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发自贵州台盘村
“村BA”比赛现场。
凌晨一点半,电子地图上G320国道的贵州台盘村前后两公里的路段突然变成了红色,那是看完球赛后回家的人群。
这条横跨6个省份的国道,台盘村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村落,夜幕降临后,往往只有零星的货车匆匆而过。
但在这几天,交警每到下午都会出现在村口,摆上禁止通行的指示牌。
交警摆出指示牌。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没有办法,人实在太多了,如果不这么做村里的交通就瘫痪了。”台盘村党支部*张寿双这样和澎湃新闻记者解释。
这个距离西江千户苗寨47公里的村落,并不像前者一样招揽着全国各地的游客;虽然是集镇村,但只有一个蛋糕店和两个汉堡店的规模,也很难吸引到更多附近的村民。
但每年夏天的特定时段,这个村落总能吸引十里八村的乡民,大家手持马扎板凳汇集到此,只为看一场篮球比赛。
这场球赛,现在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村BA”。
在CBA连续三年宣布采取赛会制的当下,“村BA”和乡村篮球成为了中国篮球活力的缩影——无论早晚,上万人挤在球场四周的看台,欢呼声冲破村落的寂静。
从吸引十里八乡的村民,到吸引百万网友在线围观,再到被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转发点赞,“村BA”火速蹿升为现象级的网红球场。
热情?人气?流量?究竟是什么因素让一场乡村篮球赛变成中国篮球的顶流,或许只有来到这个村落,才能寻找到背后的答案。
村里的梯子都被买空了。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挤不进去
下午三点,阳光毒辣地晒着台盘村,但已经有人坐在球场的露天看台上,等待两个半小时后才开始的篮球赛。
88岁的牙爷爷打着伞坐在看台上,他从30公里外的州府凯里来到现场。为了提前占座,他选择和妻子轮流上厕所,“人山人海挤得很,不早点来占不到位置。”
他身后一位78岁的老人家同样如此,他来自7公里外的村落,花了一个小时步行到台盘村。
“这些很常见,还有人开200公里的车来看比赛嘞。”工作人员笑着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如他所说,比赛开始前一个小时,球场旁的看台就已经挤满观众。只要简单扫上一眼,大家应该都会以万作为人数的统计单位。
站在塑料凳上的观众。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等到比赛开打,人就更多了——前排的席地而坐,后一排坐在马扎上,再后一排坐在塑料板凳上,紧接着是站着的人群,再往后是站在板凳上的观众,最后一排则属于把村里梯子买空的人们。
这简直是相声《卖吊票》的现实版本……
早来的人还会随身带一碗粉,饿的时候嗦上两口垫垫肚子;晚来的人就只能从一个个后脑勺的缝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观赛角度。
对于许多现场观众,即便很难看到球场全貌,但只要看到其中一部分,便足够满足。
而澎湃新闻记者,一度连站的地方都找不到,被一层层人浪挤出了看台……
“天亮文化”
这是一场名为贵州省“美丽乡村”篮球联赛黔东南州半决赛的比赛,黔东南州所属的16个县各派一支队伍,冠军能代表黔东南参加省里的决赛。
简单来说,这是一场县级比赛。参赛人员是22岁至40岁的地方村民,他们有的是当地农民,有的做点小本买卖,有的则外出务工。比赛最大的限制是,不允许在国有企事业单位工作的人员参赛——这样一来,能拒绝大多数以打球为生的野球手。
因此球场上一旦有人能扣篮,观众便会报以最热烈的欢呼声,毕竟能扣篮的球员,在这片赛场上算是稀罕物。
相比许多野球场,这片场地不算新,球员也不算顶尖,但赶来台盘村的观众依然源源不断。
深夜0点比赛还在继续。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他们并不在乎网红球场的称号,甚至许多头发花白的老人不知道什么叫网红,他们关心更多的是篮球二字。
“以前每年都举办篮球比赛,也一直是这种氛围。”当“球场红了后人气是不是更好”的话题抛给台盘村党支部*张寿双时,他连忙摆手。
氛围究竟有多好?台盘村篮球协会会长岑江农和澎湃新闻记者举了一个例子,“2017年我们组织篮球赛,晚上7点突然停电,等到10点才抢修好。灯一打开,结果看台上依然全是人。”
晚上10点对于在台盘村看球的观众实在是小儿科,因为在这里,比赛打到第二天早上才是常态。而那个时候,台上的观众依旧坐得满满当当。
“以前办比赛经常打到早上5点,最久的一次打到7点,太阳都出来了。”岑江农甚至都不需要回忆就脱口而出,“从天黑打到天亮,我们把这个叫做‘天亮文化’。”
村村有球场,村村有球队
之所以有“天亮文化”,一方面是因为报名的球队太多,不得不把比赛堆在一起。
“多的时候有120支队伍报名,但比赛必须在几天内打完,只能把比赛往后推,打到决赛有的队伍甚至一天要打四场球。”岑江农的解释里,原本的无奈渐渐地变成了一种特色。
除了参与球队多,气氛的烘托也推动着“天亮文化”的形成,其中看台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在这片球场50米外,是台盘村的老球场——那是两座房子中间的一片水泥地,简单划了球场线,篮球架则是村里木匠亲手做的。
每到比赛,球场边就围满了人,但2000人就已经是马扎们的极限。
于是2016年村里修建新球场时,便在四周规划了乡村球场少有的看台,不过当时只有四层看台。后来发现看台不够,才在两年后将一面的看台顺势垒上背后的坡顶。
白天的球场。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修完之后坡上的泥沙就不会在下雨的时候流到球场,也能让现场看球的人更多了。”台盘村党支部*张寿双的回答带着一些实用主义,却意外地促成了网红球场的诞生——一个可以容纳数万名观众的看台出现了。
许多城市有更好的硬件设施、更多的观众容纳能力、质量更高的比赛,却时常因为上座率发愁,但在台盘却丝毫不用担心。
“我们黔东南的每个村、每个寨都有球场!每个村都有篮球队!”说起这些话时,张寿双的语气颇为自豪。
一位黔东南州帮扶的政府工作人员,在和澎湃新闻记者的闲聊中侧面佐证了这一点,“我当时帮扶的那个村,村里几乎都是坡没有平地,但就是这样他们还铲平了一块地建篮球场。”
全村6个持证裁判
据史料记载,篮球这项体育运动1908年首次传入贵州地区,而台盘村举办篮球比赛的历史,始于1940年。
这个年份是张寿双询问老*,老*再询问村里的老人给出的答案。
何时起源似乎并不重要,关键的是篮球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黔东南一带苗族传统节日的保留项目。
这个传统节日名为吃新节,每年农历六月六日开始,目的是为了庆祝稻谷丰收。每逢节日,外出的苗族年轻人都会回到村里,乡民一起唱歌、跳舞、吹芦笙、斗牛。
但与斗牛、吹芦笙这种传统习俗相比,年轻人对篮球的认可度似乎更高。
“我们这么高的孩子都会投篮。”岑江农比了一米高左右的距离,这句话在中场互动环节得到了应验。
当一群一米出头的小孩,在上万人面前参与“罚球罚中得西瓜”的比赛,一溜长队里每四个小孩,就有一个抱着西瓜跑开。
教练布置战术。
很难想象,一个地处西南的普通村落,全村有6个手持篮球裁判证的村民。台盘村篮球比赛组织者之一的吕韋韋补充道:“其中2个是国家一级篮球裁判,2个是国家二级篮球裁判,都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考的,虽然他们学的专业和体育没关系。”
这样的篮球氛围,或许能解释围观比赛的主力人群,不只是年轻男性,还有许多老人和妇女。
一位盘着苗族特色头发的妈妈和孩子挤不进看台,选择在村委会的电脑上看视频直播,即便网络因为带宽压力让直播卡成了PPT,但她依然对比赛饶有兴趣。
一墙之隔,外面是观众频频发出的欢呼声,里面则是一对千方百计关注比赛的母子,这或许就是“天亮文化”积淀出的范本。
一位母亲和孩子挤不进看台,选择在村委会的电脑上看直播。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怎么就火了?
直到现在,和台盘村篮球赛有关的人都不太了解,为什么这里突然就火了,“从来没想到过”几乎成了他们的统一答案。
在他们眼中,比赛每年都办,氛围一直火热,甚至大家以前也会发短视频,但偏偏在这个节点,“村BA”火了起来。
有人感谢媒体的大力报道宣传,有人觉得网友喜欢当地崇尚对抗的球风,有人说是短视频的力量让人们看到这里,这些原因各有道理,但似乎无法囊括背后的含义。
其实“村BA”只是这场比赛的一个符号,本次比赛的全称为贵州省“美丽乡村”篮球联赛,这是贵州省首个以乡村群众为参赛主体的大型体育赛事。
原本台盘村球场只承办台江县四支球队的三场比赛,黔东南州半决赛被放在28公里外的三棵树镇,那里有篮球设施更好的室内球馆。
但“村BA”的热度暴涨,黔东南州16支球队的比赛在赛前两三天临时决定放在了台盘村,并由电视台进行全程网络直播。
当一场县级比赛让贵州26个官方账号同步直播,累计观看人数超过3000万时,你很难定义是哪些因素促成了这次关注,但一定有某种力量敲击着网友的情绪。
站在梯子上观赛的村民。 澎湃新闻记者 胡杰 图
就在“村BA”比赛的同一天,CBA宣布下赛季第一阶段继续实施赛会制比赛。
连续三年的赛会制,让职业联赛真正成了远离人间烟火的阳春白雪,反倒是在偏远的贵州山村,给网友体验了一把“下里巴人”的美妙。
2021年某短视频平台推出过一个“年度高光时刻”的作品集,一个身穿围兜的少年在摊位前练习着运球,跌倒后立刻爬起身来。
网友点亮最多的一条评论是:“身上穿着的是生活,手上拍着的是梦想。”这位名叫石学念的篮球少年,恰好来自黔东南。
再往前推一年,凉山黑鹰篮球队少年在云间打球的故事,更让人感慨体育的力量。
如此看来,台盘村的突然火爆并非偶然——这里有着人们对体育最熟悉的味道,也有着生活与梦想的交融。
另据贵州新闻报道,今年4月下旬开始,贵州各地共组织民间篮球队2445支,举办比赛4260多场。
民间篮球赛事的从无到有,从星星之火到遍地燎原,台盘村网红球场的诞生,不过是贵州乡村篮球的一个缩影。
它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责任编辑:腾飞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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