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结尾,巫宁坤如自己翻译的诗歌一般,但依旧调皮,他“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再归来。
学者、翻译家巫宁坤于2019年8月10日在美国弗吉尼亚州逝世,享年99岁。再过33天便是他的99岁农历生日,也是中秋的前一天。
巫宁坤的三儿子巫一村告诉新京报记者,作为子女,他们对父亲的去世有心理准备:“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病痛。”
巫宁坤的前半生辗转国内多地,饱经磨难全化作“一滴泪”,后半生退休留美,在弗吉尼亚州的公寓里过起了做扬州菜、搓麻将的自在生活。“泪”滴落在弗吉尼亚州东侧的大西洋里,大海冲淡一切,但苦涩的味道却从未消逝。
学生郭中迅回忆起这位老师,总是从“神”到“人”来回交替:“听说是巫先生授课,就好像物理系的学生遇见了爱因斯坦……但在公共澡堂遇见先生时,他又是如此接近生活。”
在故人李广平眼中,他充满活力,即便90多岁,接人待物也爽朗至极。
2017年秋,巫宁坤与妻子李怡楷合影。 巫一村供图
传授学生批判性思维
1979年,巫宁坤的生活进入后半生。
59岁的巫宁坤在这一年被平反,得以离开农村,返回国际关系学院任英文系教授。这一年,郭中迅考入国际关系学院,4年后,他读研期间成为巫宁坤的学生。
8月12日,郭中迅告诉新京报记者,那时巫宁坤只教硕士班,一个班6人,巫宁坤负责教授名为“研究方法”的课程。
毕业30余年后,郭中迅仍清楚记得巫宁坤授课时的样子,戴着厚眼镜,站在黑板前,头发凌乱,看起来有些“狂气”:“巫先生一张嘴,声音很大,笑声也大。”
得知巫宁坤要教授自己课程时,郭中迅又惊喜又害怕。那时,在英语文学研究界,巫宁坤备受尊敬,他的英文作品翻译在圈子里非常出名。巫宁坤抗战时担任飞虎队翻译,又是芝加哥大学博士研究生,新批评芝加哥学派的代表学者罗纳德·克莱恩(R.S.Crane) 的学生。
郭中迅说:“夸张一点讲,就好像你是学物理的,然后别人告诉你,你的老师是爱因斯坦。”
有学长告诉郭中迅,巫宁坤的课既“深奥”又“残酷”。
开学很久,巫宁坤才从美国回来,走进教室没有寒暄,眉毛上扬,讲英文时略用力,发音还略带扬州口音,他冲着学生们说道:“去美国了,让你们等了,make myself visible(我该出现了)。”
巫宁坤作为老师是严厉的。
郭中迅回忆,在课上,巫宁坤要求学生交作业不能手写,而是用学校发给学生的打字机打印,不管字数多少,不许有任何一个字母错。只要有一个字母打错了,他立刻退还:“(班里)六个人都应该因为打字的错误被退过作业,至少我被退过。”
一次上课,巫宁坤走进教室,发现少了一个学生,他得知这名学生请假后,没有回答,站起来就走了。下周再次上课,巫宁坤得知这位学生上周缺席是因为病了,并非翘课,特地给全班学生道歉:“他对自己离席的解释是,作为老师,我对教学有真诚的付出,希望你们做出同等的努力。”
上世纪80年代,巫宁坤就告诉学生们,要有批判性思维。
郭中迅对任何印在纸上的文字总是先接受并服从。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巫宁坤把诗歌的作者名字去掉,然后发给学生读,学生讲好或者坏。之后,郭中迅掌握了真正判断和欣赏的能力:“我可以大胆地说,举世公认的世界名著不怎么样,并给出原因。”
“做巫先生的学生,如果作业能及格,就是巨大的成就。”郭中迅和同学们都担心会挂科,但考试后,班里6人的总成绩都是A,“巫先生的态度很清楚,平时严格要求,绝不放松,但最后成绩一定是A,因为接下来有人也许要申请国外的大学,他们很看重在学校的成绩。”
巫宁坤(前)、妻子李怡楷(右一)与朋友们聚会。郭中迅供图
幽默可爱但不忘过去
相处时间久了,郭中迅觉得巫宁坤幽默可爱起来。
郭中迅的一个学长,也是巫宁坤的学生,和妻子闹离婚。女方哭、闹、上吊,但上吊前先服安眠药,然后打电话通知男方。男方赶回家,把女方送去医院。巫宁坤不知听谁讲了这个故事,对郭中迅说:“多好笑……那就离婚算了,有什么好闹的。”
郭中迅上大学时20来岁,年轻人讲话少不了调侃:“他这么一个像神一样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这么一串,一下子就拉近距离了。”
巫宁坤很喜欢听音乐,家中有个雅马哈音箱。一次,郭中迅对巫宁坤说:“你这个音箱很高级,你应该买一个高级喇叭配这个音箱。”巫宁坤回答:“不不不不,你说错了,你应该让我先买游艇。”郭中迅向新京报记者解释说:“言外之意就是,我并没有你想得这么有钱吧。”
学生们常去巫宁坤家中请教问题。“巫先生家中常来一些只有书上或报纸上才看得到的人物。”郭中迅在巫宁坤家看到过汪曾祺送他的画。
巫宁坤总是非常忙碌,家里总有外国人来,也会经常被请去国外做讲座。一次巫宁坤出国讲学,回来以后,学生们问他讲得怎么样。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收集了一些崇拜者。”
读书时,郭中迅和同学们有一本关于美国文学的教科书,从小说到诗歌再到戏剧足足有1000多页。学生们聚在一起聊起这位作者时都赞叹不已,但巫宁坤开玩笑打趣:“我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不怎么样。”
郭中迅眼里的巫宁坤,也很接地气。
郭中迅和巫宁坤交谈时,很容易就注意到他爱动弹,精力旺盛,坐在椅子上好似被束缚一样“如坐针毡”:“他一会转过来,一会翻过来,一会左腿抬到右腿上,一会右腿换左腿。”
当时国际关系学院只有一个男女分开的公共浴室。“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再大的教授,也要到公共澡堂里跟学生一起洗澡。”而当巫宁坤赤裸裸地出现在浴室时,郭中迅感到震撼,“他挺不在乎,但对我来说挺难忘的,你觉得这人一下子成为你生活中的一部分。”
巫宁坤前半生的故事,郭中迅毕业后读了他的自传才后知后觉。
郭中迅发现,在自传中,巫宁坤毫不留情地把曾伤害过自己的人指名道姓地点了出来:“有个老师,年纪挺大,我们很尊敬他。但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位老师曾对巫先生做过恶劣的事情。但他(巫宁坤)在书里,直接把他的名字点出来。”
郭中迅看到这位被点名道姓的老师后,才想起,自己硕士毕业论文被分配给这位老师指导,巫宁坤得知以后对郭中迅说了一句:“祝贺你,倒霉了。”
自传里涉及国际关系学院的一些老师。郭中迅回想过去的学生时代,才发现,除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场合,巫宁坤从来不和这些人来往,也不请他们去家里做客,或者在学校里和这些人讲话:“在这方面是个特别倔的人。”
退休了喜做扬州菜,爱搓麻将
巫宁坤的妻子李怡楷健在,他们有三个孩子巫一丁、巫一毛、巫一村,一家子都在美国。
巫宁坤与妻子李怡楷早年合影。 巫一村供图
对三个子女,巫宁坤因材施教。长子巫一丁是名英文翻译家,翻译了《时间简史》,女儿巫一毛已经退休,巫一村做专利审查。
“父亲教育我们就是顺其自然,毕竟不能要求矮个子的人像姚明一样去打篮球。”巫宁坤的三儿子巫一村说。
巫一村的名字,包含着父母期待已久的转机,也是对新生活的美好期盼,“柳暗花明又一村”。姐姐巫一毛的名字则取自诗圣杜甫纪念诸葛亮的名句“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北京时间8月12日,巫一村告诉新京报记者,1991年,父亲退休后定居美国,那时已经70多岁了,先是辗转多地讲学,在香港,在美国各个大学当客座教授。又工作了近5年,真正意义上停下来时,已经是1995年了。
巫宁坤的退休生活,也很简单。三个孩子离得也近,常去看他。有时巫一村买菜去,父亲体力尚佳,下厨做饭给一家人吃:“他做的菜口味清淡,就是扬州菜。”
巫一村告诉新京报记者,母亲李怡楷跟父亲在一起时,家务活父亲干得多:“饭是他做,碗也是他洗。我妈是大小姐出身,不会做家务,在家里基本上什么事都不管。”
2017年秋,巫宁坤与妻子李怡楷合影。 巫一村供图
1995年前后,巫宁坤住进老年公寓,但依旧精神好得很:“他没事就跟其他老人玩,搓麻将。他以前还爱打桥牌,但是会的人少。”牌友们都是巫宁坤召集来的。巫一村回忆,父亲刚去老年公寓时,没有中国人,后来父亲就介绍亲朋去,大家相互介绍,中国人慢慢多了起来:“等他走的时候那个老人公寓已经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中国人了,他和母亲却是最早住进老年公寓的。”
巫宁坤在老年公寓里,老朋友们聚在一起聊天、吹牛。他仍保持一颗童心,有小孩子去时,他总是最受欢迎的“调皮爷爷”。若时间倒回至2009年,巫宁坤精力尚佳,还会做一桌菜招待朋友们吃。
巫一村小时候与父母在安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巫一村的记忆里,那段全家流放的岁月,父亲总是乐呵呵的,他热爱生活,走在哪里都能与人打成一片:“我们小时候在农村,身边很多人只读过小学一年级,读到小学三年就已经很不得了。在村子里,家里要用煤,他就到人家煤矿那边,和人家吃饭喝酒,大家在一起玩得都很高兴。他是特别随意的一个人。”
巫一村认为,即便后来到美国定居,父亲也不觉得那些事是种苦难:“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天生就乐观,不乐观的话怎么还会活到99岁?”
去世前一直念叨着回国
乐观,有活力,也是故人李广平眼中的巫宁坤。
李广平的女儿在哈佛大学读书,在哈佛大学家长群中,他看到有一位家长叫巫一村,想到巫宁坤的女儿巫一毛,便加了微信。后来得知,巫一村正是巫宁坤的儿子,便计划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后,拜访巫宁坤。
2017年的6月3日,李广平如约探望。他向新京报记者回忆,与巫宁坤交谈后,完全忽视了那年的他已是97岁的高龄老人,他接人待物仍爽朗至极。
不仅是如李广平这般慕名而来的崇拜者,巫宁坤的老年公寓里,朋友们也经常来访,很多都是中国朋友。
“原来是有很多美国朋友的,都是他在美留学时的同学,但是慢慢地,与他同时代的美国朋友也都去世了。后面他的年轻朋友们,也都有80岁了。”巫一村解释道。
新京报记者在孔夫子旧书网上看到,巫宁坤的手写书信被出售。其中有巫宁坤致沈从文的信。新京报记者欲购买后归还巫宁坤子女时发现,这一信件均早已售出,价格500元。巫一村证实,这封信是巫宁坤的笔迹。
被问及是否需要收回这些书信时,巫一村笑了一下,说:“在其他人手里说不定能保留得更久,只要东西还在,在谁手里,对我们来说没那么重要,不太在意这个事。”
1983年,巫宁坤致沈从文信札。 孔夫子旧书网截图
2005年,巫宁坤和妻子一起回到阔别14年的中国,这也是巫宁坤最后一次驻留在家乡扬州的土地上。
巫宁坤在《腥风千里扬州路》里写道,1968年2月,母亲病逝,他赶回奔丧,不禁感叹“三十一年还旧国”。路上,他笑着对一个胖孩子说:“你的扬州话真好听。”随即被胖孩子反驳:“叔叔说的扬州话不像。”
巫宁坤为此感到失落,他羡慕那位“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诗人。
但巫一村认为,这并不代表父亲不会说扬州话,他推测,父亲可能讲得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扬州话,小胖孩讲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扬州话:“尤其在经过那么多……之后,多少都有所改变了嘛。”
那年回国时,巫宁坤身体还非常好。妻子的眼睛不好,都是他搀扶着照顾,一路上探亲访友。
阅读、听音乐,也是巫宁坤爱做的两件事。
巫一村说,父亲平时喜欢听听音乐,后来听力下降。看书一直看到他眼睛能看,后来他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就这样,身体衰老,慢慢地行动也不便了:“去年他还能走一点路,但走得很慢,要一直扶着walker(有四个轮子,可以推着走),今年就完全不行了。”
巫一村对父亲的离世有心理准备:“去世前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处于昏睡状态,已经非常虚弱了。他总念叨着回国,但2015年以后,体力就不允许了,回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2018年,克里斯托弗·诺兰在电影《星际穿越》中,引用了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的一首名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中文字幕里,巫宁坤版本的译作赫然银幕之上。
这时的巫宁坤,已经到了讲着话就会睡着的暮年。他未曾看过《星际穿越》,或许也无人向他提起,他心心念念的中国年轻人们,因为这部电影,而爱上这句话。
弥留之际的巫宁坤神志不清,没有精力讲话,未曾留下遗言。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病痛。”
他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再归来。
新京报记者 王瑞文 实习生 张祁锴
编辑 郭琛
校对 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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