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视角下美国华人生存焦虑的穿越调适

作者：厦门大学电影学院教授 黄鸣奋

正当产业界将“元宇宙”概念炒得火热的时候，关家永、施纳特（Daniel Scheinert）执导的美国电影《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2022）进入了观众的视野。有些人将它当成科幻片，也有些人将它当成奇幻片。应当看到：并非运用“多元宇宙”概念进行构思的作品都是科幻作品。在历史上，早在科幻意义上的多元宇宙概念出现之前，佛教就已经在畅想“三千大千世界”了。“多元宇宙”要成为科幻范畴，相关想象必须以科技为参照系而展开。例如，它们是以科技设施为依托而建构的（这一点和当今业界所说的“元宇宙”相通），以科技界面为端口而进入的，可以根据科技原理加以阐释的，可以由科学家共同体所验证的，等等。《瞬息全宇宙》并未满足上述条件。它虽然通过来自阿尔法宇宙的王韦蒙宣称：“我们发明了一种技术，可以暂时将意识投射到其他宇宙的自我身上，这是宇宙跳跃的方法”，但完全没有对此进行科学意义上的论证或说明。该片将平行宇宙的产生归因于人类的随机行为，似乎人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会产生一个新的时空分支；将不同自我之间的意识传送归因于不符生活常规的偶然事件（如咀嚼别人吃剩的口香糖、片刻间让纸划破手五次等），这类观念具备很强的奇幻性。因此，这部电影充其量只能说是具备一点科幻成分的奇幻片。

实际上，这部影片的思想价值与其说是呼应了“元宇宙”开发热潮，还不如说是展示了美国华人的生存状态。对于主人公伊芙琳（中文名为王秀莲）来说，这种生存状态的特点可以用“焦虑”来概括。它的成因至少包括如下要素：一是所开设的洗衣店面临税务审查，国税局的审计员迪尔德丽一丝不苟（甚至有点挑剔）。对于那些不符合经营范围的收支，伊芙琳都以个人爱好为理由搪塞，看来这不被审计员所认可。二是家庭面临诸多矛盾，包括丈夫要离婚、女儿很叛逆、老父成负担等。这些矛盾主要不是实际利益冲突，而是思想观念龃龉。当年伊芙琳是因为和现在的丈夫王韦蒙情投意合、不顾家庭反对而私奔的，如今她觉得丈夫简直是个窝囊废，什么事情都帮不了自己。比如，她指望丈夫协助处理杂务，丈夫却在店里和顾客跳舞。女儿乔伊曾经是她的心头肉，怎么爱都嫌不足，如今她觉得女儿处处惹自己生气，最无法容忍的是乔伊居然大大咧咧地把同性恋女友带回了家。父亲龚公曾经是娘家毋容置疑的权威，反对她的自主择偶，如今风烛残年而且患有失智症的他却穿洋过海来投靠自己。这些矛盾本来哪一桩都很棘手，何况现在搅和在一起，家庭生活简直乱成一锅粥。三是社交领域孤立无助。女主角不像传统一代那样有同乡会、华人会馆或社团的强大线下支持，也不像年轻一代那样可以通过发达的线上交流那样寻找知音。因此，即使打碎牙，她也只能将苦水默默地吞进肚里。

在这样的背景下，《瞬息全宇宙》的主人公之所以没有精神崩溃，主要得益于编导所构思的独特心理治疗方法。我们不妨称之为“穿越调适”。“穿越”是途径，“调适”是目的。

“穿越”很简单，既不需要租借超级科技的时间机器或诉诸难以驾驭的黑洞白洞，也不需要服用专门调制的灵丹妙药或者经历复杂繁难的修炼程序，只需要摸一下阿尔法宇宙来的王韦蒙给的耳机（传送器），再运用想象，就能离开现实世界，甩开当下纠葛，获得新的身份，忘却诸多烦恼。具体地说，超越沿着如下取向展开：

一是想象现实版丈夫被来自阿尔法宇宙的王韦蒙所附体。后者是兼具英勇气概和高超武功的铁血猛男，最大优点在于相信伊芙琳人公能干大事。其基本逻辑是无为而无不为——正因为伊芙琳现在非常平庸，所以她一定能出类拔萃。期待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期待可以产生皮格马瑞翁效应，所以伊芙琳不仅增强了自信，而且冰封的爱情开始化冻。她在平行宇宙中看到丈夫也有腰缠万贯、风度翩翩的时候，改变了对他的刻板印象。此后，现实版丈夫向她示好，说“尽管你总是让我心碎，如果有来生，我还是选择和你一起报税，开洗衣店。”这番话令她很感动。

二是想象自己化身为女儿，重温与老父的矛盾。伊芙琳年轻时与相好私奔，其实在父亲看来同样是叛逆。当年父亲未能予以理解和宽容，这使得家庭关系破裂，伊芙琳心中疙瘩至今未能化解。回过头来看，如今伊芙琳在家庭中处于强势地位，她对待女儿乔伊的态度很像当年的父亲。倘若进行换位思考的话，那么，女儿应当有婚恋自由，即使她选择的伴侣是有一半墨西哥血统的同性恋。这一点想开了，伊芙琳就有了和女儿和平共处的条件，看女儿的同性恋伴侣也顺眼了。

三是想象自己和国税局审计员迪尔德丽化敌为友。这种转化的关键一步是现实版丈夫办到了伊芙琳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本来，审计员要伊芙琳在当天晚上六点之前补齐应缴的文件，这个时间要求太过严苛，对伊芙琳而言犹如越束越疼、令人窒息的紧箍咒。审计员看来很不好说话，但现实版丈夫在旁边对她轻声细语，居然就使她同意宽限一周。伊芙琳大为不解，问现实版丈夫刚才说了些什么。原来，他向审计员解释了伊芙琳目前的境况。审计员因此想起自己当年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之后开车撞邻居厨房的经历，对伊芙琳产生了同情。投桃报李本是人之常情。伊芙琳由此感到审计员并非铁石心肠、青面獠牙，开始接近她。两个人在某个宇宙中曾是打得不可开交的对手，如今在另一个宇宙中成为呢喃软语的伴侣。

穿越的目的是调适。上述三种取向的想象汇聚在一起，从根本上改变了伊芙琳的心境，使她由跼天蹐地到如沐春风。虽然要理清堆满案头的票据并非易事，但伊芙琳毕竟在规定期限内准备好文件。不仅如此，她和丈夫、女儿、老父都言归于好，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到国税局去办手续。审计员审查了文件之后，只是和颜悦色地说附件有个地方得改一下，看来是基本认可了。毕竟，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理顺了，人的本质力量就显示出来。此时，伊芙琳和她的亲人度过难关，不由自主美滋滋起来。

以“中年危机”为题旨的电影早已有之，其中最为我国观众所熟悉的应当是王启民、孙羽执导的《人到中年》（1982），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它的主角是北京某医院眼科大夫陆文婷，危机的根源是无法兼顾事业和家庭的需求，因长期超负荷运转而突发心肌梗塞。她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奉献给病人，自己的女儿发烧却没能及时送医院。在观众心头，这种中年危机所唤起的共鸣是以敬佩为主导的。相比之下，《瞬息全宇宙》固然很有可能在观众（特别是主角的同龄人）中赢得同情，但所唤起的心理反应也许更多夹杂着困惑的因素：颇具奇幻色彩的超越调适真的有可能化解伊芙琳的中年危机吗？毕竟她陷入窘境太深了。

以美国华人为主角的电影已有不少。北京紫禁城影业有限责任公司出品、郑晓龙执导的《刮痧》（2001）是其中的名片之一。它描写老父亲穿洋过海到美国，因儿子许大同和媳妇简宁忙于工作而主动分担照料孙子的任务。他为孙子发热而焦急，用中国传统的刮痧施治，没料到被目击孩子身上有血痕的邻居以“虐待儿童”告上法庭。当地律师居然以《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有暴力行为当证据、指控从事相关题材游戏设计的许大同不是合格父亲，这位华人家长真是百口莫辩。与《刮痧》一样，《瞬息全宇宙》从特定侧面地反映了美国华人的处境，具备一定的认识意义。不过，它虽然包含了父亲晚年从中国到海外投靠孩子的类似情节，但主要不是着眼于中西文化的差异和冲突，而是着眼于代沟。虽然该片涉及主角母女对同性恋的不同态度，但主要不是在中西文化比较的背景下展开的。就代沟而言，乔伊因为母亲管束过严而形成反抗性人格（即名为“乔布”的大恶魔），建立了由自己统领的贝果世界（即状如硬面包圈的宇宙），目的在于毁灭自己（可以理解为自暴自弃）。乔伊与乔布同体，因此，母亲无法将女儿从贝果世界拉回。伊芙琳一度想用将她自己变成乔伊的方法来挽救女儿，这种方法行不通，老父竭尽所能予以制止。如现实版王韦蒙所言：“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该片所显示的解决方案是：母亲应当对已经长大的女儿放手，即使女儿的境况一团糟都没事，母亲当年不也是这样？当伊芙琳决定这样做之后，乔伊安慰她：“你完全可以在多重宇宙中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儿。”“你可以成为任何人物，去任何地方，为何不去拥有比我更好女儿的宇宙？”

以多元宇宙为背景设定、由华人出演主角的科幻电影亦有行世之作，港裔美籍黃毅瑜执导的《宇宙追缉令》（The One，2001）便是其中相当著名的一部，由哥伦比亚影片公司出品。根据这部美国电影的构思，125个平行宇宙中各有一个身形完全相同的自我。他们可以通过相互*戮来增长自己的功力，如今只余下最后两个，一正一邪，都由功夫巨星李连杰扮演。邪角已经*掉了125个平行宇宙中的123个自我，如今正在追*正角。相比之下，《瞬息全宇宙》不是将重点放在分布于平行宇宙中不同自我之间你死我活、此消彼长的关系上，而是聚焦于主角在穿越不同宇宙时所扮演的多种角色。伊芙琳正是在上述扮演的过程丰富了人生体验，解悟了自己的应有定位，调整好与身边人的各种关系。

早在西晋，陆机《文赋》就肯定想象力可以“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如今，《瞬息全宇宙》以银幕奇观揭示自我通过想象穿越多元世界的可能性。英文标题颇有佛教天台宗“一念三千”的意味，对应于内容的三个部分：万事万物（Everything），任何地方（Everywhere），一瞬之间（All at Once）。在该片中，乔伊作为海外移民的新生代，代表了对传统思维的否定性力量。她说：“以往我们竭力处理一个宇宙的事情，渺小而愚蠢，很大的笑话。我们固执于此太久了，其实还有别的路可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为自己的角色绑定所限制，既无从了解自身发展所蕴含的巨大潜力，又难以体验其他人的处境与诉求。艺术想象引导我们超越上述局限，既丰富了人生，又拓展了联系。这正是《瞬息全宇宙》所追求的。

虽然《瞬息全宇宙》用以穿越时空界限的方法和元宇宙为代表的未来科技几乎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在诉诸更多可能性这一点上则是相通的。除身体变形、景物变化之外，该片对多元宇宙的展示主要是通过赋予人物多重身份、展示他们之间多重矛盾实现的。这些身份对伊芙琳而言包括餐馆厨师、功夫巨星、电影演员、盲人歌手、拿女儿做宇宙跳跃实验的疯狂科学家等，对老父而言包括慈祥家长、霸道首领、社会贤达、失智患者等，对王韦蒙而言包括平庸市民、企业巨子、深情丈夫、决绝郎君等，对乔伊而言包括恋母儿童、叛逆少女、创世神明、静默石灵等，对迪尔德丽而言包括税务专员、格斗高手、苍老弃妇、春心情侣等。人物之间的矛盾有时尖锐到剑拔弩张、大动干戈，有时又缓和到卿卿我我、甜甜蜜蜜，随着“宇宙跳跃”波澜起伏，变动不居。从艺术创意的角度看，该片以奇幻为主，糅合了功夫电影、科幻电影、动画电影、荒诞喜剧等多种因素，既是充满伤痛的母女情歌，又是百折不挠的人生探索，同时还寄寓了相对主义的处世哲学，有非常大的诠释空间，值得深入研究。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比较视野下中国科幻电影工业与美学研究”[批准号21ZD16]阶段性成果）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