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春 这辈子如果能让更多的年轻人喜欢书法,就没白活
手记
杨再春先生很想写一封信给我们编辑部。
信的内容是关于我们曾在2021年底设计的一份《年末问卷》,作为《北京青年报》四十年老读者的杨老先生看完报纸后,默默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只不过,这封信直到我去见他,他还没能答完全部问题。
今年3月,我也很想联系杨老先生。彼时微博话题“79岁大爷在线批改网友书法作业”登上热搜,主人公正是杨再春。他是河北省唐山人,中国书法家协会创始人之一,上世纪90年代因在央视连续3年播讲书法课,被誉为“拥有千万学生的书法家”。如今,他玩起新媒体之后,在短视频平台吸引了百余万粉丝,“杨再春”的话题点击率达2.5亿。不仅如此,杨老先生从80年代一直到退休,出版了《行草章法》《墨迹章法通览》《字的结构与章法》《行书笔法与兰亭序帖》等四十多部专著、工具书,发行总量超过1500万册,对传统书法艺术的普及起到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
直到清明节后,我才与刚刚经历了一场小手术的杨老先生见面。两小时的时间里,杨老先生讲述了自己七十年的书法人生。值得一提的是,那份尚未完成的答卷,有两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
其一,如果用三个关键词来记录2021年,您会选择哪三个词?他说,“我是78岁的老头子了,干了一辈子出版工作,也一直从事书法普及教育工作。当过北京体育大学学报编辑,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多干了三年,63岁退休。退休后也一直在从事书法教育,疫情这两年宅在家里搞起了网上教学。我的三个关键词是:平常心、期待和不服老……”
其二,2021年,哪一项“全新事物”进入了您的生活?杨老先生回答,“视频号、抖音、b站,这些在一年前是多么陌生的词呀!这一年闯进了我的生活空间,我们组建小编团队,开始有几百人观看就挺高兴了,现在是几十万人,有时是千万人在看我批改学生作业呀!”
临出门,我一低头刚好看到门口的报纸,杨老先生的家人笑着对我说:“你看,今天的北青报刚刚送到了。”
电视投屏后点评网友作业
“请教杨先生”
若能再给我十年二十年,我一定把身上所有本领教给更多的学生
书法之外,年近八十的杨老先生讲起短视频拍摄也是头头是道。他说,现在短视频比做电视节目还难,以前自己在央视的书法课是23分半,现在的短视频内容甚至不到一分钟,需要在三秒之内抓住用户的眼球,才能吸引粉丝。
在短视频平台普及书法知识源于2021年,一位学生提出了拍短视频讲课的建议,再一次激起杨老先生书法教育的初心。“我想用符合年轻人口味的快餐文化吸引更多的年轻人,我很配合我的拍摄团队,我更像一个主演,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以及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这样的细节都是要考虑在内的。拍摄团队每天都会探讨视频内容,前三句说什么样的话会更好,拍摄主题是什么……”
经过团队的不断调整,他们还开设了“请教杨先生”的专栏。爱好书法的网友可以通过后台上传自己的书法,请杨老先生批改作业,指点迷津。与很多书法博主常用专业名词讲解的方式不同,杨再春喜欢用最简单最通俗的话为网友们科普,“我为的不是展示自己多么高深,而是要让大家听明白,因为我是在教书法。”
点进杨再春的主页,能够看到很多科普类的小视频,包括如何泡毛笔头才好、如何叠格、如何裁纸等常识类的内容,也有应网友要求,写下“五福临门”“百毒不侵”“节气诗词”等内容。如今,很多网友通过线上批改作业的方式成为了杨老先生的学生,他们的职业大不相同,有厨师、工人、退伍军人等,都因为爱好书法在网络上相识,甚至还有当年央视节目的粉丝。
深圳厨师许林才便是其中一位。一次,他临摹了杨再春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并通过私信请教杨老先生。杨再春对他的这份书法作品进行了逐字批改,并称赞他写得很好。之后,杨老先生才了解许林才的经历,因家中贫寒,14岁的许林才就去了餐馆打工,常常忙到深夜才有时间拿起毛笔写字,却从未放弃过书法。经过杨老先生的鼓励,他更有信心坚持自己的书法梦想。
41岁的山东工人吴淑振,至今珍藏着杨再春出版的《行草章法》《行草书百法》《楷行书章法一百例》,不断练习书法;退伍军人焦朝建,自少年时期便开始接触杨再春的书法著作,一直将书法作为重要的精神食粮,在他退伍之后,仍然坚持每日早晚临帖,杨再春曾在线为他批改作业,给他鼓励。
随着粉丝数量愈来愈庞大,收到的作业数量也随之激增。杨再春每周只能挑取一部分有代表性的作业拍成视频讲解,他会坐在电视前面,将需要批改的作业投屏到电视上,把需要讲解的各个细节清晰展现后,再去书桌前做示范。而未拍成视频的批改则会通过语音或图文形式为粉丝们解答,比如,他会在一张A4纸上批改作业,或是示范出自己的写法……而这样互动良好的“在线教学批改”,也的确让更多人接触并爱上了书法艺术。
杨再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普及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机会。我没有丢弃我的初衷,若能再给我十年二十年,我一定把身上所有的本领教给更多的学生。”
杨再春会在小纸片上写下对网友书法作业的建议
故宫临帖
一瓶被撞倒的墨水,才让我开始有机缘真正地懂得书法
其实,自杨再春6岁起,他的父亲便开始督促他在旧报纸上练书法,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杨再春回忆,从小学写到初中,整个阶段都是被逼着练字。其实比起练字,他更喜欢“摔跟头、打把式”,可是那时一回到家中便要立刻收起动的状态,静心练字,不写完就不能上桌吃饭。
尽管如此,现在回想起儿时的经历,杨再春很感谢他的父亲。他认为那个年代,“强迫”在初学书法的过程中是必需的,毕竟书法学习是个“苦活”,一定要有一个外力去督促孩子,从不自觉到自觉地喜欢上书法。
1959年,15岁的杨再春考入北京体育学院(现北京体育大学)预科班,即高中班。刚刚初中毕业的他,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唐山,去往北京求学。那时的北京,故宫博物院绘画馆中常展出着明清两代的书法真迹。一到周末,杨再春就向教练借一辆自行车,带着毛笔、白纸、墨水、小马扎和准备好的干粮,骑车到故宫去临摹。
“那时候故宫不收钱,我一去就待上大半天,趴在地上开始临帖。因为我想着在提高的过程中总要吸收好的营养,自己不知道哪个是好的,哪个又是坏的,但能挂在故宫里展出的,肯定都是精品。刚开始去临,只要走过一位游客,我就赶快把自己的字捂起来,不敢让人看,后来逐渐有自信了,才大大方方在那里临摹。时间一长,故宫看门儿的人都认识我了。”杨先生说完看着前方,轻轻笑起来,又说:“在那儿的那些日子啊,现在想起来都很美好。”
一日,杨再春正在低头临摹的时候,游客仰头看着墙上的书画作品,没有注意脚下,踢倒了墨水瓶,染脏了故宫的砖。杨再春心想,故宫的砖都说是“金砖”,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忙去拿墩布清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工作人员看到便开始训斥他。虽是晚秋,但杨再春急得满头大汗,无力辩解。正难为情的时候,走过来一位老先生帮他解了围,而后又问他姓甚名谁,多大年龄。他回道:“我叫杨再春,今年17了。”老先生说:“你这么喜欢书法,有空到我家来吧。”这位老先生便是杨再春第一位正式的老师,黄高汉。之后,杨再春便改为一周去故宫,再一周到黄高汉先生家中学习。
黄高汉先生写魏碑和隶书,让杨再春每天都写字和做功课,算作“日课”。“魏碑里的横折笔,即宝盖右边的折笔以及‘乙’下面的钩笔,常出现外方内圆,外边是方笔,里边是圆笔。我们写的时候很难一笔完成。黄先生告诉我,毛笔不是一直垂直的,写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倒下去,再侧锋出来,就可以一笔写成。”杨再春当时就茅塞顿开,之后,在他的教学中也经常用到这一方法去启发教导学生。
杨再春认为,老先生们经过多年的实践给学生们指出了一条捷径。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很多问题往往不是悟性问题而是技术问题,掌握了方法,就能解决一大部分问题,因此领路人的指点尤为重要。
杨再春央视讲座画面
三位先生
言传身教,我真得感谢三位老先生对我的苛刻
三年多的时间过去,黄先生将杨再春介绍给了郑诵先先生。“郑诵先先生是当时的中国书法研究社的社长、著名书法家,可以说他是写章草的‘no.1’,我们都叫他诵老或者郑诵老。现在想来,在书法学习过程中有了顿悟,以及了解书法的理论和概念都是从郑诵老这里得来的,书法的技术是从黄先生那里得来的。”杨再春介绍道。
第一次去见郑诵老,杨再春带着一沓子自己临的《多宝塔碑》,可是郑诵老只看了一眼,便丢在一旁。杨再春很是惶恐,郑诵老紧接着开始发问:“你为什么从后往前写?”杨再春疑惑,“我就是从这个帖的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临。”见他不懂,黄先生在一旁提示:“郑诵老说你在倒着写书法。”杨再春还是糊涂,郑诵老再问,“中国书法怎么来的?”杨再春便答,“是从甲骨文、大篆、小篆、八分、隶书……”郑诵老又说:“我问你为什么从后往前写?不符合文字发展原理嘛。”杨再春此时终于明白过来,说道:“郑诵老,我要从甲骨文练起吗?”郑诵老严肃地说:“甲骨文刀法多,笔法少,你要从汉魏刻石入手。”
此后,郑诵老让杨再春临了许多珍贵的帖和拓片,并要求他合上帖后,随便挑出一个字,背着写下来才算过关,不然就一直写。“对于帖中的字,我写的时候会对字说话,将各个笔画读出来,说出来它们都在什么位置上,这样才能不错。”杨先生说着便又在桌子上用指头写起来,繁体字的“賽”有九道横线,必须要求写下来的九条横线的距离是相等的,称为“布白”,布白均匀,便证明写下的这个字是准确的。“想到那时候,我真得感谢两位老先生对我的苛刻。”杨再春回忆道。
1976年,唐山大地震,杨再春回老家抗震救灾,郑诵老也因地震搬去了上海生活。这一别,师徒二人再没有机会相见。后来,郑诵老的大儿子郑必达曾在回忆录里写过,总有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伙子来家里照顾我父亲,他叫杨再春。
问及杨老先生,和郑诵老相处的情感会像是朋友吗?杨先生抬起头,顿了顿,又摆摆手说:“跟老先生不能说是朋友,更像是父子吧。师徒如父子。”
进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对杨再春帮助和影响很大的还有一位老先生,就是启功。杨再春说:“那时候我开始做出版工作,启功先生叮嘱我,要多出版老百姓看得懂的、普及类的书法出版物。这对我后来出版方向的选题有特别重要的指导意义。”
之后,杨再春经常带着各种书稿给启功先生审阅,前后出版的十几本书都得到了指点。有一次,他拿着一本大部头的《章法通览》书稿,请启功先生审阅。杨再春回忆道,“先生问我,‘《章法通览》?走路、吃饭都有章法,你这个章法是什么章法呀?’还问我:‘你这里有碑刻的东西么?’我答:‘都是墨迹的。’启先生笑着说:‘那就应该叫《墨迹章法通览》啊!’随后,启先生为我题了三篇书名让我选。也许并非是我做得多么优秀,但启先生一直鼓励我,在书法普及教育上多做事情,这些叮嘱我一直铭记在心之到如今。”
神字“游离的点”
23分半
央视黄金时间段开书法课第一人,一年收到观众来信十万封
郑诵老曾对杨再春说:“我这一辈子如果能让更多的年轻人喜欢书法,我就没白活。”这句话对杨再春的影响甚大,也成了他此后普及书法的初心。
改革开放以后,杨再春明显感觉到了“书法热”。启功先生当时的做法对他影响很大,杨先生回忆启先生曾说:“北京师范大学除了男女厕所的名字不是我写的以外,其余的都是我写的,我就想让学生们知道,一个大学生应该写好字。”与启功先生一样,杨再春在北京体育大学也书写了许多场所的名称,他也希望学生看到教学楼、场馆、校医院等时,在潜移默化中感受书法的魅力。
不仅如此,1979年,杨再春与一众好友创办了中国书法家协会。“那时候有些人说,杨再春的字写得很一般,但他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就是北京地区兴起了书法热潮,他做了一定的贡献。”杨再春笑谈。
八十年代初,北京的东西城、宣武和崇文城区均设有文化馆和俱乐部,在其中开办书法班,杨再春的一天就是从北京体育大学骑车跑到各个城区去讲课,“到城里要骑二十多公里”,一天至少要跑两到三个地方。杨再春说:“那时候我到处讲课,很多学生都走上了书法的道路,现在活跃在北京书坛中不少人都是我教过的。我很欣慰的是,我的启蒙教育,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1989年之后,时任中央电视台副台长洪民生认为电视频道中的文化节目太少,他找到杨再春商量在央视开一门书法讲座的节目。“洪民生喜欢写字,爱写隶书。我按照他的建议准备了方案,叫中国传统书法系列讲座,四十多天的讲座,我自己讲了43堂。当时央视只有两个台,讲座安排在了中央一套每天中午十二点半,中央二套每晚六点半。”讲到这里,杨再春忍不住乐起来,他说:“后来有一次姜昆见到我,说我才是大明星,他们相声演员讲个10分钟就下台了,我每天黄金时间段要讲23分半,一打开电视就是杨再春。”
23分半,杨再春要独自一人边讲边写。演播室中,他面对着的是一个正在倒计时的表,23分半一过,节目准停,因此必须按时按点讲课。“跟现在一样,必须有文案,有逐字稿,还要在家演练彩排。我讲课的时候经常流露出一种唐山口音来,又高又是个黑脸儿,所以容易被人记住。”杨再春解释。
杨再春红了,走在路上经常有观众认出他。那一年,杨再春所在的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收到了约十万封观众来信。作为副社长的他无法一一拆阅,便交代工作人员,三类信件必回:一是边防战士的来信;二是癌症患者的来信;三是残疾人士的来信。其余的问答类书信,他会整合之后在电视讲座上统一回复,如用什么牌子的毛笔,需要什么纸等问题。他说,那时真是站在了潮头上。
“游离的点”
书法博主曾提出异议,最终“黑”转“粉”
如今,坐拥百万粉丝的杨再春似乎再一次站在了潮头上,视频播放量稳步增长。团队认为,目前稳定的播放量算是达到了他们的初衷,传播效果良好,让更多的人看到真正的书法知识,“这个大方向是对的,避免大起大落,更要避免靠搞怪或者追热点去引起关注,要更好地传播传统文化,我们就是围绕这个主题去细化,去拍摄视频的。”
有一次,杨再春拍了一个视频讲述草书的“神”字,经常有一个“游离的点”,他讲解道:“草书的‘神’右半边的‘申’中的一横常常以画圈的形式出现。如果把一横画成了两个圈,最后再在外面点上一点,其实是错字。如果只是将一横写成一圈没有转笔,在外点了点,这才是证明‘神’字中的一横成为了‘游离的点’点在了外面。”杨先生边说边拿笔演示,“可是网上一位年轻的书法小朋友发视频说我讲的内容是错的,认为我无知。他发视频说,一横写成两圈再点一个‘游离的点’是对的。所以,我去字帖中查了很多资料,证明我说的‘游离的点’是对的,最后我还拍了一个视频回应了他。”
杨老先生通过视频看到过该书法博主分享的书法,认为这位“小朋友”的字其实写得很好,且很用功,于是发了一段话给他鼓励。书法博主看完心服口服,将此前提出异议的视频隐藏了起来,之后对杨再春“黑”转“粉”,时常给杨再春的视频作品点赞。
前不久,一位退伍军人通过网络找到杨再春。他退伍后一直在为贵州少数民族的贫困学生做教育公益演讲,碍于资金有限,想请杨老先生按照收藏价给他写一写当年在部队的番号。杨再春了解他的经历后,便赠送题字以鼓励他投身公益教育事业的奉献精神。退伍军人收到后连连感谢,表示一定会“用毕生精力去为教育事业做贡献”。
就这样,年近八十的杨再春从早忙到晚,很辛苦,但同时也很快乐,“我对学生们一视同仁,该批评的批评,该鼓励的也要鼓励。书法是很抽象的概念,古人写字是一种工具,写字和书法是两个概念。我现在在新媒体活跃的作用就是,让更多想写好中国字的人再提高一点儿,帮他们一把,带他们进入书法王国。”
文/记者 韩世容 供图/杨帆
来源: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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