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转换,东山上的绿意,又浓了一层。
才藏站在三条大桥上,任凭四月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
(那人应该是……)才藏用手支起了编笠的一边。
桥上,赶路模样的人络绎不绝。近日里因为东海道驿站整备一新,来往于京都与江户之间的旅人也突然增多了起来。桥一头栏柱上的宝珠装饰之下,是个坐在草席上心无旁骛地雕刻着什么东西的人。
那人头罩柿色【1】的猿投头巾【2】,身着同色的无袖羽织,看模样打扮像是个放下师。只不过他的才艺有些与众不同。他没有表演舞蹈抑或是戏法,而是在现雕现卖木制工艺品。
簇拥着的人群成了最佳的遮挡,才藏站在最外围探头观望着。
“那么接下来,想让我再雕个什么?”
“大象!”
“没问题!”男子抓起一旁的朴木,便熟练地雕刻起来,木头在翻飞的手指下骨碌碌地转动着。
旁边看客中有嚷着说雕狒狒,也有要长颈鹿的。这些品味倒是应了当代的流行。与东国【3】不同,南蛮【4】风格的工艺品早就在京都及大坂一带风行,一些来做摆设的装饰品中,那些从未见过的异国他乡的动物更是颇受大众喜爱。
“我要一个木乃伊【5】!”
“好嘞!”说着男人的手指又不假思索地动了起来。其实说起南蛮的“木乃伊”这种“动物”,实际上并不曾有人亲眼见过。也有人觉得它应该是一种植物。
当时来自荷兰的商人们,将它的切片一并带入日本,作为药材贩卖。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片,但据说熬下服用不仅能抗疲劳,甚至对痨咳(结核)都有一定功效。
“原来这就是木乃伊呀!”男人掏了钱,捧着一个长得像勺子一样的木雕,乐呵呵地离开了。
人群散去。只剩下才藏阴沉沉地杵在原地。
“这位武士,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佐助,”才藏并没有抬起戴着编笠的头,“生意不错嘛。”
“啊,这也算是我的个人爱好了。”虽然他做了乔装,连样貌也有所不同,不过经过仔细观察,才藏确定这个人就是猿飞佐助。
“佐助啊,这些日子我可一直有事在找你啊。”
“是吗?”佐助专心地雕刻着长臂猿,头也不抬地说,“知道相国寺门前的那家茶屋吧?你先过去,找个单间儿等我。”
“能选一个不是甲贺忍者据点的地方吗?”
“原来才藏也是个怕死的呀。”
“对方可是甲贺忍者,岂能大意?”
“说起来,你终于下定决心要加入我们了?”
“就当我是为商量这事儿来找你的吧。今晚太阳落山后,我会把船停在上加茂深泥池的正中。到时候你也划船来,记住!一个人来!”
“知道了。对了,这长臂猿你要吗?”
“不要!”才藏转身离去。
佐助收拾好放在桥上的行李,匆匆地赶回了作为落脚点的相国寺门前茶屋。
此时太阳还高挂在天上。
(才藏这家伙,把我叫去到底有什么企图?)在佐助心里,伊贺忍者自然也是不能大意的。为了以防万一,佐助准备在日落后安排人手埋伏在深泥池周边。他正准备把自己的想法通报给逗留在神乐之冈的隐岐殿时,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不成!要是伎俩给识破了,不是有损我甲贺的名声么。)看他刚才的样子,应该没有恶意,但转念又想(若是甲贺的人,那必定是信守承诺的。可伊贺的家伙实在是信不得。还是安排人手比较好!),于是反复思量了许久。
“喂!”佐助拍了拍手,他的两三名手下现了身。
“今晚我会去一趟深泥池,单独划船去会一会伊贺的才藏。你们几个,就藏在周边芦苇丛里,千万别给人发现了!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立刻除掉才藏!带上短弓去!”
琢磨着约定的时间,黄昏时分佐助动身出了门。(在伊贺,像那种性子的男人倒是不少。)那样的男人,指的就是才藏。佐助朝着北面走去(一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
事实上,佐助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甲贺众与伊贺众最根本的区别,就是甲贺总是以集团为单位活动,而伊贺则基本都是单独行动。当然在气质方面,两者的区别也十分显著。
侍奉武将的甲贺忍者,忠义之心可谓根深蒂固。但相对的,伊贺的忍者即便是受雇于武将,也并不将他们视为其主,总是止步于一个技艺买卖的关系。因此他们就算是前一天还在为武田家办事,第二天就能毫不在意地受雇于上杉家。
伊贺忍者往往都是一些自我本位的人。
(我们甲贺可不会这样!)为了自己的...
入夜,佐助解开池畔上百姓停泊着的船,向池中心划去。
“佐助?”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是才藏吧!”
“到我这边船上来!”小个子的佐助登船后,大个子的才藏为他让出座位,“佐助,今晚你一定要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这可难倒我了。要是相信了伊贺忍者说的话,谁知道我哪天脑袋就会搬家?”
“那倒是。”才藏失笑道。
两个忍者,面对面地坐在一艘漂浮在幽深黑暗池水之上的小船上。
夜风吹过。池面上却连小小的涟漪也未泛起。也许是因为深泥池有名的菱角,此时茂盛地占领了水面的原因吧。
两人都压低了嗓子。
“于是?”佐助问,“你是想告诉我你算是江户的啰?”
“不是!我雾隐才藏永远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雾隐才藏!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不过是决定为江户工作。”
佐助皱了皱眉,说:“有什么不同吗?”甲贺出身的佐助,到底还是无法理解才藏那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
“当然不同!简单地说,也就是暂时跟江户那些人玩玩而已。又不是卖身给他们。”
“我不懂!”
“懂了才怪。你们这些甲贺忍者呀,明明是忍者,却跟武士没什么区别。只要决定了侍奉哪家,身心呐,就跟那忠犬没两样了。”
“难道这不就是忠义吗?人生在世,要是连恩义和操守都忘记了的话,还活着何用?”
“那些什么忠义志士,才是真正的窝囊废!”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佐助心中一股无名火。原本佐助是感受到了才藏身为男人的无限魅力,才会把他推荐给隐岐殿的。他现在后悔了。
(这男人,终究不过是个伊贺忍者!)对于甲贺忍者而言,总觉得伊贺人的身上有一些东西,让他们从生理上就无法接受。看来那东西,正是才藏莫名其妙的思考模式了。
“听着,佐助。我们做忍者的,和一般的武士不同。我们有技艺!”
“没错,有。”
“我们有普通武士所没有的东西。当然,除了那些兵法者。而那些毫无一技之长的武士呢?为了生计,除了替主人做牛做马讨口饭吃,他们别无选择。那些什么忠义、情义还是恩义的,不过是那些无技傍身的武士们的口号罢了。”
“不明白。”
“不明白就听着!佐助,从京都到江户这一百二十五里,你需要几天?”
“三天!”
“那飞檐走壁你会吗?”
“当然会!”
“你可以让自己不声不响地在水中潜伏几天?”
“两天。”
“你能潜入戒备森严的城池,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取了大将的项上人头吗?”
“看情况也是可能的。”
“对啊,要是你做不到这些,还叫什么猿飞佐助!为了学会这些技艺,我们从三岁开始就拼死拼活,吃了多少苦,才有了如今的猿飞和雾隐?我们是为了谁修行?是为了成为主人的犬马吗?不是吧?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做任何人的奴婢,也能靠技艺立足于这个广阔的天地,不是吗?那为什么高明如你猿飞佐助这样的忍者,却要跟那群没用的武士一样,成天张口闭口都是忠义恩义?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还是不明白。不过……”佐助是个心思细腻且单纯的人,“人各有志。你所嘲笑的忠义之道,却正是我所喜欢的生活。只要想到有朝一日,能够为了谁而牺牲自己,我全身心都会感到一种兴奋。我觉得,这也能算是生为男儿的价值吧。话说回来,才藏。你把我叫来,到底什么企图?快说!”
“佐助,要不要和我联手?”
“让我背弃大坂跟你一起投奔江户?做不到!”
“还真是你推崇的忠义啊。”
“随你怎么说!虽然实际上,大坂的丰臣右大臣家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能让我誓死效忠的恩义。不过我受某人所托,此生绝不背叛!”
“哦——某人?隐岐殿吗?”
“不,是个男人。”
“丰臣家的要人?”
“也不是。”
“秀赖公本人?”
“怎么可能!右大臣家怎么会做出跟忍者接触这种自降身份的事!”
“那是谁?”
“是……”打死也不能说是如今隐居在纪州高野山山麓,九度山间的真田左卫门佐幸村。
不过才藏既然问到了这份儿上,也琢磨出了一些眉目。毕竟有些事,早就传开了。据说德川与丰臣只要开战,丰臣家首先就会再度招揽那个天下闻名的浪人——真田幸村。
不,说不定暗地里幸村早就与丰臣家再度联手,如今正从纪州的九度山为对抗德川的局势作出各种指挥呢。
“佐助,你不说我也知道。”才藏笑道,“抓住你项上那根绳子的人,不是隐岐殿,而是身处在更深更后方那个谁。那人现在就在大坂城以南的纪州九度山,对不对?”
佐助虽是个忍者,但有时候还是太老实。
“不,不对!你想错了!”反驳的声音很微弱。然而他转念一想,又义正词严地对才藏说:“才藏。虽然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你愿不愿意见他一面?那是一个连男人都会忍不住为其拜倒的男人!只要你跟他见面,你也会像我一样,愿意一辈子追随他!说实话,我佐助心里也没什么大坂或是江户,毕竟不论哪方对我都没有恩义可言。我不过是为了自己所尊敬的男人而不惜生死罢了。像你雾隐才藏这样的人,也一定也会为他的魅力所折服的!”
此次佐助潜入京都,除了协助隐岐殿外,还有其他任务。那就是游说京都各地有影响力的浪人,让他们应许进入大坂城。佐助会与才藏周旋,也是在于有此初衷。
“我说你啊。”佐助话锋一转,“从刚才起就开口闭口江户江户的,你目前究竟深入到什么地步了?”
“哪有什么深入啊。就只是让我把潜伏在京都的大坂方挨个找出来,然后一个不剩地统统除掉。”
“除掉?”
“不错,总有一天也会和你拼个你死我活吧。”
翌日,猿飞佐助去神乐之冈的红叶屋敷拜访隐岐殿。
“昨夜,在下与那个叫做才藏的伊贺忍者在上加茂的深泥池碰了面。”
“情形如何?”
“对方的心思比想象中更难琢磨,单凭佐助一人,实难对付。”
“没法让他为我们做事么?”隐岐殿脸上泛起了一抹绯红。毕竟她意欲招揽才藏,并不完全能说是为了当主丰臣家,“那个才藏,他有什么要求吗?”
“看来不像是个会为仕官、领地或金银所动的人。”
“那他活在世上又是图什么?”
“在下也不甚知晓。不过他似乎不太愿意被束缚。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想乘着江户与大坂之间风起云涌的局势,不屈于任何一方却能大展一番拳脚吧。”
“即便如此,那比如为了谁?又怎样去发挥自己的能力呢?”
“详细的,在下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才藏自身恐怕也还在迷茫之中。”
“那不就跟疯人没两样了?”
“就算是疯,也该是疯魔了。那人心有大志,又不失为有能之才。只是他心里,始终尚未找到自己的方向,也就没有一个可以真正容身之地,自然而然就如无根的云一样逍遥人生了吧。像他那样的人,在名利面前绝不会有所动容,恫吓威胁也是起不了作用的。没人知道驯服他的方法。”
“佐助。”隐岐殿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有些话,也许从我口中说出来不太妥当,不过那个人……”
“请说!”
“会不会对……对我有些心思呢?”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佐助有些乱了阵脚,“在下天生就与风流无缘,对这一方面,实在是眼前一抹黑啊。”
“佐助,你该不会到这年纪了,连女人也没碰过吧?”
“稍微……”
“你的意思是?”
“多少还是有过。不过愚钝如在下……”伶俐如佐助,正在琢磨如何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佐助。”
“在!”
“我听说人这种动物,就算不会为利所驱使,却往往会因色而动心哦。何不让我来试试动摇那个才藏呢。至于牵线搭桥的事儿,就交给佐助你,可行?”
“还请三思!才藏之心,已经倾向江户了。与其勉强将他拉入大坂阵营,处之而后快才是明智之举!加之既是被色所诱惑,则难保不再为同样的理由而倒戈!”
表面上是这么说,而此刻佐助心里所担心的却是隐岐殿这招所谓的美人计,到头来恐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而把她自己搭进去。毕竟对于男女间那些事,他可并非真是不谙世故的。
佐助是个大忙人。
那日他从后门离开红叶屋敷后,又换回了那副猿投头巾加柿色无袖羽织的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在河边转悠的江湖艺人。他一边急着往六条河原方向赶,一边思索着:“要是才藏愿意和我们联手的话……”
毕竟在忍者中,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像才藏那样的,任谁都会想不惜大笔钱财揽为己用。大坂此时已经有了猿飞佐助,却还打着雾隐才藏的主意。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尽早掐灭身处骏府(骏河之府中的简称现在的静冈市)的德川家康那把生命之火。
家康已年过七旬。在丰臣家看来,只要他一死,根基尚浅的江户幕府必将瞬时分崩离析。而那些只因畏惧家康才甘愿臣服于江户的西国大名们,也一定会再次站到曾对自己有恩顾的丰臣家这边。
这并非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像艺州五十万石的太守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秘密差人送给秀赖的书信上就写着诸如“还望能静待时机(家康之死)到来”的话。防长的毛利、肥后的加藤家等,甚至还避开江户的耳目,私下派出密使上门给秀赖请安。
丰臣家一心等着家康归西那一天,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开始考虑派出刺客直捣骏府之事了。而经过探访甲贺与伊贺,从其他忍者那里得到的评价来看,唯有雾隐才藏和猿飞佐助,才是能担当刺客的最佳人选。
其实一开始佐助还想过(若是和伊贺的才藏两人联手的话,也许真的能成功),但这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想法,参与与否的选择权终究还是在才藏身上。若是才藏本人不愿再助已日落西山的丰臣家一臂之力,那也只能是一纸空谈。
(太过拘泥于那个人的话,会坏事儿的。)毕竟只要对方设法笼络,他随时可能会倒戈。(真不明白隐岐殿为何宁愿冒着风险也想拉拢才藏。)当思绪停留在这一步时,佐助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六条河原。
太阳已经拔高。由于这几日连晴,加茂川的水渐渐有了退势。放眼望去,从四条到七条,河滩上挤满了各式的草席小屋。逗留在这儿的多数是些卖艺的,他们居无定所,流连于诸国之间。其中也不乏在京都无法生计,不得不餐风露宿的。其中不少人,都靠着在三条四条的闹市区卖艺过活。
这些人中,据说还有曾经的武士。想来多数都是关原之战时吃了败仗失去主家的西军浪人吧。
佐助这天要找的,正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为的是给他送钱。佐助的脚步停在了草席阴影中的一处鱼糕店前,他猫着腰对里面的人说:“叨扰了!”为了掩人耳目,他把声音压得很低。
“后藤又兵卫大人。”
“是佐助吧。我这里面乱糟糟的,你要是不介意就进来。”从屋内传来了一个明朗的声音。
“就坐那儿吧!”又兵卫出声招呼佐助。就算佐助个子再小,在这屋里站着也够呛。毕竟就算是弯着腰,头也会撞上小屋的天花板。
“在下也就省了客套话了,这是给您的。”佐助拿出了五枚庆长小判【6】。
“放那儿就行。”一句谢谢也没有。
“以后,只要您能下定决心入城,用度自然是毋需担心的。”佐助正欲起身。
“要喝茶吗?”又兵卫这人滴酒不沾,但嗜茶如命。就连鱼糕小店里,也摆着一副与周围的寒碜格格不入的豪华茶具。
佐助瞟了茶具一眼,说:“真是不错的茶具。不过我记得上个月来的时候并不曾见到啊。是后来买的?”
“怎么?跟我这叫花子不相衬是吧?”
“哪里,您言重了!”
后藤又兵卫基次,曾侍奉于筑前五十二万石的黑田家,受封一万六千石知行,并被委任为国中一小城的城主。虽然是陪臣,但过去也算是个大名,其英勇亦是天下皆知。主家解散后,他成了浪人,如今更是沦为了乞丐,但以他的身份是绝对配得上拥有这样一套茶具的。
(不过话说回来,要购置这么一套茶具,至少也要三十枚小判才对。)
“怎么了佐助?有什么不对的?”又兵卫一边忙着备茶,脸上堆着淡淡的微笑,正抬头看着他。
“其实是有一些私事。敢问这套茶具,您是在哪儿买的?”
“这个?室町的道具屋平野神兵卫家的店里。”
“花了多少钱呢?”
“我用你之前送来的十枚小判付了定金,还欠着二十枚。正琢磨着以后每个月就把你送来的钱拿去补上呢。”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这一下,佐助算是目瞪口呆了。
每个月送来的钱,其实是分期支付的契约金。有了这个,又兵卫就会按照约定在将来开战之际,进入大坂城。如今的他只是个乞丐,具足和刀枪早已变卖。身上穿的是满是油垢的小袖,腰上的带子也用了麻绳代替,甚至连一日两餐都成了问题。而五枚金子可以做什么?租上一处房屋,备齐冬夏的衣物,雇上两个女佣,剩下的钱还够大手大脚地过上五个月呢!
“佐助是个下等的粗人,实在是无法理解您的想法。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因为我想喝茶啊。”
“只是为了这个?”
“还用说嘛!茶具除了用来喝茶,难道还有其他用处?”
(这器量,实在是了不得。)
“佐助不才,以为用这些钱摆脱乞丐的境遇,难道不是更优先的吗?”
“我好茶,不过也乐于现在做乞丐的日子。要么就成为一国一城之主,要么就索性做个乞丐悠哉度日。身为男人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除了这两种人生,我是不做他想的。”
“在下多言了!”
“不用在意。”他端起一只茶碗,摆到了佐助的面前。
“不过……”佐助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总觉得心里还是有些纠葛。一想到每月送来的金子,并没有供上又兵卫的衣食,却直接就进了道具屋的口袋里,佐助就有一种泄气的感觉。
“怎么?又发现什么了?”又兵卫摇了摇佐助的肩膀,“其实,只要细细品味,你就会懂的。视钱财如粪土的男人,方能成就大事。那些成天只琢磨一枚金子能过多少天日子的人,你认为他们有能够翻覆天下的能耐?……说实在的,我也不是真的甘愿做乞丐呀……”说着露出了一个略带落寞的笑容。
“要是有一天你落到我这田地,自然也就理解了。过去是后藤又兵卫又怎样?乞丐,就只是个乞丐。只要能在桥头讨到一口饭吃,这一天就不至于挨饿。若是在街上得到的施舍比往常多了哪怕一文,也能生出足以让内心撼动的感激之情。然后有一天,面前出现了一大笔钱。也不是说就没有动过心,可如果在这里妥协了,那又兵卫这个人不就彻彻底底地成为了真正的乞丐了?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所以,您才用那些钱去买了茶具吗?”
“是不是茶具,其实都不重要。”又兵卫有一双黑白分明,目光锐利的眼睛。然而,他却总是带着笑。
“也可以是女人。不过,又兵卫不需要女人。”
“怎么会?您不也还没到那个年龄吗?”
“因为我在姬路的老家,已经成过婚了。”
“时不时还会见面?”
“哪可能呢……我是不会去见她的。为了我的任性她已经操了不少心了,我又怎么能再放纵自己呢。”
“原来是这样……”
佐助觉得每次与又兵卫这个人见面,他似乎都能带给自己一些不小的震撼。像又兵卫这样耿直诚实的人,别说是乞丐了,就连当下的武士中也难得一见。
从佐助所掌握的情报来看,他生于播州乡士之家,幼年丧父。其父左卫门基国,有一挚友黑田官兵卫孝高,也就是后来的如水。当然那时,他还不过是西播州一户豪族的管家。见成为孤儿的又兵卫着实可怜,官兵卫便将他接到家中,让自己同龄的儿子长政与其为伴。
后来官兵卫看出又兵卫是大将之才,对其更是疼爱有加,甚至还遭到了长政的嫉妒。
黑田家追随秀吉以后,一时家运昌隆。被提拔为大将的又兵卫,在朝鲜之阵、关原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当时只要他头戴冲天肋立筋头盔,背负黑母衣的英姿一出现在战场上,敌我双方无不屏息而视,倒抽一口凉气。
关原之战后,黑田家成了筑前五十二万石的大大名。又兵卫顺理成章的,也做了领内一万六千石的小城主。照理说,一般人能身处于如此立场,高兴还来不及。可又兵卫这个人有个怪毛病。
要说怪在哪儿,就不得不先提一下黑田家家主,也就是那位官兵卫如水。
黑田家二代长政能够蹿到筑前五十二万石的地位,不用说,靠的就是在关原之战时,为所属的东军立了大功。
长政获得厚禄,在前往新任地筑前的途中,一心想着要将这一大喜事尽快报告给父亲官兵卫如水,于是就顺道去了一趟其隐居所在地丰前中津城。
“父亲,为我骄傲吧!内府(家康)对我们的奋战赞不绝口,还拉着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三下啊!”
“哼。”哪知如水嗤之以鼻,“内府握的是你哪只手?右手?还是左手?”
“是右手!”
“很好。那我要问问你了。那时候你的左手在干什么?你的左手上,难道就丝毫都没有当场手刃内府,夺取天下的血气吗?”
如水,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拥有足以取得天下的王者之才,且丝毫不逊色于同时代的信长、秀吉与家康。若说他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时运不济了。所以,对于不肖的儿子,自然是怒其不争。
这种气节毫无保留地传到了如水的爱徒,也就是自幼接受英雄教育的又兵卫身上。
若说英雄也分流派的话,那可以说如水心中的英雄流,并没有传给嫡子长政,而是被又兵卫继承了。关原之战后不久,如水作古,又兵卫的立场自然就艰难了起来。
又兵卫本就与长政不和,他之所以能够位居黑田家重臣之位,全是靠着隐居中的如水的庇护。当然,他也不是全无过错。(凭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要被像长政那样的呆子颐指气使?)没错,又兵卫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这对主仆之间的矛盾,可不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朝鲜之阵时,长政与敌将李应理在水中单打独斗,两人扭打在一处,长政连头盔都被打掉的时候,又兵卫却站在水边扇着扇子袖手旁观。好不容易*死了李应理,长政回到水面后质问道:“方才,你是在一旁看热闹吧!”
“没错。”
(为什么不出手相救?)长政也是个倔强的人,这样的话自然说不出口。后来,当有人问起那件事时,又兵卫就会回答:“哦——那次啊?我是觉得自家的主人绝不会输给朝鲜人,所以才没有妄自插手罢了。”
后来又兵卫因为一些小事与长政发生口角,竟带着自己一族的人擅自出走。
“置主人于不顾,实不为人臣应有之举。”长政大发雷霆,向诸位大名下达通牒,称又兵卫为“奉公构【7】”之罪。
也就是说,又兵卫无法再为其他人和大名所招募。通牒上表明“若是招纳又兵卫,就做好将与黑田家一战的觉悟!”如此一来,那些在又兵卫从黑田家出奔后没多久,就争着抢着要人的西国数万石的大名,统统都不敢再出手了。又兵卫就这样在世上流浪了十年,终至沦为乞丐。
佐助对后藤又兵卫这个人,简直是敬佩到了骨子里。所以每次他来这乞丐小屋,都会待很久,当然这天也不例外。
又兵卫是一个饱经世间沧桑的男人。但这个半老的武士身上,却无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所该有的阴翳。在又兵卫看来,让他落到要靠乞讨为生的“人世间”充满了虚伪,而他自己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那之后,黑田家的追兵没有再来过?”佐助刺探道。
不出意料地,他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
黑田长政这个人,性格十分执拗。眼看着又兵卫在成为浪人以后,名声却日益高涨,他恨得牙痒痒。于是派出好几次刺客。不过那些人却无一例外地被又兵卫的人格魅力折服,无功而返。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关于黑田家有名的一刀流剑客,三田村次郎右卫门和佐野太夫两人的。
“听好了!”长政事先叮嘱道,“我可是看在你俩是新加入,并不认识又兵卫,又不曾受他恩惠的层面上才选的你们。可别给我失败了!”
“请放心。又兵卫大人再强,也终非鬼神。合我们两人之力一定会成功的!”
那时的又兵卫还没在河滩上搭小屋,而是寄宿在西之洞院三条的民家里。次郎右卫门和佐野太夫就每天潜伏在门前,等待又兵卫外出的机会。
某一天,又兵卫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
只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着身后的两人露出了一个毫无隔阂的微笑。这一连串的动作,带着轻松和说不出的爽朗。
“你们大老远从筑前来,是为了*我吗?行啊,只要你们*得了。”说完就慢慢地又转回去,欣赏着东山景色,悠哉地继续向前走去。待到又兵卫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时,留在原地的两人才惊觉自己已是口干舌燥,腿脚打颤,根本就没有力气再追上去了。
“我是*不了他的……”两人红着脸,同时沉吟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从又兵卫的肩、腰以及脖颈上,散发出的那种自小就峥嵘沙场之人所独有的精气神。他的脚下虽是如踏春风般轻盈,却有一种只要妄图出手,轻风亦会化为山峦袭顶的压迫感。
两个剑客在回城后意欲切腹谢罪,但长政并未应允。
“是我失策。像你们这样的新手剑客,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又兵卫那种人分毫?你们有抱着必死的决心回来领罪的气魄,已是不易。”长政不仅没有处罚他们,还给他们各增了百石的俸禄。
佐助其实就是想打听下最近是否还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谁想又兵卫就像是与自己无关一样,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有!就在前几天晚上。”
那天,又兵卫一大早便出了门,去了鸟语街道上叫做千住院的禅寺。他平日里时不时会在那里跟人下几盘棋。待他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正沿着鸭川往上游走去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我就是又兵卫。请问是哪位唤我?”
“受死吧!”话音刚落,前后蹿出四个人二话不说就挥刀向他袭来。
(看样子不像是筑前的家臣呐。)长政也终于黔驴技穷,只得雇佣这些地痞无赖了么?
(扯上这些地痞,可不能算是惩治家臣的做法了吧?那家伙,就这么恨我?)
如此怒火中烧还是头一遭,虽然想把那些人统统收拾掉,但不巧的是除了残破的小袖腰间插着的胁差,手上就只有一根竹杖。这样的行头,实在是出不了手啊。
“呀!”又兵卫冲到举刀砍来的那人身旁,使出小具足短刀术横扫向对方的双腿,撂倒此人后,右脚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脖子。骨头断裂的声音,旁边的三人听来意外地刺耳。
又兵卫正准备趁那三人被声响吓得原地发呆的间隙去捡地上的刀。一个声音响起。
“又兵卫大人,在下来助你一臂之力!”那群地痞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高个子的武士,身后还跟着个仆人。
“你愿意帮我?”
“不错,你可以先抽身了。”
“若真如此,那真是感激。”虽然又兵卫此时只是个乞丐,但到底还是名声在外的人物。虽然对方只是些无赖,可要是公然闹出事端,被所司代什么的带回去审问的话,多少会有些不便。
“让在下这样的人来收拾这些货色,再合适不过了。”
“你叫什么?”
“是谁都不重要!”说出这句话时,那男子的刀已经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结结实实地砍下了离他最近那人的右手腕。与此同时,站在旁边的人也捂住了左手手腕,摔倒在地。“还没受够教训?”见剩下一人还想上前,男子小声地说,“我是伊贺的才藏!这次我且饶你们一命,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呃!”没想到对方一听到他的名字,便丢下同伴,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他真的说了自己是才藏?”
听又兵卫说完整个经过后,佐助一脸严肃地确认道。
“的确是这么说的。而且,看那些地痞听到他名号后惊慌失措的样子,说不定也是跟我差不多境遇的人吧。”
“我知道那人的事。他是个伊贺的乱破。”
“原来是忍者。”
“名字叫做雾隐才藏。虽然只是个伊贺忍者,但在浪人之间却颇有名气。对了,在那之后他还来找过您吗?”
“没有。”
“要是他来了,请莫要搭理他。那人,其实是江户方的间谍。”
真是马不停蹄的日子啊。如佐助这样每日奔波忙碌的人,在京都恐怕是不多见吧。
前一天,佐助才去暗访了身处花园妙心寺僧堂的塙团右卫门。翌日,他就出现在了京都北面的柳之图子一带。那附近有个村子,村里寺子屋【8】的老师乃是原土佐二十二万石的领主长曾我部盛亲。然后再后日,他又去了趟紫野,拜访一位叫做仙石宗也的隐居原大名。
仙石宗也是信州小诸城城主秀久之子,与盛亲等人一同在关原之战落败后,也在紫野开了一家寺子屋。
其实佐助找他们任何一个人,不外乎都是为了同样的事——将日常生活所需的金子送给这些避世而居的浪人们。
(看得出不论哪一位,每次看到我过去都似乎挺高兴的。这样的工作,想想也不算坏。)佐助打从心底里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
在这里,我们顺道列举一下除了刚才提到的几位,佐助每隔三个月,都会上门拜访一次的其他人物。
大谷大学吉胤 关原之战时西军谋将大谷刑部少铺吉继之子。隐居于京都。
毛利丰前守胜永 原丰前小仓六万石城主吉成的长子,关原之战败将。幽居于土佐告知郊外的久万。
增田盛次 原大和郡山二十万石领主长盛之子。关原之战败将。在京都经营一家染坊。
明石扫部全登(乔安尼) 原宇喜多(浮田)秀家的家老,俸禄四万石。关原之战后,隐居于大坂市井之中。身为天主教徒的他在教界颇有势力。若他愿意进驻大坂城,不仅能引入更多外国舶来的武器弹药,还能带动全国的天主教徒,对镇压教徒的家康进行大反扑。
氏家内膳正行广 原伊势桑名二万二千石的城主。关原之战败将。寄宿在大坂的道具屋梶浦治兵卫家中。
平塚左马助 曾受封美浓一万二千石的为广之子,关原之战败将。浪居京都。
以上这些人,无一不是曾经手握万石的大名或其子嗣。然而如今,他们却过着为柴米所困的生活。那些金子,对他们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但他们会乐于见到佐助,却不是因为佐助给他们带去的金钱。
……而是佐助带给他们梦与理想。
佐助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大坂城意欲起兵,请将你们的力量再一次借给丰臣家吧!推翻江户幕府,必能复兴当家!关原之战,绝不仅有一次!身为堂堂男儿,心中难道就没有轰轰烈烈地在获取天下的战役之中再一展身手的大志吗?”
“当然有!”没有一个人不是如此回答的。
在往来于这些曾经梦碎战场的败将的同时,佐助自身也找到了活着的意义,虽然抱有如此想法的忍者十分少见。
(我是个男人。男人就该干大事!)
(虽然我是一介忍者,一向被身为武士的同伴们视为低贱之流。然而现在我所做的事,却是在给那些不得志的浪人带去希望,进而重新燃起他们的理想。理想的果实瓜熟蒂落的那天,必能集结为足以动摇天下的强大力量。我,正在改变这个世界。不论是伊贺还是甲贺,都不曾有忍者担当过如此引人瞩目的工作!)
与我相比……
(雾隐才藏一类的,不就根本微不足道了么?)
明明身负绝技,却不愿与自己一同做这个工作。在老好人佐助心里,无不为才藏感到惋惜。
说起来,在花园妙心寺僧堂拜访了塙团右卫门直之后回来的路上,佐助还遇上了久违的才藏。
妙心寺是临济禅宗在京都的第一本山,寺门前的一条小街上开了好几家茶店。就在佐助路过其中一家门前时,从苇帘子的背后,传来了一声“喂!”那是才藏的声音。说实在的,佐助不太擅长应付这个人。
(遇到麻烦的家伙了。)可对方既已经叫住自己,佐助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茶店。
“坐那边儿吧。”才藏指了指土间的地板。
此时店里并无其他客人。可佐助毕竟是一身江湖艺人行头,自然不能和武士打扮的才藏平起平坐。无奈只有跪坐在土间,内心里说不尽的不痛快。
“佐助,你是去妙心寺的塙直之那儿了吧。你这人真是老样子,还那么勤快。”
“倒是你……”佐助不屑一顾地看着才藏,“在这儿干吗?”
“看了不就知道了?喝酒啊。”
“我是问你到这附近来所为何事?”
“我也是来见团右卫门的哟!”
“啊?”佐助顿时语塞。
“我是来提醒他别被大坂来的坏狐狸给诓骗了。”才藏面带嘲讽地看着佐助。
“坏狐狸是指的谁?”
“不就是你和隐岐殿嘛。”
“我说才藏,这可不是能拿来说笑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不会!不会!”才藏故意做出笑得打颤的模样,一边解释道,“不过,这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工作啊。”
“身为江户间谍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雾隐才藏,怎会轻易就把自己卖给江户呢。”
“那你的意思是会来大坂啰?”
“也不是!”
“你这个人说话,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江户或大坂,天下一分为二的日子终会到来。你如此游戏于两方之间,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双方都会要你的命吗?”
“说不定我就是在等着这一天。”
(看不透。)在佐助眼里,这个男人的思维简直不可理喻,就跟妖怪没两样。
注释:
【1】柿色:褐色。
【2】猿投头巾:作者自造词,详细样式不明。
【3】东国:关东地区。
【4】南蛮风:日本15世纪后,特指欧洲和东南亚等舶来的异国风的事物。
【5】木乃伊:在江户时代,泛指没药。但因读音与木乃伊相似,在传入日本时被误用。
【6】小判:日本江户时期通用的一种金币。薄圆形。为标准金币,一枚为一两。
【7】奉公构:由丰臣秀吉所发表的命令。既犯了罪又背叛了主君的命令的被放逐者,不得再到其他大名接受任何官位的惩罚。
【8】寺子屋:日本江户时代寺院所设的私塾,又作寺或寺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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