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微信公众号章黄国学
戴老先生作为一名优秀的老师的确很让人尊敬。但是老先生的这种幽默讲法,真的讲出了古典诗歌“到底美在哪个地方”了吗?
一
最近,华中师范大学戴建业教授因为讲古诗而走红网络,网友对他的讲课方式好评如潮,认为他讲出了诗歌的“现场感”。《人民日报》也刊文《大学课堂里的“泥石流”!老教授魔性解读古诗爆红…》介绍此事。
最先知道此事,是在学生发的朋友圈里看到的,有朋友和学生说:“老唐,这老先生讲课和你上课特像,搞笑惨了。”我一看是老先生,连忙说:“最多是我像他哈。”那是指我普通话同样烂的意思。
的确,戴老先生讲课激情四射,加上他那颇有特点的“麻普”,就更显幽默,足可使人绝倒,他的精彩说诗抖音视频因此在各大微信中广为流传。比如他讲唐代诗人的浪漫:
走红很意外,戴老先生自称不是为了追求幽默,他上课只是为了“真诚的和学生交流”,努力讲出诗歌的“现场感”。“真诚”二字足以动人,这是做一名好老师的先决条件。
关于上课的目的,老先生又说:
“让我们的大学生,能够感受到古典诗歌,到底美在哪个地方。这就是我教学的最本初衷,也是目的。”
二
戴老先生作为一名优秀的老师的确很让人尊敬。但是老先生的这种幽默讲法,真的讲出了古典诗歌“到底美在哪个地方”了吗?恐怕未必。
这正是本文要讨论的主题。
要插几句,写这篇文章很危险,恐怕要遭骂名,想了好几天才敲键盘。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我先作一下自我交待——
我恰恰也忝列高校教古代文学,而且也爱讲诗。主要以研究和创作诗赋为中心。此外我也著意于上课追求幽默感,自认为也算愿意努力去上课的那种老师,把上课当良心活,也曾代表过全省参加过全国青教赛,获得过奖励。
我这么介绍并非是为了自夸,而只是想说,我是要基于一种学理来作探讨,并非嫉妒或蹭热点来浪说,这一点,听过我课的朋友和童鞋应该了解。所以看到戴老师小视频的第一时间,我就很有兴趣,认真地找了他讲课的视频来看,想好好学习学习。确实老先生的讲课很让听者捧腹,他能把人物讲出现场感,把故事和诗句穿插在一起,若无痕迹去讲出他的观点,这里面一以贯之的是幽默感。这种将故事、诗语、观点打成一片的能力、以“真诚之心”和学生对话的形式,正值得我等后辈揣摩和学习。
三
我们先来看老先生讲陶渊明,这应该是目前在网上流传最精典的片段之一。
他讲陶渊明是个特有“幽默感”的诗人,“种的个鬼田”,“要是我种成这个水平,绝对不会写诗。”这的确把幽默感讲出来了。
幽默倒是幽默了,问题是,陶渊明这诗真的是为了追求幽默吗?这诗的美真的就是这种幽默感吗?恐怕不对。
这诗的确有幽默,但幽默的不是辛勤(不懒)种田,而是种田的言说方式;开玩笑地说,恰恰是陶故意种成这“鬼田”才写的诗。所以老先生这一“幽默”,我以为与其说是讲出此诗之美,不如说是这一“幽默”消解了陶诗之美。因为听众的焦点全在陶“种个鬼田”还要写诗,特搞笑;而并没有被引导向问题的关键——为啥种成这样还写诗?
那么这诗的本来意味之美是什么呢?应该是“草盛”而仍要“种豆”的诗意追求,借用幽默的话说,叫“哥种的不是豆,种的是境界”。所以“草盛”无所谓,“豆苗稀”无所谓,“衣沾”也“不足惜”;所以“晨兴”、“戴月”都是写“境界”,与懒不懒没什么关系。所以这诗每一联都是互相照应的,通体浑然的。
这通合于陶渊明的“言意”追求——“重意轻言”,比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比如“好读书不求甚解”,比如弹无弦琴。幽默的说,叫“哥读的不是书”,“哥弹的不是琴”。更进一步,这正是汤用彤先生指出的魏晋人将“言意之辨”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反映到了诗文之中的表现。而“重意轻言”,恰恰是“魏晋风流”、“名士风流”的至高境界,陶氏不仅行为、诗亦能得此种“风流”。
案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
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 … …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
四
再看说李白的《赠汪伦》,老先生把汪伦的意外得大名讲到了,“那个鬼汪伦走了狗屎运了,李白的一首诗让他流芳千古了,后代人谁都知道唐朝有个农民叫汪伦。”挺幽默,没问题。可一旦真正入文本本身: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没有哪一个字是诗眼,好得不得了,有这首诗足以永垂不朽。我一辈子要是搞出他这首诗来,我就感到很荣幸。…….一般人用'恰似',李白用'不及',天才和蠢材只隔了一层。”
这诗真的“好得不得了”?“不及”真的比“恰似”好得无与伦比吗?
事实上作诗的朋友势必知道,这首诗并没有“好得不得了”,是李白诗中较一般的那种,从诗法上讲,不过是见机说法,以形象比抽象。无论用“不及”还是“恰似”,此诗都只能是一般水平。这首诗我恰恰也讲到过,个见以为,这种大家可以一天写几十上百首,不过李白写在前面,再写毫无意义了。比如“XX大厦高千丈,不及XX送我情”之流,大可做填空题。
当然这涉及到诗文本的判断力,可能你不会同意。好吧,我们再来继续看:
“杜甫说自己‘赋料扬雄敌’,——扬雄是汉代最好的赋家。”
请问扬雄是汉代最好的赋家吗?说不上最好吧?这么说把班固、尤其是司马相如放在哪里呢?这是知识性的不可靠。
再看他说唐人之狂:
“盛唐狂得要死。王之涣西看白日依山尽,东看黄河入海流。境界阔大,把宇宙都望穿了。他还觉得不过瘾,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叫盛唐,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一到宋朝就不行了,宋的有才华的太平宰相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以上所引是大意,讲唐人的狂没问题,讲王之涣也没问题,姑不说涉及到《登鹳雀楼》的作者之争、诗法之用,讲课各有侧重点。但你看他说“一到宋朝就不行了”,举的例子是太平宰相晏殊的婉约词。初一听不错,唐人确实狂,但能这么举例吗?以“婉约本色词”比“盛唐诗”,这二者有可比行性吗?我想凡是对文体学有点研究、或者懂得诗词写作的人都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文体,不能作比吧。更关键的是,这一比,不仅把宋词说得太LOW了,反而传达了错误的知识:晏殊的词不如王之涣的诗。
再看他说曹操:
“明朝有个混蛋叫罗贯中,他把曹操写得坏死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配上“麻普”,老先生的“鬼”、“混蛋”等方言确实又“幽默”了一把,但这一“幽默”,问题就跟着来了,请问是罗贯中把曹操“写得坏死了”吗?这里涉及到小说《三国演义》的作者问题,他这么说,就有着将小说《三国演义》作者定为罗贯中的误导。而我们知道,说曹操之坏,实际上是一个“层累的造成”过程,对于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罗也并不能确定的说成是《三国演义》的作者。
限于篇幅,余不举例。
五
总结一下:老先生讲诗是挺幽默,可是恰恰是他的这种幽默,夹杂了不少错误的常识,误导了不少文本的理解向度;甚至很多时候恰恰是他的这种幽默,消解了诗歌本身的美。而教学、授受,都必须是建立在知识的准确性或思考的引导性上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给老先生找理由,以为有以下几点:1、老先生这是本科课程,随堂讲夹杂着口语,追求现场效果,故而时有不严谨,他也说讲课不如看他的书有趣。2、他故意追求上课的感觉,即幽默的“现场感”,而不求细节的真实。
但这个理由似乎有点牵强。那么我们不得不说,这里还有最重要的原因:一旦进入诗歌文本,老先生的判断力和理解力恐怕得打折扣。比如讲陶渊明,老先生可是有专著研究陶的,按理不该那么“幽默”的去判断和理解。更进一步,如果要讲那种出乎意外的幽默,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以为种得蛮好”——“种的个鬼田”——“以为他肯定懒”——“他不”、“天还不亮就起来了”,“还是种那个鬼田”,但这一描述过程,必须要指向引导陶诗“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诗法迭宕,造句看似平顺,实则高低波澜的内在讲求;而恰恰仅执着于现象的“幽默”,将这首诗做成了一锅笑料,消解了其中的精华。
所以,“幽默”也是一个重要问题。能不能讲课幽默,当然能,我的理解是,得有三个前提:一是幽默不能消解知识性,不然课程的含金量会大打折扣;二是主打幽默必须建立在精准的知识性和卓越的见识上,方能启人思考;三是小幽默或许可以用作调剂,但必不能喧宾夺主。
看来,讲诗是不容易的;幽默的讲诗,更不容易。作为听众,轻易为“幽默”搞笑倾倒,恐怕也不好。
戴建业教授讲诗视频
文章转自公众号:游艺堂在线
作者简介
唐定坤,字履霜,贵州遵义人,贵州师范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诗赋。诗人兼辞赋家,南雅诗社社长。
特别鸣谢
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
敦和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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