,弹开,抬起眼眸看着他:“但做人也好,做狗也好,总要有始有终,对吧?”
国王没有说话,在渐渐响起的哀鸣声中,一张张痛苦的面孔从血肉之花中浮现了。
那是沉浸在深渊畸变之中的国民们,身染疫病和侵蚀的蜥蜴人……不论是苦行僧侣也好,大祭司也罢,几乎所有的蜥蜴人都已经被融入了此刻国王的躯壳之中。
畸变的肢体无从遮掩那无数魂灵的哀鸣,它们自永恒的黑暗和窒息中睁开眼瞳,流下血泪,仰望灰暗的天穹。
但依旧在狂热的祈祷着。
祈祷这无穷尽的磨难能够结束。
终结这永恒的痛苦。
在国王的身后,神骸之瞳无声破碎,最后的一丝血液融入了他的肢体之中,令他的畸变彻底跨过了禁忌的边缘,狂暴地抽取着无穷尽的深渊沉淀,向着深渊的更深处坠落。
“这就是你的计划?”
槐诗轻声叹息:“将自己和神骸彻底融合,变成怪物,将所有国民的意识封锁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样的话,便能够熬过末日的到来么?”
“这便是……国王的……职责……不是吗?”
沙哑隐约的声音从渐渐异化的国王躯壳中响起,如此衰微:“这便是……我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为了生存,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保护王国。
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职责。
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倘若只是忍受苦痛的折磨,这一份代价简直堪称轻薄和廉价。
太划算了。
此刻,随着嘶哑的悲鸣,它终于真正的和自己的王国融为了一体!
“这样只会拉着整个王国一起堕入深渊吧?”
槐诗怜悯地俯瞰着他丑陋的样子,缓缓摇头:“这不是有决心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它们的重量太沉重了,你拉不住。”
十几万被深渊感染的疫病患者,所具备的恐怖侵蚀力,在一瞬间就会将国王同化为深渊之中的怪物。
纵然依仗神骸,它也无从背负这一份恐怖的重量。
只会随着自己的王国一同坠入到地狱里去而已。
“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自肉瘤和杂乱的肢体中,国王仰起头,带着血泪,向着他艰难微笑:“至少……我等还能……存在……”
“神明……神明的大能啊……你是如此的慈悲……”
“未曾……将完全的灭绝赐予……”
“倘若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原罪……那我……也会……甘之如饴……”
在无数子民的嘶吼和哀鸣里,国王的面孔渐渐融化上,摊开双臂,被无数血肉之花缠绕,彻底的失去了自己的轮廓。
只留下无数张面孔上无数遍布利齿的狰狞口器,向着天空发出饥渴的鸣叫。
大地震荡。
王宫轰然破碎,自巨响之中,数十条巨大的触手从泥土中拔升而出,拉扯着国王臃肿累赘的躯壳,撑起了畸形的身体。
那是宛如蜘蛛一样遮天蔽日的恐怖阴影。
它沐浴在痛苦的火焰中,赤红的色彩覆盖了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就好像从深渊的子宫中分娩而出,诞生在这痛苦的世界之上。
国王的愿望实现了。
他的伟业成功了。
同时也可以称之为失败……它终于在深渊的侵蚀之下迷失了本性,沉浸在无穷尽的食欲和疯狂之中。
这种畸变的进化,根本谈不上生存,充其量不过是在末日之中苟延残喘而已。
甚至用不了多久,它恐怕就会自我崩溃,支离破碎,变成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干脆彻底腐烂掉。
直到真正的凶恶之意识从那十几万灵魂的痛苦中蜕变而出,化作全新的存在。好像寄生在蝉身中的寄生虫那样,破壳而出……
当那无数双饥渴的嘶鸣声冲天而起的时候,傅依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
“我们该走了吧?”
“可以走,但没必要。”
槐诗摇头,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日常的工作究竟在做什么?”
“嗯?”傅依不解。
“虽然我很想说是在保卫现境和平或者和邪恶势力作斗争,其实前一段日子我思考了很久之后才发现,归根结底,我只不过是在随着自己的性子为所欲为而已。”
槐诗叹了口气,“就算是偶尔做了一点好事儿,也不过是正好碰上了,并不值得多么大书特书或者被人所感谢。有的时候一不小心弄的乱七八糟,还要靠别人来给我收拾残局,狼狈的要命,一点都不好看。”
他停顿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但我不得不说,为所欲为真是太爽了。”
简直就好像玩成语接龙一样爽。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它的意思可以等同于自寻死路。
哪怕是槐诗自己有的时候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一如既往的头铁。
乌鸦说的其实没错,拥有力量之后,绝大多数人就会随着自己的心意胡逼乱搞……槐诗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只不过是他所想要的东西比别人追求的更奢侈一些而已。
“所以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傅依叹息:“你不做人了?”
“现在都变成狗了,还怎么做人?”
槐诗摇头:“只是提前通知你一声,有很大概率没办法继续带你上分了,你还记得怎么跟我保证过的,对吧?”
他后退了一步,踹了一脚沉醉在研究和记录中的晶石地蜥,示意他干活儿的时候到了。
“你该走了。”槐诗说,“搞不好的话,我很快也会退场。”
“……”
傅依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铃铛里钻出来,撇着嘴。
最后瞪了槐诗一眼,转身走进了乔纳森打开的光门里。
短暂的寂静中,槐诗皱眉:“傅依,不要闹!”
无人回应。
“她真的走了?”槐诗问。
乔纳森点头如捣蒜。
在通过天文会的记录确定傅依已经退场之后,槐诗才松了口气,甩甩尾巴示意这货躲得远一些。
最终,看向了面前嘶鸣着准备离去的怪物。
“喂!”
相比起来,高度只能到达那个怪物第一节腿关节的槐诗抬头,发出声音:“要不要打一架?”
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感,槐诗张嘴,往国王的鞋子上啐了一口。
如果它还有鞋子的话。
总之,效果拔群,随着灼热铁浆的翻滚,那一只宛如蜘蛛的血肉怪物愤怒嘶吼,猛然抬起节肢丛生的一条巨腿,向着槐诗践踏而下。
在轰鸣声中,气浪迸发,席卷向四面八方。
在飞扬的尘埃中,渐渐显露出轮廓的龙狼咧嘴。
“我就当你同意咯……”
槐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金属吐息LV3黄金收藏加强版V3.0.
——火山烧农场!!!
下一瞬间,火光便从槐诗的喉咙之中喷发而出。
那是无数蒸发为铁雾的浩荡金属洪流,狂暴的电光裹挟其上,刺破了阴暗的天空,令所有探索者惊愕地抬头,刺痛了那一双双眼瞳。
更加夸张的,是自其中喷薄而出的源质。
不论是愤怒之斧、祭祀刀还是悲悯之枪,所有能够用来进攻的武器应用尽数被施加在这一道吐息之上。
瞬间,槐诗所有的源质就尽数碎裂——融入了每一粒金属吐息之中,令无数呼啸的洪流吐息化作了稍纵即逝、难以窥见的细碎武器。
这是堪比重型机炮火力扫射的恐怖招数,瞬息间无数次源质和物理冲击,甚至还带有高温灼烧的攻城型重型连发机枪——‘金属风暴’!
或者用更简单粗暴一点的方法来形容。
光炮!
在无敌风火轮的狂乱旋转之中,光炮疯狂的扫射着,如同一道通天彻地的长剑,回旋劈斩,瞬间贯穿撕裂了国王蜘蛛狰狞的躯壳,令无数涌动的血肉焦烂,分崩离析。
那些触手纷纷断裂,焚烧成了灰烬。
而本体之上,已经浮现了一个巨大的惨烈血洞。
那正是槐诗所贯穿而过时留下的痕迹。
更加夸张的,乃是血洞周围无数狂暴的斩痕。
那是槐诗本体绝对无从企及的可怕攻击,每一道裂缝都足以将国王蜘蛛劈斩成碎片,如今它们还能够黏连而起,不过是因为血肉中残存的活力而已。
好像胶水一样,勉强拼凑了起来。
可是却再也撑不起身体。
轰然倒地。
随着深坑中的槐诗一起。
等槐诗从昏沉中爬起的时候,终于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深邃疲惫,第一次从巨兽的身体上感受到如此夸张的痛苦和疲惫。
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
这就是嘴炮过度的下场。
而取得的战果,却是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庞大。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似乎窥见了它的外强中干,大地一阵耸动,有潜伏在附近的巨兽从泥土中冒起头来,向着他悍然发起攻击。
槐诗还来不及回头,便感觉到风声扑面而来。
锋锐的触手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贯穿了那一只哀鸣的巨兽,深深地,将它楔入了石中。
紧接着,触手断裂了,迅速干结硬化,变成石块一样的质感。
死寂之中,除了巨兽的哀鸣之外,只剩下国王蜘蛛缓缓爬起的声音。
三条残存的刀足撑起了焦烂的身体。
无数破碎的面孔上,那些怨毒的眼瞳已经缓缓合拢,仿佛陷入了安眠一样。而就在开辟的模糊血肉中,国王的半身依稀浮现,向着槐诗,艰难地勾起一丝狼狈的笑容。
“大灵呀……”它轻声问,“这样……真的好吗?”
槐诗满不在乎地冲着他咧了咧嘴,爪子撑起身体,爬起,向前,重整架势。
并不回答。
只是用行动,直白地表达了一切。
“已经……决定了吗?”
国王凝望着他的决绝的眼瞳,颤声问:“不会后悔吗?大灵啊,如此的重负,你真得愿意承担吗?”
“有时间的话,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好吗?”
槐诗步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别看我这么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我可是除恶务尽,凡事做绝的那种。
一旦开始胡作非为,连残疾人都不会放过……所以,被我这种人盯上,还是自认倒霉好了。”
于是,国王的笑容越发地清晰了起来。
满怀感激。
就好像被拯救了那样的。
“那便来吧,大灵啊,来吧!”
他狂喜地瞪大了眼睛,畸形的蜘蛛再次展开了刀足,自深渊的侵蚀之中再度展露最后的绝望和凶戾。
“传承了这一份神骸的你,一定能够代替我等……作为我等存在过的证明,继续留存后世……继续……存在!!!”
沙哑的低语到最后,化作了兽性的嘶吼。
在所有蜥蜴人最后的执念中,无数张面孔齐齐睁开了眼瞳,狂热地祈祷,吟诵圣歌,向着槐诗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电光再度冲天而起。
龙狼的咆哮迸发。
紧接着,炽热的铁光一闪而逝。
随着龙狼和蜘蛛的交错,戛然而止。
自蜘蛛的胸前,再度破碎的血肉之中浮现了一个惨烈的创口,无数神经和血管一样的赤红色筋膜藕断丝连的漂浮在空中。
而槐诗的脸上,已经多了一道锋锐的刀痕。
惨烈的鲜血从破碎的面孔之后缓缓地流出。
龙狼庞大的巨口之中,已经多了一块依旧在不断搏动着的狰狞肉瘤。
好像心脏。
依稀能够分辨出原本神骸的模样,还有国王已经融入其中的畸形躯壳。
最后的那一瞬间,那一张干瘪的面孔艰难地抬起,露出了解脱的微笑。紧接着,随着槐诗奋力的拉扯,最后的连接被骤然扯断了。
龙狼的牙齿猛然合拢。
神骸破碎。
一丝血色从他的齿间流出。
“谢谢……你……”
在恍惚中,槐诗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可紧接着,幻觉一样的低语就消散在了风中,再也难以听闻。
取而代之的是瀑布一般的轰鸣。
那是血色。
无穷尽的血色自从蜘蛛的残骸之中涌动而出,铺天盖地,化作漩涡一样,将槐诗覆盖,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袅袅升起的惨白雾气里,一张张悲凉的面孔浮现,随着血色洪流,一同投入了槐诗的躯壳之中。
十几万蜥蜴人绝望痛苦和无穷尽的深渊沉淀将槐诗吞没了。
紧接着,狂暴的进化之力自神骸的碎片之中迸发,灌入了他的躯壳——惨烈的蜕变和重生再一次从这无穷尽的血中上演。
而这一次,却有无数庄严的吟诵升起。
那是神圣庄严的歌声,无数悲凉的祈祷、绝望的呼喊乃至最后不甘的低语,彼此摩擦,迸射出祈求解脱和救赎的庄严歌声。
可十几万份死亡的重叠在一起,拉扯淹没槐诗的意识,一寸寸地将他扯入了深渊的更深处
来自地狱的恐怖气息自血色之中爆发,席卷,瞬间淹没了整个城市,将这个破碎的国度彻底化作了不折不扣的魔境。
就在魔境的最深处,那被深渊侵染为漆黑的血色中,骤然有炽热的光芒亮起。
紧接着,是撼动了天与地的恐怖咆哮声。
世界震怒。
槐诗,睁开了眼睛!
如沙赫所言,倘若这一次魔女之夜是一场考试的话,那么出题者毫无疑问便是那一位逝去的创造主。
主要前来回收这一位前辈遗产的创造主们,便是参加考试的候选者。
而看似作为主体、在舞台上大出风头的探索者……不过是创造主们写下的答案而已。
答案可以有很多份。
但最后正确的却只能有一个。
当槐诗睁开眼睛的时候,隔着血色的风暴,终于窥见了那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的无尽雷光。
“我擦……”
足以烧焦常人眼球的恐怖光亮映照在他的竖瞳之上,令他忍不住愕然地长大了嘴:“这何方道友在此渡劫?”
很快,震怒的天罚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无数雷霆像是长矛一样,带着将不惜将三界焚烧殆尽的光焰,对准了槐诗愕然的面孔。
啊,是我……
他终于恍然大悟。
就在漫天的雷光之中,他抬起自己的狗头,稍加思索,冷静分析……
——妈耶,我凉了!
那一瞬间,雷光如雨,从天而降!
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凉,甚至体温都有些略有升高。
因为在‘妈’字还未曾脱口而出的瞬间,有比雷霆更加庄严震怖的力量自血光的深处萌发,伴随着千万人沙哑颂唱,神圣的旋律自虚空之中彻响。
而纯白的光芒,从槐诗狗头之后缓缓浮现,升起。
“圣哉!圣哉!圣哉!”
无形的力量扭曲了空气,遮蔽了它的轮廓,可随着千万道雷霆从天而降的时候,狂暴的引力便从其中迸发,拉扯着那无数刺目灼热的雷霆,投入其中。
就好像一个超大号的避雷针一样。
楞是没有哪怕一丝丝微弱的余波落在槐诗的身上。
在贪婪地将一切雷霆吞吃殆尽之后,它便好像终于完成了自己蜕变那样,自虚空之中浮现出了自己的模样。
槐诗僵硬地回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这啥玩意儿?!”
一双24K氪金狗眼,被那奏响了煌煌庄严圣歌的光芒所照亮了。
仿佛由纯粹的光明和雷霆所凝结成的结晶,那是无数灵魂被赋予了实质之后所展露的模样。
十数万逝去的魂灵从血中浮现,自神骸地蜕变里重生,紧接着,在狂热的信仰之下形成了一轮完美无缺的光环。
无数宛如雷霆一般放射状的纹饰巨大的光环延伸开来,棱角锋锐。
此刻,宛如寺庙之中神佛们的塑像那样,一轮硕大的光背自槐诗的身后升起,缓缓地旋转着。
如日轮那样的庄严神圣。
无数魂灵狂热的祈祷声从其中浮现,重叠在一处,变成宛如真理一般浩荡的歌声。
它们在祈祷,它们在吟唱,它们在赞颂!
赞颂这世间唯一的大能,从云端降临在凡尘之上的神明,将王国从地狱、从末日中救赎而出的伟大存在。
——赞颂槐诗!
“圣哉!圣哉!圣哉!”
“全权之神明!永世大能、不灭的救主与不败的圣灵!”
“圣哉!圣哉!圣哉!”
凭借着槐诗的包容和蜕变,它们自苦痛和绝望之中得到了庇护和救赎。
如今,它们的灵魂奔走在槐诗的血液之中,它们的意识沉睡在槐诗的灵魂里,而它们的信仰与崇敬便化作了这一轮无暇而庄严的光轮。
随着光轮旋转,便好像搅动了天地间无数沉重的机枢,令万物于此运转,昭告这世上一切真理与救赎的所在。
这就是所有蜥蜴人们最后为拯救者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的奉献与感激。
倘若槐诗真的将这一切拯救,那么这一切的力量变理所应当的属于槐诗,属于蜥蜴人们的救主——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背负着整个王国从地狱中走出的英雄!
直到最后,槐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手。
任由血液之中无数魂灵的记忆奔流。
紧接着,钢铁摩擦的高亢声音响彻在天地之间。
就在他展开的五指之间,一道铁光迸发、生长、增殖——倘若将痛苦凝结成铁的话,那么此刻槐诗的灵魂中,所有蜥蜴人曾经所保守的痛苦和磨难,就足以铸就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武器。
当一层层雷光覆盖其上,自刺目的光焰之中,足以令他如今双手握持的修长握柄之上,有漆黑的沉重铁块缓缓浮现。
带着温血动物所特有的鳞片和曾经畸变所存留的倒刺和纹路,只是目视便能够感受到一阵阵幻觉一般的刺痛。
一柄沉重的铁锤自圈禁之手的力量之下浮现。
这便是无数魂灵保守磨难的见证,在末日的蹂躏之下血泪所凝结成的——苦痛之锤!
那一瞬,槐诗咧嘴,仰望着天穹,凝视着那一只巨眼。
“那就感受一下……”
“——痛苦的力量吧!”
大地哀鸣震颤,层层龟裂扩散开来。
而如今足以称之为‘贝希摩斯’的恐怖怪物,已经向着天空一跃而出,蹂躏着重力,践踏着常理,以完全不合理的狂暴力量撕裂了飓风。
瞬息间,便已经冲上了天穹的最顶端。
那一道酷似巨眼的天缝,近在咫尺!
迎着它的眼瞳,槐诗,举起了手中的大锤,庞大而沉重的铁锤尾端,一道道裂口猛然开启,自其中喷发出雷霆所汇聚而成的等离子烈焰!
譬如苦痛那样,在漫长的折磨之后,不堪重负的脆弱时刻,瞬间如火山那样爆发。
源质裂解而产生了稍纵即逝的恐怖爆炸,为舞动的铁锤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恐怖加速!
紧接着,所有蜥蜴人的苦痛和绝望化作了切实的重量,降临在了巨眼之上!
轰!!!
无数如血液一样的恐怖熔岩从天穹之上洒落,形成了毁灭的雨,令大地彻底焚烧殆尽。
而在轰鸣声里,贝希摩斯落在了地上,缓缓地抬起头。
仰望着头顶那一道渐渐合拢的裂缝。
就好像真正地感受到了痛苦那样,天罚自尘世之中狼狈地逃离。而在这之前……那一道巨眼的眼瞳,已经在突如其来的苦痛中分崩离析。
被槐诗干脆利落的一锤打爆!
他停顿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槐诗疑惑地看着他。
“……”
乔纳森数度张口,可到最后却沮丧地垂下了头,骂了一句脏话。
“对不起。”
他说:“真的……对不起……”
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他消失在了原地,直接退场了。
槐诗愣了半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难道是最后良心发现觉得让槐诗当工具人太久良心过意不去?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抬起尖锐的爪子,在自己脑门上抠了抠。
鳞片摩擦,火化飞迸。
嗯,现在终于能摸得到了……分外安心。
就是背后老是有一圈好像大型探照灯一样的光背让他有些不习惯,此情此景就令人开始怀念起乐园里的光环遥控器来了。
要是可控就好了。
很快,槐诗就发现,这玩意儿似乎真得是可控的。
不仅亮度随心,而且还可以随槐诗心意的出现和消失,色彩也能够实现高度自定——槐诗玩得简直不亦乐乎,直到把自己的背光变成高频闪烁七彩RGB光污染之后才满意地停下了手。
感觉就好像背着一个机箱一样。
太有拍面了。
槐诗乐呵呵地环顾着四周,确定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留恋了之后,点了点头:“傅依,我们走了。”
寂静里,无人回应。
只有一颗小石头从废墟中滚下来,发出萧索的回音。
槐诗愣在原地,许久许久,干涩地笑了笑。
“看来你是真走了啊……”
槐诗苦笑了一声。
忍不住有些想念她。
但很快,又开始自我反省起来:有了危险就翻脸赶人走,没了危险之后感到有些孤独就又开始叫人家好兄弟……是不是太过分一些?
但不论如何,接下来的旅程他恐怕都要一个人上路了。
他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弯下腰,自废墟和尘埃中捡起了那个傅依曾经栖身的铁球,往上舔了几口,小心翼翼地用口水将上面的裂缝抹平,修补完毕。
最后串上了悲伤之索,重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破碎的铁片在里面晃荡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真得好像铃铛一样了。
“走吧,我的朋友。”
他伸手摸了摸铃铛,向着前方迈步踏出。
踏上了前路未知的旅途。
这个世界要完犊子了。
槐诗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仰起头,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落在他的鼻子上——很快,铺成了灰灰的一层。
那是肉眼难以窥见的细小尘埃。
一颗颗漆黑的雪。
从一周之前,黑色的雪从天空上落下来,一直持续到现在,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燃烧殆尽之后的炉灰一样。
直到将一切彻底覆盖。
就好像葬礼结束之后往棺材上添土一样的,不急不缓地将一切都埋葬。
现在槐诗仰起头来,便能够看到在惨白的天空之下,已经变成漆黑一片的大地。
漆黑的大地之上,袅袅的雾气氤氲着,缓缓升起。
背后传来隐约的笑声。
槐诗见怪不怪地继续往前走,顺着风吹的方向,在他身旁,雾气中隐约地浮现出一座村庄的模样,在温柔的火光中,有模糊的人影在向他招手,示意他往过走,靠近一些。
槐诗回头看了一眼,雾气哀鸣,破碎,幻象消散。
这样的幻觉这两天他已经见得太多了,整个世界在被灰烬覆盖之后,好像就彻底变成了这一付令人不爽的吊样。
每一处似乎都是诡异的陷阱和牢笼,等待人自投罗网。
然后被槐诗笔直地碾了过去。
片瓦不留。
不过这样碾过去的人似乎也还有不少。
在前进中,槐诗的脚步一顿,看到了周围庞大的沟壑还有一个个深邃的印记。
等他爬上了一座山梁,向下俯瞰的时候,才看到那一道道有数米深的沟壑竟然是充满规律的印记,就好像是……庞大的车辙一样。
可就算是车辙的印记也有些巨大的过头了。
简直就好像有一座城市给自己装上了履带和轮子了之后从这里慢悠悠地经过,逆着狂风的吹拂,向着南方去了。
槐诗试图抬头眺望车辙的去处,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明显他们已经从这里经过了好久。可哪怕是无穷尽的黑雪都无法淹没他们所存留的痕迹。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槐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开心了起来。
纵然是毁灭的征兆也无法淹没曾经存在的痕迹。
必然有什么东西是能够遗留下来的。
哪怕是残骸和废墟都好。
那便是生命存在过的证明。
他继续上路,背后狂风吹拂。
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主线任务可以做了,他就好像通关了之后在沙盒游戏里到处闲逛一样。
漫无目的。
最近这一周他都在朝着这个方向走,因为从一周开始前,黑雪洒落的时候,狂风就开始吹拂。
一开始的时候隔的距离很远感觉不到什么气流,可越是向着空气流动的方向前进,风速就变得越来越猛烈。
卷着漫天的黑雪,让人完全看不清前路。
他想要知道这些风究竟吹向什么地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运动一下呢?于是槐诗就干脆果断的上路了,一走,就走了一周……
直到最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抬起头,凝视着远方的天空。
好了,他总算知道这些风是往哪儿出的了……天上,破了一个大洞。
所有的空气都尽数从那个巨大的裂口之中流失,消失在了不知名的黑暗中。
槐诗尝试着往那边丢了一片铁片过去,可到铁片飞入其中之后就迅速消散了,最后传递回来的感觉只有一片极度的空虚和冰冷,根本无法让任何东西存在与其中。
可以预想,如果空气按照这个速度流逝下去,很快整个世界都会变成一片真空吧?
就在他站在原地挠头的时候,看到了天穹之上,隔着一层层黑色的飞雪所亮起的点点光芒。
星辰好像变得大了一点。
然后,又大了一点,再大了一点……
直到最后,槐诗终于反应过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
——那是星辰在坠落。
四天之后,燃烧的六翼不死鸟从天而降,落在干涸的沙漠之上,看到了等待在这里的海德拉。
“你不是说在海边等我么?”不死鸟疑惑地问。
“我是这么说的。”
海德拉的九颗头颅面无表情地回答:“在两天之前,这里就是海边。”
“……”不死鸟沉默了许久,声音干涩地问:“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呢?”
“跟我来。”
海德拉调转庞大的身体,向着干涸的海洋深处缓缓走去。
他们向前走了三天,然后停在庞大的钢铁之山前面。
那一枚粗糙的黑铁块从天而降,砸碎了一具鲸鱼的骨架,然后又碾碎了不知道多少藤壶和珊瑚,在海床上留下了一道深邃的沟壑之后,深深地楔入了破碎的海底之中。
庞大的铁块之上,依旧残存着一丝丝幽蓝色的火光在缓慢地燃烧,宛如风中残烛那样。
“你不是要看掉下来的星星么?”
海德拉抬起尾巴尖指了指,在不死鸟难看的脸色之中说:“这就是了……”
在远处,仿佛荒漠一样的干涸海底中,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铁块已经沉入了泥沙里,再看不见曾经庄严辉煌的模样。
这便是群星最后的归宿。
“召集所有人吧。”
漫长的沉默之后,六翼不死鸟展开了巨大的翅膀,腾空而起:“这不是一个人所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槐诗伫立在已经停止落下的黑色雪花之中。
这里应该是雾之国的边缘,他曾经沉浸在幻境之中的地方,甚至他还和两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哥们在这里斗过地主。
可如今,这里却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了。
只有一片死寂。
在消散的迷雾最深处,槐诗找到了几具彼此依偎在一处的骸骨。在末日到来之前,它们已经相拥而眠。
从恐惧和绝望中解脱。
槐诗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抬起尾巴尖,给他们掘了一个土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了这里,为他们盖上了泥土。
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槐诗甚至不知道怎么给他们立一个墓碑。
“我原本是想要带着你们一起的来着……”
槐诗挠了挠头,郁郁地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去,在走了几步之后,他回过头,诚挚地道谢:“谢谢你们的炖菜。”
无人回应。
在袅袅的雾气中,似乎有猫祖母苍老的轮廓浮现,向着他挥了挥手,又消失不见了。
槐诗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整个世界好像都在终结。
一路走来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任何活的东西,只能够在越来越严重的深度指数里发现颓败和畸变。
整个世界都在缓缓地死去,就好像真正地变成了死后的世界那样。
成为了地狱。
而就在槐诗沉思的时候,感觉到头顶的天空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以为是幻觉,天空又抖了一下。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便看到,在天穹的正中央,那个大火球的光亮迅速地衰减起来……如同一个老旧的电灯泡,奋力地闪耀了两下。
熄灭了。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太阳没了。
槐诗呆滞地张大嘴。
他开始庆幸自己随身还带着一个巨大的电灯泡了。
而事到如今,再怎么迷惑的创造主也应该能够看清楚考卷之上的题目了。
这一场魔女之夜的主题。
——末日之中的求生与求存。
之所以提前给探索者那么多时间,还不就是为了准备迎接这一刻到来么?倘若之前是养兵千日,那么现在就应该到上阵的时候了。
什么样的生命形态,什么样的存在方式,什么样的种类和什么样的社会结构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之下存在的更久。
在深渊中进化,是为了不在深渊中灭亡。
那么如今灭亡将要到来了。
究竟谁才能继续活下去呢?
谁都没有把握。
这简直就好像是把升华者们关到一个边境里,然后凿开界楔,将这个边境一点一点沉入到深渊之底一样,完全无处可逃。
如何活得更久。
这便是这一场末世进化论的真髓。
没有核弹、没有丧尸甚至没有什么莫可名状的怪物,只有一个渐渐枯涸和枯萎,渐渐沦落进死亡深处的世界。
所有被装在这个铁盒子里的人都会感觉到一阵油然的惶恐和不安。
现在主体已经变成里面艰难求存的探索者们了。
超过四百名以上的学者和其他各色的参与者,加起来总计一千人以上。
这一千多人几乎就可以相当于涵盖了整个现境所掌握的绝大多数技术,也就是说,刨除其他种种的安全措施,几乎可以视作一个缩小了上万倍的袖珍版现境。
现境所能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做出的绝大多数举措,他们也同样能够施行,且在小型范围内保证完善。
当然,有创造主在背后,固然能够得到更多的帮助,但这样的话……那位逝去创造主的苦心就会被彻底白费。
“到现在还没看明白么?”
尼芬海姆瞥了一眼其他的同僚:“这不是对深渊进化论的研究,而是那位前行者送给现境的一次机会!一次检验所有应对末世化对策的演习!”
将整个魔女之夜制作为地狱,融入毁灭要素,成为末世化的沙盘……
这便是那位老人留给现境最后的馈赠。
一次有所局限但依旧十足珍贵的演习。
或者说,一次来自曾经理想国的嘲弄——当毁灭到来的时候,你们引以为傲的保守能否继续维持这个世界?
“说实话,我很期待最后的结局。”
尼芬海姆的手指敲打着桌子,静静地凝视着大屏幕:
“就好像那位前辈期待我们一样……“
黑暗中,沉睡的槐诗好像听见天上有飞机飞过去了。
他以为是幻觉,然后又飞过去一辆。
“嗯?”
狗头皱眉,回头,将自己背后的光圈抬起来,对准天空,然后骤然照出一片七彩迪斯科一般的精神污染的探照灯光。
“草!哪个王八蛋开的远光灯!”
天空中传来一声怒吼:“赶快关了关了!”
“谁啊!”
槐诗仰着脖子喊了一声:“你飞来飞去干啥?”
“送信!”
坐在蒸汽飞机上的狗头人拉下把手,从空中转了一个大圈转了回来,大喇叭吼着:“槐诗?槐诗在哪儿啊?我路过好几圈了怎么就没看到呐!”
“你叫我?”
前方的黑暗里,一个硕大的狗头缓缓升起,端详着蚊子一样飞过的飞机,声如雷鸣:“我在这儿?”
妈耶,好大!
开着飞机的狗头人差点吓尿了,蒸汽飞机一不小心没有扳住,直接失速坠落了。
然后立马被槐诗抬起指甲尖捏住,抬起来,放在一颗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眼珠子跟前仔细端详。
“你叫我?啥事儿啊?”
狗头人从飞机上爬出来,努力顶起探照灯,差点从槐诗的指甲上摔下来。
就连特制的强光探照灯都看不清,只能从鼻子尖看到他耳朵根,这就已经是超出他想象的庞大尺度了。
“我……”他脏话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强行吞进肚子里去,挤出了尴尬地笑容:“你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石头,你要来点么,嘎嘣脆?”
槐诗的手从地上拔出了一根石柱出来,塞进嘴里,像是啃甘蔗一样,在嘎嘣嘎嘣的声音里,是石屑飞迸。
狗头人的眼角狂跳,尤其是看到那一根扭曲的石柱里面裸露出的铁矿原石的时候。等槐诗牙齿合拢火花飞迸的时候,他直接快要吓尿了。
大家都是探索者,为什么你整起活儿就这么秀?
一直到等槐诗把那一根石柱子啃完了,抹一抹嘴,才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这个……说来话长……”
“小孩没娘?”
槐诗试探性地接了一句,狗头人的表情就又开始抽搐起来。
没办法,憋得慌,总算能找到一个说话的了,真太不容易了。
似乎对槐诗接下来源源不断的*话有所预感,狗头人连珠炮似的把自己的话全都说出来:“魔女之夜内部开始末世化,天文会召集所有幸存的探索者一起共度难关,如果你有意的话,可以从这里向南走,一直走到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然后在唯一一颗星星下面,我们建立了末世战线,欢迎每一位探索者的到来!”
一口气把话说完,狗头人重新跳上飞机,努力转着引擎转子,将机器重新发动起来之后,给自己带好了防风镜,向着槐诗挥手:“嗨,哥们,撒手哇,我还要到其他地方送信呐!”
“哦哦。”
槐诗赶忙松开爪子,动作幅度稍大,差点把狗头人的飞机甩到天上去。紧接着,他又反应过来,伸手把刚刚飞起来的飞机又捞了回来。
“等等,你不是在晃我吧?”他瞪大眼睛:“星星不是都掉下来了么?”
“那我们不会发射卫星呐!”
狗头人大怒:“你能别这么使劲儿么,我飞机给你捏扁啦。”
“好的好的。”
槐诗尴尬撒手,于是那一辆飞机笔直地掉了下去,很快艰难地划出了一个弧度,再次拉升了高度,向着槐诗按了两下恼怒的喇叭之后,就突突突的冒着浓烟飞向远方去了。
槐诗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向南方去了。
更多的飞机正在向着四面八方飞去,带着大喇叭和探照灯,二十四小时循环广播,告诉每一个幸存者到有星辰的地方去。
不知道为什么,槐诗连日以来郁郁的心情好了一些。
这个世界还未曾死去。
因为还有人没有放弃……
“来人!”
他愉快地大喝一声,在这被打破的寂静中拖了一个长调:
“——口昌占戈哥欠!”
于是在他背后,七彩的RGB光污染中,十几万蜥蜴人齐声唱将了起来,拱卫着贝希摩斯再度踏上征程!
去南方!
在又等待了大半个月之后,所有的探索者已经聚集的差不多了。
据说临时组装的探镜表示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但已经来不及赶到了,只能派出几个族群进化的探索者开着飞机星夜兼程去通知。
而这边,围绕着‘永恒泰坦帝国’这个看上去十足沙雕的名字,平原之上已经和半个月之前截然不同。
死寂的世界被打破了,一片熙熙攘攘。
大大小小的巨兽们汇聚在这里,和四方赶来的族群们聚集在一处,已经形成了新的秩序。
除了融入帝国结构之中的进化族群之外,大部分巨兽都停留在另一座外层城市和其他安排的地方。自然有人为他们安排工作,提供食物。
只有完成神化蜕变的十六只圣兽才能够进入山顶上参与最终的决策会议。
很难分得清楚槐诗有没有作为会议者参与到里面去。
因为他就是开会的那座山……
往后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在黑暗中,只有孤独的卫星闪耀着。
时间又再一次的被加速了,好像一切无关的细节都被忽略而过了。
远方的巨兽们一个个的到来,直到最后一支步履蹒跚的族群走入了金属城市的大门,沉重的铁门轰然关闭。
所有生者的世界尽数存在与这里了。
而高墙之外是永恒的死寂,只有巨兽来往的轰鸣,卫星的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这里是死去的世界中最后还存留着喧嚣的地方。
宛如风中残烛那样,在恶劣的状况中一天天的延续。哪怕是压力巨大,熬过了最初的困难时间之后,所有人竟然都渐渐地熟悉了起来。
渐渐地融为了一体。
一开始的时候巨兽们在履行的职责时还稍微会有些手忙脚乱,出现了诸多意外,但没有过了多久,彼此的配合便渐渐契合。
到最后……这一套草草实行的方案,竟然达到了不死鸟和狐狸都未曾预料到的完美程度。
没人说得出一个所以然。
就好像,天生应该如此一样。
直到某一天闲聊即将结束的时候,海德拉眺望着城市之中的灯光,忽然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觉得和现境的历史很像么?”
“嗯?”不解。
“我是说,如今的状况,还有我们和其他进化族群之间的关系,难道你不觉得熟悉么?”海德拉淡然地说道:“倘若巨兽为神,族群所扮演的就是人类的角色我们是众神,他们是凡人。离开了神明的庇佑之后,人类便会埋葬在黑暗中,而失去了人类之后,神明所维持的世界也将毫无意义这个世界如此残酷,我们必须抱团在一起,才能够生存下去……就好像公元前的混沌世纪一样。”
“混沌世纪?”槐诗沉默许久,忽然问:“那种东西从来没有什么史料能够证明吧?”
“只是没有直接证据而已,但倘若因此连所有推论和猜测全部否定的话,那么历史学还有什么意义?”
海德拉巨大的头颅微微摇晃了一下:“虽然学者们拒绝承认那个暧昧的时代曾经存在,但对于炼金术师们而言,那个时代才是最令人神往的年代……地狱和现境尚未曾分离,诸神的踪迹还未曾从人世间离去,而在更早之前的混沌和破灭则还存留着真正的痕迹。
在那时候,黄金时代还未曾结束……”
槐诗懒洋洋地翻了白眼:“我倒是觉得没了神也没什么不好,头顶上每天有人飞来飞去,想想也烦的不行。”
“啊哈,典型的天文会思维。”
海德拉轻声笑了起来:“算了,争论这些暧昧又不确切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感觉自己有一天能够扮演诸神的角色而感觉到有些惊奇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古怪地笑容:“你说,如果在远古之前的时代,像我这样的生物会不会被人称为死神呢?”
槐诗愣了一下。
如今的海德拉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基本上都住在城市的地下,整个城市深渊沉淀最为浓厚的地方。
所有死去的意识都会随着溃散的源质一同沉入那里,然后在转化炉中焚烧待机,残存的深渊沉淀顺着矩阵分离而出
正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才能够保证城市内部的深度稳定,不至于一夜之间化作诡异的地狱。
倘若以职责和模样而论的话,海德拉确实是可以在这个短暂的梦境里自称为死神没错。
“如果我是死神的话,那么不死鸟那个家伙就是太阳神,荒御前是水神,而金牛座那个家伙就是雷霆之神。
除此之外,还有会被当做光明之神的卫星,聚集起来可以称为智慧之神的学者们,那些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哨位就会称为信使和旅行之神……你看,是不是很合理?”
“那我呢?”
槐诗好奇地眨着眼睛:“我是什么神?”
“你觉得呢?看看你每天躺在冶炼中心里的样子,当然是锻造和工艺之神啊,还用的着想么?”
海德拉端详着槐诗如今的体型,点头说道:“如果按照罗马在圣灵谱系之前万神殿时期的说法来讲,你说不定是有泰坦巨人血统的那种类型呢。”
槐诗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只是想说我样貌丑陋吧?”
“哈哈,你这个家伙倒是蛮有自知之明的嘛。”
可当他刚刚掉头,就看到,城市中骤然冲天而起的红光。
还有高亢到撕裂所有人耳膜的尖锐警报巨响。
战争警报!
槐诗和海德拉对视了一眼,愣在了原地。
什么鬼?
.
半个小时之后,怪兽们开会的老地方,也就是槐诗的窝里已经挤满了赶来的巨兽们。
而随着一辆卡车的狂奔而来,新型的投影仪也已经就位了。
从远方匆匆归来的不死鸟合拢羽翼,缓缓落地。
不等他站稳,巨兽们就七嘴八舌地开口问起来。
“究竟是什么情况?”
“渴死我了,先来点水……你们自己看吧。”
不死鸟把脖子上的摄像机摘下来丢过去,然后张大嘴,示意荒御前下点雨,等终于喝够了之后,才喘了口气。
而在巨大的投影屏幕也就是槐诗的胸前,由不死鸟所拍摄的影像终于播放到了最重要的片段。
荒芜的大地之上,无数涌动的黑潮!
而屏幕上的影像依旧在继续前进着。
就好像飞进了灰色的海洋一样,看不见尽头,哪怕是以不死鸟的极速也没有能够在无穷尽的灰色中更深入。
倒不如说,哪怕未曾能够亲临其境,所有人都能从那一片斑驳的灰色中窥见其万一的声势和疯狂。
那是惨白和漆黑调和在一处,在以血和成的灰暗色彩。
其中的每一道涟漪,每一个起伏,甚至没一个像素点都代表着敌人的存在。倘若从它们无从触及的高空俯瞰的话,只是无关紧要的灰色。
可如今这一片无穷尽的灰色正在渐渐地向着他们覆盖过来,只要瞬间就可以讲它们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心血吞没。
哪怕在其中每一个个体都无关紧要,但令人可怕的却是那恐怖的规模——就好像整个世界的恶意都联合起来了,要施加在这一座孤独的城市之上一样。
黑云压顶。
“有更详细一点的影像么?”
问话的是学者的代表狐狸。
自始至终,它都盘着尾巴,嘴角叼着一根似是烟斗的铁管,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然后烟雾就混合着水汽从它的狐狸脑袋上升起了。
高热惊人。
在他身后,不断有幻觉一样地水泡升起,旋即又迅速破灭——那是无数的可能性和分支。在近乎穷举一样的疯狂中无数方案和解答不断地出现,又不断地被否定。
啪!
吐了一口血。
它习惯地抬起尾巴擦了擦嘴,端起自己的专用水杯漱了漱口,想要吐,想起这是在槐诗的脑袋,顿时有不好意思地咽下去,咳嗽了两声:“参考条件不足,我需要更详细一些。”
“没有。”
不死鸟摇头:“我本来想要更深入一些的,可我感觉到一些能够对我造成威胁的气息……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它停顿了一下,认真地说:“好像神骸一样。”
沉默中,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那么,我来做个简报吧。”狐狸的声音依旧平静:“在两天之前,我们最远处的岗哨收到了异常的质量观测,一开始我还以为……嗯,又有几个像是槐诗一样的同伴赶过来,但实际上,指数却和槐诗完全不同,因此让不死鸟紧急出动了一趟,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如今我们最边境的岗哨已经沉默了四个小时,没有再回复过任何消息,看样子已经被消化光了吧?”
“确认正体了么?”有人依旧不可置信。
“侵蚀种,根本不用做第二种考虑。”狐狸平静地说出了坏消息:“刚刚你看到的,全部都是侵蚀种。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就是如今这个地狱中除了我们之外所有还能吐气的东西了——我是说,全部,所有,一切。
希望大家能够明白一件事情,如今准备向我们进攻的敌人,是这个地狱中所有残存的侵蚀种。”
狐狸说完之后,再度强调了一遍:“所有。”
根本没必要去用数字进行估算。
狐狸说:“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然后呢?”有人问。
“然后养精蓄锐,听从命令,奋勇*敌什么的自然用不着多说,但现在还不到你们上场的时候。”
狐狸肃声提醒道:“我想不用我来提醒大家这一座城市的意义所在,一个稳定的根据地,这是我们一切计划的前提——最好不要出现那种一声不吭就跑出去找敌人送死的‘英雄’,哪怕你能够在死去之前*死一万个、十万个哪怕是一百万个敌人都是不划算的,因为你们的尸体能够催化出更多的侵蚀种,甚至你们自己都有可能在死后变成敌人之一。
所以,这一场会议的目的是为了告诉大家,我们会有一个计划,我们会施行一个计划,然后我们会通过这个计划赢得胜利——这样的话,哪怕是再惨烈的胜利都不至于伤及元气。
请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赢,而是在这一片死去的世界中继续生存下去,继续生存的更好。”
在他低沉的话语中,背后的城市迸发出轰鸣,伴随着无数建筑的移动,整个钢铁城市瞬间变得千疮百孔。
移开了伪装之后,露出了无数繁复而庞大的地下工事,还有无数笔直地对准天空的发射井。
紧接着,金属之井中有无数炽热的火光亮起,迸发轰鸣,掀起一层层气浪,紧接着,高热随着飓风一同席卷。
推动着那沉重的金属之树缓缓地飞上天空。
好像一瞬间有千百颗星辰冲天而起,令黑暗的世界在瞬间被照亮,展露出壮丽苍凉的轮廓和灰暗的色调。
紧接着,千百颗星辰无声地飞向了远处。
恰如星散四方那样。
这些象征着和平的信使们通体上下没有一丝棱角,采用柔和的流线型设计,不带丝毫的戾气。
三段式的喷射设计则保证了用最快的速度讲这一份快递送到收件人手中。
在它们的外壳上带着由炼金术士精心打造的封闭矩阵,用以保存来自现境的定律和物理规则。
而内部的空间里,则承装着来自东道主的礼物——嗯,某种珍贵的元素,会释放出代表者无害和环保的绿色光芒……
哪怕是不知道礼貌和文明所在的侵蚀种,在收到这一份礼物之后也一定会感动到痛哭流涕吧?
通过这样友好的问候,大家建立起友谊和羁绊,然后解除了误会,一同携手幸福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就好像看到如此美好地未来在向大家招手一样,所有人的嘴角都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等一下,不是说我们的战争准备只有标准程度的吗?”
“这是标准程度没有错啊。”
狐狸甩着尾巴,淡定回答:“不过深渊开发局的标准和其他部门的标准不太一样而已。”
在开发局那群开拓狂魔的章程里,哪怕是标准程度的战争预案,也应该是足够与同等技术状况下三倍数量的深渊文明进行消耗战的储备才对……
倘若不是随着深度的下降,现境的物理定律渐渐难以适用,必须依靠炼金术维持的话,现在它们的储备应该已经足够将整个澳洲送上天了才对。
满载着对和平的真诚祈愿,金属之树带着火焰破空而去。
在千万里外,蔓延的灰潮陡然一滞,灰潮深处传来一个高亢而尖锐的声音,瞬间压灭了一切杂响。
甚至就在那个庞大身影的周围,瞬间掀起了涟漪,涟漪所过之处,所有细小的畸变种都在这愤怒的嘶鸣中被硬生生震死,旋即被自己发狂的同伴们所吞噬。
饥饿缠绕在每一只野兽的意识中,令那些畸变种陷入无止境的狂躁之中。倘若不是来自大群之主们的威压,恐怕它们就会自己先彼此吞噬殆尽。
感受到了来自远方的危机,大群之主们陷入了争吵,可很快,停顿的灰潮骤然一震,竟然掀起了两道截然不同的浪潮,彼此碰撞在一处。
灰潮从四面合围,紧接着,地面破裂,伸出一道粗大的触手,缠绕住了那个主张撤退的大群之主,猛然收拢。
浆液飞迸。
旋即,触手缩了回去,任由四面合围的灰潮将异见者们尽数吞食。
很快,停顿的灰潮再度向着前方进发,再无任何犹豫。
在四面八方,不断有远方的大群传来嘶鸣和呼应,一道又一道灰黑色的洪流渐渐分散开来,好像稀薄的液体那样,在不断地尖叫与嘶鸣敕令之中向前狂奔。
没过了多久,金属之树从天而降。
好像星辰再次坠落那样的。
在轰鸣之中。
卫星观测站中,狐狸抬起了望远镜,端详着远方的黑暗,只看到无穷尽的黑暗里骤然亮起了一点光芒。
那一点炽热迅速扩散,升腾,瞬间撕裂了仿佛永恒的黑暗,喷薄出海量的光与热还有无穷尽的爱,以及微不足道的毁灭。
毁灭如种子那样被栽进了泥土中,很快,便长出了灭亡的果实。
相隔太远,听不见死亡的哀鸣和轰鸣的巨响,只能够感觉到远方大地传来的深沉震荡。
震荡如涟漪一般扩散。
随着毁灭之种接连不断地从天空之中坠落,一颗又一颗繁茂而庄严的火焰之树就从大地之上生长而出。
极尽的凛冽与狂热的光芒妆点在树干之上,而耀眼的辐射和灰黑色的云层就化作了它的花朵和树干。
覆盖大地。
伴随着射线的扩散,灰潮停滞了一瞬,无数肉眼难辨的细小碎点被飓风抛入空中,瞬间又在恐怖的高温中蒸发殆尽。
一个又一个庞大的轮廓被烧成了焦炭,踉跄地倒下。
天空如铁,被烧成灼红。荒芜的大地在放光,在这灭绝的旋律中高声歌唱。
“真美呀。”
狐狸怔怔地端详着望远镜中的庄严场景,浑身的毛发耸立,几乎感动地落下泪来
好像终于有一个遥远的梦想实现了:在今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它沉浸在这庄严的景象之中,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同伴古怪的神情,还有不知不觉和他拉开的距离。
干,你的癖好太古怪了,大家聊不来……
从金属之树升上天空的第二天开始起,孤独的黑暗里,除了远方不断迸发的毁灭闪光之外,响彻轰鸣。
来自城市之外。
除了无数钢铁摩擦和碰撞的巨响之外,便是宛如星辰一般在黑铁上移动的点点碎光,那是巨大焊枪移动时候迸发的短暂光明。
十六个大型熔炉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运转,抽空了城市三分之一的金属储备、百分之八十的生产力之后,再配合巨兽们不可思议的能力,最终一重重泛着星辰幽蓝的钢铁装甲均匀地覆盖在了贝希摩斯的躯壳之上。
予这如山的巨兽以不可击败的装甲。
粗暴又精密,好像小心翼翼地将一整座金属城墙和战争堡垒挂在了槐诗的身上。
就连他背后七彩的RGB圣光都泛起了一丝铁光,辐射一般扩散向四周的尖锐棱角里流淌着人类工于心计所打造的毁灭。
辐射。
在毫不客气地将所有辐射尘全部吞吃掉之后,如今槐诗身上的核辐射高的吓人,经过了仪器的探测之后,发现这货的体内竟然自行生成了八个巨大的反应源。
就好像塞了八个核电站进去那样。
但它本狗好像屁事儿都没有一样,除了每天的伙食里多了一堆铀矿之外,毛线的异常都没出现,命硬的厉害。
“忽然进化出反应堆一样的器官就算了,为什么就连反应棒都能自行提炼了啊?这未免也太犯规了一点吧?”
负责工程的学者们端详着如今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庞然大物,眼睛里闪闪发光:“能不能让我研究一下?”
槐诗咧嘴一笑,又抬起爪子焊了一个桃饱会员的铁牌插在了他头上。
第八个了。
对于槐诗的分析报告又不是没有人做过,甚至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二天就已经从内而外被照干净了。
然后才发现,这货的进化体系,不,这货从根子上开始,就和现如今所有的现境生物体系不是一个路子。
虽然以现境的生物模板做为基础,但更多的特征却明显地带着地狱的痕迹,也就是说……侵蚀种。
没错,如果说侵蚀种是威胁的话,整个魔女之夜里最大的侵蚀种就趴在他们的旁边,而且一天五顿一顿不落,吃他们的喝他们的还给他们炼钢打铁。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还很难说,但狐狸他们确实是被吓了个够呛。
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如今所有的结构都已经和其他生物截然不同,不,应该说,这根本已经算不上生物的范畴了。
这是什么?这是一整块移动的金属、钢铁,一座移动的熔炉和一座沉睡的火山,一只仅凭借着自己的身量就夸张到足以应对末世化的怪物。
不符合如今所有的生物学定律,也不遵循一切常人所知晓的法则,好像生存在虚无的童话故事一样。
可他却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来到了这里,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简直匪夷所思。
哪怕是外界的创造主们也陷入了沉默:这不是性能和功用上的差别,也没有构思和创意上的高低之分,而是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就和他们截然不同。
在槐诗身后的那位创造主所创造出的并非是一只活生生的巨兽,所寻求也并非是能够成功复制和可证伪的严谨学术,甚至从不考虑脱离了魔女之夜这个独一无二的环境之后自身所编织出的定律和条例是否能够实现。
而是将整个魔女之夜作为舞台,将这一切试做一场演出之后,随心所欲地创造出了一个角色。
不考虑因果,不考虑合理,不考虑任何与自己的灵感无关的要素,任性地落笔,随心所欲的将现实裁剪和修正,最终撷取了无数自身所喜爱的要素,埋入了现实的泥土中,任由它肆意地生长,不求回报,不问后果,也不寻求除此之外的一切报偿。
它本身就是目的,就是那位未知的创造主所写下的答案,一个随着灵感迸发而诉诸与笔端的故事。
除了曾经的理想国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地方的人能够对事象操作掌握的如此娴熟么?除了那群追求着完美世界的神经病以外,还有什么地方的人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和狂妄的手笔呢?
外界的创造主们曾经向象牙之塔通电询问,所得到的回应无一例外都是沉默或者模棱两可的回应,并不否定,但也未曾承认有哪位教授参加了这一场魔女之夜,但毫无疑问,如今的槐诗完全可以视作是理想国的手笔。
为了迎接这一位故去的同僚归来,那些已经迎来落幕的先行者来到这里,投入了与她同处一源的作品。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祭奠方式。
说着,锋锐而沉重的尾巴抬起,在他的屁股上大力地刮擦了起来,崩起一片炽热刺眼的火花。
学者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见他的声音:“你们往后靠一点……等会声势稍微会有一些大,不要误伤。”
于是,很快随着尖锐的警报声,所有施工场地内的进化族群都坐着大班车跑出了几十公里之外。
紧接着,它们便看到,随着槐诗的深呼吸,一丝一缕的电光再度从他的身上浮现。
转瞬间,狂暴的冰蓝色闪光便笼罩了他的躯壳,随着他的咆哮,迸发。在无数宛如蜂鸣一样的低沉嗡嗡声里,一道粗壮的雷霆之柱骤然从他的身上升腾,冲天而起!
雷霆化作了天柱,灭亡的狂热之光将这疯狂的世界照亮了。
撕裂黑暗,张牙舞爪地向着四面八方破空而出,冷酷地鞭挞着这个世界。
那恐怖的威力相较以往,暴涨了数百倍!
只是略微地催发自身的天赋,就引起了如此恐怖的声势,这一份可怕的增幅并非来自于槐诗自身,而是来自此刻他周身装甲之下上万个繁复而庞大的末日型磁电场引擎。
来自学者们工于心计的设计将槐诗自身的破坏力提升到了就连他自身都无法想象的程度,可这并非是为了*伤敌人,而是为了给如今槐诗背上那上千座需要列车去装载才能运输的炼金巨炮充能。
左右后方各有四门主炮,八十门以上的副炮以及上千个安装在电路中枢提供分流的副炮……
如今的槐诗,已然成为了泰坦帝国最强的武器,一座移动的战争堡垒,升级版的战争机器!
“你们知道吗?”
槐诗愉快地舒展着身体,细嗅着稀薄空气中渐渐浓郁起来的腥臭味,好像窥见了千里之外呼啸而来的灰潮。
“我竟然开始希望它们能够早点过来了……”
对于探索者而言,自身所发展出的族群就无异于自己的双手、双眼和双脚,族群不论身在何处,处于什么样的状况都会无条件地服从族长的一切命令,哪怕那个命令有多么的残忍冷酷或者不近人情,违反天性。
随着中央调控室的指挥,所有的成员都按照先后的批次有条不紊地达成着交通工具、电梯乃至步行进入了避难所或者战争工事。
严阵以待。
“来了。”
六翼不死鸟骤然展开了翅膀,腾空而起,高悬与天空之上,迸射出万丈光明——转瞬间,这个世界上多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太阳,照亮了每一寸大地和黑暗。
展露出那远方席卷而来的灰潮。
原本预想之中的是海水,灰黑色的水会慢悠悠地淹没过来,可此刻所见到的却和槐诗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大地在震动,轰鸣,亿兆侵蚀种奔腾的巨响化作了潮汐的巨响。
可那模样不像是海水,却反而像是迅速生长的菌毯一样在大地上滚动,似缓实疾,迅捷地好像雷霆。
纵目远望,看不到边际。
所能够看到的只有一个个自灰潮深处缓缓浮现的庞大轮廓,还有狰狞舞动的肢体。
无数血红色的眼瞳像是海水上的泡沫、雨后真菌中生长出的花眼,不断地从这深渊的潮水之中浮现。
每一只或大或小的侵蚀种都已经在饥饿和荒芜的折磨之下瘦骨嶙峋,看上去仿佛立刻就会倒毙当场。
可如今它们的眼瞳里都放出了狂热的光,无数猩红的眼瞳汇聚在一处,令槐诗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总算体会到,和整个地狱为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可惜无人可谢邀……
“等一下。”
不死鸟低沉的声音在每一只巨兽的耳边响起,按捺住巨兽们血脉深处的兽性狰狞,它说:“再等一等。”
槐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恐怖的热力自装甲之下的缝隙中喷薄而出,瞬息间,化作了黑暗中的烘炉。
铁青色的火苗不断地从他的口鼻之中浮现,迸射而出。
不死鸟的低沉声音依旧再继续,回荡在天地之间,覆盖住了来自远方的恐怖潮声。
“不要着急,时机未到。”
它说:“所以要等。”
哪怕大地轰鸣,灰色的海潮已经迈入了百里之内。
自天空之上俯瞰,庞大的钢铁都城不过也渺小的好像一颗尘埃,而四面八方的灰暗海潮却看不见尽头……如此庞大的悬殊所带来的刺骨危机感令所有的巨兽都徘徊在疯狂地边缘。
双眸烧亮,迸发炽热的光芒。
“再等等。”
不死鸟的周身浮现日轮一般的金色光冕,死死地克制着躯壳内无穷尽的火光,那是仿佛自热力学的精髓中所诞生的残酷力量。
当灰色的海潮已经近在咫尺,跨入十公里之内的瞬间,宛如钢铁咆哮一样的尖锐声音自城市的最深处迸发。
来自中央调控室的讯号。
用最简短的方式,最直白最干脆利落的方法。
炮声轰鸣!
战争的序幕在那一瞬间被拉开了,无需任何人的话语去催促,巨兽的怒吼自大地之上迸发,撕裂潮声,化作雷鸣,冲天而起!
比所有人更快的,是展开六翼的不死鸟。
此时此刻,平日里看上去和其他成员没有任何区别的巨鸟已经高踞与天空的最顶端。
好像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之上,十六道金色的日冕之环从他的周身涌现,来自热力学精髓的力量自展开的六翼之间迸射而出。
烈光瞬间扩散向四面八方,覆盖了数百里之内的一切。
紧接着,暴虐的热意自光芒之中涌现,瞬间,将一切入侵者尽数化为了灰烬。
就好像高温的喷枪烧掉一根微不足道的毛发,甚至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随着大地的龟裂,泥土也烧化了,变成火红的浆液,四处流淌。
久违的太阳再度降临了这一处地狱,可这一次赐予众生的再不是令万物生长的慈爱,而是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恐怖光灾。
无需其他人动手,在精妙的控制之下,那肆虐的恐怖热量甚至没有损伤到哪怕一个友军。
辉光一放即收。
旋即,天地之间再度一片黑暗。
短暂的挫折之后,无穷尽的灰潮只是停顿了一瞬,再度向着前方席卷而来。
于是,日轮便再度展开。
毁灭的光焰扫荡一周,干脆利落地再次降下了毁灭,收缩回了日冕。
灰潮再进,深入,日轮就再度展开——
那暴虐而庞大的力量好像永无止境,不止是灰潮之中隐藏的大群之主,就连友军都已经目瞪口呆。
“这是个什么操作?”
金牛座目瞪口呆:“光说让别人等,自己一个劲儿却在收人头……哪里来的鱼塘毒瘤啊!”
如是十次之后,如犁的焰光自大地上纵横扫过,彻底将千里之内都化作了熔岩肆虐的焦热地狱。
此刻,不死鸟依旧高悬在钢铁城市之上,洒落光明,照亮了整个战场,源源不断地为熔岩补充热量。
但刚刚那样犁庭扫穴一般的恐怖力量却再没有出现。
仿佛到极限了,但又好像没有。
没有人能够从他高深莫测的眼瞳之中窥见任何的端倪,他只是挥洒着最基础的热量,维持着这一处方圆千里的熔岩地狱。
只是如此就够了。
无穷尽的灰潮之中,有超过百分之六十是衰弱垂死的侵蚀种,根本无法抵抗来自不死鸟的热量,只是进入就被点燃烧成灰烬,反而化作了地狱中的薪柴。
也就是说,只它一个存在,便已经死死地顶住了此刻亿兆侵蚀种中的百分之六十!
“接下来就要靠你们了。”
不死鸟的平静声音从每一个探索者耳边响起:“我会随时支援你们的。”
此刻,平和低沉的声音却给了所有人无穷的信心。
就好像真得背靠太阳那样。
振奋斗志!
而比他们的话语更快的,是脱缰的野狗!
在大地骤然迸射的轰鸣里,飓风呼啸席卷,掀起了一层层数层楼高的熔岩潮汐,而四足践踏着火焰,贝希摩斯已经狂奔而出,兴奋地仰天咆哮:
“——我要吃热狗!!!”
紧接着,他就听见身后迸发的巨响……
就在金属城市之内,数十个避难所内骤然传来了凄厉的惨叫。
一个个巨大的洞口骤然从虚空之中浮现,无穷尽的深渊沉淀席卷而出,形成海潮。
紧接着,一条如同蠕虫一般的古怪侵蚀种就从里面缓缓探出头来,长满了利齿的吸盘大口向人群里一扑,便好像绞肉机开张了一样,瞬间迸射出无数血浆。
仓促之间的恐怖变化谁都没有想到。
那一只在空间迅速穿梭的蠕虫不断地开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裂口,源源不断地灰潮涌入城市里。
它奇长的身体在身体之内疯狂穿行,真得像是寄生虫那样。身体胡乱地搅动着,令城市核心之中庞大的反应炉轰然爆裂。
然后,又是一声巨响。
那是深度平衡仪爆裂的声音。
一瞬间,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极其难看,金牛座甚至来不及打招呼,便迅速地腾空而起,冲向了滚烟滚滚的城市之中。
可已经来不及。
来自地狱的引力已经自城市的正中央迸发,深度疯狂下降,无数沉淀飞扬而起,笼罩了所有幸存的族群。
恐怖的畸变和侵蚀在此降临。
再然后……
所有还有余暇去关注城内状况的探索者都忍不住愣了一下。
确实,来自地狱的侵蚀和畸变在城内扩散,却并未曾像是预料中爆炸那样瞬间覆盖了全部,反而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外了一样。
哪怕存在着渗透,可依旧被封锁在局部,病灶无从转移。
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无数惊恐的灵魂,冥冥之中将他们串联在了同一处,求生的本能和意志在此迸发,凝结成实质。
简直是个奇迹。
在一丝一缕稀薄到近乎难以窥见的雾气笼罩之下,绝大多数的深渊侵蚀被隔绝在外。哪怕这一层保护如此的微薄与渺小,但依旧是区别有和无的存在。
奇迹一般地在深渊海潮之下,阻挡了侵蚀扩散。
整整六秒钟。
奇迹一般的六秒钟!
而等喘过气而来的海德拉猛然从核心中钻出来时,九张大口已经疯狂地张开,发出咆哮:“荒御前!!!”
巨大的水母从战场上归来,无数触须卷动,拨弄着空气,形成了狂暴的雨水,瞬间笼罩在整个城市之上。
宛如七海决堤那样的洪流将一切深渊沉淀尽数溶解,化作了黑色的潮水。
而在海德拉狂暴的吞吸之下,尽数没入了九头蛇的大口之中。
涓滴不剩。
吞下了这无以计数的深渊沉淀之后,海德拉奋力卷动着膨胀的身体,和那一只古怪的蠕虫纠缠在同一处,九张大口撕咬着它的血肉。
在他金属牙齿之上,来自炼金术中的奇迹一同楔入了蠕虫的身体,带来瞬间的僵硬。
拔河那样,被海德拉奋力地从其中扯出,甩起,飞向空中。
无需多言。
金牛座所化的雷霆风暴瞬间将它吞没,而随着大半的雷云消散之后,蠕虫已经消失无踪,只有焦臭的味道和漫天的飞灰从空中落下。
此刻的金牛座已经小了好几圈,像电弧一样纤细,再难以维持自己的存在,话都来不及多说就投入了残存的反应炉中去了。
奄奄一息。
蠕虫灰飞烟灭之后,虚空的裂口也纷纷合拢,消失不见。
虽然城内还有所混乱,但源头已经被遏制住了,恢复稳定是迟早的事情。
终于从灭亡的悬崖边上后退了一步。
只是海德拉却愣在原地。
它僵硬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缓缓变色的身体,像腐烂一样,迅速发黑,不断生长出一节节古怪的触手和节肢。
它被侵蚀了。
“还来得及吗?”狐狸问。
海德拉艰难地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笑:“不行了,我恐怕……抱歉……”
“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无需多言。”
狐狸垂下眼眸:“再见。”
“嗯。”
趁着自己还存有理智,海德拉艰难地从城内游曳而出,来到了槐诗的面前,已经长出触须和肉瘤的头颅抬起,微笑一样地咧了一下嘴。
“麻烦你啦。”
“这不是分内的事情吗?”
槐诗沉默了片刻,手中,愤怒之斧迅速浮现。眼看着刀斧缓缓抬起,纵然早有觉悟,但海德拉依旧忍不住有些慌乱:“喂,你小心点……”
“别担心。”
槐诗安慰他:“这事儿我常干,利索的很。”
葛鲁鲁被逗笑了:“瞎扯,哪里有人成天砍队友的头啊?”
话音未落,斧刃的凄啸迸发,空气中数十道交错的寒光迸射,一闪而逝。巨蛇僵硬在了原地,嘴唇微微开阖,好像无声赞叹一样。
干得漂亮。
它缓缓地闭上了眼瞳,了无牵挂的化作飞灰。
这就是末世来临之后,第一个退场的探索者。
第二个死掉的钻石豹。
虽然经常和青鸟那个家伙拌嘴,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就结伴而行,为了救青鸟,那个家伙奋不顾身的一打五,将青鸟带回来之后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没能挺住多久。
最后,槐诗又回来了一趟。
这是他任务的一部分,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他的深渊抗性最高,根据计算,哪怕所有人都变成侵蚀种他也能够活的好好的。
况且手艺还不错。
也只有他能干这种活儿。
第三个死掉的是一个平时话很少的家伙,那一只巨大的蝙蝠扑在中央引擎组上面,硬生生地挡住了第二波袭击,被救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快烧化了。
再然后,槐诗终于能够和这种令人不适的任务道别了。
战争虽然已经没有结束,但状况已然尽在掌握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乏善可陈。
无非就是继续防守,然后等待而已。
等待那十七个足以覆盖千万里灰潮的重质量发生器就位。
伴随着中央调控室内的倒计时,三个小时的时间一闪而逝。
狐狸将自己丢进了椅子上,叼着自制的烤烟烟管,狠狠地吸了一口,难掩疲惫。
“你们知道我现在最庆幸什么吗?”
他环顾左右,在最后半分钟的倒计时里端详着自己的同僚们:“幸亏他妈的这个世界漏气了!”
一片嘿笑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专注地凝望着倒计时,好像欢度新年那样地满怀着期待,齐声念诵。
“十!九!八……”
在轰鸣声里,金属之城再度一震,缓冲层瞬间爆破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数千只宛如螺栓一样庞大的钢柱向下夯出,粗暴地将整个城市和地下工事中早就浇筑完毕的钢混结构连接在一起。
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一片稳定的地层中那样。
“七!六!五……”
“所有人!”
天空之中,不死鸟猛然振翅,再度催发横扫百里的恐怖焰光,瞬间清空了城市周边所有的灰潮,紧接着便向下俯冲,在公共频道里咆哮:“——冲击预防准备!”
至于那些兴奋地扑向金属城市的灰潮,根本懒得理。
而倒计时,终于走向了终点。
“三!”
“二!”
“一!”
伴随着大地陡然一震,世界静寂。
就好像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开了一瓶香槟,干脆利落地拔出了塞子,发出了波儿的那么一声。
紧接着,令人颤栗的危机感就从每一个巨兽的意识之中泛起。
死死地钻进泥土里,却听见了大地的哀鸣。
地壳在震动,在怒吼,在咆哮,在分崩离析……恐怖的高热随着前所未有的地质运动自地幔中喷涌而出,瞬息间整个世界都被残存的熔岩所照亮,一片血红。
血红的火焰在流淌,向着远方。
好像被无形的小手拉扯着那样。
最开始是微风,难以察觉,紧接着就变成了狂风呼啸,向着远方奔涌而去。最后残存的稀薄空气被无情地掠走了。
连带着大地之上无数尖叫嘶鸣的灰潮。
世界在剧烈的动荡着。
天和地之间的一切都被人丢进了小盒子里,然后再放进洗衣机的滚筒之中,疯狂旋转,摇晃。
万物动荡。
哪怕是隔着一层层的山峦,槐诗身旁的巨兽也惊恐地尖叫起来:“你倒是站好啊,不要往那边靠,挤死我了……”
“不是我!”
槐诗惊恐地将脑袋埋进泥土里:“是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向那边吸……”
这世间的所有都在向着四面八方飘逸。
大地在那么一瞬间猛然绷紧了,好像一张被扯住的毯子,紧接着在无数土石崩裂的哀鸣之中分崩离析。
倘若从天空中俯瞰的话,定然能够看到这一片无垠大地寸寸龟裂,被熔岩所覆盖的惨烈景象吧?
倘若这里被设置为星球的话,那么此刻星球一定干脆利落的爆裂了。
在那十七个小小黑点的环绕之下。
随着重质量发生器的启动,十七个引力极点瞬间在庞大能量的灌溉之下成型,哪怕是在物理学之上也属于禁忌的定律在此启动。
与其说是定律,倒不如说……是一个恶性BUG。
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大秘仪之中,无数定律之间难以涵盖和消解,只能够强行封锁和拒绝启用的分支可能性。
就好像摩天大楼也会有一些小小的瑕疵那样,在某些情况下,物理学中的纷繁定律碰撞在一处的时候,将会产生一些哪怕是创造主都未曾想象到的状况。
而在这诸多状况之中,倘若前置条件符合的话,那么就将会导致一个无限小、质量无限大、引力无限大且就连时空都能够扭曲的渺小奇点诞生。
换而言之,就是黑洞。
如今,十七个只存在于科普文学中的天体瞬间诞生在了这一片大地之上,展露自身暴虐的威仪。
只是短短的几个弹指,便狂暴地将十分之一的世界掏空,从正中,倘若向下俯瞰的话便能够透过厚重的底层看到最下方的虚空的渊面。
此时此刻,这个天圆地方的世界正在饱受蹂躏。
连带着所有的侵蚀种一起。
在重质量发生器启动的瞬间,就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侵蚀种被卷入了其中,碾压成粉碎,消失不见。
而剩下的侵蚀种则在哀鸣着逃窜。
最终在恐怖的引力拉扯之下没入了那一片永恒的漆黑了。
三秒钟。
当这堪比毁灭本身的三秒钟度过之后,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末世化的世界在它的蹂躏之下彻底迎来了真正的末世。
而值得庆幸的是,死去的世界无从再*死另一次。
破罐子破摔,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
饶是如此,整个金属城市也连带着下面沉重的地下工事一同被拔出了地面足足几十米。
倘若不是自身的质量太过庞大的话,恐怕如今已经被扯上天空了。
万一倒霉一点落入引力场中,瞬间就会被扯成粉碎。
防都没得防。
无从防守。
这边是查拉图斯特拉最恐怖的地方,哪怕是无穷尽的地狱深度中有无数恐怖的存在,只要三大秘仪还在一天,那些超乎想象的恐怖就绝对不会愿意进入现境。
创造主的价值在于建设和保护,可更多的时候,他们所带来的力量一旦应用于*戮,是什么升华者都比不上的。
而槐诗无意之间回头的时候,却看到笼罩在城市之上的隐约雾气也在迅速地消失。
在恍惚之中,好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怎么都看不清楚,一瞬间它就随着雾气一同消失了。
只一双眸子冲着他看过来,隐隐地向着他挥了挥手。
雾气消散了,和幻觉一起。
槐诗在原地愣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个眼神特别熟悉。
“别愣着了。”
不死鸟从他的身旁经过:“所有人,开会。”
“还有更糟糕的消息吗?”
“坏消息?”狐狸将厚厚一本报告拍在桌子上,“我这里一大把,你想听哪个?”
不死鸟耸肩:“先说最遭的那个。”
“我们都还活着。”
“第二糟的呢?”
“我们都会死。”狐狸环顾着所有人,平静地说:“只不过有些人会死在大家前面而已。”
没有人在说话。
沉默中,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胜利带来的欣喜已经消失无踪。
这不是一场一锤定音的战斗,而是看不见尽头的苦行,不存在战胜BOSS就自动进入HAPPYEND的说法。
他们只能结伴向前。
用安全绳互相捆起来,去攀爬一座永无止境的雪山,靠着自己稀薄的体温去和严酷的世界斗争。
但哪怕是再如何互相扶持,都会有人先倒下。
每倒下一个,他们向前的效率就会慢一分,直到第一粒滚落的雪花掀起无法挽回的崩塌,局势彻底崩溃。
死亡像雪崩一样,将一切人覆盖。
在灭亡到来之前,他们都没有喘息的余裕。
“打起精神!”
不死鸟的低沉声音驱散了沮丧不安的氛围,威严的眼睛扫视着四周:“要认输的话,就立刻退场回家里躺沙发上去,是男人,不,倘若真得对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点责任心的话,就给我把这种听到寒暑假取消的小孩儿脸收起来!”
所有人神情一震,下意识地昂首挺胸。
不死鸟环顾着他们,满意地颔首:“这才像样一些……又不是让你白天拼命工作去还房贷,晚上和老婆签了离婚协议之后回家再辅导小孩儿写作业,充其量不过是一死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巨兽之间有哄笑的声音响起。
看来,这时候也只有这种冷酷无情的成人笑话可以温暖人心了。
倘若这么看的话,末世倒是比现境要温柔一些。
至少每天睁开眼睛不用操心月供贷款。
“都清醒了?”
不死鸟收回视线:“都清醒了的话,就给我滚去干活儿,没时间给你们磨洋工了,听见了么?都去上工!”
在他的不耐烦地叱令之下,巨兽们一哄而散。
寂静里,狐狸站在原地,歪头看着他:“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大家就都不用干了,干脆退场分分行礼回家算了。”
“未有远虑,必有近忧。”狐狸叹息:“我只是想要让大家清楚情况的严峻程度而已。”
“考虑成败和如何成败是我们俩的事情。”
不死鸟平静地回答:“带人行军不是带人做研究。这么说有些残酷,但冲上战场的士兵是没必要去操心一个月后的补给和有没有友军炮火支援这种事情的,只要闷头向上冲,冲就完事儿了。”
“……”
狐狸沉默了许久,轻声叹息:“怀揣着希望死掉也未必是件坏事。”
“是好是坏,我不清楚,但这里没人怕死。”
不死鸟告诉他:“他们不怕,我也不怕,所以你也不应当怕。”
狐狸苦笑:“但可能的话,谁不想好好的活着呢?”
“是啊。”
不死鸟低声说:“正因为如此,牺牲才会有意义,不是吗?”
它不再说话,腾空而起,飞向了远方。
而就在最后一次进化完成的时候,所有人都观测到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稀薄雾气——相较槐诗上一次所看到的毫无疑问浓密了许多,就好像渐渐地发展壮大那样,隐隐有着源质波动,可是却很难窥见源质流动的痕迹和源质对物质的干涉。
当那一层雾气形成的瞬间,学者们陷入了错愕,而槐诗也感受到来自体内的律动——那是数十万蜥蜴人沉睡的魂灵,在响应着雾气中的召唤。
槐诗犹豫了一下,不再束缚它们。很快便有一缕缕白色的气息从他的鳞片之下升腾而起,随着轻柔的圣歌一同融入了雾气中去,令雾气变得越发浓密。
不知道应该说如释重负才好,还是怅然若失才好。几十万蜥蜴人魂灵的离去让槐诗的意识瞬间轻松灵动了许多,再没有负重前行的笨拙感。但习惯了往日的载荷之后,如今的槐诗竟然感觉有点不太适应。
轻快过头了。
蜥蜴人们并没有将槐诗最爱的RGB大光环带走,反而慷慨地赠与了他所有自己残留的源质和信仰,甚至没有带走自身的记忆,只是将自身最本质的意识火花融入了那一片雾气之中。
紧接着,雾气就好像吃了大补药一样,迅速地凝视了起来,到最后竟然形成了一片幻觉一样的泉水,一闪而逝。
那感觉分外地熟悉,令槐诗愣了许久,不可置信:“白银之海?”
那确实是白银之海曾经给槐诗遗留下的印象没有错,现境所有智慧和奥秘的流出之处,包藏着一切奇迹和魂灵的奇迹之海。
只不过这一片泉光相较槐诗曾经目睹的壮观景象而言,着实有些寒酸和渺小,但两者的本质毫无疑问都是相同的。
不止是槐诗,所有人都能分辨的出来,很快,城市内的族群里,便有数十个普通成员的眼中亮起源质的光芒,瞬间迎来了蜕变。
升华者出现了?
学者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不少地方和升华者有所不同,甚至灵魂都是制式一样的白板,但那确实是升华者所独有的灵魂结构没有错了。
它们被赋予了灵魂。
巨大的惊喜令所有人都感受到心神振奋,虽然这一份力量相较如今的巨兽们而言还太过渺小,但不论如何,都是一份难能可贵的进步。
就好像俄联的宇航员加加林在月球上踏出的第一步那样。
具有着重要的意义。
姑且不提升华者的存在,当白银之海出现的瞬间,架设在城市内部的种种定律就迅速地稳定了起来,好像被楔入了这一片空间中,再不像是往日那样需要繁琐的维护。就好像大型工场代替了学者们原本的小作坊一样,几乎可以视作一个小型的查拉图斯特拉秘仪。
这对永恒泰坦帝国的稳定性而言至关重要。
出现这样预料之外的好事,所有人度过末日的信心都充足了起来。
这或许就是漫长寒冬之夜到来之前,最后的一线天光。
那一天起,温度便开始一天天的降低了……
一个多月之后。
槐诗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鼻孔一阵难受,用力地吐了两口气,才感觉到鼻腔中的遗物飞了出去,好像炮弹一样砸在地上。
搀和着大量铁屑的冰块就这样碎了一地。
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痛苦从鼻孔里泛起,相对装甲而言略显脆弱的鼻粘膜被冻伤了。
他努力地吐了两口火,僵硬的身体才终于稍微暖和了一点,活动的时候,冻结起来的鳞甲就发出尖锐的声音,大量的稀薄的冰霜落在了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
槐诗扭动着脖子,感受到体内骨骼嘎嘣嘎嘣的声音,忍不住叹息。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190.75c】
在槐诗脚边,那个冻裂了的巨型温度计还保持着自己临终前的最后显示,令槐诗摇头。
又低了十度。
如是苦中作乐的日子,在温度正式跌破二百的那一天结束了。
“荒御前要撑不住了。”
紧急会议,狐狸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
作为如今他们唯一一个饮水来源,荒御前可以说一直以来负担了相当大的压力。毕竟没电没吃的还好,但没水可不是开玩笑的。
而且,比起个人的使用,工业用水的缺口才是大头。槐诗这边的大型冶炼中心更是耗水大户,部分稀有合金的提炼和合成过程里都会产生大量有毒的废水,甚至连二次利用都做不到。
如今没有了荒御前的话,毫无疑问是一个噩耗。
“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这个温度,我出门都恨不得拔了自己的皮做棉袄了,更何况一只水母呢?”狐狸面无表情地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稍后有空的话,大家跟她道个别吧。”
等槐诗再见到荒御前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了。
在原本的印象之中,那一只庞大到足以覆盖城市的妖艳水母如今已经支离破碎,在温水池里艰难地抽搐着,依稀能够窥见其中小小的器官在缓缓地搏动,饱含痛楚。
哪怕在魔女之夜里不会真的死掉,但临死之前的痛苦绝对不会少半分。
甚至,可能还会更强。
毕竟巨兽的庞大体积就意味着更多的神经和更多的副脑,一份的痛苦甚至可以变成双份。
在用过药之后,她的状况终于好了一点。一个源质虚影从它的身上缓缓升起,似乎采用的是她原本的形象,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身着西装,神情干练。
在看到狐狸和不死鸟之后,她缓缓颔首:“不辱使命,我的朋友。”
在这之前,她已经用尽自己最后的能力,在极度的严寒中铸造出了一座庞大的冰山,几乎堪比槐诗的体积。
以目前净化循环的水准,已经足够支撑到下一代工业净化器出现了。
否则的话,它的状况不会这样糟糕。
但这一行动,不死鸟和狐狸也同意一的。虽然对于她而言会有所痛苦,但在奄奄一息之前,还不如趁着还有精力的时候最大程度的挽回一些损失。
“感谢你的恪尽职守。”狐狸问:“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么?”
“不必了,该做的研究已经做完了,我其实早该走了。”
荒御前摇了摇头,源质缓缓消散。
“祝你们好运。”
在温水池之中,水母的身体骤然寸寸溃散,融化,消散了,到最后,从她的身体之中所浮现的是一个碧绿色的泉眼。
源源不断地水流从其中涌现。
这就是她所遗留下的最后馈赠,虽然不足以供应工业,但完全足够所有进化族群饮用的洁净水源。
短暂的沉默之后,狐狸凝视着水池,忍不住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需要执行迁移计划。”
他回过头,肃声说道:“根据之前的卫星绘制的地图,我们要去寻找另一片还存留着丰富地热的区域。按照计划,大家开始准备吧。”
悲伤的氛围被瞬间驱散,所有人再度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之中。
大概在一个月之后,笼罩在厚重保温层里的金属城市随着数千座塔吊的拉扯之下,缓缓地落在了槐诗的后背之上。
与底座契合,严丝合缝。
而随着槐诗缓缓的起身,地动山摇的轰鸣里,在他后背上的钢铁城市纹丝不动,甚至不曾有过丝毫的摇晃。
“这一次可就真得变成雪橇犬啦。”
槐诗回头,四只手紧了一下固定在他身上的钢缆背带,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拽紧了悲伤之索。
在履带的支撑之下,庞大的冰山轰然一震,随着他一同向着冰冷的黑暗深处滑出。
他们无言地踏上了迁徙之路。
在原本城市的地方,只有一重重冰霜从地下工事的入口中浮现,寂静里再无任何的声息。
只有原本孤独高悬的卫星依旧闪烁着黯淡的光,映照着槐诗的背影。
他们渐行渐远。
向南走了大概四十一万里。
穿过了荒芜的平原,走过了崩塌的大山,最后踏上了干涸的海床。
天地黑暗,除了槐诗的脚步和身后冰山运行的轰鸣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沉默中,槐诗脚步一滞,茫然地看向四周。
“怎么了?”
观测室中的狐狸问。
“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槐诗挠了挠后脑勺,火花飞迸:“好像有人在呼唤我……”
“……”
狐狸沉默了许久,“我觉得是没人陪你说*话,你耳朵闲得慌。”
“我真得听见了!”
“好好好……我去叫*话组来上班,可以吧?”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我给你多叫两个,总可以了吧?”
“行。”
槐诗点头。
真香。
然后将回荡在耳边的呢喃抛到了脑后。
就是鼻子尖儿隐约疼了一下。
好像被什么小东西踹了一脚。
槐诗揉了揉鼻子,咧嘴继续扯着冰山驰骋在寒冷的真空中,消失在远方。
.
傅依放弃了沟通。
这货是狗吧?
一定是狗吧……大家都是变成了狗,没想到只有你一个人是显了原形!
精神坚韧到世界末日都还能继续傻乐的程度,傅依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深感佩服。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变成了雾气。
最起码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她发誓,她原来是打算真得听槐诗的话,准备退场的。只是在退场之前,鬼使神差地,脑子里忽然想起来:啊,我空间里好像还有一块老奶奶送给我神骸来着……反正都要走了,不如干脆用了吧?
完全忽略掉原本帅气老奶奶的慎重提醒和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的警告,傅依拿出了神骸,傅依点了上去,傅依就成功了。
比预想之中的还要快。
那一块神骸,与其说是什么骸骨,倒不如说是一缕封在琥珀之中的雾气。
稍微掰一下就开了。
紧接着,就顺理成章地和傅依融为了一体,将她早已经透明的小小身体彻底归于了无形。
最终,傅依就从天文会的观测之中彻底消失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退场了来着。
只不过,她却好像没有退到外面去,而是在失去了身体之后,自身的源质得到了某种奇妙的蜕变,就连灵体化的特征都消失了。
她退出了游戏,可是客户端却没有关闭,而是让她进入了旁观者的视角之中——再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喝水,甚至不需要空气。
每一个人的意识都好像闪耀的泡影一样,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其中穿过,端详着他们每一个人灵魂中随着思考不断迸发的火花。
甚至,好像可以稍微修正一下那些火花跳跃的方向……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有一只小手正在悄咪咪地干涉自己的思维,无形之中便将某些重要的事情忽略。
然后槐诗就要把她累死了。
这个王八蛋一次性地吞了几十万蜥蜴人的源质,从钢铁加鲁鲁进化成了槐诗牌骨灰盒。
就好像一口气剥了几十万的小龙虾一样,一次性将所有蜥蜴人的痛苦和绝望从槐诗的意识内核中剥离,让他不至于真得变成一条疯狗——傅依这辈子都没剥过这么多小龙虾,而且以后完全不想看到这种鬼东西了。
所以这王八蛋一次性扛两人份儿的天罚真得一点都不冤枉。
头铁总要付出代价。
紧接着消耗过度的傅依就睡着了,沉入几十万蜥蜴人的梦里,好像是鱼回到了海洋中一样。
感觉到一阵畅快。
好像这里才是她的领域,而现实不过是梦境之外另一个更加庞大的梦。
这还是什么生物么?
还是说,有些生物就是这个样子?
她有的时候会这样进行沉思,但更多的时候就是闲极无聊地游荡在一个个梦中,然后隔着光环去看槐诗犯蠢的样子而已。
接下来的事情乏善可陈,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最后来到了一片好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城市里,陷入了再一次的忙碌之中。
本能一样地用源质的引线将一个又一个的意识串联而起,形成了庞大的网络,最后引导着源质流淌在这无形的网络之中,观赏着一个又一个古怪的轮廓不断地从这庞大繁复的网络中浮现,寻找着某种原理运行在其中。
【原型】
莫名其妙的,意识中浮现出了这样的感悟。
和槐诗那种不学无术的家伙不一样,傅依毕竟还是好学生来着,连原型理论这种对学生们近乎绝缘的晦涩哲学也稍微看了那么一丁点。
至少有所了解。
称之为模因也好,称之为原型也罢,不论是否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便是智慧生物在外界刺激之下,下意识地对现象做出的总结。
就好像所有的原始的壁画中都用红色去代表太阳,而死亡总是漆黑又恐怖那样。
这是无需用言语去传达的共感,一种人智与人知对世界某些方面进行反应的倾向,这样的能力存在于每一个生物的意识之中,最终,又随着网络而流入了傅依所在的这一片雾气里。
形成了只存在于理论和传说之中的潜意识之海。
傅依感觉自己从一只白鼬变成了海獭,长得都没什么变化就算了,她还要努力地去扩宽自己生存的环境,努力地这一片雾气之海稳定下来,让自己好能够舒服一些。
好在时间总是在加速,只要她有这么一个念头,就会自然而然地行动起来,免去了大量重复工作对她意志的消耗。
不止是这样,她还要努力地避免损失太多。
在巨兽退场之后,截留部分散逸的源质,融入自己跻身的这一片海洋里。相隔太远的话她就无能为力了。多出来的这一部分力量还能能够多做几个升华者出来。
完全变成了种地的老农。
盼着几亩庄稼赶快长大。
傅依的心里充满了绝望——早知道还不如赶快退场算了,这永无止境的加班真是够了。
难道自己哪里不小心把那位帅气老奶奶得罪了?
不至于吧?
她们聊天聊得还蛮开心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在辛劳之中度过了。
在傅依的努力之下,终于将整个地方建设的稍微有了那么一点模样。直到有一天,在外界日益严寒的天气之中,她听见了狐狸说出的话语。
“我们要离开这里。”
狐狸说:“去寻找地热带。”
……
傅依沉默地凝视着整个城市再度运行起来,强行振奋,载着白银之海一起,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除了狐狸自己之外,只有她一个人清楚。
——这是谎言。
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热带。
姑且不论这里是不是星球,有没有地核和地幔那种东西,就算是熔岩在这种酷寒的天气之下也早应该冷却了。
这个世界都已经死去了,还能够期望作为血脉的熔岩能够继续保持温热吗?
他们前面的只有一条漫漫长路而已。
没有终点。
她轻声叹息,却没有戳穿它的谎话。
至少,往日映射现实而导致一片冰冷的白银之海,如今升起了一丝丝的希望,只要还有希望,终究是好事。
但还是好烦啊!
傅依叹息了一声,用力地踹了一脚槐诗。
和往日一样,这货根本毫无反应……
看他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傅依就来气,早知道就不修改他的记忆了,好歹让他担心一下,省得整天闲着没事儿浪来浪去把自己浪死。
她回到稀薄的白银之海中,再度沉沉睡去。
在金属城市的如今的穹顶中,狐狸见到了不死鸟。
后者正端详着舷窗外永无止境的黑暗,听到狐狸走进来,便回头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真相?”
“什么真相?”狐狸神情平静,似是不解。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死鸟说:“你该不会就打算这么瞒着他们吧?”
狐狸瞥了它一眼,反问:“我这难道不是跟你学的么?总觉得干什么都是你有道理。”
“但这完全是两码事,对吧?”
不死鸟认真地说:“如果说谎言是善意的话,骗人去死和骗人继续活着就完全不一样,前者终究还能够有所解脱,但后者却要饱受折磨……有的时候,死比活着轻松多了。
你现在骗他们去追寻一个永无止境的希望,可总有一天梦和希望会破灭掉,当他们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地热带的时候,你打算用什么再继续引领他们向前?”
狐狸叹息一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毛发稀疏的头顶。
“难道还有更好的方法?”
“我有。”
不死鸟断然地说:“但你必须听我的安排。”
“行。”
狐狸点头。
三十分钟后,贝希摩斯的前行戛然而止,槐诗错愕回头:“啥玩意儿?”
“开会。”
不死鸟说。
“首先,一个坏消息。”
在临时的紧急会议上,不死鸟说:“现在已经零下二百四十度了,我们恐怕赶不上地热带的自然消退了……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会扑空。”
“啥?”槐诗目瞪口呆:“那我不是白走了?”
“失败的探索是为了更多成功的可能。”不死鸟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开口说道:“我有一个具有实行型的建议,不,应该说命令才对。”
“作为如今所有探索者的直接领导者,如今在场所有天文会成员中的序列最前排的成员,我要求你们完全服从我的命令。”
它直白地告诉所有人:“接下来,我会点燃自己。”
就在所有人的震惊和错愕中,不死鸟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会成为新的太阳。”
这就它的解决办法。
“太扯了!”
这是槐诗的第一反应:老哥你在想啥?
可紧接着,他又觉得,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这未免也太惨烈了一点吧?
槐诗直截了当地问:“这跟把人当做柴火烧有什么分别?”
“区别就在于,我们至少还有柴火可以烧。”不死鸟平静地回答:“不然就冻死。”
“我反对。”槐诗直接了当地说,“还没到那个时候。”
“你的反对有用么,槐诗?”
不死鸟漠然地瞥了他一眼:“如今你已经被紧急征召了,我是你的直属上级,我命令,你执行,不要多说屁话。”
如今的他终于像是军人了,说话的时候平静又冷酷,不容任何人反驳。
眼神蛮横又粗暴。
槐诗没有再说话。
“有可行性么?”金牛座再问:“我们目前没有做过这一方面的技术储备。”
“虽然有一点难题,但困难不大。”
脸色苍白的狐狸将报告发到了每一个人的面前,每个人都有一份:“接下来,不死鸟会变成火种,开始焚烧保守估计的话,如果平稳地最低限度释放热量,以我们如今的热力学设备,大概可以保证四千年的稳定燃烧。”
有人问,“四千年之后呢?”
“四千年之后就换人。”
不死鸟说:“按照自身种类和属性来,我是第一个,青鸟第二个,第三个是……具体的名单在这里,如果有意见的话就在这里提出来。”
没有人说话。
大哥带头牺牲,你他妈排后面的人还敢叽霸多嘴,人都丢死了。
探索者里怕死的人不少,更何况又不是真得死。
“那就这么定了。”
不死鸟拍板:“接下来,槐诗辅助工程队进行矿物开掘,同时负责冶金中心的巨型框架制造狐狸这边带队把技术问题解决掉,一个月之后我们开始。”
“我走了之后,狐狸继续负责城市管理,原有职权不变,而我的职权交给槐诗,有意见么?没意见就散会。”
“等一下。”
槐诗愕然地将狗头努力贴近了会议室的窗户:“咋就给我了?还有,为啥我在名单上排最后一个?”
“排最后一个是因为你只有十七岁,可以的话,我尽可能的不想你死在他们前面。如果你不愿意接受的话,还可以告诉你另一个原因,因为你体量最大,能够烧得最久。”
不死鸟不紧不慢地解答:“领队交给你,是因为你能够把控局势,说难听点,再不济也能把不愿意进炉子的家伙塞进去……你满意了?”
槐诗无话可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不论槐诗情愿不情愿。
尽管中间过程中出了一点问题,但中央熔炉终究还是在两个月之后建成了,经过测算之后,比原本设计中的预计效果要差一点,但还在容忍范围之内。
“那么,大家,再见吧。”
投入寂静的熔炉之前,不死鸟最后环顾了所有人一眼:“能够和大家共事,着实令人畅快。”
他停顿了一下,诚恳地说道:“希望诸位能够继续努力,不要放弃。”
没有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它缓缓地合拢了六翼,投入了炉心中的黑暗里。
随着一重重炉心闸门缓缓合拢,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温暖的风从熔炉之中缓缓吹出,一轮耀眼的日轮重新悬挂在城市内侧的天穹之上。
就好像太阳重新回归了这一片被遗弃的大地那样。
没有迎来干脆利落的死亡,在四千年的漫长痛苦焚烧中缓慢地结束……倘若只牺牲一个人就能够让整个世界延续的话,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这是它自愿的,你不必难过。”
狐狸说:“天文会的职责不就是这样么?就算是一场演习也不是逃避的借口。”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槐诗问。
“当然有。”
狐狸平静地告诉他:“只不过那些方法都不如这个效果好,也不具有这样的性价比罢了。”
槐诗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啃着嘴边的石柱,嘎嘣嘎嘣的声音扩散开来。
不死鸟的光芒照耀在他身上,好像渗入骨髓的寒意也被驱散了那样,让槐诗暖和了起来。
他静静地吃完了这一顿午饭,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框体内的城市提起来,安在了自己的后背之上。
他说,“我们继续走吧。”
“去哪里?”狐狸问。
“反正哪里都和这里一样,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槐诗问:“说不定能够找到还存留热量的地方呢。”
狐狸摇头:“概率实在太小。”
“闲着也是闲着,对不对?”
槐诗笑了笑,收紧了固定框体的带子,感受到后背上传来的阵阵暖意:“不论有没有地热带都好,我们至少要继续往前。”
狐狸没有再反对,只是叹息:“那就如你所愿吧,’阿特拉斯’先生。”
阿特拉斯,罗马地区往昔的神话中撑起世界的巨人。
这样的称呼倒也不赖。
槐诗端详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黑暗,再度踏出脚步。
“长得像狗一样的大哥哥,加油啊!”
在寂静里,再度传来了幻听一般地遥远呼唤,槐诗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就加油吧。
做一条合格的雪橇犬。
背负着仅存的世界,槐诗的旅程再启。
走进更深处的黑暗。
时间再度开始加速。
槐诗继续往前走,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好像恍惚了一下打了个盹就过去了。一路上见证了众多庄严奇景。
有沉浸在黑暗最深处,散发着致命恶意的恐怖堡垒,也有着高悬在天空之上陷入死寂的干涸星辰。
更多的是一片片废墟和一座座巨像。
那些死去的文明在最后的时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雕琢岩石,遗留下了自身的形象,期待可以流传后世。
还有的干脆在一场场内斗和战乱中毁灭。
在槐诗背后,泰坦帝国依旧在不断地发展中,这些年恒定了数百万的人口之后,它的体积一度提升到原本三倍大,紧接着又不断地缩小,甚至只有原本的一半。
进化的速度越来越慢,而每一次进化的跨度却越来越大,到最后,相比原来的体型,他们已经缩小到原本的三分之一,眼瞳之中亮着宛如火焰的源质之光。
“这很正常。”
浑身毛发已经掉光了的狐狸躺在病床上,如是说道:“进化的趋势并不是越强越好,而是越合适越好。在如今的情况之下,体型变小,减小消耗再增长不过了。”
“你看上去好像要死了。”
“老死而已,毕竟我没有经历神化蜕变,而且所有进化点数全都投入了演算模拟方面。”
狐狸依旧平静:“我死了之后,城市的管理就交给金牛座吧。”
金牛座是唯一一个不在名单上的,因为它根本没什么好烧的,如今它本身就在源源不断地焚烧着,控制着整个城市的能量供应。
可以说它就是这个城市的心脏也不为过了。
“城市里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就好。”
槐诗走得差不多了,停下脚步,在地上趴下来:“困了,我睡一会儿。”
“醒了之后呢?”
“继续走。”槐诗说:“闲着也是闲着。”
狐狸被他执着的样子逗笑了:“还不放弃希望么?”
“希望什么的倒是没怎么想过,只是不想认输而已。”槐诗说:“至少我还活着呢。”
还活着,就要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什么值得别人去钦佩的坚定,对槐诗而言,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本能。
“那么祝你旅程愉快。”
狐狸说:“晚安。”
“晚安。”
槐诗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梦见了一座湖泊。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金牛座唤醒的。
“狐狸呢?”
“二百年前死了。”金牛座说:“你睡了八百多年左右吧。”
“时间真是不靠谱啊,感觉我只睡了两三分钟而已,开始上路不过半个小时。”槐诗笑了笑:“什么事儿?”
“火焰快要熄灭了,这一次轮到青鸟了。”金牛座说:“我想喊醒你来看看。”
槐诗点头。
经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巨兽也已经放弃了,陷入了自我沉睡之中,等待自己入场的时候到来。
青鸟好像有些不安,对所有人勉强地笑了笑之后,走进了火炉里。
随着一层层闸门的开启,火光照亮了槐诗的眼睛。
他再一次地看见了不死鸟。
已非往昔的模样。
在火焰之中,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人端坐着,感觉到炉门开启,便抬起眼睛看过来,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微笑,向着青鸟。
“到你了吗?”
青鸟点头,“我有点害怕。”
“害怕是正常的,但没想象的那么孤单,只是稍微有点疼。”
不死鸟伸手,和煦地抹了抹她的脑袋:“习惯了就好,就当做个噩梦吧,有一天会有人走进来将你唤醒到时候,你也要像我一样微笑,知道吗?”
他的动作轻柔,可青鸟却忍不住流下眼泪来,用力地点头。
“好。”
于是,不死鸟笑了笑,好像解脱了那样,化作灰烬消散。
青鸟沐浴在火焰里,回头,向着炉心之外的同伴们挥手道别。
炉门关闭了。
在沉默里,槐诗收回了视线,只是从地上爬起来,再度踏上了前方的路。
大地轰鸣,奏响了这死寂世界中最后的倔强旋律。
他要继续向前。
他们还活着。
他们还存在。
一千四百年之后,青鸟的燃烧提前结束了,炉心再一次开启,这一次走进去的是两只巨兽。
“我们的体量比较小,所以商量好了,干脆一起,这样能撑的久一点,而且还有个伴。”
携手的白狼和月鹿向着众人道别,走进了炉心开启的大门。
然后看到了写满了整个墙壁的刻痕,以及端详着那些记录专注思索的青鸟。她好像被惊醒了,茫然回头:“到你们了吗?”
“嗯。”白狼咧嘴:“你要退场啦。”
“可惜,再过一段时间我这一篇论文就差不多啦……”青鸟叹息了一声,回头向着他们笑了笑:“可别生出个孩子来啊。”
“没你那么无聊。”
白狼和青鸟击掌,取来火焰,令青鸟的轮廓一阵飘忽,轻声叹息:“没有预想之中的可怕,但有一点舍不得啊。”
她无声消散。
炉心关闭。
白狼和月鹿支撑了五千一百年,比预想之中要更久,接下来的是赤灾主,作为菌类集合的生命体它比较吃亏,只撑了六百年就交棒了,交棒之前颇为不快,喊着我还可以再烧一会儿,被不耐烦的无光蝎狮一脚踹走了。
蝎狮撑了大概三千一百年左右,再然后……
就这样,或是平静,或是无奈,或是愤慨,或是不甘地,巨兽们一步步走进火焰之中。
随着时光的飞速流逝,永恒的泰坦帝国也在不断地更新换代,一波又一波的领导者和国民们诞生、长大、衰老,迎来了统一,又紧接着陷入分裂,很快又再度统一,无数技术迎来了失败或者成功。制度被推翻,又被重建,历史如同螺旋一样,时而向前,时而退后,飘摇不定。
应该说日新月异,可惜,除了那一轮被点燃的太阳之外,并没有月相的变更令人缅怀。
时间在过去。
槐诗在继续向前。
直到有一天,金牛座告诉他:“我要退场了。”
“这么快?”槐诗有些不可置信。
“已经四万多年了,大哥。”金牛座无奈地叹息:“我要撑不住了。”
“你走了之后能量供应怎么办?”
“我早就被代替啦,新型的引擎已经上线三百年了,我现在每天的工作只能去给人充电……”金牛座叹息:“真怀念他们还当我是雷神的时候啊,你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走走嘛,走走无妨。”槐诗说,“你看我身体多健康。”
“你这个家伙才是最不正常的吧?”金牛座不快地啧了一声:“体型起码扩大了十倍以上啊,为什么你这个家伙还在长?”
“说明石头有营养。”槐诗建议:“你也应该多吃一点。”
金牛座没有回答。
在他面前,那一道雷光缓缓地消散,只有一个飘忽的人影向他挥手,又悄无声息地散逸在黑暗中。
槐诗愣了许久,最后一个能跟他说说话的人已经退场了,这不由得让他有点悲伤。
但还好,他最近捏了一把电提琴出来,就扛在肩膀上,以后闲极无聊至少可以拉几把。
至少他倒是感觉自己进步挺大的,不算时光虚度。
他继续向前。
这样,再度向前走了五千年,又睡了很久。
来自总统的信使花了三年的功夫来到了他的面前,用巨大的音箱将他从梦中唤醒,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嗯?”槐诗比预想之中平静:“轮到我了吗?”
“也挺好。”
槐诗点了点头,将背后的城市放下来,打开罩子,伸手:“把炉心拿来吧。”
为了完好地转移炉心就用了半年,如今槐诗的体型已经膨胀了太多,原本有他巴掌那么大的熔炉此刻只有玻璃珠那么大。
“到你了么?”
打开的炉心中,端坐的灰熊感慨到:“说起来,你这个家伙体型又变大了啊,你可怎么进来啊?”
“用不着进去。”槐诗说:“我有更方便的方法。”
然后,他就张嘴,将炉心丢进了喉咙里去了,嗷呜一声,吞下。
吧嗒了一下嘴,认真地向下面等待的使者点评:“你们这些年除锈工作做的不太好啊,有一股铁锈味儿。”
不是原本预想中的酸甜口感,真令人有些失望。
然后,他就被点燃了。
感觉到火焰自腹部升腾而起,瞬息间,将他笼罩在内,好像要将他的身体寸寸瓦解那样,带来了灼烧的剧痛。
在痛苦里,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压抑着喉咙里的咆哮。
只有融化的钢铁从他的身上留下,化作方圆千里的金属湖泊,在沸腾的金属之湖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天,吐出了传承了五万年的烈火。
稍纵即逝的火光里,有巨兽们的身影浮现。
凝视着槐诗的眼瞳,微笑着,挥手道别。
“交给你啦。”
“嗯,交给我吧。”
槐诗点头,可是却无人回应,那些身影消散了。
骨骼增长的剧痛从他的体内迸发,无数脏器咆哮着迎来火中的蜕变,一对巨大的翅膀从他的后背之上破骨而出,展露出狰狞而锋锐的模样。
槐诗仰天长啸,巨尾横扫,在这死寂的世间迸发出最后的龙吼。
如今的他已然在火焰中迎来最终的蜕变,超出常人想象的恐怖躯壳再度暴涨,在火焰的覆盖之中,一片片锋锐的龙鳞从装甲之下生长而出。
传承的火焰蔓延上了原本的光背,令光背也在火焰中越发地庄严,形成了日轮一般地庄严轮廓。
而永恒泰坦帝国,便悬浮在那日轮之间,宛如璀璨的宝珠那样。
永恒的帝国和仿佛永恒的巨兽融为了一体。
槐诗真正地从原本的原型之中超拔而出,成为了这世上唯一的主宰,背负世界者!
终末之龙巴哈姆特!
现在,吞食世界之龙在这死去的世界里展开双翼,咧嘴微笑着。
“我们走吧。”
他冲天而起,背负着日轮和世界,再度踏上了无尽的旅程。
就这样,一万年,两万年,在恍惚之中时间疯狂地加速着,好像数万倍的快进那样,变得再没有任何实感。
漫长的旅行之中,他背后的世界好像也进化到了他根本无法辨认的程度,随着学者们的退场,这个城市早已经交棒给了这些进化族群本身,而现在的他们,好像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甚至每个人都没有丝毫的分别。
“劳烦您漫长的庇佑,神圣的大灵啊。”
那些光影之中发出千百人的身影,向着他道别:“今日,我等迎来最终的进化,舍弃凡蜕,融入亘古的源泉之中。”
“已经决定了吗?”槐诗问。
“一百二十万人民,没有一人彷徨和恐惧,如此令人欣慰的果实,仰赖您等的无私奉献。”
光影中的人们恭谨地俯身:“我们将融入白银之海,进入统一的境界,再不会成为您的负累。
这便是我们向末日发起的最后进攻,请您见证这一切。”
“那就去吧。”
槐诗点头,“我没有什么意见。”
“那便再会吧,大灵。”光影中的人们似是微笑:“希望我们在末日终结之后,能够在新世界再度相逢。”
“嗯,再见吧。”
槐诗垂下眼睛,凝视着那些光影一个个地走进了光亮的烈光中,融入了璀璨的白银之海。
无穷尽的白银之海一道跃动的光芒,凑近了,好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一样,最后,回到了他的背后,融入日冕一般的光背之中,纯净的清辉洒落,好像化作了月亮。
“走吧,我的朋友。”
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旋即又消散了。
槐诗轻声笑了起来,展开翅膀,飞向了黑暗的远方。
他的旅程尚未结束。
他便要继续往前。
接下来的时光再无意义,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槐诗的体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可惜,再没有什么参照物可以让他比对自身。
他还在继续往前。
直到有一天,他感受到了一阵和往昔不同的深沉的困倦,他才在寂静的大地上,环顾四周。
“我要睡了,你呢?”他回头问自己背后的太阳和月亮。
白银之海中依旧环绕着太阳,静谧地洒落辉光,只是闪烁了一下,好像道别一样。
“那么晚安。”
槐诗笑了笑,趴在地上,用双翼轻柔地将那一轮光芒保护起来,沉沉睡去。
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死寂的世界中,只有火光在静静地跳动着,倔强地歌唱着往昔的史诗。
一万年,两万年……
那火光变得好像风中残烛,光芒渐渐暗淡,但却不曾熄灭。
直到有一天,远方吹来了久违的风,卷着浓郁的水汽,化作一层层漆黑的乌云,笼罩了荒芜的世界。
暴雨下了三千年,填充了干涸的海床,形成的海洋,葱翠的草籽从死寂的大地上生长,化作茂密的森林。
天和地再度迎来了苏生。
而那一缕倔强的火焰终于随着月轮一起消散了。
在熄灭的火光之中,第一只走兽从其中走出,茫然地抬起眼睛,环顾着四周。
看到了破晓的曙光。
浩荡长夜,自此而终。
寂静的书房里,随着书本的合拢,带着眼镜的干练老人抬头,端详着面前的女孩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结局吗?”
老人问:“你本来可以让他活到下一个纪元呢。”
“可正因为这样,故事才是最美的,不是吗?”
名为莉莉的少女认真地回答:“这毕竟不是我的舞台,如果一味乱来的话只会失之本意——黎明之前的英雄之死,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了。”
老人摘下了眼镜,仔细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感慨:“如果你是作者的话,说不定会成为那种对主角特别狠心的辣手类型啊。”
“作者什么的太过夸张了。”
莉莉摇头:“我并没有创造事象的能力,只不过是拣选出自己想要的要素,修订成了一部合集而已。”
“这就够了。”
老人颔首,珍而重之地将书递过去:“DM他们的眼光不错。要成为天国的管理人,就好像当图书馆管理员和出版编辑一样,不需要去创造内容,你只需要将内容放在最合适的地方就可以了。
而对于从传说中诞生的你而言,这简直就是本能,真羡慕他们能够找到你这样的继承者。”
“前辈过奖了。”莉莉低着头,可是却难掩被夸奖的兴奋。
“替我感谢DM他们,特地来送我这个老太婆一程。”
老人笑了笑,从自己的背囊里抽出一本小心保存的书:“这是我进入理想国时所到的凭证,现在理想国已经不存在了,就替我交还给象牙之塔吧。”
那是一本饱经世故的古籍,可上面烫金大字却未曾褪去色彩,不知被翻阅过多少次,依旧存留着往昔的印记,没有过半点损坏。
《Gone with the wind》
感受到其中厚重的源质波动,莉莉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头。
这毫无疑问是天国之中曾经一本源质典籍,收存着曾经人类神话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借书借了这么多年,总要有始有终。”
老人愉快地向着她眨了眨眼:“不过,晚还几天也没事儿,我建议你有空的话也可以看看……”
“谢谢。”莉莉用力点头。
“我对事象操作并不擅长,如果说有什么是能够给你的答谢,那就只有这个了。”
老人温和地笑了笑,“那么,再见吧,小姑娘,祝愿你在风暴来临之前能够平静地成长。”
“再见。”
莉莉颔首,消失在沙发之上。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请进吧。”老人歪头,点燃了嘴角的烟卷,语气毫不客气:“让我看看存续院来的是哪个傻屌。”
神情无奈的尼芬海姆推门而入,僵硬地向着老人笑了笑。
没办法,人家都死了,骂你两句怎么了?况且辈分放在这里,别说骂你,打你两句你还敢说前辈打得不好?
“坐吧。”
老人指了指自己面前不知道何时变成旧椅子的沙发:“别传出去又说我倚老卖老,见到存续院的人连坐都不让坐的。”
尼芬海姆干脆啥话都不说了,坐了下来。
老人端详了这位后辈一眼,一脸惋惜地摇头:“长得还行,怎么就跑到存续院那犄角旮旯中去了……算了,人各有志也不能勉强,我们说正事儿吧。”
她弹了弹烟灰,问道:“东西拿到了?给了你们这么长时间,哪怕是山寨也应该仿了个八九分了吧?”
“还差一点。”尼芬海姆直白地回答,拿出一叠书稿:“您的成果之中,除了牧场主和长生之兽以外的那一部分。”
“都在这儿了,清点一下吧,别说我都死了还藏着掖着。”
老人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响指,一个巨大的箱子出现在了尼芬海姆的面前。
这就是这一场魔女之夜最终的研究成果。
也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关于生物源质化的可行性技术。
除了关于毁灭要素的研究之外,这才是她这一生研究的精髓——她根本不需要通过魔女之夜去验证什么,她早已经成功了。
傅依便是这一份成果的明证。
她才是这一场魔女之夜最适合的人选。
不需要升华者去执行,也不需要学者进行探究,只有在普通人身上才能够显示出这一份价值的技术。
令普通人也能够在末世化的世界中生存下去的方法……这便是她最引以为豪的研究!
代表曾经的理想国,她为现境留下这一份最后的礼物。
尼芬海姆阅读完毕之后,沉默地起身,附身行礼,代表现境献上这一份感激。
老人欣赏着尼芬海姆敬佩的神情,愉快地笑了笑,挥手道别,示意他可以走了。
“没有什么更多的嘱咐了么?”尼芬海姆问。
“怎么利用这一份技术,是进行试验还是封存,如何利用我的其他的资料,是扩散还是保留,这都随你们。”
老人平静地说:“死去的人不应该干涉现境的世界,更何况,运用它的不应该是你们么?
虽然存续院总是抠抠索索的不像话,统辖局老是步调缓慢的不行,但我相信存续院能够掌握它的风险,也相信统辖局能够完成自身的使命。”
她停顿了一下,无奈地叹息:“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承认,保护现境这个任务没了理想国同样也能实现,而且做得还不错——那就好好干活儿吧,小鬼。”
“不要辜负一个老太婆的期待啊。”
她咧嘴笑起来,可却全无沧桑的老态,眼眸澄澈地宛如稚童那样:“现境,就交给你们啦。”
“嗯。”
尼芬海姆颔首,神情严肃:“交给我们吧。”
他珍而重之地捧起箱子,转身离去。
槐诗收起了东西,有些忐忑地说道:“实际上,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昨日的幻影,对吧?”
老人了然地颔首,明显早就洞彻了槐诗身上的山鬼圣痕,令槐诗松了口气,眼神期待了起来。
“真麻烦啊,原本理想国还在的时候,应该直接就能够通过彩虹桥跨时搞定的”
老人挠了挠头,沉吟了许久,忽然打了个响指。
窗外的景色骤然一变,好像来到了雪山之前。
“好了,你出去吧。”她说:“你出去就应该能够看到了。”
槐诗疑惑地起身,推门而入,却看到外面似曾相识的雪山,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刚刚进入魔女之夜时来到的雪山么?
当他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小屋已经消失了。
于是他便信步向前,踏着狭窄的道路向前,经过了他曾经苏醒的那个洞穴,越过了往日和那群鬣狗交战的地方。
最终,脚步停留在了河流的边上。
当他低头看向水中的波澜时,便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已经再非曾经哈士奇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他本人的样子。
只不过那样子却如此的陌生,令他难以辨别。
在倒影中,少年面目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宇之间的意味却和以前不一样了。
让人觉得简直焕然新生。
好像带着隐隐的火光那样,黑色的眼瞳静谧而幽深,将因年龄而显露的稚嫩一扫而空。
哪怕是同样一张面孔,同样的神情,可不论是谁都无法当他是一个小孩子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好像有所变化,但好像又没有。
只是变得和过去不太一样。
或许只是成长而已。
稍微,稍微,稍微那么一点点的成熟了一些。
当一阵涟漪缓缓飘荡而过,槐诗的倒影便缓缓地变化,浮现出他曾经的轮廓,令他愣在了原地。
这便是昨日的幻影。
已然和今日截然不同。
而更令他错愕的是,好像有水泡破裂的声音从意识中响起。紧接着,在恍惚中,记忆中那些破碎的回忆碎片重新从黑暗中浮现,重新弥合,填补了每一寸空缺。
那些早已经遗失的童年记忆竟然被找回来了,不止是如此,甚至还在向前继续发掘,继续延伸。
直到最后,从出生到现在,一切都历历在目。
曾经那个扛着大提琴在街头孤独走过的小孩儿如今好像已经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但依旧是什么东西是相同的,贯穿了他这短暂的十七年,并会向着回来继续延续……
过去,现在,还会有未来。
他还活着。
许久,许久,槐诗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
并没有吐出等离子火花和毁灭一切的吐息,可他却感觉胸臆之中的焦躁和郁气都随着呼气一同自肺腑中抽离。
一阵舒爽地清凉随着呼吸扩散在肺腑之中,令他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听见了体内噼啪作响的声音。
好像终于自漫长的幼苗期迈入了成熟,山鬼的圣痕在迅速地生长,到最后,一重重墨绿的色彩重叠在他胸前的裂口之中,好像要开花那样的。
“这不是稍微有模有样了一些吗?”
槐诗低头,凝视着倒影中曾经的自己,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向着曾经的自己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继续加油吧,槐诗!”
于是,倒影之中的少年微笑着抬起大拇指,向着未来的自己也送上鼓励。
在隐去了踪迹的小屋中,自始至终都依靠在窗前的少女看着某人对着倒影傻乐的样子,忍不住摇头叹息。
“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啊。”
傅依无奈耸肩,“感觉还挺符合我的人设的的嘛。”
“进化总有副作用嘛,离开这里之后应该就好了。”
比起这个来,她身旁的老人倒是对另一件事颇为诧异:“竟然没有升华么?”
“难道是我估计错误了?”她沉思着,“主持白银之海的运转,哪怕只是有这样的体验也应该足矣完成升华了才对。”
“嗯?那个好像要飘起来的感觉?”傅依愕然:“我还以为是我感冒了……结果不是么?啊,感觉错过了好多钱!”
“……如果不是你本身的意识对改变表示拒绝的话,升华是并不会停止的。”
老人一眼便看穿了傅依的掩饰,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不快,只是好奇:“对于自己常人的身份坚持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说,真是罕见难道你是讨厌升华者的那种?”
“不,我还挺羡慕的来着。”
傅依思考了片刻,认真地说道:“但就是那种……很流于表面的羡慕,您能理解吧?比起升华者来,我反而觉得做普通人更方便。”
羡慕,渴望,欲求。
这样的情绪确实是有过,但充其量不过是隔着电视感慨两句的那种,就好像敬佩帅气的探险家,尊重成为英雄的人,羡慕那些活跃在枪林弹雨中还能够潇洒地点根烟的帅气角色一样。
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自己没有那样的才能,也没有必须那样才能够实现的梦想。
虽然偶尔会有一些小冲动,但其实归根结底也就那个样子罢了。
“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一个两个要么头铁的让人害怕,要么理智的让人受不了。”老人挑起眉头:“我原本以为……”
她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你会需要一些改变。”
“我其实也这么认为。”
少女轻声叹息:“可不久之前我才发现,实际上,我最不渴望的就是改变了。”
她不需要改变。
就算是父亲和母亲的感情破碎,两人离婚,就算是母亲打算再婚,并且有了一个孩子……
哪怕很多时候她的努力没有得到过回报,反而令现实和自己期盼的场景越来越远。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
但对此她都可以理解。
属于她的这一份现实已经足够的完美,一切因果皆有注定,一切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顺理成章,不需要她再去画蛇添足。
哪怕再难以接受,也不是抗拒和欺骗自己的借口。
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间,需要一个能够让她暂时逃避一切的地方。
还有一个能帮助她离开这一切的朋友。
就好像离家出走那样,总有一天都要回头看向归去的路。她对此心知肚明,且不打算将这一天拖延的太远。
只要一会儿就好。
只要短暂的自由一夜,她就可以回去面对她需要面对的那一切。
好像离家的孩子那样,任性地玩闹,在街头放浪,奔跑,去尝试一切父母不允许的事情。
这是属于她的自由之夜。
现在,魔女之夜已经结束。
她该回家了。
哪怕外面的这个世界瑰丽又庞大。
“我明白了。”
老人轻声笑了起来,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比我想得要更加的坚强……不过,你确定,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么?”
说着,她看了一眼窗外,那个河边傻笑着的少年,摇头感叹:“碰到这种不知道是脑回路奇怪还是天生渣男的人,哪怕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明白吧?”
“不用了。”
傅依从那个背影身上收回视线:“我改主意了。”
“嗯?”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比我预想之中的还要好……”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可惜我不是。”
想要欺骗这样的人,实在太容易了。
傅依对此深有体会。
只要你对他微笑,他就会对你微笑,只要你是他的朋友,他就不会对你有任何防备……只要你索求,他就会给予。
尽其所能。
从不会让人失望。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想将自己最狼狈的请求说出口。
他会同意么?不,应该问,他会拒绝吗?然后,他会对这一份感情忠诚么?不,他难道会背叛吗?
再然后呢?
自己会幸福吗?
最重要的,他会感到幸福吗?
这样不对吧?
爱难道不是相互的吗?
单方面的索取和单方面的依靠的话,那不就像是乞丐了吗?
仔细回想的话,从以前到现在,她似乎都在不断地试图依靠别人。
依靠父亲的溺爱,依靠母亲的支持,依靠自己的模样得到喜爱,依靠自己的职权忽略规则,然后,依靠自己的巧言去获取朋友……在自己最孤独的时候。
或许她擅长这个,或许就算依靠别人也没有人会去说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再依靠那些东西了。
只是看着窗外的那个背影,只要彼此进行一下对比,便能够知晓,那样寄生虫一般地生活毫无幸福可言。
只是乞讨而已……
沉默里,似是察觉到女孩儿的失落,老人抬起手中的盒子递过来:“抽烟么?”
傅依伸手,可盒子却收回去了。
“不给。”
老人咧嘴,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了那样,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还是个孩子呢,喝茶吧。”
带着馨香热意的茶杯来到了傅依手中。
“伊芙琳。”
老人忽然说。
“嗯?”
“我的名字叫伊芙琳,恰舍尔家的伊芙琳。”
老人微笑着,告诉她:“注册名叫做【周期】。虽然自我介绍有些晚,但我希望能够成为你的朋友。”
“我、我……”
傅依愣了半天,许久,低下头,眼眶被水汽熏蒸着,就好像有些发红了:“我的名字叫做傅依,依靠的依……”
“傅依,我知道了。”
老人强硬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摇了一下,愉快地点头:“那我们就是朋友了,请放心的依靠我吧,哪怕我们相处的时光如此短暂。”
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严肃又端庄,沉声反问:“那么,在最后,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在令人不安的短暂寂静中,她的嘴角忽然勾起,露出温柔地笑容:
“玩得开心吗?”
傅依愣在原地,许久,用力地点头。
“嗯!”
于是,笑容就变得欣慰起来,充满了愉快和满足。
老人伸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面前的女孩。
“那就露出笑容来吧,我的朋友。”
她亲吻了一下女孩儿的额头,轻声道别:“希望我们能够在漫长的时光之后,自源泉再会。
你将要踏上自己的旅程,而我也会回归自身的归宿。
不过在那之前……”
她挤了挤眼睛,好像小孩子准备恶作剧那样,微笑着告诉她:“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当悼亡的钟声响起时,现境之外,只存在一夜的短暂泡影迎来了破灭。
无数纷繁幻象消散,在空旷的世界中,苍老的创造主缓缓地回眸,端详着自己一生所创造的一切。
如今,一切都将随着她而一同逝去。
这是最后的弥留时光。
当她转过身时,就看见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那里的纤细人影,黑色的长裙如水那样流淌在地上,赤金的刺绣勾勒出了传达深邃奥秘的繁复纹章……
这么多年了,她好像未曾有过任何改变,笑容依旧。
仔细去端详时,却难以窥见她的容颜,视线只会迷失在那一层稀薄的光晕之中,无法存留下任何印象与记忆。
但却能够感受到令魂魄为之慑服的庄严。
“哟,好久不见!”
突如其来的女子微笑着,抬手示意。
“是啊。”伊芙琳颔首,轻声叹息:“好久不见……可惜,存留给我的时光所剩无几,真是遗憾。”
她拍了拍身旁的地方,“介意陪我坐一会儿么?”
“自无不可。”
来者上前,坐在她的身边,端详着她脸上的皱纹,眼神就变得怜悯起来:“这么多年,辛苦你啦。”
老人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对于理想国而言,这不是份内之事么?”
“理想国已经破灭了,就像是理想一样。早在它建立的那一天,我就提醒过你。”
“但使命还在继续,不是么?”
老人轻声笑了笑,拉开了自己的背包,从其中抽出了那个携带多年的盒子,递了过去:“这个,是打算送给你的——原本还以为没有机会了,但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盒子打开了。
是璀璨的黄金,那是仿佛由黄金中生长而出的圣洁之树,而这修长盒子中的不过是其中的一枝。
隔了这么多年,它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泯灭的倔强生机,清香依旧。
来者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专门为我找的?”
老人摇头,“只是顺带,不要过意不去。”
“……辛苦你了。”
盒子被珍而重之地合拢,她轻声叹息:“至少多了一线可能。”
”能够听到你的感谢真是不容易啊。”老人大笑了起来,拍着膝盖:“虽然很辛苦,但能够被你感谢一次,倒好像也不算太亏。”
“就当你为神明献上牺牲,怎么样?”
修长的手臂亲昵地揽着老人的肩膀,她问:“还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放心大胆的许愿吧,我可不是吝啬抠门的那种……”
“没了。”
老人摇头,想了想:“好不容易见到你,就多陪我一会儿吧,怎么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揽着老人渐渐疲惫的身体,温柔地陪伴在伊芙琳的身旁。
两人静静地凝望这个梦境破碎的模样,看着天空渐渐地消散,大地坍塌,消失在黑暗之中……
自泡影的裂口中,显露出现境的瑰丽光芒。
那宛如彩虹那样美好的虹光映照在老人的眸子中,令她的眼瞳好像被点亮了一样,璀璨无暇。
并无不舍,也没有遗憾。
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用尽一生去守卫的世界,就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一副壮美创景时那样。
稚子一般纯净的眼瞳里在闪闪发光。
“看呐——”
她出神的呢喃,“这个世界,多美啊。”
“是啊。”
陪伴在她身旁的温柔话语轻声吟诵:“看那摇摆的世界负着苍穹,看那大地和海洋和深远的天空,看万物怎样为未来的岁月欢唱……这就是由你们所开创的世界,真正属于你们的时代。”
“这便是你一生当之无愧的殊荣和美誉。”那个庄严又柔和的声音告诉她,“我将见证你,恰如你们曾经见证我那样。”
于是,老人便笑了起来。
心满意足。
随着远方哀婉的钟声余响渐渐消散,老人的面容上,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道裂隙。
“我的时候到了吗?”
“……是啊。”
一双手臂轻柔地拥抱着她,抚摸着她的白发,温柔地道别:“再见了,我的小柴郡猫。”
“不应该是永别吗?”
老人微笑着,轻声长叹,“永别了,我的朋友,永别了……”
在钟声之后的寂静里,她沉沉睡去。
随着泡影一起,沉入了永恒的美梦。
再不醒来。
擦肩而过。
槐诗愣了半天。
不过根据前台所说,傅依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反而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没有受到什么损害。
但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跑掉什么的,这心里完全就没有他这个好兄弟啊。
这顿时让槐诗有些失落了起来。
走出酒店之后,他才感觉到一阵疲惫,坐在台阶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发呆。
门童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碍于他的证件又不敢赶人,只能有些忧心忡忡的站在远处看着这里。
在沉默里,背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有一条看上去颇为壮实的狗走了过来,经过他的身旁,停下脚步,然后娴熟地抬起了一条后腿,撒下了一串带着浓厚气味的液体。
最后,尾巴得意地晃了晃,从槐诗的鼻尖甩过。
“连条狗怎么都欺负我!”
槐诗自发呆中惊醒,顿时忍不住大怒,可定睛一看,却忍不住愣在原地。
这经典的黑白配色,这冰蓝色的双眼,这桀骜不驯的眼神和咧嘴时的邪魅笑容,还有这个大得有点过头的体格……
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而且为什么这破狗看自己的眼神都这么嫌弃啊!
“啊,槐诗!槐诗!不要乱跑!”
停车库的方向,有一个慌乱的声音响起:“快回来!啊,你怎么撒尿了!对不起,我还没有买绳子,唉……槐诗你怎么在这里?”
“……”
槐诗生无可恋地回头,看着尴尬的傅依,又看了看那一条在傅依脚边撒欢的哈士奇,指了指它,又指了指自己:
“你叫哪个哦?”
“……这个说来话长。”
傅依尴尬地伸手,粗暴地拽着那一只在槐诗脸上扫来扫去的尾巴,把哈士奇拽了回去。
那一只恶作剧完毕的哈士奇还朝着槐诗得意地咧嘴,邪魅一笑,露出了满嘴带着金属色彩的小尖牙。
披着狗皮的巨兽打了个喷嚏,驯服地在傅依旁边蹲下,高贵的脑袋昂起,冰蓝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看上去威风无比。
在难言地尴尬中,傅依伸手,指了指槐诗马鞍包里露出一截的绳索:“能把绳子借我用一下么?它刚刚还把人家的保险杠给啃碎了……”
槐诗低头,打开马鞍包,看着里面的项圈,还有面前的狗。
愣了许久。
表情渐渐变得十分精彩。
最终,少年肩膀耸动着,却还是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就好像终于感受到了这个来自命运的小小玩笑。
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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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指令·其之三:请和傅依永远做朋友。】
寂静的殿堂之中,列席者们沉默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抬头凝视着前方。
那些自世界各地赶来的人们各不相同,或老或少,肥胖或者纤细,丑陋或是美貌……西装革履的精英和脸上晒痕斑斑的农民、以及十指老茧的工人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之上,看上去分外古怪。
此处应该是神殿才对,可神殿之中却没有神像耸立,庞大的石基之上所承载的只有现境无时不刻运转的投影。
投影之下,平静的声音依旧在继续。
“究竟如何才能够保证最大程度的保证一切的延续呢?”
名为叶戈尔的中年男人伫立在投影之下,肃声宣讲着来自存续院的报告:
“群体的共生?个体的独存?基因的遗传?亦或者,文明的再续?”
“我相信,这就是那位陨落的创造主为所有同僚们留下的最后题目——值得我们用一生去探求的疑问。”
“这不仅仅是一场末世化的应对演习。”
“在其中,至关重要的’生物源质化’,也就是被称为’以太升华’的技术将在接下来的三个周期之内在三大秘仪的’预载区’进行上传。
根据我们的测算,这一项技术成功地让末日钟回拨了四分钟,这对于现境的所有常人而言都是一项伟大且慈悲的创造,时至今日,理想国的遗泽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守卫着整个世界。”
“但她所做的却远远不止如此”
叶戈尔肃声说,“她所给予的甚至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多——包括毁灭要素的研究之中的崭新突破!”
“在恰舍尔女士最后的实验之中,我们成功地观测到了新的发现——通过模拟牧场主的食物链,我们所得的成果,已经无限制地接近永生之兽的范畴!
不仅仅是确立了两者之间对立且对应的结论,我们所得到的要比预想之中的还要更多——”
在场者,哪怕不懂得学者之间所流传的繁复理论和名词,但依旧从自己的助理口中理解了这一成果的意义。
这一份堪称危险的成果,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称之为惊吓更为恰当。
盖因思路太过疯狂,宛如天马行空一样。堪比开上高速公路的高铁一样,横冲直撞,视规则和禁忌如无物。
完全将危险至极的毁灭要素视作了笼子里的小白鼠。
在经历了漫长的研究和无数地失败之后,终于成功地将两者在特定视角之下联系在同一主轴之上。
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和共通点。
并以此为基础,建造出了一套完全可行的理论工具,不,应该称之为桥梁才更加的妥当。
不论是通过对牧场主的研究去反向剖析永生之兽,还是通过对永生之兽的理解反过头来去针对牧场主的存在进行研究……
漫长时间以来对两者的海量研究将通过这一桥梁进行转化,哪怕有所限制,但依旧相当于打开一条全新的道路。
一门新的深渊生物学的学科将会在伊芙琳的手中被开创而出,从今往后,将会有无数学者传承薪火,沿着她开拓出的道路继续向前。
毫无保留的授人以鱼。
“这位女士在逝去之前的最后一分钟,依旧为现境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叶戈尔撑起自己的拐杖,努力地撑起了自己的小腿,挺直身体,庄严说道:“在此,我提议全体起立,为这一位智者的逝去而默哀。”
毫无犹豫。
不论来自何处,不论即将去往何方,统辖局、存续院、技术部、考古队……乃至天文会之外的石釜学会、青铜之眼等等,不论是何方的代表,此时此刻,在叶戈尔的倡议之下,所有的列席者整齐划一地起身,以庄严地礼节向着那位自投影中浮现的老人垂眸,致以最为崇高的敬意。
整整三分钟。
哪怕只有三分钟。
整个世界为她的逝去而停滞了运转。
这便是创造主的葬礼。
只有融化的钢铁从他的身上留下,化作方圆千里的金属湖泊,在沸腾的金属之湖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天,吐出了传承了五万年的烈火。
稍纵即逝的火光里,有巨兽们的身影浮现。
凝视着槐诗的眼瞳,微笑着,挥手道别。
“交给你啦。”
“嗯,交给我吧。”
槐诗点头,可是却无人回应,那些身影消散了。
骨骼增长的剧痛从他的体内迸发,无数脏器咆哮着迎来火中的蜕变,一对巨大的翅膀从他的后背之上破骨而出,展露出狰狞而锋锐的模样。
槐诗仰天长啸,巨尾横扫,在这死寂的世间迸发出最后的龙吼。
如今的他已然在火焰中迎来最终的蜕变,超出常人想象的恐怖躯壳再度暴涨,在火焰的覆盖之中,一片片锋锐的龙鳞从装甲之下生长而出。
传承的火焰蔓延上了原本的光背,令光背也在火焰中越发地庄严,形成了日轮一般地庄严轮廓。
而永恒泰坦帝国,便悬浮在那日轮之间,宛如璀璨的宝珠那样。
永恒的帝国和仿佛永恒的巨兽融为了一体。
槐诗真正地从原本的原型之中超拔而出,成为了这世上唯一的主宰,背负世界者!
终末之龙巴哈姆特!
现在,吞食世界之龙在这死去的世界里展开双翼,咧嘴微笑着。
“我们走吧。”
他冲天而起,背负着日轮和世界,再度踏上了无尽的旅程。
就这样,一万年,两万年,在恍惚之中时间疯狂地加速着,好像数万倍的快进那样,变得再没有任何实感。
漫长的旅行之中,他背后的世界好像也进化到了他根本无法辨认的程度,随着学者们的退场,这个城市早已经交棒给了这些进化族群本身,而现在的他们,好像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甚至每个人都没有丝毫的分别。
“劳烦您漫长的庇佑,神圣的大灵啊。”
那些光影之中发出千百人的身影,向着他道别:
“今日,我等迎来最终的进化,舍弃凡蜕,融入亘古的源泉之中。”
“已经决定了吗?”槐诗问。
“一百二十万人民,没有一人彷徨和恐惧,如此令人欣慰的果实,仰赖您等的无私奉献。”
光影中的人们恭谨地俯身:
“我们将融入白银之海,进入统一的境界,再不会成为您的负累。这便是我们向末日发起的最后进攻,请您见证这一切。”
“那就去吧。”
槐诗点头,“我没有什么意见。”
“那便再会吧,大灵。”光影中的人们似是微笑:“希望我们在末日终结之后,能够在新世界再度相逢。”
“嗯,再见吧。”
槐诗垂下眼睛,凝视着那些光影一个个地走进了光亮的烈光中,融入了璀璨的白银之海。
无穷尽的白银之海一道跃动的光芒,凑近了,好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一样,最后,回到了他的背后,融入日冕一般的光背之中,纯净的清辉洒落,好像化作了月亮。
“走吧,我的朋友。”
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旋即又消散了。
槐诗轻声笑了起来,展开翅膀,飞向了黑暗的远方。
他的旅程尚未结束。
他便要继续往前。
接下来的时光再无意义,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槐诗的体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可惜,再没有什么参照物可以让他比对自身。
他还在继续往前。
直到有一天,他感受到了一阵和往昔不同的深沉的困倦,他才在寂静的大地上,环顾四周。
“我要睡了,你呢?”他回头问自己背后的太阳和月亮。
白银之海中依旧环绕着太阳,静谧地洒落辉光,只是闪烁了一下,好像道别一样。
“那么晚安。”
槐诗笑了笑,趴在地上,用双翼轻柔地将那一轮光芒保护起来,沉沉睡去。
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死寂的世界中,只有火光在静静地跳动着,倔强地歌唱着往昔的史诗。
一万年,两万年……
那火光变得好像风中残烛,光芒渐渐暗淡,但却不曾熄灭。
直到有一天,远方吹来了久违的风,卷着浓郁的水汽,化作一层层漆黑的乌云,笼罩了荒芜的世界。
暴雨下了三千年,填充了干涸的海床,形成的海洋,葱翠的草籽从死寂的大地上生长,化作茂密的森林。
天和地再度迎来了苏生。
而那一缕倔强的火焰终于随着月轮一起消散了。
在熄灭的火光之中,第一只走兽从其中走出,茫然地抬起眼睛,环顾着四周。
看到了破晓的曙光。
浩荡长夜,自此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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