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云贵
一从祖制和欲念而来
在浸水的丝绸中翻滚 沿精卵的质地
孕育成头颅 尾巴 四肢 接近鱼群的足迹
盛放在躯体里的鱼 在脐带剪开的一刻
还原成世上欲念最初的模样 蠕动如云 干净如瓷
一潭清泉 望不透的星河之源
人的到来 是这世上的幸福与磨难
胎儿娇嫩 慵懒 与大地连接
保持一只鱼的童年状态
那些携带时间的鱼鳞 逐渐从目光里拔出
被一个脱离鱼腥味的群体
以高贵的理由打磨 造型
上演重复的戏剧
二一纸轻浅的生息 开始一页一页书写
莲蓬 浴缸 女人缓缓起伏的原野 写在源流的扉页
一只鱼 从剪掉脐带的那刻
不断承认自己上岸的身份
也不断从别人的眼睛里 看到自己与水的距离
那些生长成母亲的鱼 分娩前后 膝盖上
总还保留一个池塘的宽度 惰性与爱
天地辽阔 仰望中 是消褪水光的江海
而人世 这片混进浊物的汪洋 从未消褪
只在混沌中伪装透明 散漫地于空气中
吸食 吞咽 和倾吐个体的命运
一纸轻浅的生息 让我解读躯体的地图
除开思想的荒田以外 来自血液与细胞的声响
会逐渐熟稔 撬开枕被的是日光
隐藏话语的是月光
风中吹来的是迫近 雨里停息的是离开
莲香树 香雪兰 水花生 颤栗的气味
和水草如出一辙 那些均匀的呼吸
类似玛瑙的光泽 安抚* 躁动和贫穷
手 足 眼 耳 口 是鱼群扔上岸的影子
它们的祖先来自水
一个人内心固守的宁静
来自深海
三我伫立在生活的任意片段 寻找咸湿的泡沫
空对城市 村庄 游弋其中的鱼
在二难命题上听从喧嚣与繁华 选择并迷失
头颅浸在水中 一种静止接近凝固的死亡
鱼在水中呼吸的本性 在上岸后
被迫替换成肉食动物的习性
事物在选择前后 面目有着惊人的差异
冰火之间的舞蹈 呈现两种色彩
像生死 爱恨 面面相觑
头颅装满石头 神经习惯冰冷和沉重
我不能说出其中深藏的黑暗
复杂困窘的人事 总在无灯之夜
模仿大海的潮涌 席卷而来
黑白 善恶 真假 它们长成的面目
日趋相同
四怀念一只鱼的自由和单纯 水 食物 游动
简单生存 仅此而已
人群自以为高贵 太在意一种仰视
堆砌在目光上的喜马拉雅 最能接近雄鹰与明星
所以 无数的攀爬 追逐 夜以继日
所以 无数的城市 无数的喜马拉雅
时而也会有声音不小心落下来
惊醒思维即刻引爆的部位
鱼的头颅 仅仅连接蔚蓝的海
我们的头颅 连接汪洋以外的汪洋
比孤零的岛屿更加孤零
五当瞳孔终于看不见海洋
我们无辜地把这途经的世界当成蔚蓝
这种骗局 比任何凉薄的秋天
更让人流泪 想到盐
骆驼刺在趾骨上刺出深红 我们横穿过的日暮沙漠
却无法再次施舍出海市蜃楼
苍茫与无尽 只接近江海的边缘
兜转其中 眼睛被悄悄换色
世界自早晨清醒 光明成为一种表面事实
但黑夜 暂时结束而滞留下的喑哑
却掌握另一种充沛的视觉
在夜夜霓虹和笙歌中苏醒
六利益的暴雨加剧陆地的洪荒
多少人憧憬 奔跑
想在一片泥土上榨取稀疏的根苗
想在一种速度上追求另一种速度
想在一个梦里抱住另一个梦
却又无果地被现实剥夺了鳞片 光鲜的梦
连站在洪流前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试图把鹰放在疼痛中飞翔
试图探听远方的机器 转盘 和汽鸣 吹过折骨处
却在围墙 关卡 豁口 与暗礁的距离中
抱来冬天和噩梦
一切接近枯零的状态 让盲目眺望的人群
被真实海洋里鱼群的目光所驱赶
七在海水下落不明后 我感觉呼吸要像花一样烂掉
曾经挚爱过的世界 母亲子宫里纯粹的泡沫
多么丰盈与可爱 而在上岸后
席卷而来的欺骗 麻木 与贪婪
在加速水蓝色星球 前程的穷途与末路
原野 森林 溪流 被积木和乌鸦入侵
那些蛮横霸道的占领 击落我们的呼吸
我们成了纸面里的人 单薄 脆弱 吹弹可破
物质之火扑面而来 妄图烧毁一种真相
人类的窒息与死亡在加重
在列车飞速的前进中
在道路不断的扩张中
在高楼嚣张的林立中
在窗口密集慌乱的手掌中
在氧气逐渐缺失的世界中
社会失去了秩序 我们正失去着呼吸
八把梦留给水去净化 水却在凌辱和遗忘中
显现黑色的一面 那些被黑色漂洗的人
在虚荣的尾巴上越走越短
狭隘 短浅 与随处飘浮的铜锈 癌症 二氧化碳
加深车窗镜里一个人的意外
这是来自同类的赠予 背后是金钱与利益的指派
盛大地凿出另外一处峡谷
无数的人 陷落
无数的鱼 陷落
无法选择前进 退守亦是艰难
人心隔着肚皮 很难猜测新凿开的陷井
我们最后的斗争 竟来自高级动物的身份
九失血的梦境里 鱼鳞渐渐被蒙面之物抽走
行走在陆地上的躯体 几近赤裸与透明
天空之下 挤满复杂的眼睛
数落 赞美 嘲讽 讥笑 和伤害
这些刀刃 一半搁置在火焰上 有月牙的形状
插入 和刺出 隐形的痛
常常让我们抓不住悬在半空的身体
文明与迟缓 前进和麻痹 合力盗走机体的曙色
我们空空地等待 保护 与救赎
晶莹的鸟鸣滴满掌心 那些铁制的挡箭牌
为暴露的谜底找到避风港
善良的我们 却在良知下戳穿自己的纸面
我们 为一只俗世里奄奄一息的鱼 自省
为一只在拥挤中失去皮囊的鱼 愧疚
十没有了鳞片 游动的含义已经失去卜算明天的能力
每一次前进 或许都在经过一座坟墓
我们曾经美丽坚硬 为自己的鳞片骄傲
它们闪光 柔韧 却谦卑匍匐在水中
成为珍珠和月光的情人
这样的时光 已经陷落在某个消失的岛屿附近
那些途经的渔夫也不会再说起
网事里的鱼群 有怎样令人振奋的外衣
像坠落的星子令他们彻夜无眠
这是一个超声波 噪音 和红外线 X射线起舞的时代
镜子里越来越多的残像 在被窥视和不断揭露中
显现人类的恐慌
形式 程序 和细节 剥夺了一只刺猬被保护的权利
我们逐渐成为透明的鱼 或者一个赤裸的人
鳞片和机体 不再深藏秘密和生命
十一没有鳍 无法说出一条鱼存在过的痕迹
这片盛产传奇和列传的海域
在历史中曾经有无止尽的蓝
让一群从低处走出来的人
奔跑 跳跃 憧憬 和变质
鸟之翅可以触摸深蓝 打磨出一块蓝宝石
鱼之鳍也可以划出深蓝 把天空倒映过来
这是人类一场接近梦的旅行
那时 我们的身体放在池塘里
满塘铺开的莲叶下有迟迟不肯将息的鳍
它们健硕有力 从江河到深海
一路划开云烟与叠嶂
像一张弓 拉开
惊慌的雁阵 垂落
十二我们取走过鹅卵 柳絮 蒲公英 和蕉叶
顺水飘远 一部漂流之书
有最初的起点 来自骨骼对水的召唤
没有尺幅 那么靠近 单纯的流淌 不带杂质与世俗
如今 我试图在墨一样的天空下
在流水线上 在观光客驻扎的海岸边
寻找带鳍的人 想看看他们身上
是否还能磨砺出祖先的光芒 勇敢 无畏 顽强 与开拓
植进背 臀 尾 胸 腹 是象牙和钻石的光
结果 失望了!
前行之人皆是冗繁生活炮制出的享乐者
身上尽是安逸疲软之态
这些羊羔聚齐的部落 无人关注一只黑蝙蝠的嘶鸣
被施放的诅咒 在人类充气的皮囊里
遮蔽了鳍的真相
鱼的鳍上 是否有我们的存在?
十三我不再返回你
在无数脚踝争夺的陆地 埋葬着干净 自由
那些真实的鱼在水中游戏 跟随自己的节奏
摆动 前行 觅食 藻荇 珊瑚 贝类
它们安静生长 安静守望
这是我一直想要追寻的境界
简单的自我 自由的自我
可是 在通行证 身份证 医疗证 工作证
一张张增加 又一张张减少后
一个人完全躲藏在一个锈茧里
受限于空间 年龄 目光 和隐痛
不懂得逃离 直到习惯冰冻成一枚石头
沉默 不挣扎
机械的生理里 省略了许多真实与细节
那些曾经在指尖上长成的森林 茂密翠绿
到最后 却被现代文明的巨型卡车运走
流失的自由 似水
而水 不再是我们的自由
它只适合鱼的属性
十四虚线织成的远山 起伏在时间的擦痕上
我们的生命 被隐形之手擦去
一抬头 就有一个影子掉落
噪鸣排空之下 人是沙粒上行走的蚂蚁
按照一定的路线 搬运骨头和前程 微笑和焦灼
不再是鱼 而在多久之前
没有工厂 马路 矿井 脚手架 争执和妥协
鱼只是鱼 吞吐自己的泡沫
摇摆自己的长尾或者短尾 燕尾或者蝶尾
辽阔的海洋 那时纯粹 蔚蓝
不带顾忌 犹疑 和惶恐
让我仰望到 鱼的幸福
在真实的尾部拥有自己的细节与方向
而人的双脚 在社会进化下 无法恢复尾的状态
站立 奔跑 弯曲 苍白地沦为行走的机器
在疲倦和酸痛中 面临失灵的危险
内心的波澜 被隐隐掀动
鱼 我不再返回你
我的自由和你不一样!
十五每一次都想避开 和记忆对视的时刻
我怕 曾经深爱过 却不断遗忘的事件
会砸下来 砸伤自己停靠在日历上的旅程
一路疲惫驼来的时光 总在盘问自己
对这世界的热爱 真实 还是虚伪
爱与不爱要有确切答案
忘记与铭记要清楚说出
而我 总徘徊在模糊地带
广袤的陆地 丛生的苜蓿
一排青翠的树 一张童真的脸
二十岁之前 我爱
二十岁之后 我不知道
我的话语成为哑巴的痛
那些都市 烟气 皮革 和* 知道
十六阳光移动 干燥的时间之下
影子被拉长在城市一样的地图上
像蚂蚁的队伍 不断延展
望不穿的公司大楼 穿不透的车水马龙
逐渐忘记一些事物 它们曾经走在河流的两岸
此刻漂往未知 和流水变成一种关系
矛盾的流淌里 形形色色的人群
脚踩形形色色的影子 到来又走过
尘滓般扬起 落下 听从一阵风
人 这一种玄妙的生物
与鱼相比 我们真的需要沉默
十七在镜中 与远方对话
波涛翻滚的海 藏在头发里
气味接近盐的熔化 和眼泪 有相同的分子
孤独的瞳孔 往往在黑夜里醒来 装满海
鱼群渐渐游来 排成一种队形 却散佚于风中
我们隐忍多时的不安 无助
和一种近乎疯子的情绪
在血液里弥漫 此时 适合蓝莲花绽放
无眠之人 在香味里摇摇晃晃
那只鱼用尾部悄悄将沉默甩伤
无法被黑夜和角落寄养的伤口
在烟灰缸和啤酒罐的中间裂开
鱼咬到了我的孤独 我将成为鱼的族人
我将游进汪洋里
和潮湿柔软的水母 珊瑚虫一个级别
十八这隐形的海 永远盈满湛蓝的水光
孤独的气体 从未断绝 升成雨雪 降下 纷纷扬扬
当梦的镜面关闭 那只鱼试图住进我的身体
却无法找到入口 它并不知道
孤独是透明的 也是密封的
鱼圆睁着双眼 没有呼吸和眼泪
向墙外的另一个腹地游去
孤独酝酿出的海水 没有一只鱼适合生存
而我除外 我已经上岸
十九一些真实 近似于虚构
比如 人和鱼 天和海 一些数字 和走过的日子
这些摇摆的词汇 从高空降临
在落地一刻 和树的果实有同一种味道
在舌尖绽放 类似菖蒲 芨芨草的苦涩
风中 人类的本性 颤栗
还原不了的真相 在虚拟中 也无法抵达镜子深处
鱼的故事只能由鱼去演绎
人只在童年时拥有鱼的指纹
成熟时便已交还大海
像陌路的人从相视的镜中走来
即使认出彼此 也要学会背离
那些相爱而泪涌的海水 永远不会变更誓言与巢穴
我们却在言语和眼睛里 提防每根入喉之刺
行走的危险 在声色充沛的世界里
从未缺席 我们 半痛半爱地挣扎
二十我除了忘记鱼 还忘记一株水草的气味
曾经生长过的土地 承载生活全部的根须与鳞片
那时 我四肢热烈而深邃的颤摆
在水中 比植物低 比鹰隼的翅膀高
一种敬畏从体内喷薄出血色山脉
描摹远方的模样 我深爱 并且固执前行
礁石和灯塔 见证鱼鳞退化的过程
触目惊心的进程里
越来越接近与现实握手的姿势
我是一只鱼?
不是!
二十一海水倒退
所有的故乡望其项背 也跟随着后退
她们曾经瘫在满布岩石的城市边缘
目送我的离开 一点一点上岸
呼唤数声 我没回头
她们坚决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再发声
水的图腾需要时刻擦亮 否则就找不到回去的路
马哈鱼 三文鱼 鲑鱼 都懂得洄游 繁衍 接近祖先
我却被自己遗弃 就此失魂落魄 在社会的岸堤上
眺望江海 退回不到鱼的属性
陆地永远只是旅馆 无法代替故乡
故乡 是回不去的地方
二十二我记得 鱼鳞被拔光的时候 全身只剩下带血的鳞纹
未上釉的陶罐 与这些红色 相同
一只上岸的鱼 在疼痛中 逐渐成为自己透明的囚犯
今夜 我在浴缸中抱紧身子
困惑和悔恨大肆驻扎的夜晚 风击落脱漆的门窗
骨头静静敞开 像要代替我已经喑哑的喉管 发声
我想退回到母亲的羊水中
我想恢复成一只鱼的模样
创作谈写到鱼,写到自己。
故乡临海,所以我常常会在海边放空自己。
一个人循着涛声而走,不系身后悲喜之事,心若清渠缓缓而流,亦如海天宁静时卧于浪涛之中的礁石或贝类。路上的潮汐,时涨时退,像极了人生的起起伏伏。
蔚蓝和潮湿,是一望无际的,一个人身处其中自得一份洒脱与静然。那些平日里的都市、马路、街井气息,在自然纯粹的字典里,消失踪迹。人可以越走越小,越走越接近内心真实的自己。
会有这么一瞬间,形形色色的人事被自己清醒地撕下标签,还原出思维里原本的认知。真善美,随海浪卷涌而来,在天蓝里不再附着任何暗色。是人性的一种光芒。我们亦可卸下自己,让影子在盛大的召唤下找到栖居之所。这样的醒悟,需要我们在海的胸怀里寻觅。
向海走去,便时常想到自己是鱼了。其实,自己亦深知,祖先的祖先原本便来自水。一段时期,他们也拥有着鱼的面貌,在浩大而纯澈的液体中,漂浮,游动,生存,与死亡。那般真切与透明的往事,在母亲的羊水里获取与温习。
我们是一只只上岸的鱼。
当你只身一人躺在海面上时,仰观天宇,会发觉自己的渺小不输于任何一朵海浪。而就是这样的渺小,更让我们接近祖先,接近鱼的属性。我们呼吸,潜伏,游动,漂浮,似乎又找回了鱼的属性。这是真实的体悟。
然而社会、生活又给我们的血液、骨骼注入太多的抑郁、烦琐和沉重的杂质,平添我们躯体的重量,使得我们无法拥有原先来世时的轻盈。我们于陆地行走,对于水,仅仅只是一种满足身体饥渴的需求。我们再也无法深入其中,把它作为曾经出生前生活的地方。
这是人类进化,或者文明进步带来的某种意义上的消失。来自人类自身的遗弃与遗忘。
我们改变了太多,失去了太多,需要一种回归。而鱼作为某种本真的含义,跟人类的童年时期是十分相像的。我提笔写下《人的一半面孔是鱼》的缘由正来于此。
其实,在半年前我便想到《人的一半面孔是鱼》这个选题,但由于没有一定的感悟和动力支撑,便也没在那时匆匆下笔。直到假期里经历了一些人事,才较为懂得了个体在这个庞大世界里浮游的艰辛与不确定性,勇气一上来便第一次尝试写下了这样一组相对较长的散文诗。
同时,我也十分感谢“我们”散文诗的老师们。经过这一年来的学习,自己在这个群体中收获了许多思想与真知,也拓展了新的写作视野。它们像一片优渥的土壤提供着一朵花开需要的阳光、露水,以及不可或缺的精神养料。这些也是促使我写下这一组散文诗的动力和基础。
写完《人的一半面孔是鱼》,我想让自己在纸上留住或是怀念人的童年时期,一种接近鱼的状态与纯真。这样的时光美好,却短暂。我们需要在文字中把它捡拾,然后再清醒地上路。
写到了鱼,便写到了自己。
看到了鱼,也希望阅读中的你能看到自己。
——潘云贵
关于诗歌阅读的常识:
◈不要把诗里的“我”等同于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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