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第七章:提前离场

消弥·第七章:提前离场

首页休闲益智指尖拼图完整版更新时间:2024-04-15

影子走后,大雪初霁。短暂的晴朗后,冬天就假借春天之名,淅沥下起了小雨。气温还没来得及上升,新雨先把旧年的积雪化成水,又在黎明到来前和雪水一起冻成了冰。一夜间,大街小巷都成了天然的溜冰场,车辆连环相撞,追尾事故频发,游乐场的欢愉还未抵达,就变成了人间悲剧。

我站在窗边等雨停,想起我的家乡,那个我妈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的地方,从来不会在正月里下雨,那里的雪白皑皑地堆在路边,直到四月末才被春光晒化。

两天过去,影子一个电话都没有。第三天,萧觅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对外界公布,影子是“提前离场”计划选拔的第一位新人。根据公开统计的数据,《念你》共计公演10场,提前离场人次多达1321人,影子是千余人里唯一入选的那个。萧觅没有提起,影子曾提前离场多达七次,她好像故意要把影子塑造成天选之才,英木黎的不二接班人。

发布会第二天,《念你》开始新年后的第一场公演,上座率和提前离场人数再创新高。影子的入选,把拥趸者的不理智情绪煽向新的高峰,大家不再计较英木黎当小三那码事,哭着喊着要继承她的文学衣钵。萧觅再度现身,公布喜人数据:年后5场公演,提前离场人次达到1413位,超过年前10场公演的总数。然而遗憾的是,人数虽然众多,却无一人中选。面对记者的追问,萧觅说影子正在准备新剧目,将推迟原定和媒体见面的时间。

影子算是彻底火了,从前到后,萧觅没有让她出席过一场活动、露过一次面。影子的神秘,直接助长了她的人气暴涨。从前见过她的人知道她胖,于是从坊间流传到媒体,影子长了100斤肉,成了一个250斤的大胖子,身残志坚,时常卧床,脚肿,呆在家中不可移动。

很快,影子大学时创作的剧本,高中时获奖的征文,乃至八九岁在报尾发表的短诗,都被整理出来放在网上,只要输入“影子”两个字,就黑压压出来上百页检索。几十个大学里教剧本写作的老师,被请出来分析影子的写作手法。国图和市图“顺应民意”,未经允许就公开了影子的借书单。影子喜欢收集沙漏的癖好也不胫而走,她成了一个经典的成功案例,一个厚积薄发的逆袭者,一个普通青年实现梦想的指路牌。

仅仅十天,萧觅就让影子变得家喻户晓,我有点明白,英木黎今天的文学地位是怎么来的了。“影子热”持续升温的同时,质疑声开始在论坛和贴吧出现。有网友提问,既然英木黎还在昆明,每天“提前离场”的稿件怎么运送?是扫描还是航空快件?还有网友怀疑,英木黎一个身怀六甲的高龄孕妇,每天能完成那么多稿件的审阅吗?

而另一种流言开始在台里泛滥,从要闻部开始,大家传了好几天,都说曲谱和许如清在协议离婚。下午终于接到线报,有人在朝阳区民政局看到曲谱了。

主管娱乐要闻的李部长找到我:“你问问影子,看英木黎和曲谱一起回来没有?”

“你消息靠谱吗?”我正在网上搜‘光谱麦’的签唱会行程,“你看,曲谱现在应该在昆明。”

“‘光谱麦’这个咖位,多少年没开过签唱会了,首场不在北京倒在昆明,你觉得合理吗?何况新专辑都发行一个多月了,现在才想起来开签唱会?麦芒是死了没错,但经纪人应该没死啊,也不知道他们公司在想啥,《念你》现在才卖出4万张。”

4万张?我吓了一跳:“光思芒就演了15场,每场1600张票,加起来就是2万4千张——”

“对,合着他们自己才卖了1万多张,”李部长问我,“影子有没有说,英木黎到底*没有?”

我摇头,但我觉得影子一声不吭,也不和我联系,可能就是为了帮英木黎保密。本来萧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捧红她,动机就很可疑,要是英木黎*了,这倒解释得通了。有影子当烟雾弹,冲在前头分散公众注意力,英木黎完全可以消失个一年半载。

晚上回到家,我在影子书架上找到一摞没开封的《念你》,拿一张下楼听。才听了五首,我就坐立难安,手里得抓点什么才行,我按着性子倒带,一句一句倒着听。怎么说呢,单听每一句都没问题,曲谱的音色不错,真假音转换也流畅,就是他把这歌唱得,每一句和每一句都可以打散了,每一句都可以放在另一句后面。他会唱歌,可是他好像不明白一首歌是什么。就像一个人以拍MV的方式拍电视剧,每个画面都美,画面里的人事物也美,可观众不明白这里为什么要有一张床,也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走路、说话、哭哭笑笑。在我们行当里,这样的导演是无药可救的,还不如什么都不会的新手。

我觉得“光谱麦”是要陨落了,新专辑顶着麦芒遗作的名头,才卖了4万张。遥想当年“文乐二重”系列,单张销量突破五百万张,不仅扭转了国内唱片业的颓势,还推动了严肃文学的流行化、平民化和去精英化——其实“光谱麦”这三个人,谁都可以死,就是麦芒不可以,偏偏死的就是他,偏偏他还不允许另外两个人解散。我找出“光谱麦”和英木黎合作的《梅当属杏》和《之行独往》,这两张专辑分别在02年和05年发行,作为“文乐二重”的初试验,在十年前相当先锋。我从来没看过英木黎的同名小说,因为单听他们的专辑就很完整,里面有非常独特的世界观。麦芒的音乐造诣,远非曲谱能够比拟,我奇怪为什么他在世时,没人找他做影视原声带,就连英木黎的处女作翻拍成电影,也没有找麦芒做配乐。

夜里,我听见楼上有脚步声,还以为影子回来了,开了门却发现齐老头摸着黑,在书架间来来回回走着,嘴里叼着一根烟。

“您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装,接着装,啊。”黑暗里,那点红烧得更艳了。

我打开灯,齐老头给亮光一晃,怒气立马现了原形:“你让影子出来,你们真想造反啊?老头子我把话撂这儿,我是不会放她走的!”

“您消消气,影子一早就想跟您说了,是我拦着她,怪我。”

“这么说,你跟我辞职时,影子就想走了?她看你没走成,才跟我整这么一出先斩后奏?你不知道她和台里的合同五年一签吗?她现在写的每一个字,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台里的!”

我不敢作声,把影子的辞职信交给他。

齐老头看都不看:“你让她自己来找我!”

我要是能找着影子就好了,她现在刚出名,外面多少人都在找她,所有人都恨不得她出点毛病。我要是萧觅,也会把她藏得严严的。

烟抽完了,齐老头立马要走。外面下着雨,我撑伞跟着他,走了不知道有多少条街,渐渐地,他脚步慢下来,那个一直给大家打鸡血的齐老头,好像终于泄气了。我想起刚入台时,他那副样子,简直是每个人求之不得的理想父亲。陈狄安、我和影子,都是他不顾反对拉扯起来的,现在他老了,却被我们丢下,一个人给外人看笑话。

“阿真,你回来吧。”

齐老头停下来,不知是泪还是雨,在他眼角一闪,隐入层层叠叠的皱纹里。

我不敢看他。路灯底座上的雪块,被雨打散了,跌进雨里,前仆后继地消失着——我辜负了齐老头,我是一直知道的。

“回来吧,奖也不用你去领了,你回来就行。”

我没有办法不点头,我没有其他办法,让齐老头接受影子离开的事实。

就在我回台里上班的第一天,在思芒剧院蹲守超过半个月的记者们,因为拍不到影子,竟然都堵到了电视台门口。虽然记者们只是想挖点影子的逸事,却因为人数众多震惊了董事会,高层开始关注影子的去留问题。而齐老头的反应,大大超出我的预料。

齐老头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反而把记者们请进开全员大会的阶梯会议室,关上门一句话不说,每人一封红包。识相的马上站起来走了,剩下的,齐老头又晾了他们一个钟头,等到众人饥肠辘辘疑窦丛生,齐老头才出来说,影子是《英木黎》的总编剧,这是台里首次起用青年编剧制作年度大戏。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紧随其后,趁机宣传了一把年度大戏。

我在后台听着,吓了一跳。没有人和影子说过,没有委托合同,没有剧作费,也没有收视分红协议,最重要的是,齐老头之前一直不想让影子写。

记者们在惊讶之余,当然乐享其成,不管齐老头说的是真是假,都是在帮他们逼影子出来,电视台和思芒剧院越是各执一词,影子现身的几率也就越大。

记者走后,我赶紧跟住齐老头,他走哪我跟哪,跟到他终于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和那些记者一样,以为老头子我是看影子红了,才不放她走的?”

“没有,”我说,“我是看不明白,您跟思芒搞这么僵,是想逼影子回来,还是跟萧觅唱双簧呢?”

“什么双簧?你看不出来她们在利用影子吗?我为什么要提年度大戏?就是给萧觅提个醒,英木黎的事儿还没过去呢,别拿我的人当枪使!”齐老头敲着桌子,“思芒再大,也是英木黎个人的,是要赚钱的。影子呢,她是搞艺术的,和观众的关系是慢热的,只有台里能给她这个时间,她怎么想不明白呢?说白了,你去思芒还行,她去连饭都吃不饱!”

此后再有记者来,齐老头谁都信不着,每次都亲自上阵,接待各路大仙小鬼:“影子啊,是台里的正式编剧,有才华,那孩子处女作就破了2,一直是台里重点培养的对象,还有程真程导演,她俩当年是我一起招进来的,一晃都八年了。”

我不知道齐老头为什么捎带上我,直到台里报销了影子去思芒的每张黄牛票。这下可好,影子的参选彻底从私人行为变成了公派,就是萧觅最担心的那种。齐老头简直是按着萧觅的头,让她不得不怀疑影子动机不纯,看来他让我回台里,只是为了把故事讲圆点。

萧觅压根没理会齐老头的挑衅,她直接把影子的新剧《倒春寒》搬上了舞台。3月1日开始,《倒春寒》连演九场,场场爆满,谁都知道思芒来了个新编剧——很明显,就算英木黎情愿在昆明呆着,思芒也不能老演《念你》那么一出戏,何况现在还演英木黎怀念麦芒,也够滑稽的。

来台里向齐老头求证的记者越来越少,明摆着,《倒春寒》的公演,标志着影子正式入主思芒,提前接了英木黎的棒。

齐老头气得要死,把我叫过去一顿骂:“你说实话,影子跟思芒眉来眼去多久了?我说她那个《秋纹》怎么干写也写不完,敢情一早就里通外国了!”

“不可能,”我说,“要不是英木黎出了事,萧觅根本不会选影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一部剧从构思到成型要多久?从定稿到排练要多久?从排练到公演又要多久?”

一个月。影子2月7号走的,到今天正好30天。影子在台里,是出了名的慢,出了名的计较,出了名的难搞,现在她在这么仓促的情形下,同意思芒上她的新戏,肯定是不满齐老头借她炒作,要和电视台撕破脸了。

我看向窗外,草坪上的雪化得七七八八,把枯草下的土壤浸得漆黑,枯草间每隔不远,就结着一块满是窟窿的薄冰片——雪化了,要么变成水,要么冻成冰,要么挥发成水蒸气,但是,它怎么都变不回雪了。

我理解影子的去意已决,也理解齐老头眼下的难堪和困境,现在再说影子是台里培养的,台里与有荣焉,就和说英木黎和麦芒是神仙眷侣一样可笑,我想不出话来安慰齐老头。

我刚从齐老头办公室出来,迎头就碰上了陈涟漪。

她轻蔑地怪笑着:“你又不辞职了?搞这么大阵仗,不觉得自己假惺惺吗?”

“陈涟漪,你少跟我说两句话不行吗?你少看我两眼不行吗?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要给陈狄安的孩子当后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气得血直往上涌,我辞不辞职,跟你有什么关系?虽说你没得到陈狄安吧,虽说给陈狄安生孩子的不是你吧,可你比那个小三高尚到哪去了?你他妈的不还是个小三吗?怎么没得逞的比得逞的还扎人?

上了电梯,电梯井的风涌进我眼眶里。眼泪放大镜一样,把睫毛间的缝隙晕得无限大,把春光稀释得像轻纱一样薄,那逝去一切,胶片一样平铺在眼前。我睁大了眼睛看,眼泪“扑棱”一声落下来,什么都没有了。

往日春光不可追,以前我根本当陈涟漪是个屁,陈涟漪也当我是个屁。我那时觉得她是老女人,和陈狄安烂熟了十年有余,早就没戏了。陈涟漪呢,当我是陈狄安的又一只青苹果,根本不屑于搭理我,更不会拿“二陈的秘密”刺激我。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陈狄安有些事,从来只对陈涟漪讲。

电梯门呼啦一下开了,齐诺兰看见我在里面,转身要走楼梯。

我叫住他:“你现在跟谁呢?”

齐诺兰不作声。

我才意识到,这是我回台里后第一次碰着他,看来他是故意躲我。

“上天台吗?”他突然说。

天台上,一阵北风又一阵南风,吹得天空露出好大一块蓝。那一块遥远的晴朗天空上,突然打了个闪,Y字形地把世界分成了三半——为什么我还爱你,陈狄安?因为你跟我说过分手,跟我说过打胎,但你没说过不爱我?

我发现自己的理智正濒临崩溃。

“蓝色,喜欢吗?”齐诺兰突然问。

“看怎么搭。”迎着风,头发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蓝色搭黄色、搭白色、搭粉色都好看,黄色搭黑色也行,黑色搭粉色就不如灰色——怎么,你爸想让你干布景?”

突然一颗雨滴,滴进我的眼睛,天一寸一寸亮起来。毛毛雨顺着久违的阳光倾泻而下,雨线瞬时成了灯管里的水母,五彩缤纷起来。天空中一架飞机,慢慢通过彩虹之门,就像它曾经无数次飞过一阵春雨,飞抵一场冬雪,飞入一片浓雾。

齐诺兰说:“电视节,入围,入围资格,陈导,被取消了。”

我想,怪不得陈涟漪火气那么大:“主办方什么理由?”

齐诺兰不说话。

“齐诺兰!”天空又打了个闪。

“不是,不是主办方,是总局说,题材,太敏感,不允许,台里,批导演,出境领奖。”

我说:“所以,是台里主动放弃了入围资格?”

齐诺兰点头。

我目瞪口呆,那应该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想起二十天前,齐老头还在拿去不去领奖,跟我打感情牌——天边的彩虹还没成形,就被云层隐去。我终于后悔回台里来,否则我还会相信齐老头,把他骂我的每一句话当成恨铁不成钢。

我开始疏远齐老头。从前觉得跟他亲时,我就不大懂得避嫌疑,现在更是每天不管怎样,都要在他面前露一面,好让他知道我是真的回来上班了。无论如何,在他批影子辞职之前,我都不能走,我得想办法,让他先放了影子再说。

几场稠密的春雨过后,天气毫无预兆地热起来,躲了一冬的双排扣风衣、棉麻衬衫和九分西服裤,这时候都像刚进城的乡下亲戚,皱巴巴地不肯抬头看人,猝然间带些羞赧。我上班上得百无聊赖,索性买票去看影子的新戏,可惜谢幕时她没有出现。

《倒春寒》一连演了20场,落幕当天,影子登上《人物周刊》,这是写作者影响力扩张最快的一次。影子现在的风头,直追十二年前和“光谱麦”合作时期的英木黎。而英木黎依旧乐不思蜀,远在昆明久住不归,外界都传她在安胎。

舆论的风向也在转变,媒体对影子的好奇,渐渐都转移到萧觅身上。萧觅频繁曝光,开口闭口都是影子,从来不提英木黎。据权威人士推测,萧觅早在《倒春寒》公演前,就已经完成了和英木黎的资产分割。英木黎久离不返,丝毫不配合危机公关,最终致使好友反目,两人如今势同水火,萧觅是铁了心,要让影子取代英木黎。

《人物周刊》出刊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到报亭买杂志,路上接到通知,让我马上回台里开会。

我一进会议室,扑面的酒气呛得我一口气没上来,本来就没吃早饭,现在更饿了。我走到齐老头身后开窗户,听见他说:“你每天八点不到就来台里打卡,真准备养老了?”

我想,不是你说要开会的吗?

齐老头:“你不去准备年度大戏,每天上台里看着我干吗?”

我只好打马虎眼:“等等再说,您看英木黎风评这么差。”

“你是在等影子吧?”齐老头说,“我劝你趁早换人,她不会回来了。”

我心想,齐老头又想套我的话。这阵子凡是喘气的,都看出了门道,谁说放影子走,谁就是思芒安插在台里的内鬼。

齐老头:“启动资金打到你账上了,你让财务查一下,从今天起,每一天都要有现金流出去。”

我暗暗叫苦:“组都没建起来,您让我上哪花钱去?”

“那你就自己花,这周必须给我花掉两百万!”齐老头拍着桌子,“你必须花我的钱,不然我怕你哪天也跑了!”

——好像我是一个妓女。挺尴尬的,本来还想开个玩笑,可是看着齐老头,我不知怎么,也哭了。

齐老头被晨光投在墙上的影子,一点一点颤抖起来。他终于承认,影子将一去不复返。哭完了,齐老头递过来一张纸,我先还愣着,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影子的辞职审批,齐老头已经签了字——他终于承认,他不能给影子最好的。我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一点,将他彻底击垮了。

我伸手去接,第一下没拽动,齐老头还不肯松手,脆薄的纸张窸窸窣窣,好像就要裂开。就是这个瞬间,让我觉得,齐老头又成了带我入台的那个人,我甚至觉得,我又可以信任他,替他卖命,为博他一笑而高兴好几天。

从齐老头那出来,我半天缓不过来,好像被他附了身。整个下午,我都站在窗边,看着大雨把街道下成一条大河。我和影子,我们每个人,都顺流而下,不知道下游是急流还是浅滩。

雨声随着太阳的落山开始暴烈,我在车上看完《人物周刊》对影子的专访,刚启动车子,雨刷器就疯了似的一阵乱晃,突然“嘎嘣”一声,两根同时折断,我眼前一片迷茫。我熄了火,等待雨势变小。

车里温度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雨还绵绵无绝期,我渐渐感到小腹坠胀。这种垂坠感带来的紧张,很快发展成刺痛,痛得我浑身发冷。我在车里没找着多余的衣服,就把副驾驶的车坐垫卸下来,盖在自己身上取暖。

手机突然响起来,“喂?”我说。

那边没有声音。

我一惊:“影子吗?齐老头签字了,明天就能走正式手续。”

还是没有人说话,我把手机连上蓝牙,音响开到最大:“能听见吗?”

影子的哭声像闷雷一样炸出来:“你帮我找萧觅,你帮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觅?”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没和你在一起?”

“我好多天没见到她了,今天是几号?”影子开始语无伦次,“有时候,天一天亮两次,有时候很久都不亮。”

我真急了:“你在哪啊?”

“我没出去过,我一直在思芒。”

“我现在去找你。”我顶着大雨把车开出去。

刚过一个红绿灯,影子就后悔了:“你别来,我不敢出去,我怕他们发现我是冒牌货,阿真,我没写过,我真的没写过,我要是写过,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在说什么啊?”

“他们把‘提前离场’的稿子给我看,让我从几千个结尾里挑最好的,可我连开头是什么都不知道。”影子又哭起来。

我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到路边:“影子——《倒春寒》不是你写的?”

“我连什么是倒春寒都不知道,可萧觅说,你怎么没写过?大家都说是你写的。”影子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不是病了?我是不是根本没被选中?包括我现在出名,都是我的幻觉?”

“你听我说——”

可影子不肯听我说,她好像什么都不信了:“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暴烈的大雨一下子下到我脑子里,我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后脑勺一下子塞进车座和车窗间的窄缝里,我叫起来:“你从小就想当英木黎,你怎么可能现在才疯?”

影子被我的尖叫吓着了,她好像突然缩成一团,只敢小声地抽泣,痉挛似的,每个呼吸的间歇,我都怀疑她死了——影子,影子她只是天真了一点,比我们谁都理想一点,她从来没有伤天害理,从来没有处心积虑,她是宁可自己发疯,也要维持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在今天以前,我还以为,她的单纯即是正义,每个人都会保护她、珍惜她,就像在肆虐的大雨里,庇佑一罐旧冬的白雪。

我对她说:“你等我,我现在去找萧觅。”

思芒剧院的停车场里,只有一辆车,陈狄安的车,它瞬间送我回到除夕的雪夜。我所置身的世界,又一次天旋地转起来。我掏出手机给陈骆安打电话——我知道不是你,陈狄安,我没那么傻的。陈骆安迟迟不接电话,他一个大学教授,不买车不买房,好像就随时准备着消失,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我盯着陈狄安的车牌,京C84327,后面那串数字是我生日。我一遍又一遍打陈骆安的电话,每次他不接,一股莫名的希望就升腾而起——我不知道我在期盼什么,我只是觉得,锻造愿望成型的过程太煎熬了,比起它,愿望落空都算不了什么。

等到一个极限后,我一个人进了思芒。当天没有剧目上演,一楼和二楼都不开放,我搭直梯上了四楼,才发现二十多米长的走廊上,只有一扇门,位置在黄金分割点上。我推门进去,发现那是一间没有窗子的房间,没有窗子,却有两扇呈直角的门。两扇门用同一个合页,所以不能同时开启。走廊门开着,通往里间的门就打不开,里间的门开着,走廊上的门就打不开,不利于逃生,却极其适于保密。

萧觅就坐在门合页的对角线上,低头拼一幅拼图,十分钟后,她的拼图完成了,里间的门瞬间弹开,就像一局游戏被她打通了关。

萧觅立即站起来,把里间的门关严了:“影子没在里面,恕我直言,她还不能跟你回去。”

一切都在她预料中,我问她:“你为什么要选影子?”

“幸运,”萧觅随手抠起一块拼图,“怎么没人问自己凭什么中五百万?”

我激动起来:“影子是个人,她有感情,最要命的,是她有理想,她会疯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都是身患绝症的病人,”萧觅把指尖的拼图弹到地上,“当然,有些人死得快一些,谁叫她有你这样的搭档?”

“拍不拍《英木黎》是我的事——”

“你爱拍谁拍谁,跟我说不着。”拼图落地的一瞬间,萧觅把脚踩上去,像灭烟头一样,拧了两下,“想带影子走,可以,让她把保密协议签了。”

协议只有一条,让影子承认自己是《倒春寒》的编剧,我把协议丢回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原作者起诉影子呢?影子可以自己写,她没必要冒这个险。”

“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萧觅太迷信自己的权势了,我对她说:“除非原作者死了。”

萧觅两眼灼灼地逼视我:“你说得对,她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知道我会怎么做,可我不确定影子。

萧觅在我脸上盯了几秒:“既然你控制不了影子,最好还是把她留在我这,你也不想她没红几天就身败名裂吧?”

所以当天晚上,我并没有见到影子。从思芒出来时,雨已经停了,陈狄安的车还在那,我坐在车里等他出来。

陈骆安还穿着冬天的大衣,他一点点走近,拉开车门,坐到我身边,伸手把车坐垫从我脚底下拽出去——藏在我身体深处那根绳,一下子抽紧了。

“又开始了。”陈骆安说。

“什么?”

“雨又开始下了,趁着雨小,你回家吧。”陈骆安说着下了车,走到挡风玻璃前,把没断的那截雨刷器卸了,在挡风玻璃上擦出一片视野区,“这边有我,萧觅和阿黎闹别扭,影子是无辜的,没道理夹在中间这么难受。”

我刚系上安全带,陈骆安又回来了,拿着从陈狄安车上卸下的两根雨刷器,安在我车上。我看见雨滴落在他头上,染发剂一样,把头发一绺一绺染得漆黑,时间仿佛往回拨。我甚至希望他再晕倒一次,就是现在,就在我面前。这样我就能问他,你到底还能活多久,我到底还能为你做什么。

临走,他又叮嘱我:“影子不会有事的,你别把萧觅想得太坏。”

我几乎可以肯定,刚刚他就在那扇门里,他都听到了。

回家路上,过长的雨刷不停磕着挡风玻璃的边框。等红灯的时候,我盯着右下角那个瓢泼的三角区,想起陈狄安,绿灯亮起,我的视线重新回到清晰的平行四边形里。

车刚进小区,我就发现陈骆安在我后视镜里:“大哥?”

陈骆安隔着车窗,递给我一包药:“少拍冬天的戏,我听狄安说,片场冬天都没暖气。”

我一愣:“你是说,让我冬天少拍戏吧?”

“我都忘了,”陈骆安的脸开始红,“不是拍出来是冬天,就得在冬天拍。”

可陈骆安是很少承认自己错的,我叫住他:“你想聊聊英木黎吗?”

“很接近,”他看着我,“但我想聊的不是阿黎。”

我抬头看看天:“上楼吧,这雨一时停不了。”

我家除了方便面,什么都没有。我烧水泡面,陈骆安的镜片被升腾而上的水汽染成白色,我们之间和以前一样,又隔了一场大雪。

吃完面,陈骆安突然意识到:“原来的书房呢?”

“拆了,”我说,“不然也放不下这么多家具。”

陈骆安不作声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假装是诺兰送的?”

“就是诺兰,他记得你喜欢什么,那天只是个巧合。”

“那天,”我看着他,“我后来去找了你师兄。”

“你知道大姐——”

我点点头。

“大姐想让你们把她当正常人,一个普通女人。”

“大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陈骆安低下头,眼泪落下来:“你知道我们陈家,一向男孩极多,女孩极少。祖父那一辈兄弟4个,到父亲这一辈,4房15个孩子里面,只有1个是女孩。听说这位姑姑,不只相貌和男孩接近,而且一生没有行经。因为生育问题,姑姑被夫家退亲,后来一辈子没机会改嫁,老死在家。到了我这一代,长辈即使希望添女丁,也不敢真的生女孩子。我父亲排行最末,第一胎就是大姐,全家且喜且忧,宝贝似的抱女婴在怀里,请族长赐名安安,表示就求个平安健康,绝不贪心。大姐你看到了,从小绝顶聪明,听我妈说——”

“说什么?”

“她说大姐12岁月经初潮,了却了全家一块心病,然而她只高兴了一个月,随后两年,大姐都没有来过月经。到了15岁,全家出动,带着大姐求医,中药西药、乌鸡乌龟当饭吃。狄安以为,大姐是嫁了人才泯为众人的,其实不是,大姐一直就想当普通人,她恨透了每个月前十几天吃避孕药、后几天吃黄体酮的生活,她恨不得自己是另一个人——后来,她真的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没有疼痛,可以造人补天、女娲一样的女人。”

原来我认识的大姐,只是她后天分裂出来的一个人格。

陈骆安一直在哭,他哭起来像呼吸那么自然,没有丝毫痛苦:“后来大姐结了婚,病情稳定下来,姐夫成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佐证。三年后,他们像普通夫妇一样,跑到医院做试管婴儿,我那时就觉得她不对了。”

“她想做母亲,这有什么不对的?”

“她忘了自己的卵巢,很多年前就不工作了。”

我感到非常压抑,多亏陈骆安学过医,才有这么好的承受能力:“你是为了大姐,才去学心理的?”

陈骆安点点头:“大姐谁都不肯说,我们那时都没钱,我很早就开始给她咨询了,虽然那是违反伦理的。”

“后来你放弃心理学,也是因为大姐?”

“我治不好她,再多成果都没意义,”陈骆安非常自责,“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应该去学妇产科,解决了她生理上的问题,心理的问题会随之消弭。”

“大姐她——”

“阿真,现在我担心的是你。”

“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试管婴儿,”陈骆安说,“成功率非常高,你完全不用担心,你可以现在就冷冻卵子——”

“我不想生孩子,不能自然*——挺好的,省了很多麻烦。”

他看着我:“但你的心理不会没有变化,能不能生和想不想生,不是一回事。”

我说:“我爱过很多人,疗伤这种事,用不着你教我。”

“狄安他——”

“我不会告诉他的,你放心。”

“你最好别再想他了。”

“大哥,他为什么会出轨?”

“我跟你一样,为一个‘为什么’,问了很多年,你觉得真有答案吗?”陈骆安背过身去,“很多时候,我觉得尘世喧嚣,很多时候,我都想一走了之。我在学校这么多年,不参加任何婚丧嫁娶,我每一天做的,都是离去的准备。但是你不一样,你才华出众,你应该留下来,给更多人慰藉,我早就放弃了,我只想医治自己。”

想到这么多年,陈骆安一直住在宿舍里,生活对于他来讲,也像是租来的房子,他非常计较非常吝啬,连在墙上钉一颗图钉都不肯,他生怕太过投入,导致自己无法离场。

陈骆安说:“他对不起你,他就是那样的人,像蝎子一定要吃掉驮它过河的青蛙,不为什么,因为他是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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