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二月初七,奉天省,临长海道,临江县。
此时虽仍有料峭春寒,但伴随东南风吹过关东大地,冰雪已开始消融,莽莽起伏、绵延数百里的长白山,在向阳一面不经意间可以瞥到一抹嫩绿。
此时正是中午时分,通往山里的道路在化雪之后变得泥泞不堪,却也不耽误时不时的就会有三五成群的汉子一步步捱下山来。
看穿着打扮,都是大同小异:羊皮袄半脱半穿,背后是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儿,腰间插一柄宽刃铁斧,肩上扛着大掏锯,左胯下还悬着弯把锯……
脚下的牛皮靰鞡挂满胶泥,脚步却有踢倒山的气势——只是一说话却都是满口豁牙子,很是影响威武雄壮的量值。
这些人,都是从山里出来的木把,因为此时正是木场子“掐套”的时间。
下山直通集镇,而这集镇几乎就是专为木把所设,其局部繁华程度甚至不逊色于奉天城,衣食住玩,应有尽有。
各家买卖铺户“领人的”早已经开始踅摸目标,并付诸行动:
“大哥,来我家住下吧!吃,一天三顿聚合盛的食盒,肉馅包子、大饼卷熏肉,好吃还实惠;玩,素池、花台都有,保管你天天舒泰……”
木把们在喧嚣当中陷入恍惚,似乎在冰雪大山当中挥洒了半年汗水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此时眼睛似乎化成了鹰眼,能够看到一里开外“丽春苑”大门上贴的对联:
“鸳鸯乐戏三春水,鸾鸟欢游二月天”……
注:“木把”-伐木工;“掐套”-停工。
01
木材开发几乎是与人类文明发展相同步,亭台楼阁、车船器具,都离不开木材。
而东北的长白山脉郁郁葱葱,有面积广阔的原始林带,孕育出丰富的优质木材资源,包括红松、紫衫、岳桦等。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长白山的林木在砍伐下山之后,可以顺着鸭绿江放排,一路到安东港,运输成本极低。
早在大明永乐年间,在辽东都司的支持下,就已经在鸭绿江流域大量采伐优质红松木,然后顺流飘运至造船厂,是郑和船队所用木材的一个重要来源。
但是在明亡清兴之后,因满清视东北为龙兴之地,所以执行了长达两百年的严格封禁政策,这也使得长白山的林木资源储备更盛。
而在清政府从同治开始逐步放开封禁之后,长白山木材的大规模开发也由此拉开帷幕。
到了光绪末期,当地官府开办“东边道木植厂”、沙俄开办“极东公司”、中俄合办“鸭绿江采木公司”、日本开办“军用木材公司”——各种官办采伐组织相继出现,而民间采伐组织更是如雨后春笋。
在民国十一年(1922年),长白一带有大型木厂177家,木把1.2万人。
所以,对于闯关东的山东爷们而言,只要有膀子力气,肯吃苦,那么当木把就是最佳的选择——垦荒需要周期,来钱慢,而跑山挖参又是全凭运气。
只有木把,计件算钱,概不赊欠,待遇颇丰。在每年阴历九月落雪“开套”时候,找个木把头送上点心盒子,就可以跟着木帮一头扎进大山里。
亮出臂膀,斧砍锯拉,待“掐套”出山的时候,白花花的银元就会装满褡裢。
02
白花花的银元,自然不是谁都有能力赚的,首先最起码要有一副好体格,能抡起八斤重的铁斧,能拉动两米长的大掏锯。而且还得是持续输出,不能硬挺着整几下就歇菜,那毫无意义。
木把的工作可谓公平至极——大树就傻傻的矗立在那里,伐倒了就是银元,伐不倒就是笑话。
而且木把在大山里的生活极苦,白天在齐腰深的雪壳子里行走活动,裤腰里都是雪粒子,使动力气之后,很快即热气蒸腾。
一旦停下,棉裤就会冻成冰坨。
午饭没条件开火,只能吃带来的现成苞米面大饼子,却早已经冻得邦邦硬,在吃之前需插到树枝子上,就地取材点起篝火,把大饼子烤热,就着辣椒酱、咸鱼干,噎得直抻脖。
于是随手攥一团雪,也插在树枝子上,放在火上烤得半化不化的,放嘴里解渴——牙医肯定是看得眉头直皱,所以木把都一口豁牙也就不奇怪了。
只有晚上才能吃一口正经的热乎饭,但住的木房子却是一言难尽。
山场上的木房子都是原木搭建,南北大炕通铺,几十上百人睡一个屋。中间是明火铁桶炉子,有“小打儿”负责烧。
虽然烧的都是松木柈子,火力旺盛,但是夜晚山里气温都是零下三四十度,木房子四处透风,存不住温度,所以冷热严重不均衡。
尤其是在炉子上方还要烤骡马的鞍子——之所以伐木都是落雪开工,就是因为可以使用骡马顺着雪地将采伐的原木拖运到合适地方,是为“集材”。
“集材”的活计专门由养骡马的“套户”负责。
等开江之后入水穿编成排,顺流而放。鸭绿江的直达安东港(丹东市),松花江的直抵船厂(吉林市)。
所以,骡马与木把一样,都要出大力,马鞍子都是汗水,火烤之后散发出浓重的膻腥味,再加上一起烤*各种臭袜子、烂棉裤、靰鞡鞋——简直就是加强版的生化危机……
睡觉的时候磨牙的、放屁的、说梦话的,失眠患者直接进入地狱模式。
明火炉子烧得火热时,如同老牛一样哞哞叫,木房子里温度骤升,木把们热得翻来覆去,汗浸被褥,“赵半拉子,太热,烤死爷们啦!”
于是小打赶紧到外面撮几铁锨雪,压到炉火里。
过了一会儿,“赵半拉子,太冷,冻死爷们啦!”
如此往复,每个夜晚,木把都是在冷与热当中反复煎熬。
……
但是不管睡好还是睡不好,四点天没亮时候就得起来出发了,从木房子到伐木地点往往得走十几里地,有时候摸黑干一个小时天还没亮——和某康加班一样,钱就是这么来的。
03
伐木也是技术活儿:一棵树在采伐之前就要确定倒向,两人合作用大掏锯整到一定程度之后,就需要在锯口使用斧子不停的砍豁口,并根据锯口发出的“咔咔”之声来判断倒下的方向与时间,是为“要楂”。
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要“喊山”了,包括“顺山倒”、“排山倒”、“迎山倒”。
其中“顺山倒”是树头朝着山下,根部朝着山上;“迎山倒”反之,树头朝着山上,根部朝着山下。
因为是与山体坡度平行,所以这两种都没有危险性,只要耳朵好使,不被直溜溜的砸到就行。
“排山倒”才是炸弹:与山体坡度垂直,横着来,在坡度作用之下随时会翻滚而下。想一想,直径一米多的大树翻滚砸到身上会是什么场景?
所谓“吃了横山饭,就得拿命换”。
砸到躯干肯定就是死逑了,碰到胳膊腿还能抢救一下——找老木把接骨、正骨。
老木把属于“X折肱、为Y医”的类型。为什么是“Y”呢?因为很大可能会接歪呗。
此外,木把在山里也最怕得病,因为大雪封山,找不到郎中,只能给老木把练手。
老木把治病的拿手好戏,就是一根三楞大马蹄针,啥病都是放血的干活。
扎头、扎脚、扎脖梗,很有中世纪西医的风采。
扎完放血之后,摸摸头盖骨:“嗬,硬着呢,迪奥事没有,离死还有3.1415926米,拉大锯去吧!”
当然,肚子疼是例外,因为老木把有另外一套祖传疗法:“肚子疼,找刘能;刘能不搁家,找来老哥仨;一个打,一个掐,一个接稀巴……”
“好了,是不是不疼了——蛤,还疼?要我看,你长个欠揍的脑袋,一准儿是装病,沙楞的起来拉大锯去!”
04
福大命大造化大,顺利的熬过了一冬天,“掐套”结账,现场领“红钱”。然后带上烧酒、猪头、鞭炮,祭拜老把头神——实际就是找一个大的树墩子,所以吃山饭的人最忌讳坐树墩子上,认为这会冒犯老把头神。
洒酒设祭,点燃鞭炮噼里啪啦,跪地磕头。猪头烀熟,饱餐一顿,收拾东西下山。
褡裢里的银洋,就此唱响一曲《探清河水》。
在山里饮冰卧雪、出生入死,每天出大力流的汗水不知道有多少。那么,赚到了银洋,又来到集镇这种亲切的地方,如果不享受一季,岂不是天字一号大傻驴?
当然,集镇的买卖铺号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纷纷请财神一样把下山的木把当成贵宾,迎进门头。
客店、饭馆子还好,属于正常消费。但还有真正掏大钱的,即花台(妓馆)、海台(赌场)。
当时有个说法:“不赌不嫖,不是木把劳。”
还有一个说法:“木把不是人,先走窗户后走门。”
至于什么是窗户、什么是门,别问——问就是“历史百科杂谈”小编也不清楚。
大部分木把都没成家,光杆儿一个。即使是成家娶过老婆,那也是在关里,鞭长莫及。一般都是拿到银洋之后托来往的乡邻捎回去一半,剩下一半犒劳自己。
所以,每年木把下山之后,大部分木把都是在挨家探店直播,顺便和老伙计们一起沟通、更新一下信息。
每天尽管没喝酒,却已有醉的模样,走道儿都迈不开腿。
不过,银洋虽不少,却架不住身体实在是过于倍儿棒。就像木把的伙食那样,往往开始时是熏肉大饼、肉馅大包子,后来就只能煎饼卷大葱了。
毕竟这么个造法,啥家庭也不能够啊。
于是,等到褡裢里的银洋去了一大半之后,木把开始收心,转战另一个战场——赌局。
一个是寻求小刺激,另一个也是想要凭运气捞一笔,以供继续自律。
但是正所谓“十赌九输”,哪有什么胜者为王。
木把开始都信奉“谁家小孩天天哭,谁人打牌天天输”——最终却发现,小孩还真他酿的天天哭。
得,毛干鸟净。
05
挥霍一空,算算时间,雾了个大草,才到七月十五,这距离开套还有至少两个月时间。
不过,不慌!找个客店往炕上一躺,直接摆烂!
掌柜的绝对不会往外赶,反而是一天三顿饭准时端进来,小米饭、大饼子 白菜炖豆腐,管够。
隔三差五的还有酒有肉。
当然,这都是要记账的。等到天冷落雪的时候,客店掌柜的就会与木场子的大柜“通光”。
一个有需,一个有供,一拍即合。谈妥了之后,木场子大柜会给客店掌柜一笔搭勾子钱(中介费)。并将木把赊欠账目的结清,这叫做“打扮人”。
然后,木把卷起铺盖,在靰鞡鞋里絮好乌拉草,拎起铁斧、扛起大掏锯,上山也去——等明年天暖下山,又是明教第三十三代教主!
……
长白山的树,绿了又黄;鸭绿江的水,化了又冻。年复一年,等到木把年老体衰抡不动斧子,就抄起“索拨罗棍”,放山挖参。
关东大地能养人,总有一款适生存:挖到八两参,就衣锦还乡去,俺本齐鲁人;挖不到,就埋骨关东地,桑梓只在梦里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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