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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守鼎被打成重伤,只剩下一口气,几个大兵押着他,丢出边境。
他们走之前还在啧啧叹息。
“何必啊,这位,想当初也是世家公子,怎么就谋了反了呢。”
“这就是你不懂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做世子不够,还想做皇子呢。”
“可怜了三殿下了,哎,多么仁厚的一个人,哎。”
陈守鼎卧在雪里,天早已经暗了,牙齿上下打战,冻得浑身都要僵硬了,可身上的伤口又火燎一样疼,脑海里像是有什么沉沉地压下来,似乎想让他闭上眼睛。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
心里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像是要将他吞噬,那样浓烈的恨意,仿佛从他的心脏一寸一寸地蔓延到手指节。
他死死抓了一把雪,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想站起来,身体却千斤重,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陈守鼎眼中布满血丝,他从出生开始便在顶峰,处在世人接触不到的地方,他从来没这样深刻清楚地体会过绝望。
难道,他就要这样屈辱地死去吗?
“哟,不错,给打成这样了都还活着呢。”
他努力抬起沾满血污的眼皮,眼前一个白衣女子正俏生生地看着他。
她黑发简单挽着一个髻,身上披着白狐狸斗篷,愈发显得肤白唇红,眼尾微微上翘,状若狐狸,眸子仿若星子般闪亮。暗夜飞雪里,身上带着一股妖精般神秘的魅惑感。
“你便是那陈家簌簌的侄儿吧,哎,看来她终究是没有听我的,到底还是对段硕那个混小子付了真心了,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陈守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陈簌簌是他的姑母,南朝的皇后,段硕即南朝的皇帝。
陈家被诬陷谋反,表弟为了救他,自刎于金銮殿前,姑母受的打击太大,已然疯魔。小妹远嫁,而他被驱逐出境,永世不得回城。
为什么这女子,却像早已料到了结局。且如此随意地直呼帝后的名讳。
这女子究竟是谁。
她蹲了下来,跟他对视,拍了拍他的脸,又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嗯,还能救。”
陈守鼎哑声问道:“你,您是谁?”
她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背后似乎还没有脚印,难道是什么狐鬼精怪?
“诶,陈家小子,想什么呢,我是活生生的人,”那女子竟是聪慧异常,眼波流转之间便看出他在想些什么,“我是谁,我是你姑奶奶。”
“神也好,鬼也罢,只要你能助我复仇,便是灵魂血肉一起献祭给你了又何妨!”陈守鼎喘着大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那女子微微一笑,“年轻人,戾气不要这么重,怎么话里话外都是复仇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若是不复仇,又该怎么活下去。”陈守鼎垂着头,低声喃喃道。
“你只消说救是不救我。若是不肯,便烦您,现在就*了我,抛尸荒野,我化成厉鬼,也要向那人讨回我陈家的公道。”
陈守鼎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含着血泪说出来的。
恨意凛然在眉间,整个人的戾气当真是重如孤魂野鬼。
她轻轻拍了拍手,四个同样白衣的侍从飘然而出,将他抬上担架。
“救你,我肯定是要救的。我特地来,就是为了救你一命。不过,你也知道,这全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我今日救你,十三年后你便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陈守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不用再想一想吗?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万一我到时候要你直接去死呢?或者要你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呢?”
陈守鼎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决绝:“我已身在地狱,只要能拉下他们,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那女子笑着躬身,平视于他:“那好,今日约定便算是达成了。”
陈守鼎被抬走之前,趴在担架上问了一句:“我还是想知道,您是谁。”
那女子在雪地里回眸,眉梢眼角皆是意气风发,带着惊人的丽色:“我叫段千安,不过,南朝的人一般都叫我一声,长公主。”
长公主,长公主,南朝当今圣上的亲姑姑,一手将他抚养长大,摄政数十年,在他十七岁那年,为了保他、保南朝,战死沙场……
“郡王,到南朝皇宫了。”
手底下的人为他掀开马车帘子,日光有些刺眼,陈守鼎这才从一场午后的小寐中清醒过来。
妹夫萧澄派来救他的人说,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的伤竟是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旁人都说这是他的体质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年遇见长公主的事情就像一场大梦,他无从得知为何一个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会活着,还依旧年轻。
刚开始他还能记得长公主的脸,日子久了却越来越模糊,若不是身上那道长长的致命伤口留下的疤痕,他只怕会真的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这些年他在胶东苦心筹谋,帮着胶东五皇子成了皇帝,换取了他绝对的信任,得到了崭新的身份和报仇的实力。
这并不容易,花去了他十一年之久。
弹指一挥,竟然就过去了十一年。
当初与长公主约好的是十三年。
还有两年的时间,她就会来向他提出要求。在这之前,他要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全部做完。
他慢慢地睁开眼皮,宫门还是这么威严不凡,高耸入云,仿佛昭示着皇权的不可侵犯。
陈守鼎稳步下车,他特地驻留,看了一眼宫门,还有两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2
在金銮殿的正殿,陈守鼎受到了隆重的接待。
皇帝坐在上首,看着眼前这个人隐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看到过。
陈守鼎虽并未刻意改变容貌,但他从前年少恣意,眉眼飞扬,重病之后眉眼都笼罩了郁色。
又是多年过去,棱角抹平,气质早已大改,且他是代表胶东出使,故而并不害怕被人认出。
此刻他轻轻摩挲着手上的一枚紫玉扳指,缓缓说起此次的来意:
“我朝太子殿下明年便要及冠,久闻南朝女子贤良淑德,品貌出众,陛下便特命小王前来求娶一位太子妃。必要一位懂事理、辨黑白的聪慧女子才好。”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选一个合适的人去胶东联姻。
胶东近年开出的矿藏不少,富得流油,海岸线漫长曲折,多良港。商船远渡重洋,带回一船又一船的金银珠宝。
只是耕地面积狭窄,国人又大多从事商业,农业与制造业并不发达,因而比任何的国家都需要稳定的合作关系,缔结婚约自然是最好的方式。
南朝这几年虽然外在看着还行,但内耗严重,几十年前与东秦一战,底子还没能回来,也需要这样的稳定。
南朝的女子嫁到胶东会带一大批的手工匠人与种子,而南朝所产的粮食蔬果与丝绸瓷器也会源源不断地运往胶东,促进民生恢复,双方互惠互利。
因而渝王段谨润略一思索,便做出了抉择:“这不难,我朝适龄的大家女子很多,郡王必能选到一位双方都满意的人选。”
陈守鼎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段谨润的话,看向台上的皇帝:“为表两朝诚意,等婚期定下,太子殿下将会亲往迎接,小王希望能看到南朝皇帝同样的诚意。”
“郡王不妨明示。”
陈守鼎道:“这次我朝陛下希望求娶南朝皇室的嫡亲公主,而非宗室女子。”
此言一出,众朝臣都泛起了嘀咕,当今皇上膝下子女并不单薄,但也不丰盈,成年的三位公主已经出嫁,剩下的两位公主,七公主的生母是徐贵妃,早已为她相看好了人家。
如此说来,恐怕只有那一位……
“我朝十公主正值妙龄,若是郡王满意,当可缔结婚约。”
陈守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依旧是淡淡地摩挲着自己那枚玉扳指:“可否让小王见一见?”
于是陈守鼎便被引去了十公主的寝宫。大概是早有交代,那女孩子被套了件新衣服,沉默地坐在藤编大椅上,看着他走过来。
她脸很小,就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吓人,里面闪着阴森森的*意,骨瘦嶙峋,身上的衣服空荡荡得吓人。
陈守鼎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心想自己终于见到她了。
是的,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见这个女孩子。
陈守鼎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他们要叫你去联姻,你知道吗?”
她冷冷地抬起头:“我一个人在百兽园长大,从来也没有谁想起过我的死活,怎么这时候我倒是个公主了。”
陈守鼎凝视她半晌:“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阿难。”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老太监说我生下来就多灾多难的,叫个阿难算了。”
十公主,母亲原是百兽园中一个卑贱的驯兽女奴,皇帝醉酒后的惊鸿一瞥并未给她带来好运,反而叫人视为耻辱。
她被孤孤单单地留在行宫待产,生下来的女儿也没有内廷司的金册玉碟,不被皇室承认身份。
她带着女儿还是在百兽园中驯兽为生,只是从前娇花一样鲜嫩的女子一下子便沉默憔悴了起来,也不同人说话,终日只与狼群为伴。
产后不过一年就郁郁而终了。
女儿是叫百兽园中的狼群养大的,三岁以前都像小狼崽一样喝狼奶。
直到三皇子段谨禹将她带回宫中安置,这才正式取了一个名字,上了皇家玉碟。或许是她不愿意承认的缘故,一直还是叫自己阿难。
“你恨他们吗?”
她轻蔑一笑,像是雪天中的恶狼崽子:“有什么好恨的,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他们都*干净。”
“像你十四岁那年一样,驾驭狼群去攻击你父皇和四皇兄吗?”陈守鼎说得云淡风轻。
阿难脸上丝毫没有被揭穿后应该有的难堪害怕,反而带着三分懒倦:“那是百兽园的狼群发狂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陈守鼎淡淡道:“因为那年,他叫人推了你三哥的陵墓,事后推说是叫雷劈的,他要段谨禹做孤魂野鬼,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既然话说至此,阿难嗤笑一声,便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是,我就是要他死,要他去给三哥陪葬。
“可他那个人,最是惜身爱命,沈奉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被他推到最前面给他挡了这一遭。连骨头都被啃没了。他居然也真能狠得下心来自己一个人逃了。”
沈奉就是渝王的亲外公,在外筹谋多年才将他推向了如今这样一个地位。从段谨润还是个落魄皇子的时候就事事为他打点安置。
若非沈奉,或许段谨润也活不到这么大。最后他被自己心疼了一辈子的外孙亲手推向狼口,却也不知死前是何想法。
“这个人还最是狡诈奸滑,把亲外公推出去挡了这一遭,还要提着剑跑到皇帝面前去惺惺作态,一下子跃为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皇子。
“呵,沈奉真是从生到死,每一寸骨头渣子的价值都被他榨得干干净净了。
“这一对薄情寡义的父子能活,心系天下苍生的人却要死,死后还不得安寝,还要被人炸掉陵墓、只盼着他生生世世做孤魂野鬼,若有天道,我倒真要问一问,凭什么!”
阿难的眼中透出刻骨的恨来,抿着嘴,不再说话,眸中凶光像一匹亮着雪白牙齿的小狼崽。
很好,够狠。也知道感恩。
只有她,才能帮他完成他想完成的事情。
陈守鼎赞许地摸了摸她的额发:“那就跟着我,我会带你出去。帮你完成这一切。
“不要着急,若要除掉猛虎,就先去剪掉它的趾齿,叫他困在笼中嘶吼,却毫无办法。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阿难抬起头来,目光是桀骜和防备:“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真心帮我?”
陈守鼎笑笑:“你只消知道,我是故人,和你三哥一样的故人。便好。”
阿难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可眼前这个人,分明和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半分相似,只隐隐约约的轮廓还瞧得出来岁月流逝前的模样。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被三哥从百兽园中抱回来,院子里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每次还有一个抱着剑的少年跟三哥一起来。
他笑声很响亮,会捉弄她,会给她买漂亮的红头绳,亲自给她梳头发,指责三哥给她带的衣服丑得吓人,是去冷宫偷了哪个老婆子的衣柜。
三哥每个月朔日都会来教她读书认字,那个少年嫌无聊,便折腾院子里那棵桂花树。
一会儿嚷嚷着要吃桂花糕,一会儿嚷嚷着要做桂花糖蜜,一会儿又说要将桂花都搜集回去,让他妹妹做个香囊给天天挂在身上。
三哥嫌他吵闹,却又没办法。
她那时小,便“咯咯”地拍着手乐,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三哥,打,打他。”
那少年便要来掐她的脸,说她一句:“小没良心的,这么盼着哥哥挨打吗?”
后来,风云突变,那样光风霁月的少年,终究是消失在了十一年前的那场弥天大祸里。
他是他吗?
3
陈守鼎见了十公主后没有说满意也没有说不满意,这让朝臣们摸不准他的想法,难道真要撇了七公主的婚事,将七公主嫁出去吗?
于是南朝在十公主的嫁妆单子上不停地加码,终于等来了陈守鼎淡淡的一句话:“那便让小王亲自教养十公主一段时日吧。总不好到了大婚之时还是这般不懂礼仪规矩。”
一听得这话,众人哪有不肯的道理呢,连忙答应了。
阿难便正式行了礼,认了陈守鼎为老师,日子里便要唤他一声“老师”。
更从偏僻难行的小宫殿搬去了陈守鼎暂居的四方馆。她去的那日,身旁连个仆从都没有,自己一个人背着个小小的包裹便来了。
因为与胶东的婚约,阿难被赐封为惠安公主,“段悯善”这个大名终于又被重新想了起来。皇家的正式宴席上也终于开始有她的一席之地。
陈守鼎到后不久便是皇帝五十生辰,是个整寿,要大办。
那日的宫人全都换了一身红色衣裳,脸上都带着轻快的笑容,银箸金盘,大红飘金的桌布,皇帝穿着江山河海连绵的龙袍高高兴兴地坐在上首,看着台下众人恭顺的脸,朝他道贺。
他身旁除了一个徐贵妃,一个高位嫔妃都没有,却又多了很多新鲜娇妍的面孔。
陈守鼎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坐在上首的这个人过生日的场景。
每次朝宴结束之后,总是要再聚在姑母的宫里,由姑母下厨亲手做出一桌小宴来,众人团在一起,其乐融融的。
妹妹陈锦锦那时候还是个跳脱性子,又贪吃,眼里只盯着那碗长寿面。
吃不到便要撒娇耍赖,牵着皇帝的衣角,眼巴巴地问一句:“姑父,那面好吃吗?”
他和谨禹见得陈锦锦那副样子便要笑得在地上打滚,姑母佯怒着叫他们俩起来,上上下下地张罗着让他们去换身衣服。
父亲和皇帝推杯换盏,那场景,和寻常百姓家中也没什么两样吧。
那时温馨的场景在眼前冰消雪融,不知他这些年,看着身边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新鲜面孔,一个比一个更温顺的人,可会有片刻怀念从前。
陈守鼎唇角弧度完美,举起酒杯,和众人一起,祝福那人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之后大多是传统的一些歌舞,也并没有多么出众的歌舞姬,年年如此,众人都看得兴致恹恹。
直到献寿礼的环节,犬戎的使臣进献了一只老大的人熊,立起来像一座小山,厚实光滑的棕色皮毛,巨大手掌上的爪子雪亮,待在定制的大铁笼子里也并不安分,时而发出阵阵低吼。
这么一只凶猛的东西,皇帝深沉的眸子中燃起了征服欲,缓慢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只人熊。
训熊的人发觉皇帝来了兴致,自然是一百万个谄媚,手里拿着黄金条,开始鞭挞那只熊。
“快,给万岁爷叫一个听听。”
“叫呀,叫呀!”
那笼子狭小,人熊可以躲的地方并不多,它退无可退,喉咙里发出一长声警告的低吼。
皇帝此刻喝了酒,微醺后眸子里跳动着兴奋嗜血,看得兴致盎然。
变故就是此刻发生的。
那熊忍无可忍地合掌握住了驯兽人伸来的黄金条,一扯,便将他扯得摔在铁笼子上狠狠一撞,头颅磕上精铁制成的栏杆,清脆的一声响,人脑像西瓜一样脆弱,被磕开了,脑浆迸了一地。
更要命的是,那笼子是机关制的,驯兽人正正好被摔得打中了开关,铁门“轰隆”一声打开,人熊嘶吼一声,小山一样的身子就踏了出来。
离得最近的就是皇帝。
人熊眼睛赤红,一掌拍过去,皇帝迅速往后撤了一步,顺手抄起旁边的太监挡上去,那倒霉的小太监瞬间被撕得血肉模糊。
变故发生得太快,殿上的人都还来不及反应,*都在外围,更加来不及救援。
眼看着那巨大的熊掌就要拍上皇帝的脑袋了,一道纤弱的身影飞了出来,一把将皇帝推开。
长剑出鞘,凛冽的剑锋划出一道亮眼的白光,血淋淋的大熊掌便被齐齐斩了下来。
那熊痛疯了,嘶吼着,另一只大掌拍来,在阿难的背上划上了三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总算及时赶了上来,万箭齐发,射死了那只熊。
阿难这才撑不住,半蹲下来,拿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口血呕了出来。
她犟,这样大的伤口竟也一声不吭,只有紧紧握着剑柄的手暴露了她此时难忍的痛苦。
就算这样,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皇帝这时才从一堆人的簇拥中回过神来,推开众人,震惊地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阿难的眉眼生得冷艳,那双狐狸眼睛并不像是皇室中人的,却叫皇帝更是心神一颤,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哭出来,叫出一声“姑姑”了。
皇帝年幼时也曾见过这样一只熊,那时他好奇,逗弄的时候,险些叫熊一口吞了。
也是这样一双狐狸眼睛,这样一个冷冷的神情,这样一个挺直的脊梁,毫不留情地批评他:“不中用的东西。”
记忆与眼前景象似乎就要重合,那人却蓦然垂下头去行礼:“儿臣段悯善,见过父皇。”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扶她起身:“快起来,快起来。”
他以前正眼都不曾看过这个女儿一眼,眼下却是紧紧捏着她的胳膊,眼中近乎哀求可怜。说不清楚是在向谁求一份安全感。
眼见着目的达成了,陈守鼎冷笑一声便转身回四方馆了。
长公主不仅将他从人熊口中救出来过,他更是由长公主一手抚养长大的,文治武功皆是承自长公主,长公主于他而言亦师亦母,更是那时候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虽然段硕的功课只要做得不够出众,长公主动辄便会对他打骂不休,但段硕终究知道好歹,知道长公主是唯一真心盼着他能好的人。
替他守了十多年的江山,为了朝政耗尽心力,最后更是为了保住他的龙椅战死沙场。
要说谁还能叫这冷心绝情的皇帝有一丝的情感波动,那只能是长公主了。大概除了长公主,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叫他感到绝对的安全感了。
4
自寿宴以后,阿难便越来越受到皇帝关注,当日便将她从四方馆移到了长公主的故居方宁殿。起居常用一应俱全,皆是最上等、最精细。
阿难长在百兽园,拳脚功夫是不差的,剑也会使几招,但诗书之上便差劲得多了。
皇帝一来二去的竟是放在了心上,听闻胶东南康郡王书法向来了得,竟是亲自驾临四方馆,好生费了一番口舌。
最后还留下一句:“只有郡王多费些心了,千万不可咆哮恫吓,她的性子犟,最是吃软不吃硬的。”
陈守鼎握着阿难的手教她写字的时候倒并不这么觉得,阿难很聪慧,并不需要人气急败坏地数落,只消轻轻一点便能通透明了。
不过三个月,她的字已经像模像样了,至少骨架立得住了。
陈守鼎不禁赞许:“不错,看来他是真的在你身上费了不少心思。”
阿难冷笑:“他似乎是将我当成了长公主的转世,我练字的时候他经常会站得远远的,痴痴地看,嘴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姑姑,前世你费尽心血教我,今生便换了我来’。”
她再写下一笔:“若是不知道是他曾亲自设局将姑祖母打下悬崖,以至于姑祖母旧伤未愈便拖着病体上战场,我倒真为这样的情意感动了。”
陈守鼎道:“你需知道,这便是帝王。”
他又铺开了一张新的宣纸:“柳公帖你已经临摹得有些样子了,将《高祖本纪》再抄上两遍吧。”
阿难这次侧眸一笑,带着些玩味嘲弄:“老师对我的期望,似乎并不止于做一把*人的刀啊。”
陈守鼎翻开书页,指着史书上记载的“帝贤,薨而化龙,龙飞九天”道:“凤凰也是神鸟,有何不可?”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阿难笑道:“可我还有一个监国的渝王四哥,还有两位成年的皇兄。皇位就是扔了也轮不上我一个女子的。”
陈守鼎落目温柔,执起她的手,在白纸上用墨分明地写下她那三个兄长的名字,声音在耳畔,磁性好听:“那就*。*到,只剩下你一个人可以即位。”
他眼神狠厉,用狼毫沾墨,均匀地在渝王段谨润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再毫不留情地叉掉。
皇帝如今潜心修炼,想求一个长生不老,国事基本交给段谨润打理,自己手里除了握着禁军外,旁的都放权下去了。
段谨润监国,内阁票拟都由他看过以后再象征性地呈送给皇帝过目。
日子不疾不徐地慢慢过去,转眼便到了年底,内阁诸臣齐聚金銮殿对昨年的政事进行总结。
户部率先发问:“何以全国赋税不过五千四百万两,支出就已经高达六千一百万两?这一下国库亏空竟有七百万两。
“眼下这又是新年,正是朝廷放赏的时刻,又要举办宫宴众臣相乐,银子从何而来?寅吃卯粮,卯粮吃尽了又当如何?
户部尚书又摸出了几本账簿,责问兵部与工部支出远远高于预算又是何缘故。
谁不知道兵部与工部都是渝王的人,虽然知道两部偷些预算昧下孝敬了渝王,却也没人敢吱声。
但今年户部尚书不知是何缘故,字字句句剑指工部与兵部,两部尚书也是浸润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了,自然也是不甘被人这样追着把柄骂,登时大殿里便是一阵唇枪舌剑。
文官吵起架来,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文采斐然。
段谨润想要从中调停,本想轻轻揭过便好,亏空后面再补就是,谁知这时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响了起来。
“父皇,儿臣有些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谨润定睛看去,却是他父皇最近青眼有加的十皇妹。
虽然不知为何父皇最近突然对这个女儿亲热许多,但既然父皇上心,他人前人后便也做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样,时不时还会去查问辅导她的功课。
因而段悯善贸然开口,段谨润也并未生气,反而温声劝道:“皇妹,父皇与众位大人正在议事,你并不方便出现在此处。
“王妃今日在宫中拜见徐贵妃,你可先去那处玩耍,晚些时候我同父皇再去看你就是。”
段悯善却是回头朝段谨润俏皮一笑:“皇兄,你不知道吗,我日日这个时辰都会过来给父皇送我临的字。
“今日听的两位大人争得有趣,便有了些想法,就想说一说。若是不对,父皇英明在上,自然不会将我这童稚言语放在心上的。”
段悯善竟是日日这个时辰都来,那她岂不是日日都在旁听政事?
段谨润心里的惊讶劲还没来得及过去,隐在重重帷幕里的皇帝已经笑道:“你便说吧。”
不能不说的是,段谨润虽然深谙朝堂阴诡之道,但毕竟从小不曾有过名士宿儒的教导,眼界和格局终究输了一层。
他处理政事起来颇有些吃力,反应会慢一些。
相反的是,段悯善竟像个天生的政治家,初初接触便能将那些糟心事情料理得清清爽爽,让皇帝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
只要姑姑掌政,他便不必操心那些烦心的事情,万事都有姑姑在前方顶着。风雨再大,都不能侵蚀到他。
段谨润本也不是他最满意的儿子,只是在其他平庸皇子的衬托下,显得段谨润很好。眼下有了一个更加出色优秀的,自然会暴露出他本来于从政上平庸的天分。
皇帝日子里便会不由自主地交代更多事情给段悯善去办,理所当然地也会放更多的权力给她。
段悯善参与朝政原本是意外,在皇帝的默许下便渐渐成了惯例。
5
下了朝,段悯善收拾了自己手里的书画帖子与草稿,心情很好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她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喜欢带侍女,也没觉得自己照顾自己有哪里不好。但是今天,她觉得或许自己是需要改一改这个习惯了。
朱门绣户之间,身着宝蓝色披风的段谨润微笑着回头,那笑里,带着三分危险。
他叫住她:“十妹。”
她早就料到,只要她开始展露锋芒,这个人就一定会注意到她。
段悯善面上分毫不露,微笑着行礼:“四哥。”
“十妹是极聪明的,不过才一年的时间,便将宫中的礼仪学得这样好了,回头一定要禀了父皇,好生给与嘉奖才好。”
段悯善笑得很明媚:“都是四哥与父皇为我选的人,要说感谢,还是要感谢四哥的。”
段谨润状似亲密地上前,亲自为她整了整披风的领子:“都是血亲的兄妹,十妹这样说便是客气了。只是我既然长了十妹几岁,有些话便不得不说一句。
“十妹开了春不多时便要出嫁到胶东,书法大可歇歇再练,眼下还是女工更加要紧,听闻胶东向来有斗嫁衣的习俗?那就更马虎不得了。”
段悯善状似娇憨,噘起嘴抱怨:“四哥可别说了,书法我练得已是够吃力了,正是因为总也写得不成样子,父皇才总是叫到跟前要教训我呢。今日是我多嘴了,四哥是在怪罪我吗?”
她脸上一派纯良天真,在阳光下,眸子澄澈得像是一眼能望到底。
段谨润笑了笑:“自然不是怪罪。只是你终究要嫁人,眼下在家里,父皇与我自然是千肯万肯地惯着你,往后,怕你不习惯。胶东的女子,可没有参政的先例。
“十妹有好奇心是好事,只是有些东西,并不是能随便感兴趣的。”
段悯善嫣然一笑:“就像四哥说的,我早晚是要出嫁的,四哥又怕什么呢?”
段谨润一下子被她堵住了。
如果只是那么一次,段谨润还能骗自己,不过是父皇一时兴起罢了,那终究是个小小女子,什么都做不了。
但段悯善参与朝政的次数竟是越来越多,渐渐地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从前敢直言不讳的言官,要么被父皇*了个干净,要么被他排挤出了朝廷,现在还能留在朝中的,全是鼻观眼、眼观心,最为圆滑顺溜的大臣。
一见是皇帝的意思,个个都如同聋哑一般。
段谨润心里不住地想着,他要怎么做?要怎样,他才能将那个女子排挤出去,怎么才能让她安安分分地待在她自己该待着的地方。
“四哥,四哥这是怎么了?近日怎的总是失神?”
八皇子将走神的段谨润唤醒:“是户部尚书又给了四哥难堪?只怪臣弟这处收到消息太迟了,来不及做反应,没想到他今日会直接参上四哥一本。”
段谨润回过神来,敛住自己脸上的神情,温声道:“卢尚书一向耿介,我倒是没有放在心上。我是在想十妹总这样参与讨论朝政,会不会有些什么不妥。”
“四哥,”段谨策劝道,“你年少时候没得好好将养,总这样劳心伤神,对身子不好。左右十妹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翻了天也是要嫁人的,你就不必担心了。”
段谨润深深看了一眼段谨策,语重心长地道:“你看现在,父皇与那胶东的使臣商谈时,婚期真是能推一日是一日,愚兄是怕,这推着推着,便换了人了。本来也还没有明发谕旨。”
他这话里的意思,段谨策听懂了,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朝并非没有女子掌政的先例。我是担心,十妹这样下去,只恐,会再演当年敬元长公主之时的场景啊。届时牝鸡司晨,国不将国啊。”
段谨策站直了身体,一揖到底:“还是四哥思虑深远,是臣弟考虑不周。”
接着段谨策便郑重道:“臣弟这就去规劝父皇,早日将与胶东联姻的日子提上日程来。”
6
还春苑的乐妓誉满京城,各个绝色,又有拿得出手的器乐,向来是一曲千金。又兼布置奢侈华贵,向来是权贵公子的销金窟。
段谨润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地方。
他倒不是多么喜欢听谁唱曲,他就是喜欢倚红偎翠,躺在锦帱绣帐之间,身子陷进名贵的蚕丝被中,抬目望去便是西域的水晶灯,折射起来的光晕七彩斑斓。
仿佛这样的纸醉金迷能持续岁岁年年。
身边的妓子往往都觉得他醉了,但是他没有,他清醒得很,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肉身沉浸在人间奢靡之中。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踏踏实实的,让他感觉到眼下拥有的一切权势贵重都是真实的。
绿腰一直是钦点来服侍渝王的,她对段谨润的性子也有了些了解,知道他喜欢华丽的衣裳,特地穿了身大红洒金穿蝶的掐腰裙子来。
可今日,他却仿佛没有心思看她。
段谨润躺在高床软枕中出神。今日朝上的结果大大出他所料。
他怎么都没能想到,段谨策在朝上不管怎样说破了嘴皮子,如何将两国情谊提出来说,皇帝都只是敷衍了几句“国婚典礼繁复,慢慢准备就是”。
段谨策多说了两句,皇帝便勃然大怒,指着他骂了一大通,什么为兄不友,什么蠢笨如猪,叫人当了枪使还浑然不觉,当庭便要杖责段谨策。
那些话到底是骂给谁听的,段谨润脑子晕乎乎的,根本不敢去想。
他更没想到的是,段悯善只是笑盈盈地站出来替段谨策说了两句好话,她得巧笑倩兮便浇灭了父皇的怒气。
胶东的那南康郡王才出来附和了两句,父皇竟然当场换了指婚的对象,不管徐贵妃已经在给七妹议亲,直接将七妹指给了胶东。
下旨礼部赶紧操办起来,直言段悯善他就是要多留两年。
留着做什么?真要封她当太子吗?留着她在朝堂上指手画脚吗?
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段悯善在朝堂上眼神明亮、侃侃而谈的模样。
似乎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神俊非常的少年,意气风发地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番政见言论总是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永远都只能站在边缘,永远只能待在阴暗的角落。
他永远得不到他父亲的爱和一点点的关注。
他和那个少年,就像是同一窝小鹰,争夺父母的关注与食物,只要那人活了,他就不能活。
那人一直是他少年乃至青年时代最深层次的梦魇,仿佛只要他醒转过来,他现在所有拥有的一切就都会化为泡影。
父皇的眼里,段悯善是长着与姑祖母相似的眉眼,他却只觉得她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那个从小争夺他养分的人。
不,不行,他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绝对不能。
7
此时烦恼的却并不只段谨润,还有段谨策,作为一个皇子他险些被当庭杖责,最后居然被自己弹劾的人给救了,段谨策此刻真是说不出的感觉。
他在樊楼里心烦意乱地喝酒听小曲,突然之间丝竹声全停了,他此时已带了几份醉,恼怒道:“怎么回事,怎么不跳了?看不起爷?你们都敢看不起爷?”
“八哥真是,好大的威风呢。”
段谨策一惊,回头便见段悯善笑盈盈正看着他,她虽在笑,眼眸却深邃似古井,笑意并不达眼底。
“来嘲讽我的吗?十妹,这格调可不高啊。”段谨策给自己倒了杯酒。
段悯善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八哥这可就冤枉我了不是,我是来让八哥看清些东西的。”
段谨策轻扯嘴角:“那十妹你是来做什么的?总归不能是来同哥哥喝酒的吧?”
“八哥既然这样着急,那妹妹就直说了,我希望八哥放弃四哥,来帮我。”
段谨策猛地转头去看段悯善,她直直地回应了他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眼中光芒闪耀,嘴角是势在必得的笑容,一时让段谨策都怔住了。
他竟真在这人身上看到了君临天下的睥睨霸气。
可她,她是个女子啊。
段悯善微微笑起:“八哥是想,我是个女子对吧?女子又如何,男子又如何,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
“你又如何证明,你是良木?”段谨策发觉,他声音竟是有些沙哑了。
“就凭,我比四哥肚量大,我用人不疑,我敢全心信任你,四哥敢吗?我知道,四哥一向照顾你,可是八哥,你觉得,你是四哥全心信赖的人吗?你是吗?”
面对她那样笃定的眼神,段谨策语塞,他避开段悯善的眼神:“不,不是,我,我和四哥之间,我们是兄弟。”
段悯善嗤笑一声:“兄弟,这皇家,谁跟谁,又不是兄弟呢。三哥跟你们不是兄弟吗?”
提起段谨禹,段谨策冷汗频出,方才的酒意都被逼了出来,背后一片湿凉。
“八哥你比我早生几年,想必对三哥更有印象,你难道就不记得三哥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这个嫡兄,总是笑容明朗,又十分耐心,肯带着他们这些年幼些的弟弟们玩,偶尔几次,便将他吃荷花凝露喜欢加桂花蜜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美人,他能得到的照顾十分稀少,连生病了都是三哥调配了身边得力的人来照顾。
“你又可还记得,三哥最后,是怎么死的?”
“三哥,是为了维护乱臣贼子,自刎在了金銮殿。”这句话,段谨策说得很艰难。
段谨禹是怎样公平仁德的一个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他只是不敢去想这背后。
“呵,乱臣贼子,这个罪名是怎么来的?谁定罪的?陈家覆灭后,又是谁获益最大?八哥,你不是不知道啊,你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段谨策一屁股跌在了凳子上。
段悯善收了笑,靠在他耳旁道:“八哥,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难不成给人当枪当上瘾了?”
段悯善在段谨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了,我想四哥很快会让你有下一步的。”
她低声在段谨策的耳旁说了些什么:“你只管再去试试,看看父皇几时会*了你。”
她站起身来,回眸一笑:“不过,八哥你放心,我会保住你的。”
说完,她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房间里。
段悯善消失的下一刻,随从便敲门进来道:“主子,渝王殿下请您去一趟。”
陈守鼎在隔壁的包间等着段悯善,他自然是听到了全程。
见段悯善进来,他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不错,有气度,也有手腕,恩威并施。这些,终究还是得你自己学到了手才好。”
段悯善坐下来饮茶:“若是到如今还需要老师亲自为我筹谋,那才当真是辜负老师这些天在背后的谆谆教导了。”
陈守鼎笑:“那便考考你,猜一猜,段谨润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段悯善挑眉:“他现在大约是没心思来*我的,他满心满眼的,应当只想成为太子。以往不急,是因为这皇位,八成都会落在他头上。
“至于现在嘛,可就不一定了。他若是成了太子,哪日父皇驾崩了,他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万一父皇当真心思难测,他再动心思,那可就是谋反了。所以,他一定会暗中谋划,成为太子。”
段悯善站在窗前,目光灼灼,唇角勾起笑意,浑身上下皆是上位者的气度。
陈守鼎含笑点头:“说得不错。”
“不过,”他话锋一转,“还是要受罚,回去需将六合剑法再舞十遍。”
“为何?”段悯善皱起眉头,不解。
陈守鼎上前,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敲:“这些日子,明枪暗箭的我为你挡了多少,只顾身前不顾身后可并不是个好习惯。”
“他的心思你猜得再透,也得把自身保重好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段悯善从小性子乖戾,心思深沉,被他敲的这一下,罕见地露出些呆愣来。
陈守鼎嘴角流出一抹笑,转身走了。
段悯善看着他的背影,才突然惊觉他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旧人的身边,他的背脊看着那么瘦弱单薄,整个身子都像是委顿了。
而昔年的陈家公子呢,是神采飞扬,骑在高头骏马上恣意潇洒的少年郎。
他消失的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他是不是特别懊悔难过当年没能为陈家挡住暗箭,没能保住族人性命?看着家族一步步颓败,却没有办法,那得多么痛苦啊。
“老师,我会为陈家洗雪污名的。”
少女站在阳光倾落的地方,眼神明亮,郑重承诺。
陈守鼎回头,明明历尽沧桑,眉目间却现出温柔,微微笑起,应了一声:“好。”
他虽然没有明着告诉段悯善他的身份,却也没有刻意遮掩,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都不能察觉出来的话,他就真的是白教她了。
8
过了年,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越州出现一头白鹿,被朝中视为天降祥瑞。
第二日,司礼监的太监一宣布上朝,便有御史跳出来道:“皇上,越州此次祥瑞乃是上天护佑我朝。
“太祖时期,端慧太子降生之时这白鹿也曾出现过。后来端慧太子果成一代明君,臣以为,这是上天给的预兆,故而国本不可不立了。”
一听这话,皇帝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哦?朕有三子成年,爱卿以为,何人能当太子大任呢?”
这人立马垂手:“微臣以为,渝王殿下人品贵重,这些年监国有功,是众望所归。”
皇帝的手指微微弯曲,轻轻敲着龙椅扶手:“那么众爱卿呢?都觉得渝王,是最好的人选吗?”
八皇子段谨策站出来:“父皇,儿臣以为,四皇兄一向人品贵重,堪当大任,父皇大可放心。”
立时三刻便有乌泱泱的一群人跳出来:“臣等附议。”
皇帝站了起来,在高台之上背着手轻轻踱步,似乎是在深思熟虑些什么。
皇帝不说话,满堂便不敢有声音,乌泱泱跪着的一片人,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下去。
皇帝终于开口了,他道:“堪当大任?放心?你们这是,觉得,朕老了?”
跪着的臣子终于觉出一些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反应,帝王已经雷霆震怒:“还是在盼着朕死,好另投了新主得一个从龙之功!”
满朝的人都跪了下去。
皇帝满眼阴鸷,一步一步走下金阶,走到段谨策的面前,顿了顿,一脚踹上他心窝:“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对你那好四哥,真是忠诚得像条狗。”
段谨策低下头:“父皇,这跟四哥没有关系。”
皇帝冷笑一声:“都联合上书逼着朕立他为太子了,还没有关系,你们打量着朕是个傻子是吗?”
他看向段谨策,居高临下道:“也不知道你受了刑,是不是还能对你的四哥这样忠诚。”
段谨策被架着,跪在中央,旁边两个人,执着长棍,一棍一棍毫不留情地打在段谨策的背上,不一时便出了血。
皇帝丝毫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众臣全都磕头求情:“陛下饶过八殿下一回吧。”
皇帝背着手听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不忍,抬手叫停,他走到了段谨润面前。
段谨润跪得笔直,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皇帝指着段谨润道:“老八可是要为了你受刑啊,老四,你都不开口求句情吗?”
段谨润波澜不惊地道:“儿臣此身清清白白,八弟亦是,既是清白,便不惧怕父皇任何手段的考验。”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段谨策一眼。他跪得那样直,和几乎要被打趴下的段谨策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段谨策瞪大了双眼,眼中是不敢置信。
但他一心信任的四哥,连眼皮子都没抬,声线都没变,只说了一句,不惧怕任何考验。
呵。
段谨策吐出一大口淤血,昏迷不醒。
皇帝吩咐的杖棍其实还没打完,皇帝又没说停下,但段谨策已经昏了过去,执刑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停下来。
段悯善眼泪汪汪地扯住皇帝的袖子:“父皇,八皇兄这样会死的,饶过他吧。”
皇帝背过身去:“让人把老八抬下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传旨,四皇子段谨润,辜负君恩,狼子野心,着,削爵降为郡王,禁闭府中三个月,不许参议政事。”
9
段谨润禁足的日子到了之后他也没急着出去,反而日日在府中喝冷酒。
段谨策到的时候,他虽一杯一杯的烈酒下肚,眼神却还是清明居多,见段谨策到了,他笑:“八弟,你倒还肯来看我。”
段谨策十分愧疚地坐下来:“四哥,那日,也是我考虑不周,带累了四哥,该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又伸着脖子往书房里面看了看,叹了口气:“禁足都过了日子了,父皇还是不肯让四哥参与政事吗?“
“无妨,这次的确是触到了父皇的逆鳞,也是我被气糊涂了,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昏招。不过,来日方长嘛,我们慢慢看。”
“可是四哥,”段谨策似乎是欲言又止,“我在尚服局的眼线说,父皇叫尚服局连夜赶了一件衣服,全用太子的规格,可,是件女装。”
段谨润拿酒杯的手堪堪停在了唇边。
段谨策叹了口气:“四哥,我是真没想到,你从前的担心竟成了真,父皇连长公主都不准备让她当,想让她直接当皇储,哎,要说还是四哥深谋远虑。
她是婢女所生的公主,不愿意去敌国和亲,筹谋一年坐上储君
“四哥,眼下我手中还有三万青城军,换防回京城了,只要四哥需要,做弟弟的,随时都在这里。”
段谨润此时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骑虎难下。今时今日情形,早就不允许他选择停下或者不停下。
他背后已经跟着一大群人,将身家性命都押给了他。如果旁人登基,他们就只能面临死亡。
因而他没有退路,要么,登上皇位,要么,让所有追随者跟着他一起死。
段谨润心一横,将手中所有能用可用的兵全部点齐。
前半段都很顺利,但攻到金銮殿要“趁乱”保护皇上的时候,青城军突然全部叛变,倒转刀头,两三下便将段谨润围在了中间,他被一群雪亮的剑尖包围。
他看着,那个少女,笑盈盈地从人群中走出来,从他的梦魇中走出来。
可当他被带到他父亲面前的时候,他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
他很早很早以前,没有参与夺嫡的时候,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很简单,他只是想要眼前这个人的一点关心而已。
就像他对段谨禹一样,亲手教他射箭,亲手给他喂饭,会因为他的顽劣不堪伤透了脑筋。
他最开始想要的,其实,只是这些。
他一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他不敢去像别人一样奢求什么,可都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一个就享受了所有的舐犊之情,另外一个,只能看着。
段谨润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极其讽刺,他不禁大笑出声,再笑出眼泪,最后终于笑够了,停下来。
“阿爹,我从来没这么叫过你,可我想,寻常人家的孩子,是该叫‘阿爹’的吧。阿爹,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跟朝臣斗,跟段谨禹斗,可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忤逆你。
“阿爹,我这个反,谋不谋的,有什么区别,你说是不是?你心里已经对我起了*心了。因为你发现,我对这个朝局的掌控啊,超过你了。
“可是阿爹,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个皇位传给我?
“否则,为什么,为什么你宁肯等着老八、老九长起来,宁愿栽培一个女人,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不肯立我呢!阿爹!为什么!
“阿爹,你可还记得我的母妃吗!你把我当儿子看吗!”
段谨润被拖下去,仿佛困兽最后的嘶吼,但他的父亲,他渴盼了一生父爱的父亲,站在冰冷的帝王宝座上,连头也没回。
尾声:
段谨润倒台了,龙椅上的段硕就像是被剪了趾齿的老虎。左右朝堂上有段悯善在,他放松了警惕,开始慢慢地打起了盹,却并不知道险境即将到来。
那么,也是时候清算了。
夜晚一灯如豆,陈守鼎面无表情地铺开信纸,写了一封去往晋地的信,吩咐人一定要尽快送到陈锦锦的手上。
他还有半年的时间。(原标题:《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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