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锦阳市的每一天最早就是从火车站开始的。
杨丽是锦阳铁路局金月分局车皮审批办公室主任。她是昨天到锦阳的。最近,她遇到了一些麻烦。金月分局纪委和检察院似乎都跟她过不去。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再不突围,她也许就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了。于是她必须见一见她的老领导老朋友李雷。
可是,李雷不在。
躺在宾馆里,杨丽思绪万千,辗转难眠。她不知道李雷是真不在呢还是躲着不愿见她。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头脑昏昏沉沉。一看表,离开车时间不多了,于是她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火车站走去。
她必须立即赶回金月。
从车站工作人员通勤口进站,通过地道上到2站台4道,杨丽看到了她要乘坐的389次列车。
杨丽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车皮以及需要车皮的人打交道。她同样不知道明天的工作如何抓。这正是她很累、很疲倦的原因之一。
杨丽找到自己的下铺,靠窗边坐下,顺手把那个漂亮的坤包丢在旁边,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旅客发愣。
十天前,金月分局机关发生一件盗窃案件。盗贼洗劫了几个办公室。其中就有杨丽的办公室。
早晨,杨丽来上班,打开办公室的门,发现屋内一片狼藉,所有抽屉被翻得乱七八糟,杨丽惊得目瞪口呆,慌忙清点丢失的东西。最先记起丢失的是几个装满钞票的大信封。那是前几天几个货主老板送来的。快下班的时候,正准备拿出来上银行去存,不料机关通知开什么紧急会议,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这下可好,让小偷捡了个大便宜。
丢了一点钱财,杨丽倒不心痛,以后还会有货主送来。要命的是,盗贼把她的一个笔记本偷走了,而那个笔记本记录了她和卢宁这几年的全部秘密。大惊失色的杨丽立即找到卢宁,心急火燎的说:“完了,完了,笔记本被偷了。”
卢宁毕竟是副分局长,见多识广,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什么笔记本,看把你慌成这个样子?”
杨丽带着哭腔说:“什么笔记本,还不是我们之间的那点事。”
卢宁一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大为震怒:“杨丽,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怎么能把那些事都记在本本上?你还要不要命?”
“现在不是我要不要命的问题,而是你要不要命的问题。记都记了,有什么办法?赶快想办法。”
“宋处长来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能给他说实话吗?你这个呆子?”
主管刑侦的公安分处副处长宋鹏飞从卢宁那里听到消息,亲自找杨丽了解情况,说有什么重要东西掉了的话,看看需不需要叫刑警大队长曹刚出面给找回来?杨丽深知曹刚和金月周围几个盗窃集团的头目非常熟悉,也知道只要不是外地小偷作案,一般情况下,曹刚出面,被盗的东西是可以找得回来的。但这次丢的东西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因此只好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于是失口否认掉了重要东西,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这个小偷也是,几支办公用的笔也看得起。”
杨丽当然更清楚曹刚和纪委副*曹琳的关系。如果笔记本落在曹刚手里,也就等于落在了曹琳手里,那岂不等于自投罗网?
卢宁沉下脸,对杨丽说:“你知不知道,刚刚才传达了铁道部领导的重要讲话,这下可好,我看你怎么收场?”
杨丽心里一团乱麻。她甩下一句你看着办吧就冲出卢宁的办公室。
既然大家都说没丢什么东西,那就算了吧。宋鹏飞和曹刚于是顺水推舟。
杨丽暂时还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宋鹏飞,尽管她知道宋鹏飞和卢宁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
杨丽分管车皮审批这几年,发了一点小财。找她的,找卢宁的,络绎不绝,没完没了。自从那次她被卢宁占有而卢宁发誓要爱她一辈子之后,她就多了一个心眼。她的经验告诉她,官场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所有山盟海誓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为了她自己的安全,她开始把货主老板送给她和卢宁的钱物,一笔一笔记了下来。
其实,说“送”,杨丽自己也清楚,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手里没有车皮,货主们是不会把真金白银送上门来的。一个车皮值多少钱,如同多元公司为货主搞“代理”一样,是明码实价的。纪委和警方也不是白痴。
秘密被别人抓住,无论如何总是一件不愉快的事。这如同悬在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利剑,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下来斩断了自己的头颅。杨丽开始想:这个小偷也许大字不识几个,只是要财,一个笔记本对于他来说,没多大用处。说不一定连看也不看一眼就甩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不足为虑。可是,她后来一想,这个小偷拿了钱,还把这个笔记本顺手牵羊也偷走了,这就说明他不是一个低能的毛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它来敲诈自己。想到这里,杨丽越想越怕。她必须找回这个事关她一生命运的笔记本。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偷她秘密的人,谈何容易。而问题在于,她得找到,而且必须找到。尤其是听说曹琳也在追查这个笔记本,杨丽就更是如座针毡。
杨丽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到铁路局来找李雷的。她想:身为铁路局副局长,他应该有主意和办法。杨丽要见李雷的另一个目的,据宋鹏飞说是由于纪委已经开始查杨丽的经济问题。在纪委还没有动手之前,找一找靠山是十分必要的。
李雷是杨丽刚认识不久的老朋友。说刚认识,是指他们经过卢宁的介绍才有了接触的机会;说老朋友,则是指他们见面不久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听说李雷不在,杨丽的心情立刻降到了冰点,于是在铁道宾馆里一晚上都没睡着。
宾馆下面的停车场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冬天开车前先要发动汽车预热,于是司机不时轰一下油门,这使得整夜辗转难眠的杨丽很是恼火。她看看手表,5点多了,于是她赶紧起床。
天空低垂着悬在人的头上,似乎一不留神就要从头顶上掉下来,让人压抑。冬天的雾尤其让人心烦,几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人影,灰蒙蒙的天地一片混沌,辨不出东西南北,特别容易出交通事故。于是许多冤魂便在这灰蒙蒙的浓雾里升上灰蒙蒙的天堂。春日里万里晴空一览无余的旷达和辽阔景象都躲在了昏黄的浓雾后面,让大家难识庐山真面目,也使人的美好情绪烟消云散,变得烦躁不安。缠缠绵绵的雨丝没完没了的从昏暗的头顶上漂下来落在人的脸上和脖子里,也给那些常年奔波在外此时尚未归家的游子增添了几分愁绪。冬雨中的街道上,你很少看见人们把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也很少看见情侣闲庭信步相偎相依。雨丝和刀一样的西北风催促着人们形色匆匆赶回自家小屋,于是关起门来成一统。
杨丽的小屋远在几百公里的金月。锦阳显然目前没有自己的温暖小屋,尽管卢宁暗示过。而远在金月的小屋在盗贼光顾了她的办公室之后,突然变得寒冷而生疏了,甚至连她的美妙前程也在一刹那变得如同眼前的浓雾一样灰暗,以至于她现在很想立即逃出那间一点也没有温暖气息的单身宿舍。
开车铃声响起,打断了杨丽的思绪。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像这火车每天都要开一样,到了实在没有路的地步再说。她想。
389次列车就在浓雾里开出了锦阳站。
389开车不久,杨丽接到云阳车站货运主任任泉的紧急电话。任泉说:他接到一个神秘人打来的电话,说是他手上有他和分局一个管车皮的人的秘密,如果想要,请准备十万现金,听他下一个电话安排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神秘人警告:不许报警,否则…….任泉说,分局管车皮的人是不是指你杨姐,不敢肯定。如果是的话,你看怎么办?
正在发楞的杨丽顿时睡意全无,惊出一身冷汗。她决定在云阳下车。
雨中的云阳火车站也没有了春运和暑运时那种人山人海的拥挤和车声、铃声、人声鼎沸此起彼伏的喧嚣,车站办公楼和候车厅在昏黄的浓雾里冷冷清清,好像一座孤岛。从汉宁省城锦阳市经由云阳再开往靖边省会阳州市的锦阳铁路的两条钢轨就从那浓雾里伸进了车站。这是一条一级干线,名副其实的大动脉,一千多公里的线路由金月 铁路分局管辖着。它在云阳车站拐了一个弯,便一头扎进莽莽群山之中。
从浓雾里传来一声火车的鸣笛,过了好一阵,389次快车才从雾里探出头来,慢吞吞地拐进一站台。寒风中等侯在站台上早已焦虑不安的旅客便不约而同的喘了一口气,乱了队形,纷纷大呼小叫扶老携幼跟着还没有停稳的列车跑,任凭身后提着喇叭声嘶力竭维持站车秩序的车站客运员的警告、劝告、忠告而不顾,自顾自地抓着车梯便不松手。
杨丽提起自己的坤包,回头又看了看茶几和铺下,确信没有遗忘什么物品之后,走到车厢连接处。她已经二十七八了,可是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她的保养秘诀成为许多女人茶余饭后的话题。而至于她的许多逸闻趣事则更是许多人包括男人和女人也包括路内的人和路外的人乐此不疲的议论焦点。突然,她看到6号软卧车厢里有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正朝门口走去。显然,她也要在云阳下车。杨丽立即停止了挪动的脚步,犹豫了几秒钟,又立即返回到自己的18号下铺,从窗口观察着那个熟悉的女人。
列车停稳,车门打开,6号软卧车列车员小罗从车上下来迅速用手里的抹布把车梯两边抹了一下。跟在后面的列车长张琴在小罗的身旁垂手肃立,不时招呼上车的旅客把车票拿在手上靠边等候。看清自己手中的车票车号和座别,不要拥挤,先下后上。
第一位下车的旅客出现在车门口:一位身材修长的女性,抬腕看了一下表,发觉列车已经晚点半个小时。只见她穿一身浅色西装,一双迷人的大眼像是镶嵌在那张鹅蛋形脸庞上的两汪清泉,既晶莹清澈而又窈窕动人。白皙的脸上泛着两朵淡淡的红云,给人一种略施粉黛的淡装感,黑亮的眼睛在睫毛下扑闪着,透出一股健美的青春气息。从温暖的软卧里一脚踏进这雾中车站,她感到了车下初冬的寒意。她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她穿一双中跟黑色皮鞋,这就使她本来高挑的身材在车下旅客中显得很突出。她微笑着走到张琴面前,张琴立刻举手敬礼然后握着伸到面前的手说:“欢迎曹*下次再来乘坐我们的列车”。
被称着“曹*”的那位女性叫曹琳,她亲昵的拍了拍张琴的肩说:“好”。然后挤出人群。她是金月铁路分局纪委副*兼监察分处处长,她是从锦阳悄悄上车的,为的是不被人注意。就为了这个原因,她昨天晚上从八百公里外的金月 上车,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北上锦阳,办了一点小事又踏上南下列车。领导上车下站检查工作在铁路上几乎无密可保,往往人未动,下面早已知道。曹琳此行有些微妙,她不得不把行踪稍作掩藏。
曹琳每天的工作大约也和车皮车票有一点点关系。但和与车皮以及需要车皮的人直接打交道的杨丽比较,曹琳间接一些罢了 。
锦阳铁路从锦阳市铺轨向南延伸,经过三百多公里的平原和浅丘地带之后就到了云阳。铁路在云阳翻山越岭,跨河渡江,直插出海口。锦阳线许多地段都是号称地质博物馆的修路禁区。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能*人,最能吃苦的人,不怕累,也不怕死。成千上万中国人操起十字镐、铁锤和钢钎,弓着黝黑发亮的脊背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开始在那块沉寂了数千年的崇山峻岭之间开山放炮,炸出一条路来。他们用意志和血肉之躯创造了许多人类历史上的修路奇迹,创造了许多世界之最,至今无人能及。
修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而修铁路尤其辛苦,苦到需要用人的生命去夯实。
曹琳对这条大动脉已有很深的感情,当这条铁路还在建设中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这条铁路交付使用后,她随父母一起举家从北国哈尔滨赶来支援这条新线,她依稀记得那年也是一个银装素裹千里冰封的冬天。好奇心驱使她从锦阳一开车就把小脑袋紧贴车窗玻璃向外张望着这条陌生的铁路。从此便和这条铁路结下了不解之缘。之后由于工作关系穿行在这条线路上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昨天晚上十几个小时的旅行,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无法入睡,只要眼睛一闭,那个神秘电话就在头脑中盘旋。促成她此行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神秘电话。她稍许有些疲倦,好在从锦阳南下,一路视野开阔,虽然雾锁列车看不出太远,但没有接连不断的隧道使列车老是处在乱轰轰的黑夜中行驶的感觉,且温馨而宁静的软卧还是让她得到片刻的休息。
前天曹琳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他说:我手上有你们分局管车皮的人的受贿证据。如果想要,就到云阳来拿。
曹琳想:这个男人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会有别人受贿的材料?管车皮的人?谁是管车皮的人?从电话里无法判断他有多大年龄,当然也无法看清他的面貌特征。几天前,机关被盗。这件事会不会和被盗案有关?曹琳思来想去,请示纪委*李楚后,决定亲自去一趟云阳。
跟在曹琳身后的两位男士下车后赶紧挤出人群等候曹琳,其中一位年轻约40来岁,略显清瘦,看起来却很干练。他上穿一件藏青色休闲服,下穿一件显然是洗过多次的黑色灯芯
绒休闲裤,他左手挽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右手提着提包。这人叫钱伟,是金月 分局路风办公室主任。另一个看上去不到30岁,和清瘦的钱伟相比,他却壮硕得多,浓眉大眼,膀阔腰圆,完全是一副篮球运动员的体形,他叫郑玄,是纪委检查室副主任。他两只手各提着一个公文包,其中一个是曹琳的。
张琴坚持要送曹琳,被曹琳拒绝了。她在曹琳身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张琴就笑着点点头,然后目送着曹琳他们三人汇入下车旅客的人流里向车站出站口快步走去。
杨丽紧贴车窗玻璃,一直看着曹琳出站。一个问号写在她的脸上:她来干什么?直到曹琳消失在检票口,杨丽还在望着窗外发愣。她已经改变主意不再下车。
列车开出云阳。曹琳走出站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她突发奇想,要是有一把孙猴子的芭蕉扇,奋力一扇,这团团浓雾岂不立刻驱散,春天的丽日和万里云天岂不突显。可惜她不是悟空,也没有芭蕉扇。三个人都没有要立即离开车站的样子,谁都没有吱声。钱伟把风衣披在身上,一脚踏进泥泞的车站广场。
曹琳叫郑玄设法去和神秘人联系。为了掩盖此行目的,曹琳把钱伟带上,表面上是检查车皮车票的路风问题。
郑玄说:“神秘人是什么人,怎么联系?一头雾水,怎么办?”
“不着急。”曹琳说“他一定还会和我们联系的。我们先打打擦边球。走。”
广场上,公交车、私营中巴车、的士和三轮车、摩的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铃声伴随着售票员拉客的吆喝声,像一群五音不全的乐盲在手忙脚乱的演奏着一首极不和谐的交响曲。一个中年女人跑过来一把拽住钱伟:老板,进城吗,快上车,有座位。钱伟慌忙挣脱她的手说:不进城。那女人一听不走,立刻沉下脸,从钱伟手臂里抽出手又朝别的旅客跑去。郑玄本来要到广场去看看,一见钱伟被拽的尴尬,就赶快止住脚步。曹琳伸出手去,她想看看飘飘洒洒的雨究竟有多大。还好,雨不是很大,也不急。她取出手绢擦干净掌心里的雨点,然后返身又朝候车厅走去。钱伟和郑玄默默的跟在曹琳后面。
候车厅里仍有许多旅客在候车,看得出来,这个站的客流量很大,,曹琳知道这个站是全分局的几个重要的客运收入大站之一,不但客运收入较大,连货运吞吐量也在全分局一百多个车站中间名列前茅。所有的旅客列车无论快慢均要在云阳停车。两个售票窗口前还排着长队,然而窗口紧闭。地面上到处是丢弃的纸屑,果皮,塑料袋和饮料瓶,进进出出的旅客脚上捎来的污泥把水泥地面弄得湿滑滑的,整个候车厅显得非常脏乱。钱伟问身旁一位大嫂等什么车,那位大嫂看了一眼钱伟,说等到锦阳的快车,好像是186次。说完又低下头去整理她的一大堆行李。
候车厅里只有两组日光灯懒洋洋的吊在屋顶,就像这雨中漫不经心的闲人那般无精打采,在高高的屋顶上显得孤伶伶的,以至于下面整个候车区即使是白天也显得昏暗。一个看起来快要散架的报架静静的呆立在大厅一角。报架上吊着一张颜色有点发黄的报纸,郑玄看看日期,是两个月前。没有排队的人三三两两的坐在椅子上默默无语的不时四处张望。几个小伙子用旅行箱当案桌打起扑克消磨时光,周围居然吸引了不少人观战,另外的人死死抓住自己的行李靠在椅背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有的托着下巴冷冷的看着广场上喧闹不停的混乱场面,有的干脆拽着自己不多的行包躺在椅子上睡大觉。一位老太太追着一位跑来跑去的小孙孙。好不容易抓住他,高高举起枯瘦的手轻轻打在孙孙的屁股上,然后一把拽回座位上搂在自己的怀里。曹琳看着婆孙俩,自己露出了一点笑容。三人在候车厅里到处看了一下,显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列车开走之后车站和车站广场都相对平静了一些,然而闲人依然不少。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走出候车厅外的钱伟的注意,他发现许多人三三两两的东游西逛,既不像是外出乘车的旅客——因为他们没有任何行包,也不像到这里来休闲观光的市民或游客——因为这些人看上去完全不是看一看就会离去的散步的样子。这灰蒙蒙的雨天实在没有闲情逸致的情调,何况这并不起眼的车站实在也没有可看之处。他问郑玄:你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郑玄早就有数:你还看不出来?他们在等鱼上钩呢。
曹琳正想往广场上走去,在出候车厅大门外的一个小烟摊时,身边走过一位较胖的女人,她的头发被烫成金黄色披在身后,一边漫不经心的嗑着瓜子,一边自言自语:“车票,卧铺票、发票。”在和曹琳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自言自语的音调也恰到好处的提高了一点点。无疑她是有意要让曹琳听见她的话并留意到她的存在。曹琳立在原地,微微转过身目送着她缓慢的但肯定是在寻找目标的样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立刻就意识到这女人就是常听人说起的票贩子——“黄牛”。她看了一眼钱伟,显然钱伟也意识到了这胖女人,因为这胖女人刚才就是几乎擦着钱伟的鼻子走过去的,钱伟闻到了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他赶紧退了一步,才没有和那女人发生身体接触。钱伟正想说什么身边又靠近了一个声音有点沙哑的男人的声音:“车票,卧铺票,发票”。钱伟不禁心头火起:这云阳车站地方不大池浅王八却不少,于是他决定试试池中水究竟有多深,跟在了那个男人的后面。
钱伟给曹琳留下一个眼色就独自追逐猎物去了,郑玄只好跟着曹琳。这时,那位胖女人又慢慢的溜到了曹琳所在的烟摊前,口中依然念念有词。曹琳看了一下胖女人,又装着犹豫的样子挪走了视线,走过两步又回过头来看黄牛。胖女人恰好也在这时回过头来观察曹琳,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碰到了一起。其实曹琳的犹豫给了胖女人几分错觉:她觉得曹琳可能就是她想要钓的鱼。这也许是胖女人多年闯荡江湖的积累所得。她于是又不失时机的补充一句:车票,卧铺票。胖女人的眼睛此时绝不看曹琳,而是用两眼的余光在扫视曹琳。曹琳把一切看在眼里,心想这女人的确是久闯江湖的票串串,她回到胖女人的身旁问:“你是说有卧铺票?有没有到上海的软卧?”
胖女人立刻从嘴里吐出瓜子皮:“几张?”
“4张,要在一个包房。”
“没问题。”
胖女人用双手理了理显得蓬松的卷发,说:“跟我来。”
曹琳和郑玄于是跟在胖女人的后面朝车站旁边一条小巷走去。
曹琳走了几步,听见身上的传呼机响了,忙掏出来查看。她点击出页面,只见屏幕上显示:“云阳车站外刘家巷芙蓉餐厅见。”
曹琳急忙来到街边一个公用电话边,示意郑玄按照传呼上显示的电话联系。
“请问是你刚才打的传呼吗?”郑玄问。
“对。”一个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人在刘家巷芙蓉餐厅对面的小卖部对着电话说。他大约三十四五岁,身材略胖,带一副墨镜。他把大衣领翻起来,把脸的下半部几乎都遮盖了,于是他的外貌让人难识庐山真面目。
“我该怎么称呼你?”
“就叫老金吧。”
“请问金先生,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到指定的地方来就行了。”
“我怎么和你见面?”
“有个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人,手里拿着一张今天的锦阳晚报。”说完,老金放下了电话。
郑玄看着电话。曹琳问:“怎么说?”
“刘家巷芙蓉餐厅,一个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人,手里拿着一张今天的锦阳晚报。”
“好,走。”
在刘家巷里有一栋三层楼房,胖女人在一个小食店门口停下对曹琳说:“你先交一点押金吧。
曹琳问:多少?”
“三百吧。”
郑玄说:“那我们怎么找你呢?”
“嘿,你这人真是,咱们做生意讲的是诚信,我赖你这三百块干什么?”
郑玄看了看曹琳,曹琳点点头,郑玄就从钱包里取出三百元钱递给胖女人:“快点呵,我们还要赶路。”
“放心,误不了事。”胖女人接过钱,朝楼梯间走去。
等胖女人上了楼,曹琳示意郑玄去芙蓉餐厅找姓金的。
楼下全是开小吃店的门面,曹琳前后看看,几乎所有的小吃店门前都有不少穿着不太干净的白色上衣的小姐在声嘶力竭的吆喝着招揽客人,门前的街道狭窄而脏乱,她问门前的小姐:这楼上有卖卧铺票的?小姐说:是,你要卧铺票?曹琳说:对,刚才有个胖女人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小姐说:噢,是黄姐,刚才我看到她了。曹琳于是放下心来。
曹琳看了看楼上,又看看车来人往的小巷,心却在想着心事。
突然从芙蓉餐厅外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由于要等胖女人回话和郑玄的回音,她只能作壁上观。
钱伟此时就卷入了那场猝不及防的“武斗”之中。当票贩子正在交易时,被钱伟抓个正着。
票贩子楞了一下,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钱伟掏出工作证说:“我是分局路风办的,你涉嫌倒卖车票,请跟我到派出所去一下。”
票贩子只是楞了几秒钟的时间立刻回过神来,他发现钱伟只有一个人,马上拉长了脸:“分局的?外国人我都见过,你以为派出所我就怕啦?告诉你,我经常去派出所,别以为他们穿了一身黄马褂,见了我都得喊大爷。”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钱伟还没见过如此嚣张的黄牛,他大喝一声:“站住!”
票贩子倒是站住了,他居然又走到钱伟面前:“你要干什么?给你一个面子,你趁早走吧,否则…”
“否则?否则什么?我不相信你还翻得了天!”钱伟终于怒不可遏,伸手抓住票贩子的手说:“走!”
票贩子用力甩脱钱伟的手,突然大喊一声:“抢人啦!”
如今的市井小民,爱憎分明的正义感是毋庸置疑的,虽然谈不上忧国忧民,善恶还能分辨,见了贪官,人人痛恨,发现小偷,个个喊打,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自然引起义愤填膺。钱伟被诬为抢劫者,难逃一顿老拳便在情理之中。而票贩子在这条小巷虽然不能一呼百应,但识之者众。一见熟人被抢,于是纷纷见义勇为。有人开始动手动脚,听不进或者说根本就不听钱伟的任何解释。钱伟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票贩子不放,他大声警告票贩子:不要黑白颠倒,一错再错,我是分局的。票贩子冷笑一声:“你们看,他说他是什么分局的,管他什么分局的,他抢了我的车票,给我打。”
雨点般的拳头、木棍、砖头、石子,甚至还有鞋子、垃圾都朝钱伟身上、头上以及一切可以触及的地方砸下来。可钱伟始终抓住票贩子的手不放,奋力向人群外突围。钱伟冲到哪里,哪里就有混乱的喊打声。
曹琳看着楼梯口,又看看小巷那边疯狂的武打场面,心生不安。这时看热闹的服务小姐回来,她问:“小姐,那边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小姐说:“有人抢东西,那人被打的可惨啦!啧啧。”
胖女人下楼来到曹琳面前说:都搞定了,到楼上去拿票。
郑玄找到芙蓉餐厅。他老远就看见餐厅外面的街上有人打架。他本不想去关心那场似乎与他无关的斗殴,他想急于见到老金。可是在无意间,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定睛一看,竟然是钱伟。
郑玄跑到人群外围观察。他看见钱伟头破血流,死死拽着一个人东闪西避,于是大喊一声:“别打了!让开!”奋不顾身的冲到钱伟身边护住钱伟。
正在这时,巡逻到这里来的警察及时制止了这场狂热的打人场面。钱伟掏出工作证给警察,然后把票贩子交给警察,警察一看,拉下脸对票贩子说:“黄老八,你这是狗改不了吃屎,今天怎么说?”
钱伟问:“你叫黄老八?你不是说警察见了你都得喊大爷吗?你喊一声,我听听?”他转身对警察说:“这黄老八还诬我抢人,害得我挨一顿黑打。”
警察说:“对不起,钱主任。请跟我来,先到医院看一看。”
曹琳取票出来朝围观人群走去。见到钱伟满身血迹,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会这样?”
钱伟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这里票贩子的猖獗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料。”他对警察说:“这位是我们分局的纪委副*曹琳同志。”
警察一听,连忙敬礼:“曹*,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曹琳说:“赶紧送医院。”她指着手里的几张软卧票签对警察说:“这是我刚刚从黄牛那里花高价买到的软卧票签,而且是今天的。黄牛就在楼上。请你查一查。”
警察抬头看了看楼上,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笑容,说:“请把票签给我,曹*放心,我负责把钱给你找回来。”
曹琳看着警察,心里却打起了鼓。
钱伟故作轻松的笑笑,说:“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哇。”
老金走出餐厅,摘下墨镜,看着远去的曹琳和警察,似乎有了某种预感,然后悄悄转身离去。等郑玄转身回到芙蓉餐厅来找老金时,老金早已不见人影。
2
曹琳决定到货运室看看。
霏霏细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仍不见有停下来的迹象,天气预报说,一股冷空气从西伯利亚南侵,气温还将在未来几天里下降3-5℃。阴暗的天空用一层厚厚的乌云把深邃的天空严严实实的遮盖着,似乎伸手可及的乌云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通往云阳火车站货场的进站公路上,几十辆东风牌加长货车装满货物,一辆接一辆排在公路边等候开进货场卸货。司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有的阴沉着脸不时抬头看看阴沉的天,有的聚在一起无边无际的神侃,有的干脆坐进驾驶室里打瞌睡。就在他们车队的旁边,不时有汽车进场,卸完货又溅起一路泥浆从他们身边神气活现的飞驰而去。“这些王八蛋,他们就怎么能进呢?”不知是谁甩了一句:操他娘。
司机杨成龙坐在驾驶室里,把双脚搭在仪表盘上甜甜的睡了一觉,旁边一辆卡车经过,摁了一下喇叭,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的确做了一个梦,大梦初醒,他的第一个反映就是:昨天晚上手气太臭了,早知道那娘们要来,何不及早收场?那时手上还有一点进项,谁知道那娘们一来,手气顿时江河日下,几盘都翻不了梢,于是越陷越深。天快亮的时候,他摸了摸衣服口袋,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带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打了一个呵欠:“还要出车,收场吧。便冲着娘们儿吼了一声:”丧门神,滚!”
杨成龙拉开驾驶室的门,从车上跳下来,伸了一个懒腰,几颗浑浊的眼泪便从发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黑黝黝的手背一抹。咂咂嘴,朝后面的车吼一声:“张麻子,滚下来。”
张麻子丢开手里的烂报纸,把头探出驾驶室,冲着杨成龙说:“你号什么丧,有屁就放!”话说完,推开车门跳下来,朝后面望了望,又看看站台,说:“娘西屁,今天怕要在这里唱卧龙岗了,老子饿得两眼冒金星,还没人来问一声老爷,妈的。”
就在两人不远处,司机们操着手站在公路边上,默默无语的看着四周,偶尔从车站货物线上传来的哐当声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张麻子对杨成龙说:“你看,李科长去了这么久,咋的啦?”
“咋的啦,你以为火车皮就那么好要?”杨成龙掏出烟递给张麻子,自己也叨出一根。“今非昔比,人家看不起你那几个臭钱啦!出手大方的老板多的是。”杨成龙吐出一口烟圈。
张麻子对杨成龙的话似有同感,于是点了点头:“娘西屁,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杨成龙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张麻子,不知他是指自己呢还是说那个贪得无厌的车站货运室主任任泉。
雨仍然飘洒着。
世间万物包括人的情感都被这缠绵的冬雨笼罩着,凋零的花枝在雨声中孤苦无告的摇摆,残败的枯草在路边无望的诅咒着冬天,而泥泞的道路连看也不看一眼,默默忍受着别人和车辆的践踏,喧嚣的世界此时寂静了许多,生龙活虎的世界,生机盎然的春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淅沥的雨声就像一首伤感的诗,在人们心里荡起一阵阵思绪万千的涟漪 ,给处于困境中的云阳化工厂销售科长李遥以一种愁肠百结的无奈。他在淅沥的雨声中沿着一条他自己无意识的划出的圈旋转,就像一位将军在静寂的大战前夜构思一场惊心动魄、威武雄壮的战争活剧。不过,李遥不是考虑如何出奇制胜,而是思考着如何突出重围。
李遥不是诗人,所以找不到吟诗或者作诗灵感,他也不是将军,所以构思不出千军万马你拼我*攻城掠地的攻伐谋略或者困境犹斗铁骑神兵*出重围的妙计。李遥只是一个小科长,一个在商场上搏斗而被对手逼到了一个毫无退路的角落里失败的企业家,如果算企业家的话。不过,他的失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第三种因素决定的。而这第三种因素他却无法左右无法战胜甚至无法绕过。对他这个销售科长来说,因而是致命的。
李遥迫切需要火车皮来解燃眉之急。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可以定义为救命。如果他手里现在有十个火车皮,他就能转危为安,他的工厂就能起死回生,他那个厂里一千多工人拖了几个月的工资就有可能发出去,甚至他的销售科长乌纱也就有了保障。可是,决定这十个火车皮归属的因素实在太微妙了,而决定因素则是李遥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只好不停的在火车站货场和货运室之间旋转,苦苦思索良策。
李遥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又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泥泞,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然后又一次跨进货运室,
货运室主任任泉依然忙碌得很,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他不断变换着脸色面对看不见的打电话的人,有时谦卑,有时亲切,有时训斥,有时很不耐烦。李遥再一次走进来的时候,任泉刚刚接完一个电话,脸色就刚好表现出一种轻蔑的神情。
李遥是今天一大早就赶到货运室的。他昨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一大笔钱才说动杨丽作通调度所主任魏松柏的工作要到十个车皮。杨丽和魏松柏过去是厂里的常客,厂里兴旺的时候,卢宁带上杨丽、魏松柏等一大帮人,经常以货源调查的名义到厂里来,李遥作为东道主,竭尽所能接待这些铁路贵宾。让他们吃好、喝好、玩好,离厂时还要“拿好”,就成了李遥分内之事。因此,李遥和杨丽、魏松柏要算得上是老朋友了。只是后来厂里效益下滑,杨丽、魏松柏发现“信封”一次不如一次鼓,于是觉得货源调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便不再来了。魏松柏这次还算给面子。大约也是看在那个比较鼓的“信封”的面子吧。得到杨丽和魏松柏的承诺后他连夜赶回云阳,立即安排车队拉货进站。可是一到货运室,任泉通知,车皮代理费每吨上调了。连同过去欠的17万多代理费一起,一次性交情后才准装车。
可是,李遥只凑够了十个车的运杂费、装卸费,他希望车站把代理费再宽限几天,表示过几天就立即补上。
任泉说:“我已经听够了你那些废话。我劝你还是干点实事。见到钱,我就让汽车进场卸货装车。”
李遥从包里拿出一包烟,恭恭敬敬的放在任泉的办公桌上:烟不好,请!任泉瞥了一眼:红塔山。的确如李遥所说不好。既然不好,我还请什么?任泉说:你又跑来干什么?这时李遥就近乎哀求的说:“任主任,汽车在站外差不多等了一整天了,看在我们两家单位多年合作的份上,求你帮我们这一次。我们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关头了,要不是和人家签了合同,就这十个火车皮的货我们也不会发了。为了装运这最后一批车皮,全厂东拼西凑才弄够运费,你们的综合服务费,我们也绝不少一分。但是刚准备好,你们又提高综合服务费的标准,我们也有点没想到,是不是…”
“是什么?你们厂还欠四十多万综合服务费,给你们打了多少次招呼,到现在为止连个钢镚儿的影子都没有,还想装车?”任泉冷冷地说。
“厂里不是把那辆新买的帕萨特轿车抵押给你们了吗?剩下的欠费我们立即想办法好不好?”
“综合服务费不结清,一切免谈“。任泉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双脚跷在办公桌上,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去想办法,看在老交情的份上,这一组车皮暂时给你留下,不过,两小时后没有见到钱,那就不客气了。”
正在这时,隔壁货运员柳晓燕叫任泉接电话。
任泉过去拿起电话。电话另一端,一个男人阴阳怪气的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任泉任主任吗?”
“不敢,我就是任泉。请问你有什么事?”
“你手上的火车皮管钱得很啦。想必你靠火车皮也挣了不少啦。你们火车站的张站长,就是成天卖火车皮的?”
“火车皮怎么能随便卖呢?你从那儿听来这些胡说的?”
“不是胡说,而是有依据的。至少这个本本上就是这么记录的。”
“什么本本?”
“还有你们分局有个叫什么杨…杨什么丽的,火车皮看来就是从她手里分配出来的。不然,那么多人给她送钱送烟送酒还送…我看,还送金银珠宝。日进斗金啦。”
任泉大吃一惊,忙问:“请问先生,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怎么下台的问题。”
任泉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定下神来。他脑子里飞速旋转着:这小子是干什么的?他要干什么?他决定试探一下:“先生,听着,我手里没有车皮,我也不是靠车皮挣钱。另外,我也不认识什么姓杨的。”
“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无话可说啦。我想,如果这个本本落到你们分局纪委或者警方手里,你自己是可以去想后果的。不过,在你想通了以后,我还是愿意同你交个朋友。既然你的钱来得如此容易,那么,为了换取我手上的东西,你只用区区十万就可以了。”
“东西?你手上有什么东西?”
电话里传来“嘟嘟”声。显然,对方挂断了电话。
任泉目瞪口呆的看了好一阵电话。
想了一下,他决定给杨丽去个电话。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任泉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李遥已经口干舌燥,急得满头大汗。他看了看任泉,任泉从自己的抽屉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眯缝着双眼吞云吐雾,不为所动,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他还在想着那个神秘的电话。
李遥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于是靠近任泉:“任主任,我们厂里,你来过多次,过去承蒙关照,全厂是记得你的大恩大德的,请你相信,我们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车皮计划能兑现,厂里的困难局面是能够扭转的,你看是不是让我们的汽车先进场卸货,抓紧时间装车。过去欠的费和今天上涨的服务费,我马上回厂里筹集,就是砸锅卖铁绝不短少一文,行不?”
“不行”。任泉语气很坚决。他欠身抓起办公桌的茶杯喝了一口,又站起来对李遥说:怎么说你好呢?综合服务费上调,又不是我的决定,是上面的文件。如今的车皮实在是太紧了,就你们那一组车皮,外面很多货主还红眉绿眼一直瞪着。杨姐就是一直在催,早上还决定到云阳来检查我们的工作。她指示不行就另作安排。你让我选一条路走嘛。
一听“杨姐”,李遥似乎看见了救星。他马上推出笑脸,说杨姐和卢局长过去也经常光临我们厂,关照不少。这一次还望你在杨姐面前美言几句。李遥突然想到,过去每到这种卖关子的关头,只要给任泉递一个“信封”过去,问题多半能顺利解决,但这一次他不敢乱动。原因就是他包里的钱还是刚从银行里贷的款。主要用途就是缴纳铁路的运费、杂费,这笔钱他不敢再动。否则不但杂费交不够装不了车,还要违约。但是信封送不到任泉手上,车一样装不了,于是李遥就在这矛盾的心情里受着煎熬。他装着要回电话,走出货运室。在僻静处他权衡了一下,为了全厂,为了那一千多望眼欲穿的工人弟兄们,他再次狠狠心。他拉开挎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沓钱装进信封,然后返身走进任泉的办公室:“任主任,这是我们厂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看在我们打交道这么多年的份上,拉我们一把,在杨姐面前通融一下。我知道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了解我们厂的情况。”
任泉看了看李遥塞过来的信封,估计了一下里面的内容,把眼神移开,慢条斯理地说:我说老李呵,不是不给你面子,的确是杨姐打了招呼,许多人愿意出高价争要这组车皮,我都没答应,不就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吗?不过,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这样吧,我带你去见站长,看看他的意见吧。
“那好,谢谢主任。事情办妥,晚上我作东喝一盅。”
任泉把那个信封锁进抽屉,转身走出办公室。他脑子里转着盘子:那组车皮是个烫手山芋,肯定不能给李遥,但收了人家一个信封,总得把矛盾转嫁出去。只要站长开了口,他任泉就脱离了干系。刚出门口,他被一大堆要车皮的货主团团围住,主任长主任短的把任泉左右拉扯弄得他动弹不得。任泉只好沉下脸,大吼一声:拉拉扯扯干什么?这成何体统?要车皮站一边等去。说完挣脱货主们的手,扬长而去。李遥看见任泉冲出重围,立即跟在任泉身后朝车站跑去。
曹琳和钱伟,郑玄出现在车站货场的时候,货场里早已天翻地覆,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三人的到来。
为了摸清票贩子的活动规律和他们手上的车票来源,昨天钱伟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幸而没有伤筋动骨。经过医院的处理,钱伟就争着要出院。早晨曹琳就决定到车站派出所去看看怎么处理票贩子。到了派出所,事情大出她的所料。所长说:“这些人只是倒卖几张车票,没有发现其他违法犯罪活动,我们也不好怎么严办,罚点款批评教育一下就放人了。
既然人都放了,曹琳钱伟实在不好说什么,了解了一下其他情况就走了。出了派出所的门,郑玄岔岔不平的说:看来票贩子累打不绝与派出所累罚不办是有关系的,老钱你的血白流了。钱伟甩甩胳膊看看依然阴沉着脸的他没有吱声。曹琳说:“得找公安处长王宗礼谈谈。”
货场有两条货物线。整个货场摆满了几十辆火车皮。装的装,卸的卸。装卸工们汗流浃背。货场上热气腾腾。仓库旁边的高台上堆满了等着装车的煤炭,粮食,建材,还有饲料,鲜菜。而货场外边那条货物线则在装钢材和木材。两条线之间的空间地带,穿梭不停的汽车来往奔驰,溅起的泥浆到处飞舞。两台吊车轰鸣着,伸长着吊臂抓着货物旋转。货物老板们围着外勤货运员,嚷着央求安排货位,而货运员则在吊车和汽车的喇叭声中声嘶力竭的解释着什么。
混乱的场面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追查责任时。连一直在现场监装监卸的货运员柳晓燕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当时正在货场高台上训斥装修工严重超载的问题。勒令他们把多装的煤炭卸下来。而货主则在一旁死皮赖脸的求柳晓燕“算了”。一边掏出烟,一只一只的递到早已让煤炭和汗水把脸染成了包公的装修工们。柳晓燕正要制止他们抽烟,这时就听到仓库另一侧爆出一阵喊打声和乒乒乓乓的敲打声。柳晓燕站在煤炭边吃惊的望了望那边一眼,对装卸班长说:“你们不卸下来,我不会签字,这辆车如果出了问题,谁也跑不掉。你们不想吃饭,我还要供养父母。”她边跑边嘟囔着:翻了天了。
仓库门口,大约有一二十人正在疯狂地互相追打抓扯。打红了眼的打手们有的用木棒有的用铁铲有的用钢钎,各自寻找对手大打出手。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握着一根木棒,像头斗红了眼的公牛两眼喷火,弓着腰怒视着对方。他有一张国字型的脸庞,此刻由于怒火中烧而扭曲了。一头本来梳理得油光发亮的黑发现在也愤怒地散开队形乱蓬蓬的盖在前额。他的鼻子在流血,要不是厚厚的唇紧闭着,说不定又会通过嘴流回到他那翻滚着的五脏六腑,他没有去止血。准确的说是他不敢去止血,生怕就在他止血的一瞬间,对手手里的那根钢钎就会趁机落到自己身体的不知哪个部位,须知钢钎是钢的,而且是沉重的,如果稍稍用力,那么那根没长眼睛而抓着它的人却瞪大了一双眼睛举起没长眼睛的钢钎随便捅在哪个部位都是不好受的。他两眼死死的瞪着对方沿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心旋转着。他的对手比他年轻,大概只有三十来岁,剪了一个平头。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打这场架才把头发理成这样子的。总之,他省去了乱发把眼睛遮住挡了视线而不时要甩一下头的麻烦,于是他就有了比对手可以集中精力观察对方的优势。他的脸色铁青脖子上的血管一根一根涨的像要跳出来。他弓着腰,他的胸膛里一定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你从他的牙咬的咯咯响就知道。他的两只眼睛由于没有受到乱发遮盖的拖累而射出两束寒光。他上身穿的咖啡色休闲服已被撕破一个洞,露出里面的深棕色毛衣,斑斑点点的血迹就像是在那件休闲服上涂上的朵朵寒梅,他的一只皮鞋不知在打斗中掉在什么地方去了。他同样不敢去找,甚至也不敢把眼睛从对手的脸上移开哪怕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兴许手里的钢钎比木棒要沉重一些,老那么端在手里实在有点难以支持,因此他不时的要把钢钎杵在地上,然而就在钢钎在地上的一瞬间他不得不立刻提起来紧紧的握在手里,以抵抗对手的木棍随时可能飞来的一击。中年男子终于发现小平头体力不支了,双手发抖,于是看准机会冷不丁大吼一声,举起木棒狠狠的朝小平头猛扑过去,小平头不敢大意,立刻举起钢钎迎空横在头顶,挡住了那根木棒的打击,小平头顿时感到双手一阵痉挛,丢下钢钎就往货场外跑,正巧迎头撞上赶过来察看究竟的柳晓燕,中年汉子见小平头逃跑,也追上去,看看接近,他双手抡起木棒一扫,没有打着小平头,却重重的打在了被小平头撞得眼冒金星愣在原地的栁晓燕身上,只听一声惨叫,柳晓燕应声倒在地上。
“打死人了”。旁边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尖叫声。正打得昏天黑地的两队人马,听见打死了人,也都停止了攻击,喘着粗气四处张望,然后一窝风四散逃去。
这时,曹琳他们走拢货场。
曹琳和郑玄、钱伟正想去专用线找吊车司机了解情况,刚到站台边,曹琳的呼机铃响。曹琳掏出呼机一看:昨天你们为何失约?如要再见,马上到金龙茶楼。
“金龙茶楼”在什么地方?曹琳收好呼机,刚要叫钱伟走,耳边就听见了“打死人”的惊叫。
听见货场高站台上人声鼎沸,打斗之声不绝于耳,还是郑玄反应快,只见他飞快的朝站台上跑去。郑玄跑到打斗的人群边时,那场可怕的武斗已经平息下来,许多人围在柳晓燕身边七嘴八舌。郑玄拨开人群,蹲下身子探了探柳晓燕的鼻息,发现她还有呼吸,然后轻轻翻动一下她的手臂,就听见她痛苦的*。郑玄立起身来,对赶来的钱伟说:“得赶快叫辆车来。”曹琳、钱伟二话没说就朝站外公路边那一排装满了货的东风车跑去。
任泉领着李遥已经走进站长张超的办公室。张超正与几个衣冠楚楚的客人谈笑风声。他一见李遥,忙起身离座,伸手就把李遥的手握住:“李科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么久不见你的踪影,都忙什么呐?”
“哎呀!张站长,无事不登三宝殿啦!穷家小户又有什么忙的!油盐柴米,要找米下锅才能渡日啊!”李遥苦笑着,回头望望办公室里的客人,赶快从包里取出烟给每个人敬上一支。
“任主任,把李经理他们请到贵宾室休息,叫客运李主任陪一陪,我随后就过来。”张超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正要转身离去的任泉叫住:“打个电话,请虹桥饭店准备两桌,标准高一点。”张超伸手一指:“各位经理请随任主任到贵宾室稍等”。等客人离座,他偷偷看了一眼李遥,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他正想今晚的开销往哪塞呢。他倒不是愁几个招待费没处报销,他手上的钱多的是。没想到这冤大头自己送上门来了。
“请坐:李科长。”张超给李遥递上茶:“有什么事吗?”
“张站长,你是了解我们厂情况的,不瞒你说,我们厂遇到了一点困难。要请张站长支持。”
“有什么困难?”张超吃惊的问。
“全厂已经停产几个月了,主要原因就是产品运不出去,原料又运不进来,昨天我找了魏主任和杨姐,他们答应给我们配一组车皮。这事,你看?…”
“车皮的事你找任主任就行了,这事我没大怎么去管。”张超推得一干二净,听了李遥的话,张超心里打起了鼓,还打算叫他们今天晚上出点血,这一来有点玄乎。他想起了前不久为了收回他们厂欠下的几十万综合服务费,不得不把他们刚买不久的一辆帕萨特轿车拉来做了抵押,那时张超就已觉察到这家化工厂情况不妙。但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卢宁曾经打过招呼,说以后云阳化工厂的车少配或不配。张超非常清楚,那是由于卢宁上次出国考察时,叫他们厂给点赞助,李遥居然只送了区区1万块钱,于是卢宁很不高兴。
“任主任说:只要你点头,货场上那些车皮就可以给我们”。李遥望着张超。
“这个可恶的任泉。”张超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家伙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吗?这种事也来烦我!嘴上却说:“照说呐,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交情,过去合作也是愉快的。这点忙也该帮,你也知道,现在这车皮越来越紧张,说老实话,把今天这组车皮给你们,我得罪了不少厂家,货主和朋友,谁都急着要!人家还不在乎那点综合服务费,只要给车皮,再多的钱他们都愿意出,关于你们厂的情况,我也太忙了,有点小官僚。有一阵子时间没有去看看了。困难大家都要克服,正因为考虑到过去的交往,所以任主任一说要给你们厂安排车皮,我就马上同意了。你不要多心,车皮给你们,你们就马上装车,车皮是少了点,先装了再说吧。”
“张站张,你弄错了我的意思。”李遥近乎一副哭腔:“不是我们嫌车皮少,而是…”
“什么”?张超看着一脸倦容的李遥。
“还是综合服务费的事”。李遥摊开手:“没办法,这次还是请车站方面暂缓一下。其实我们是带足了服务费用的,没料到服务费又涨了。我们再想一想办法吧。”
“闹了半天。”张超看看表“原来是这件事。”他回到办公桌,边整理文件边锁抽屉,这表示要送客了。“我可以答复你,综合服务费调整收费标准,是上面的精神,以前你们还欠一、二十万,我们多次催过,你们还不当一回事,这次肯定要全部付清再装车。”
李遥跟着张超走出办公室。“抓紧呵。”张超手一摆,便朝贵宾室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回过头对李遥说:“嗨,对了,晚上请你们廖厂长到虹桥饭店来,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在一起聚一聚了,能不能赏光?”李遥当然懂得赏光的意思。“当然!”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正要分手,装卸队队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张站长:“货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张超止住了脚步。
装卸队长把刚才货场上发生的事简单做了汇报,末了,他说“还不是为了装车,几家货主看见有一组车皮空在那里,据说找任主任同意,他们回去就抢了起来,纷纷叫人装上自己的货物,你争我夺,就打了起来。”
“柳晓燕怎么样了?”张超问。
“送到医院去了。”
“好啦,叫派出所所人去收拾那帮无法无天的家伙。”说完,张超把李遥和装卸队长晾在那里,独自朝贵宾室走去。
李遥像喝醉了酒,跌跌撞撞沿站台往货运室走去。司机们看见李遥过来,就围上来打听情况。李遥一见司机们焦急、渴盼的神情,一天来受够的窝囊气和没有办成的事的歉疚涌上心头,他把手提包猛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一下轮到司机们纳闷了。这…这…。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在司机们的劝慰下,李遥止住了抽泣,他慢吞吞的站起来,揉了揉发红的双眼,一个司机从地上拎起他的提包,杨成龙赶紧给他擦干净递到他的手里。李遥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他知道厂里已经山穷水尽,但是如果不在张超规定的时间内凑够欠费,要装车看来是不行的了。他回头望了望不远处那座小平房和平房里那些冰冷的面孔,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苏联都亡党亡国了,老子看你铁老大还能神气几天!
正在这时,云阳化工厂厂长廖家骏开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朝车站方向开来。他见李遥很不开心,停下车,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问李遥情况如何?李遥把情况向廖家骏一说,廖家骏半响没说一个字。他本来已经和对方谈妥,只要这批货一到,对方立即给化工厂汇一笔款过来,他就是得到这个承诺之后赶到货场来看装车情况的。没料到…他抽回上身靠在驾驶室座位上,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刚毅的嘴唇紧闭着。这综合服务费标准不是才涨了不久吗?怎么又在涨?“咱们一共还欠车站多少钱?”他问李遥。李遥说,轿车抵账之后,目前还欠十七万左右,不包括刚刚上涨的。
十七万!廖家骏在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个数字,脑子里飞快的旋转。到哪里去弄?而且时间这么短。他探出头来,仰脸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牙一咬: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钱。说完他缩回头发动汽车。李遥突然想起刚才张超的交代,赶紧伸手抓住方向盘:我看你还得多带点,张站长今天晚上在虹桥饭店有两桌客人,请你去聚。廖家骏听了“哼”了一声,油门一轰,车头一掉就消逝在李遥视线之外。
此时,李遥那里也不能走,因为无路可走。
其实,路是有的。但那是别人的路,就像这条进站公路一样。尽管他们占有路面的一半,但只是暂时借道而已。他李遥和化工厂将很快在这条路上消失,以让位给别人。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阳光大道怎么就会在别人的脚下无限延伸畅通无阻,而在他李遥脚下就寸步难移?
现在哪怕就是有一条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也好啊!
3
雨仍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李遥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挽起袖口低头又看看表,时间正一分一秒的流逝。这浑浊的天地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那该死的手表的指针却在不停的移动,它每跳跃一下,就意味着这黑沉沉的天离黑沉沉的夜又近了一步,就意味着这湿漉漉的地将要在湿漉漉的脚下慢慢消失,也就意味着那一组车皮正慢慢滑向别人手中。同时也就意味着全厂最后一点希望渐渐地渐渐地破灭。他跺了跺冷得有点发僵的脚。雨丝飘在他瘦削的脸庞上,他不时抹一把脸上的雨点。其实那一点也不管用,因为头发早已湿透。冰冷的冬雨就透进了他有点稀疏的头发,又从头皮流向他的脸和颈项。这反而使他保持着清醒,不致在纷乱的思绪之中盲然无序。于是他两眼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来车方向。他生怕载有厂长和全厂希望的那车破吉普车会在他的双眼挪开的瞬间就从眼前滑过。那样就失职了。就对不起厂长的交代和全厂工人兄弟了。丝毫的分心和懈怠都是犯罪。一种负罪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厂里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作为销售科长,他觉得罪责难逃,等装完这组车,他就引咎辞职,他想。李遥紧紧盯住那条半边已被他们厂装满货物的汽车占据而另外半边空着的湿漉漉的进站公路。他腋下夹着一只皮包,就那么一直盯着,像一尊雕塑,任凭冰冷的雨滴在头上。杨成龙几次劝他到驾驶室坐一坐,躲躲雨,他都拒绝。
那条半边空荡荡的、湿漉漉的公路上依然空荡荡的,先前还有车过上过下,每一次有车来都让李遥产生一种以为是廖家骏的车开来那种惊喜。可是当汽车从面前晃过的时候,惊喜和兴奋也就随着隐去的汽车而隐去。但他还是满怀着希望,他还是觉得说不一定下一辆鸣笛的车就是廖家骏的车。所以他的心底就一直生长着那个希望。可是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了,那条湿漉漉的空着半边的公路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汽车了,他心底那个缓慢生长着的希望于是掉头向下缓缓的破灭。
希望是何时开始从辉煌走向破灭的?李遥已经很难准确定位。锦阳铁路开通的时候,云阳化工厂就在当时的云阳县委一班人心中开始酝酿。
云阳有得天独厚的原材料,缺的是技术人才和科学管理,锦阳铁路通车让这些父母官们看到了经济振兴和走向富裕的希望。于是希望的种子就在时任汉宁省长的第一锹奠基土下开始生长。云阳化工厂是这个县历史上第一家招商引资而来的中型国有企业,他们一开始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主要化工原料和辅料全部从省外运进,而产品则全部外运销往全国各地,火车在整个企业的生存中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
开始似乎一切都是顺利的。
云阳火车站建站初期,化工厂的车辆到发,几乎是这个站的全部业务。李遥每次到货运室,货运员们就开玩笑说:火车站是化工厂的车站。顺畅的车皮计划,低廉的运价,优质的服务,融洽的路地关系,就像春天的阳光,照在火车站和化工厂的大地上。铁路的大小官员包括车站的职工,经常被请到化工厂“联欢”。全厂上下也都把铁路来的不管什么人都奉为座上宾。厂里还为此专门修了一个在当时算是豪华的招待所和专门的餐厅,用于接待每天都有来考察、视察、观察的铁路贵宾。
八十年代以后,几次运价微调并没有影响到化工厂好得让人羡慕的效益,真正伪筋动骨的致命伤出现在车皮开始不正常和各种价外收费不断增加的时候。李遥不得不加紧攻关。站内站外、市内市外(云阳后来撤县设市)省内省外、他不停的地、不停的跑,到处灭火。火灭到后来反而成为燎原之势,于是省外的主辅原料进不来,产品也装运不走了,效益于是下滑,当车站站长和货运主任不知换了多少茬之后,云阳化工厂终于成为弃儿。
货运室还是当初那个货运室,只是雪白的墙壁变得灰暗,门窗的漆已大部脱落。李遥还是那个李遥,只是黑发中已白发过半。箭步如飞的双脚如今变成了僵硬的木头一般的双腿。云阳化工厂的辉煌在不知不觉间褪去。
货运室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不久就在昏暗的暮色中透出门廊里的灯光。李遥在漫漫回忆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货运室,一群人跟在任泉的屁股后面,不少人手还拿着烟,你递过去我递过来争着往任泉手里塞,任泉有点不耐烦,一把推开伸在眼前的手,大步流星的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李遥再一次挽起衣袖低头看表。这一看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离车站限定的时间只差5分钟了。假如那辆吉普车不再这5分钟里出现,那么 - 他顾不得再盯那条空着半边湿漉漉的公路了,他必须给任泉再求一次情,无论如何要等到最后一秒,因为这个时间是你和站长亲自规定的。铁路的时间观念最强,还有半军事化的特点。铁路不能说话不算数。于是他叫杨成龙和张麻子代他在这里坐着等厂长,他自己拔腿朝货运室跑去。
任泉正在接电话。电话中调度正在催问为什么空车甩了那么久时间不装车,任泉编着理由对付调度。放下电话,围在办公桌外面的一大堆人就一声比一声高的叫任主任。似乎在比赛谁叫的大声,谁叫得更亲切,谁的音质最优美谁就能得到任主任的青睐,因而也就能得到货物线上那组仍然空着的火车皮,任泉索性不再答应,任凭那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亲昵的叫声此起彼伏。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他也懒得去看他们一眼,在自己的衣袋里取出烟用嘴叼出一支挂在嘴里。这时立刻就听见“啪”的一声,有人打着打火机双手捧着递过去,不知哪里冒出一只手,干脆把打火机丢在了任泉面前。那是一只进口的镶有金边的只要一打就能响起《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漂亮的打火机,当那只漂亮打火机“啪”的一声落在办公桌上的时候,任泉就看见了。他飞快的瞥了一眼滑向他手边不远就停下不动的闪亮而外型又那么美观的打火机,又迅速在面前的人丛中扫了一眼,差一点就要动手去拿它过来。但任泉不愧久经考验,他知道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是不能乱了方寸的,他立刻遏制了这个欲念,他慢慢推开那人打着的打火机,也不再去理会那只令他心动的漂亮打火机,从自己衣袋里掏出火柴,给自己把烟点燃。经验告诉他丢下那只打火机的人不可能再收回去了,因此那只打火机基本上可以属于他了。而那只漂亮的打火机需要他几个月不吃不喝才能买到。他慢吞吞的把火柴装进衣袋里,一边装火柴一边扫视面前的老板们,就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小分头朝他微笑。他于是心领神会。任泉看看表,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一个信号,所有的人就立刻懂得了任泉看表的意思了。于是七嘴八舌此起彼伏争先恐后的表达亲切,亲密、亲昵的“任主任”叫声再一次响起。一位货主伸出肥嘟嘟的手,亮出金灿灿的手表对任泉说化工厂到哪里去弄钱?李科长肯定不会来了。你看你看,任主任,时间到了,把车皮给我吧。只有小分头没有加入叫喊的合唱,他似乎胸有成竹。
这时候,李遥急匆匆的跑进了货运室,他拨开人群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任泉说:“任主任,我们厂长马上就到了,请你无论如何手下留情。”任泉其实心里有数,所以看了一眼李遥没有说话。他站起来准备叫外勤货运员安排装车。
这时廖家骏的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货运室门口,廖家骏挤进人丛,气喘嘘嘘他对任泉刚要开口,任泉就听见了电话铃声。他立刻拿起话筒,一个极具磁力的女人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杨姐,你好。”任泉坐下来,脸上也堆出笑容“杨姐有什么吩咐?”
躺在卧铺上还在想着曹琳到云阳来干什么的杨丽突然接到一个姓姜的木材老板的电话,说是云阳车站现在还有十个车皮没装车,是不是划给他装木材。杨丽想也没想就说:你给任主任说一声不就得了?姜老板说:我现在还是锦阳,忙卢局长交办的事。
杨丽立刻想起卢宁请姜老板帮忙装修刚刚在锦阳买的别墅的事。就说:“好吧,我给任泉去个电话。”
“甩的空车如果还没有装车的话,就不要给云阳化工厂,划给姜老板装木材。”电话里杨丽指示:“抓紧时间装车,不要再浪费停时间了。”
杨丽的指示不容违抗。任泉立即用眼睛在面前的人丛中搜寻姜老板的身影,但没有发现姜老板的面孔,他对杨丽说:“姜老板人不在这里呀!”
“他半小时后就到你那里缴费办手续,听清没有?”接着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啪”的一声。
任泉这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轻松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开办公室里里间的侧门对隔壁内勤货运员说:“货二线的空车给姜老板装木材,马上通知吊车组装车。”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又抓起电话请求运转室安排调车机对货位。
至此,悬在任泉头上的那柄利剑掉了下来。他不再为那组车皮而绞尽脑汁,也不会再为发生流血冲突而担忧了。至少今天不会了。他又有了抽烟的*,他点燃烟吸了一口,优雅的吐了一个烟圈,慢条斯里的说:“那组车皮你们不要指望了,已给姜老板了,你们都听见了,是杨姐的指示。”他特意强调指示的来头。意在让他们知道他任泉也是无能为力的,围在任泉办公桌外面的货主立刻停止了躁动,一时僵在那里,包括廖家骏和李遥。很快,廖家骏回过神来,用一种近乎愤怒的悲哀语调对任泉说:“任主任,你不是说好给我们的吗?你规定的时间我们也认了,而且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兑现了你们的要求,现在,我把所有该支付的钱都带来了,你— 你— ”廖家骏铁青着脸。
“你看,你看,你自己看一下时间,什么时间了?”任泉指着自己的手表,廖家骏看看自己的手表:“到现在还差一分钟嘛。”
任泉说:“那是你的表有问题。”他像完成一桩重大任务之后一样,露出轻松的表情,“好了、好了,我要去看日班计划了。车皮反正已经不可能再有了,明天再说。”
无论廖家骏、李遥如何苦苦哀求,任泉不为所动。严格的说来,任泉作为一个小小的货运主任,此时他对那一组车皮已经失去了支配能力。
货运室的门重新关上了。任泉锁好门,正要出门,内勤货运员小马跑出来叫住任泉接电话。任泉接完电话出来对廖家骏说:“晚上虹桥饭店你们就不要去了,张站长说改日再请你们。”
现在想讨好这帮家伙还不给机会,想花钱连庙门都找不到。李遥苦笑着对廖家骏说。廖家骏像一根木头呆立在货运室门口,手里还拿着汽车钥匙。他看着货主们垂头丧气纷纷走出货运室。远处,党委*老王手里提着装有现金的提包还等着回音,此时他也看到了神情黯然的廖家骏,立刻明白了结果,他回过头看着那帮同样垂头丧气不时对着远去的任泉愤怒的甩出一句国骂的货主们,又看看远处公路上那一长串等了一整天装满货物现在又不得不要拉回去的厂车,沉重的摇摇头:“可惜了我和老廖家里的彩电、冰箱,刚买的呀!”为了凑够运费,不得不——
4
云阳车站党支部*李进福和曹琳、钱伟、郑玄守候在医院手术室门外。柳晓燕推进手术室已经四个多小时了,仍然不见医生有什么消息公告。
李进福看看表,对曹琳说:“曹*,天快亮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曹琳摇摇头:“等等吧!”
又一次失约,让曹琳倍感无奈。不过,让她稍感宽慰的是,两次失约的背后,她发现了更深层次危险因素。
曹琳转身向走廊的尽头走去。她脑子里一团乱麻:票贩子、被打的钱伟、乱糟糟的货运室、为了车皮而打红了眼的货主、排成长龙等待进场的货车、一脸失望的李遥和廖家骏、血肉模糊的柳晓燕。一组组极不和谐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闪现。直到她碰到了走廊尽头的墙壁,才使她猛然惊醒。
曹琳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见几辆手术车风急火燎地朝手术室推去。
李进福第一个看见杨成龙,他指着躺在手术车上的人急忙问:“谁?怎么回事?”
“张站长,出车祸了。”
“啊?”李进福大吃一惊。
离市人民医院不远的郑州路上,张超开着那辆帕萨特轿车从虹桥饭店匆匆往回赶。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一辆小车或清洁公司的垃圾车开过,在那湿滑的街面上溅起一串泥浆。
街灯在人的头顶上亮出一片昏暗的黄色,无精打采的注视着下面街道上垃圾车倾倒垃圾。汽车司机侧身从驾驶座里探出头来看看支架落下,清洁工人推过装满垃圾的铁桶套在支架上。
张超的眼皮快要合拢了,头脑昏沉,脑袋沉重得像一块铁心的秤砣。他的颈项似乎无法支撑那颗脑袋的重量,老是往一边滑倒,而抓着方向盘的手也不大听他的使唤,于是汽车就在凌晨宽阔的街面上扭秧歌。
那个婊子,那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婊子叫什么来着?张超咬紧嘴唇努力回忆。一夜风流,难消残酒,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今朝…今朝就是今天的意思。今天,那个婊子……
帕萨特里挤了五个人,其余的人就是昨天到云阳来“指导工作”的分局自备车公司李经理一行。
张超说一早必须赶回车站去,因为分局长游华忠通过金月 车务段段长罗海波告诉张超,副分局长卢宁要带人下来分析三天前发生的调车冲突大事故。姜老板说卢局长是他的老朋友,他来了要另做安排。今天本来要请杨姐好好聚一聚,结果杨姐到了云阳却没有下车,但招待张站长这顿酒还是要是一醉方休的。
那婊子就是姜老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他张超从未见过,至少不是在云阳落脚的。毕竟云阳市是个弹凡之地,有点名气的歌厅、舞厅、吧厅,他张超都留下了宝贵的足迹,因而这些地方的小姐们他张超也都领教过。那婊子不会喝酒,老子只灌了她一口,她的脸就成了关公,没出息。倒是那娇羞的样儿可爱,那丰满但不肥胖、白皙又不失红润的肌肤以及风情万种的娇羞作态,让老子有点心旌摇动。她也许是初出道不久,因而还有点羞涩,半推半就,我就不喜欢那些太风*的女人,那种小姐大多是在风月场中久经战阵饱受考验的了,无论哪个场合哪个时候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一出场就自来熟,她就可以立即换上一副淫荡的笑脸,立即滚进你的怀里或者搂着你的脖子,就喋声喋气的一声哥哥,接下来就可以莫名其妙的抱着你的头乱啃一阵,让人难受。那种女人的脸是用脂粉堆积起来的,而笑容则是装出来的,因而是勉强呆板的。从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是劣质的,只有动作是熟练的,那种女人除了上床的急迫和数钱时的贪婪之外谈不上一丝浪漫情调,从床上翻身起来道声拜拜便扬长而去,接着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可那个婊子天生丽质,气质高雅,不太爱说话却懂得如何让男人开心。对了,那婊子叫什么来着?唔,不应该叫婊子,这字眼太缺德,有辱斯文,要叫小姐才对,这不是社会上很流行的称呼吗?不能在她的灵魂上再插一把刀,也许她是圣洁的。张超的头又痛了起来,那是残留在胃液里和已在血液里流动的酒精的作用。那五粮液可能这个时候正在他的血液里不顾他的感受自由的奔流,一刻也不停的奔流。所以全身发热,都说人的体温在清晨是最低的,还说是科学。这科它什么学?
血液不大听大脑的使唤,叫它停住流淌,但它听不见依然我行我素的狂奔。血液怎么就会一秒也停不下来?谁在让它一秒也不停地流动?假如它累了,或者忽然有一天怒发冲冠于是罢工不流了呢?那时又会是什么样子?好像十万个为什么里就没有这个为什么,这看来是有问题的。
那小姐进了包间之后,就羞涩的低下头接着坐下,等到别的小姐进入角色像一个熟悉的、久别的恋人一般互相搂着的时候,她还是那么规规矩矩的坐着,张超端过一杯红酒递给她,她只是轻轻摇摇头,不喝就只好放回茶几上。音响设备是一流的,拿起话筒只“喂”了一声,立刻就感觉到环绕声和低音炮的混响效果。点的那首歌叫什么?叫…叫…
哦,对,叫万水千山总是情。可那小姐居然不会唱,她唱不出关之琳或梅艳芳那种抒情效果,会让大家笑话,她说。后来点的山不转水转她没有拒绝,张超把另一只话筒递给她,他们开始唱起那首富有山水情调旋律优美的歌。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没有作出什么反映,他又轻轻的在不知不觉间把手滑向她的后背稍作停留又滑向他纤细的腰肢。有那么一刻里,他不敢把手再往下滑下去。他需要她慢慢适应,也需要观察她的反映,他得让她的情绪有个过渡阶段,好事不在忙上。他想。
街道的冬雨里积不起水洼,张超开着车继续在市里左弯右转,路上除了几个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的人外,依然显得空荡荡的。他的汽车就从那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身边扭过去。惊得骑车人叽哩哇啦地吼叫,停下来朝着张超喊:你开的什么鬼车?有个大嫂惊魂未定:你脑袋有毛病,车都开不来,哪天看阎王爷把你收了去。
不幸而被那位大嫂言中,张超的脑袋此时的确有点毛病,不知那位大嫂在知道了张超因喝多了五粮液于是头痛欲裂且一晚上花在了那个小姐身上此时有些头昏脑胀时会作何评价。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汽车仪表盘旁边的时钟,时钟的指针有些模糊,而且不停的跳动,这就很难捕捉到它,他又努力定了定神,这才觉得不应该看那根晃动着的红色指针,而应该看那根基本不动的褐色指针,好像快到7点了。7点,要是在夏天,太阳早就晒屁股了,热浪早就把大汗淋漓一夜无法入睡的男人女人老人小人都赶进了依然滚动着热浪的天地。可是这该死的冬雨,这些为衣食而累的生灵和那些没有灵魂只有一副冰冷外壳的楼宇,还有那没有生命的街灯,都被一层层厚厚的晨雾和薄薄的雨帘包裹着。他想起了饭店里他刚才躺过的还散发着他体温的热被窝,那个被窝里现在只剩下那个小姐了。那个小姐叫什么来着?我怎么就没有见过?这个撤县设市不久的小城,有哪个歌厅舞厅娱乐城没留下我张超的脚印?有哪位小姐是我张哥没见过的?难怪从餐厅到舞厅的楼梯间里,姜老板说:张站长,我今天要送一份大礼给你。什么礼?不要乱说哦!我从来不收礼。走在张超后面的朋友便捅了一下张超的腰:姜老板的礼总不好拒绝吧。于是一阵哈哈就涌进了包间。原来那份大礼就是……姜老板真够意思。幸而杨姐没有下车,否则,姜老板会给她准备什么礼物还真难猜。那小姐的肌肤如此滑嫩…卢局长…卢宁…大事故…该死的大事故。讨厌的卢宁,要不然…
汽车该拐弯了。
张超搂着小姐,一阵山盟海誓又是一阵狂风骤雨,他和她都有点累了。困了。突然传来敲门声,小姐从朦胧中听到了。她扭开床头灯一看时间,只好叫醒张超。叫醒张超是张超自己吩咐的,说是一早就要回去,要处理大事。小姐于是知道了搂着她的男人的身份,张超睁开眼迷迷糊糊的双眼问小姐,那小姐就从床头柜上拿过他的手表递给张超让他自己看,张超一看,像遭受了雷击一样立刻从被窝里坐起来。然而他的头沉重得没法抬起来。那小姐就赤裸着上身起身去给张超倒了杯水递到他的嘴边。他伸手去拿杯子却抓住了小姐葱节般的手指。“杯里有水”,小姐轻声说。她让张超喝了一口,看了一眼张超,又喂了他一口。张超喝了两口水,头似乎不那么痛了,也不那么沉重了。他侧过头去看看蓬松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小姐,又从小姐那红扑扑的瓜子型脸蛋上滑向雪白的颈项,又从雪白的颈项滑向那小蜜桃似的乳房和丰满的胸脯。他突然感到血在涌流。他从被窝里伸出右手一把把小姐按到在床上,小姐只说了一声:“水”就……
其实,天已经算是大亮了。然而依然浑浊的天和浓雾紧锁的大地,把本该光焰四射的太阳逼到了遥远的天涯海角,于是太阳便从冬天消失,这天和地就好像没有睡够一样把浑浊的天变成黑夜,继续沉睡着。
汽车沙沙沙地在雨中的街道上继续扭着秧歌。
回车站的路老子还是记得的,走了多少年多少遍,我从来不计数,酒膈真是舒服极了,连呼出的气都带着五粮液的味道。五粮液是货真价实的、实实在在的五粮液,这是老板浪说的。可是后来就有点不像了,后来…后来就他妈到舞厅去了,接着又到了舞厅的包间。包间里的气氛是温馨的、浪漫的、热气腾腾的。与外面细雨霏霏北风呼号冷澈肌骨的冰冷世界宛若两重天。那个婊子,不,那个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带到包间里来的。
姜老板,你不要以为你有两个臭钱就张牙舞爪、就目中无人。老子不给你车皮,你有个屁!你不要是是是,嬉皮笑脸!咹?酒?还要喝酒!哦,红酒就不是酒?有酒才能营造气氛?你不要在老子面前咬文嚼字。陪我喝?你陪我喝?笑话!这还差不多,小姐作陪!哎,好,好。小姐请!都说红酒后劲大,他妈老子就不信后劲有多大,来,干杯!
干杯,干……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开始多了起来,张超回头看看后排的三个人,他们全都睡着了,兴许他们昨天晚上比我还辛苦……
“呜”。有火车进站了。张超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能清楚的分辨出火车内燃机鸣笛的声音,这是他的职业习惯。离车站很近了,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只能见到几米远的地方。
他们座哪个车来呢?从金月乘车到云阳,特快也得六七个小时,卢宁会怎么处理那该死的事故?我这站长位置……
张超放慢车速,踩在油门上的脚有点不太听话,老是发抖,于是一阵轻一阵重,踏在离合器上的脚也有点不太听话,老是不能很好的配合,于是汽车在换挡时就像是喝醉了酒的酒鬼一样一边颤抖着一边摇摇晃晃的前行着,街道有些窄了。骑自行车的人,匆匆忙忙的上班的人,挑着蔬菜赶早集的农民和背起书包上学的儿童,在浓雾中低头赶路,不把后面不停鸣笛的汽车放在眼里。
对,今天有什么事吗?好像——可恨的头他妈的又疼了起来。不就是出了一个大事故吗?全国铁路哪个地方不出故事?前不久北方还出了一件旅客列车与正在进站的货物列车相撞的重大事故,死了——死了多少人?火车只要还开,总有一天会出事故,不出大事故就是出小事故,那个什么安全行车的全路先进车站典型说是十多年没有出一点事故,还不是出了。我们云阳还只是把调车员的腿给压断了,出个调车冲突把火车皮撞烂几辆报废几辆车皮算什么?修好不就完了嘛!出事故是正常的,不出事故是不正常的。出了事故反而可以扬名升官,段党办那个什么干事不就是当班出了什么事故后才提*?最近已经调到分局去管干部了。事故大王去管干部,也算一件奇闻。他出了不少事故,如今分管小干部,我出了一件大事故,岂不是要提拔去主管——主管——事故有什么分析头,你卢局长来了又怎么分析?卢局长来了——卢宁——
转过弯,就是去货物的进站公路了,那是到车站办公楼的必经之路,张超往右打了一把方向盘,他的眼睛却向左看了一眼那条刚经过的灰蒙蒙的笔直的大道。这时从右边街道上冲出一辆东风大卡车,速度不是很快。等张超回过头来,那辆东风车离张超已经很近了。狭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的,他猛地往右拉方向盘,本来踩刹车的脚却踩在油门上,于是帕萨特以更快的速度迅速往人行道上冲去,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响,帕萨特的尾部撞上大货车,帕萨特经受这样猛烈的撞击之后,整个汽车顿时失去控制,就在街道上转了几个圈,然后轰的一声撞在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上,又翻了一个身,四角朝天的躺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哗啦啦一阵汽车玻璃破碎的声音便向四处溅开去。
四个车轮仍在飞速的旋转,街道上的人们从惊慌失措和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便听到女人尖叫的声音,小贩们的咒骂声,行人的呼救声和车身下血肉模糊的幸存者的*声。上学的儿童停止了脚步,买菜的挑夫停止了吆喝,匆匆上班的行人停止了小跑,无所事事早起闲逛的居民睁大了眼睛,于是混乱的人流立刻涌向出事地点。
那辆东风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司机杨成龙拨开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嚷个不停的围观群众挤到了四角朝天的帕萨特旁边,想看看有人死伤没有。这时就听见一个女儿惊叫一声:“呀,这里有人。”人们把眼睛朝那个方向看去,那个女人突然倒地人事不省。她显然被她看到的一幕情形吓晕了过去。杨成龙挤过去,在帕萨特引擎盖下面,躺着一个卖菜的老农,挑子里的菜已经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老农的头已经粉碎脑浆四射,五脏六腑翻露在外,一支脚从膝盖以下被碾断,只剩下一点皮还连着,脚下的鞋已不知去向,杨成龙从车下拖出老农的尸体,又转身招呼大家把伤者抬到人行道上,他自己去看汽车里还有什么人。可是车里的座椅靠背都倒扣在一起,挡住了视线,他转身从老农担子旁边取过扁担,把司机一侧的门撬开,好不容易拉开车门张超就跟着滚了出来。杨成龙摸了摸张超,发现还活着,头部、身上、双手沾满了血迹。这时他突然看到车牌号:一组熟悉的车牌数字跳进他的眼睛,云F369,这不是他曾经开过的厂车嘛?怎么……杨成龙再看看地下的张超,实在认不出是谁,他只有抱起张超朝自己的车里跑去。周围围观的人中有胆大一点的就从车里把其余的人拖了出来。
当街道恢复平静之后,天也渐渐散去了浓雾,探出半边昏黄的脸。
雨还在下。
5
“虹桥”招待所静静的伫立在寒风中,完全褪去了他那名称所蕴含的辉煌。这是一栋只有四层楼房的不惹人起眼的招待所,从泥泞的街面跨过不太宽的人行道,拾级而上便到了招待所的饭厅。饭厅里空荡荡的,异常的冷清。据称这是一家云阳市市属企业招待所,过去公家经营时,老是亏本,后来企业决定承包出去,那家企业的一名下岗职工就把这个招待所盘下来经营。那个职工的妻子后来也下岗,于是夫妻俩请了几名小工举债投资,对招待所做了一些简单的装修和改造,增添了一些必要的设施设备,便在不景气的食宿领域里开始艰难的经营。
这两口儿特别爱干净,勤劳扑实,整天不停的拖地、擦窗、换洗卧具、栽花剪枝,还抽空和小工们一起在招待所后面的空地上种菜,种出的菜交给餐营部,饭店每天产生的大量泔水用来喂猪,不需要饲料猪就长得膘肥体壮,*来便投入到厨下,这样肉菜没有污染,极具绿色概念,又降低了成本,所以饭店的饭菜价格很便宜,使本来主要对内经营的职工食堂对外放开经营后,声名远播,生意居然十分红火。
招待所座落在一条小街上,这里是云阳市的近郊,算是近郊与市中心的结合部,最大的特点是处在进城的主要干道旁边,离火车站货场仅几步之遥。由于他离火车站很近,环境又整洁,住宿条件说不上高档但还算舒适,就餐环境说不上豪华但花色品种不少味道不错价格低,尤其干净,这颇受那些长期出差的客人青睐,所以来云阳火车站货场发运货物的外地厂商和许多货主老板就在这里包几间房既办公又住宿。实际上,招待所已被众多的货运老板们包了下来。
从招待所的侧门进去,有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停车场不远处就是一片菜地。从招待所客房的阳台上,放眼望去,菜地和离菜地不远处的车站货场都尽收眼底。货主老板只需在阳台上摆上一杯清茶,一张报纸或一本杂志一本书,就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消遣,公私兼顾。因为只要火车站的调车机把车辆推送到货物线,他们就可以知道谁家该装车该卸车了,于是放下书报,几分钟后他们就出现在货运室办理有关手续。
曹琳是听了李进福的介绍才选择住在这个招待所的,李进福说:货运这一块,相对于客运来说,问题更为复杂一些,许多既不合法也不合理的所谓规矩已经相沿成习,紧张的车皮是一种紧俏的资源。对于需要车皮的企业和个体老板来说,没有深入的调查或者亲身体验,你是很难体味到车皮的紧张程度的,可以说,要一个车皮计划,比要一个就业岗位还难。曹琳听了,眉头一皱:难怪有那么多举报信。李进福说:如果想揭开云阳货运问题的盖子,住进彩虹招待所以及听听招待所老板的话,肯定是最佳选择。
窗外的雾没有散尽,从招待所望出去,货场和车站就像披上了一层没有洗干净的纱巾,景物在人的视觉里有一种被污染的模糊,又像一个初学国画的人不懂色彩的运用胡乱涂抹的效果。
车站的股道在大晴天可以一览无余,而现在则淹没在雾的海洋里。雾可爱之处在于它的朦胧美,在于它可以让人展开丰富的联想,让人的思维有一个尽情发挥的空间。而雾的可恨之处也正在于它把原本是一清二白清楚真实的东西变的不真实不清楚。把所有美好的景物都藏在它的背后从而变成了虚幻的似有若无的东西。给人的正常思维造成一种难受的障碍。这真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进站公路在浓雾中延伸出来,拐一个弯就朝招待所这边插进。公路西边有一排银桦树,笔直的枝干在雪霜和寒风中傲然挺立。虽然树叶和公路边的杂草一样被霜打嫣了,但在默默无语里透出一股顽强抗争的不肯屈服的性格。路上的行人大多形色匆匆,稳重的脚步踩在打了一层霜的路面上发出轻轻的嚓嚓声,一辆十轮大卡车拉着钢材朝货场开车,发出沉重的轰鸣声。
曹琳站在阳台边,两手抓住冰冷的栏杆。她的面部表情此刻完全没有了女性的温柔和亲切因而眉宇间显现出一种冰冷的威严。她把目光从远处的浓雾中移向楼下那块菜地,菜地里有一个人正弓着腰在给菜地锄草。他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身后消失了,菜地才是他的全部。他锄草的样子感染了曹琳,不知怎么对“脚踏实地”这个词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和亲切的认识。是的,干什么都得脚踏实地,来不得半点虚伪和自欺欺人的造假。粉饰出来的太平一旦撕破面具就将原型毕露。她回过身来看了看正在专心致志整理暗访记录的钱伟和郑玄,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止住了。
和老金没有取得联系,曹琳深感遗憾。现在只得继续等待。
几天来的暗访,从初步收集到的情况来看,情况比预想的还要更复杂更严重。长期身在机关,忙于事务、会议,被多如牛毛的文件、资料压得难以喘气。很少有时间沉到基层一线来看看。脚是悬在空中的,老有一种踩不到地面的空落感。对于基层的了解程度不够,曹琳自己是清楚的,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车站、一个铁路的细胞,情况会是这样。
从理论上可以推导中国铁路是有希望的。它在努力克服自己许多难以被外界所知的困难对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社会效益是不能被抹*的,但是计划经济已经搞了几十年,搞得铁路已经没有了积极性,没有要加大改革力度谋求更大发展的内在动力,窒息了不少人的创新意识和进取精神。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为什么铁路开始出现全路效益下滑的原因之一。铁路在中国老百姓眼中,依然还有一层神秘而美丽的光环在闪耀。然而那个光环正在褪色,那个中国铁路几百万员工几十年间用自己的形象塑造起来的光环,随着近年来一件又一件惊天动地的重大行车事故和不断出现的坑害货主损害旅客利益的路风事件频频曝光而正在失去光泽。铁路对社会所贡献的东西正在被它的个别员工恶意的行为所掩盖,铁路不仅仅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它还是或者说正在成为几乎所有办理货物发运的货主和选择铁路作旅行工具的人们诅咒的对象。这实在有违它成为国民经济先行官的初衷。基层一些害群之马在铁路那个光环慢慢失去光泽的过程中起了加速度的推力作用。想到这里,曹琳的心不免为之一沉。
这时,曹琳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电话。可是,两天过去了,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物既没有再出现,也没有音信。这个姓金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曹琳转过身又把目光投向一切都难见真面目的雾,极力想弄清雾后那个变得不真实的世界。
曹琳想到离开医院时李进福对她说今天卢宁要来开事故分析会的事,就对郑玄和钱伟说:“咱们到车站去吧,听听张超有什么消息。”
三人来到车站办公楼,却空无一人。能碰见的车站职工,人人脸上都有一种神秘兮兮的样子,于是他们又决定到医院去探听消息。张超为什么那么早开车出去,又莫名其妙的发生车祸。曹琳不得其解,问了车站一些职工,大家都噤若寒蝉。在医院,医生说:车祸中的五人,除一人轻伤外,其余的都需要手术。
车站只剩下*李进福支撑着,突如其来的一大堆事让李进福也焦头烂额,刚刚安顿好柳晓燕,又遇上站长的特大祸端。老李不知该如何回答上级的追查。他的确不知道张超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为什么发生车祸。他正要和曹琳离开医院回车站打算休息一下,张超和分局自备车公司李经理几个人血肉模糊送进了医院。李进福、曹琳不得不赶快与院方联系,抢救张超等人。于是曹琳的工作计划不得不打乱。
曹琳刚刚迈出医院大门,就见卢宁从汽车上下来。
曹琳想: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而且迅速赶到了医院?
此时卢宁也看到了曹琳,卢宁却想纪委的动作真是神通,莫非这张超事出有因?
不容两人多想,两双手就握到了一起。卢宁不忘开了一个玩笑对曹琳说:你今天该怎么叫我?按道理,曹琳的父亲曹川和卢宁是同事,卢宁特别喜欢和女同事开玩笑,见了年轻女性尤爱以长辈自居,大多数情况下都要强迫人家叫卢叔叔。曹琳对卢宁十分反感,究竟什么原因,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说清楚,总觉得卢宁有点怪,两人在这里巧遇,又当着下属的面,只好笑着说:“公事公办吧,叫卢局长好”。
“哎,你什么时候到的?”卢宁说。
“昨天。”曹琳答。“你呢”?
“这不刚到吗?行车事故还没处理,这里人又出车祸。张超他们怎么样了?”
“正在抢救,车站方面已经安排了人守护,你现在去也见不了人。”曹琳说。
卢宁站在车门边,想了想,既然来了见不到伤员,同院方或医生了解一点情况也行。于是同曹琳分手。
考虑到卢宁马上要参加事故分析会,纪委不好插手。且从金月出发直到现在,曹琳就一直没休息好,她决定先回彩虹招待所,理一理思路。
曹琳郑玄是以货主的身份登记住宿的,于是招待所老板和常住的货主很快就知道又来了一个新货主。曹琳说,抓紧时间好好休整一下,下午找个机会和招待所老板聊一聊。如果投机的话,和货主们在一起吃顿饭,兴许会有收获。钱伟等曹琳睡下,拉上郑玄说:陪我再走一趟,弄一点跌打损伤的药。郑玄说:对不起,把你的伤搞忘了,好,走。
曹琳冲了个淋浴,然后美美的睡了一觉。顿觉神清气爽,她想敲醒钱伟和郑玄,又觉不忍,两人也跟着自己东奔西跑,根本没法休息。尤其是钱伟还被莫名其妙的打了一顿,更让曹琳心疼。她的手停在钱伟、郑玄房间的门边,终于没有落在门上,她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其实钱伟和郑玄这时不在房间里。两人下楼来到街上,在一家药店买了跌打损伤的药。往回走的路上,郑玄说:得把这里的情况向纪委*李楚汇报一下。钱伟说:那好,我正有事找李*。到招待所去打电话吧。两个来到招待所饭厅住宿登记处打电话,发现有人正打,两人就只好在一边等着。郑玄偷偷看了一眼打电话的人,对钱伟说:那不是姜老板吗?钱伟一看,正是。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昨天晚上在一起吃饭不假,但吃完饭以后,我有事就先走了。张站长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姜老板背对着饭厅和谁通话。
“杨姐,感谢你昨天把车皮给了我,救了我的急。”姜老板压低声音说:“杨姐,这个月我还要补充计划,哎?……要多少?我看……要50个车皮。计划马上带到金月 来,老地方找你好吗?”
钱伟看了郑玄一眼,他们都已经听清楚姜老板找杨姐要车皮计划。钱伟觉得偷听人家电话不道德,尽管是无意间听到的,拉郑玄在旁边餐桌上坐下。这时姜老板说:“你不要钱,要大哥大?噢,你不是已经有了大哥大了吗?”
“那是我借人家的。”
“噢。好吧,我买好就给你带来。”
“还有,上次卢局长出国考察时你们几个送的赞助,千万不要乱说。”
“杨姐,你放心啦。卢局长出一趟国,我们这些作兄弟的也帮不上别的忙,区区几万块钱赞助,小意思啦。没人会说。”
尽管姜老板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被钱伟和郑玄听到了,两人吃了一惊。姜老板和杨丽完成了一笔交易,而且正在进行下一笔交易。下一笔交易和上一笔交易的结果和代价是一部大哥大。
大哥大是昂贵的,现在许多人还只是从港台片中看到那种像砖头一样的东西,它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一种时髦,拥有了它就拥有了一种罩上光环的身份和地位乃至身价。现在在分局里也只在主要领导中配备,连曹琳这个纪委*也没资格配,只配了一个传呼机。这杨丽开口就要一部大哥大!钱伟想:我一年不吃不喝,全部工资奖金加起来还不够一部大哥大的钱。他对郑玄说:这家伙一开口就是我一年多的收入。你说,按照党内有关规定,该给什么样的处分?郑玄望着打完电话离去的姜老板说:此人不简单。
“几万块钱赞助,是什么意思?”钱伟问郑玄。
“你没听清楚吗,卢局长出国的赞助。”
“好家伙。‘区区几万块钱,小意思。’”钱伟重复着姜老板的话。
和李楚汇报完情况,钱伟、郑玄回到招待所楼上,本想立即叫醒曹琳商量工作,又想到这几天她实在太累了,就悄悄回到自己房间。
6
杂乱无章的小区里,横七竖八的搭建了许多临时小棚,这些被小区居民称之为地震棚的违章建筑扩展了居住的空间。在住房还按级别分配而这些基层一线没有级别只有短到几年长到几十年工龄的工人们享受不到大空间居室的情况下,地震棚是他们最钟情的另一个家。那些没有多少用处但又舍不得丢弃或者一时派不上用场的杂物就有了一个放置的地方,甚至偶尔家里来了几位亲戚或朋友而那个一室一厅最多两室一厅2、30平方的狭窄空间再也容不下“第三者”的时候,地震棚就被派上了大用场。
云阳车站的4栋家属楼就被这种工人阶级称之为宝贝的小棚包围在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角落。地震棚使得本来狭小的通道更显得混乱不堪。没有路灯,只有昏暗的灯光星星点点的从楼房的窗户里闪现出来。走在楼下通道上,隐约可闻从电视里传来的音乐声、说话声和打斗声,不知从那一家传出小孩的嬉闹声和啼哭声接着就听见大人的喝斥声。曹琳摸索着朝家属区里走去。她怕有狗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于是叫郑玄打头阵。殿后的钱伟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曹*怕狗。曹琳说:没人性的疯狗乱咬一通,悄没声息的搞突然袭击,防不胜防。你不怕,你落在后面干什么?
终于找到了车站党支部*李进福的家,是地震棚边一个大嫂告诉曹琳的:3栋3单元3楼。在上3楼的楼梯拐角处,只听见2楼1号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屋里走出来两个挎着手提包的男人,楼道里没有灯,从屋里溢出的余光照在两个男人的背影上,无法看清这两个人的面孔。任泉拍拍两个男人的肩说:“慢走,恕不远送,小心地下。”两个男人说请多关照,留步。一边说一边摸索着下楼。
钱伟看见任泉,主动打招呼:任主任,你住这里?
任泉定睛一看,是钱伟,连忙从背后把门带上。这一来本来还有一点余光的楼道里立马漆黑一团,黑暗中,任泉说:哟,贵客,你们?
曹琳立刻感到任泉是不欢迎他们的,觉得可笑,心里想这任泉真是!她问:任主任,李*是住这个单元吧?
任泉一听是找李进福的,松了一口气,连忙用手向上指:3楼3号,接着又补充:哦,来,我带你们去。说完:三步并作两步窜上三楼,用力敲打李进福的门。
到都到了,带路岂不是多此一举。既然任泉有这种积极性,三个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门打开,李进福探出头:“谁?”
“分局领导看你来了。”任泉伸出一只手把门往里推,借着屋里透出的一点灯光,李进福这才勉强看清面前这几个人,于是赶紧让进屋里。任泉等曹琳他们落座以后,发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堆着笑脸对曹琳说:“曹*,你们谈正事,我告辞了。”
等任泉出门,曹琳这才注意打量李进福这个家。两室一厅的全部家具在这个只有15平米的饭厅兼客厅里一览无余。虽然并不宽敞,但是整洁,没有多少家具,使整个居室里显得简洁,一点也没有臃肿和杂乱的感觉。李进福的妻子刚退休,一个儿子正上高二,一看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母子俩赶紧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李嫂子从卧室里取出不知放了多久的一厅好茶,给每个人泡上一杯茶,曹琳笑着说:“茶香主人贤。嫂子把家收拾的这么温馨,李*真享福啊!”
李嫂子笑着对曹琳说:“他呀,从不管这个家。”
那个只有19寸的长虹牌彩色电视机显然是这个房间里最现代化的产品,曹琳说:“李*的现代化步伐是不是显得稍微缓慢了一些。”
李进福掏出烟来递给钱伟和郑玄,两人摇手表示不会。李进福于是说:“我看现在男人戒烟,女人抽烟的却越来越多,倒是一个现代化标志之一。”
“何以见得?”曹琳笑问。
“大男人不抽烟或正在戒烟,我看是一个趋势。烟民正向低龄化人群扩张也是一个趋势。不过你走进歌厅、舞厅、咖啡厅、酒吧,你就会发现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基本上手上都有一支女人香烟,我看这也是一个趋势。”
“你的趋势观有点沉重。”
“改革把什么东西都革掉了,就是没有把人们脑子里的陈规隔习革掉。开放把什么东西都放进来了,就是没有人把人家好的东西放进来。我看这也是一种趋势,至少眼下是这样的,拜金主义盛行就是佐证。”
“这个观点倒是可以讨论。”
曹琳看了看李进福,他平静的面部表情下面似乎藏着一种让人摸不透的深沉,好像有点牢*,或者说是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他对社会一些消极的现象看不惯的背后是不是与他经历有关?社会上的消极负面影响让他愤世嫉俗,对于用车皮、车票搞不正之风会怎么看呢?她问:“李*,你们车站对于车皮,车票问题,有些什么反映?据你所知,旅客、货主们有何评价?”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让李进福有点犯难。问题不是用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他面对的是分局纪委领导而不是一般的闲聊对象,曹琳需要的是具体的、真实的、客观存在的答案,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通过广泛的接触,了解到他所需要的东西,而李进福犯难的是另一个原因,在于云阳车站在车皮、车票问题上潜藏着没有暴露的问题,他不敢向曹琳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个中缘由太复杂,太微妙。从曹琳到云阳特别是他们三个人找上门来的那一刻,李进福就猜想到了曹琳的来意,现在既然曹琳提了出来,作为车站负责人之一,装聋作哑或者回避都说不过去。他想了想说:用车皮、车票做文章的人和事是有的,早已司空见惯,而且找车皮就是找关系,找关系就要打点。给车皮就是照顾关系,批车皮就是批面子。批面子就得有感情投入,于是大家约定俗成,意思意思就成了很正常的意思了。
“批了车皮,给人一点意思,早已成为圈内的潜规则。不给,得到车皮的人会有一种受人好处一毛不拔的不安。你手里没车皮,人家找你干啥?我的问题是:现在车皮被明码标价的拿出来上市倒卖,与上面明确要求不准以车以票谋私的规定之间,到底怎么操作?”李进福两眼直视着曹琳。
这当然算不上混账逻辑,曹琳想。但是给人一种强盗逻辑的味道,在李进福的逻辑里,这种人车关系是倒置的,人的价值和尊严被毫无人情味的车皮弄得一文不值。车皮比钱贵,是对具有思维能力的人的一种嘲讽。看得出来,李进福也许是太了解情况因而对这种现象有点愤怒,而无奈可能更能准确一些,因为他无法改变这种状况。
“这种逻辑在你的思想上形成有多长时间了?”曹琳笑笑:“你好像也不太赞成这种东西。”
“差不多从车皮紧张一开始就有了,你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你对这种事情的态度!”
“水至清则无鱼嘛!”
“你是说存在即合理?”
“鸳鸯棒打不散,就有他不散的理由,纪委、路风办出的规定,禁令还少吗?为什么这种东西反而愈演愈烈?一些铁路高层为此而葬送前程,难道——难道他们在制定改革或讨论研究制约以车以票谋私现象的制度时不知道政策、规定、制度的严肃性?可见,拜金主义并不是普通老百姓才有的专利。”
“你认为根本原因在哪?”
“规律是一只能够看不见痕迹的神秘的、巨大的引力,追逐利润最大化原则教会了这些货主,他们通过算账,觉得花一些钱找一些关系最终找到了车皮,而车皮的利润大到足以抵消所有成本而且还有剩余价值,那他们就会顺着这个逻辑走下去。我认为,当然,仅仅是我个人的观点——我认为,在同样的原则或道理推导下,有权的人也在充分利用权利去寻找最佳的生财之道,于是货主和握有车皮的有权人结合在一起,双方皆大欢喜。”
钱伟立刻想到那个姜老板答应送一部大哥大给杨丽的事,按照李进福的说法,姜老板送了一部价值不菲的大哥大给杨丽,他却可以从杨丽手中的车皮获得比一部大哥大的价值大得多的利润,这种交换实在有点触目惊心。他说:李*简直把人和人际关系看成是赤祼祼的金钱关系了。除了钱,人身上就不能有点别的东西吗?
“没有虎豹就不存在猎人,车皮不紧张,找什么关系?花什么冤枉钱?正直、光明磊落、正义和正气,能不能换来车皮?大家都要生存嘛,那个李遥把铁老大比作亡党亡国的前苏联,我不知道有没有可比性,但是光靠愤怒是无济于事的。”
“生存也要讲一点规则呀!不然这个世界岂不乱成一团?防止、制止、遏制生存过程中的歪门邪道,大家都有责任嘛。”
“这是你的观点,站在你和你的职务的角度,当然无可厚非。”
“那你怎么认为?”钱伟双手捧着茶杯望着李进福。
“说点别的吧!我一开始就说过,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的看法是,直到有一天,车皮多到不需要计划,不需要报批,铁路发达到没有还想利用他的时候,这种利用车皮做文章的不正常不合理的事就没有了。说不一定路风办也就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或许那时候,又该把路风办改成车皮推销办了。”
“奇谈怪论!”
曹琳看看眼前的皮肤黝黑、粗糙,额头和眼角已经堆满了皱纹的共产党的基层干部,心里不禁感叹:岁月可以磨练一个人的意志,而某些不依自己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却可以左右一个人的意志。看得出来,李进福对于那些用车皮、车票谋私的不正之风是深恶痛绝的,从他流露出来的情绪里可以知道他对此还有点无可奈何。她想起了下午去车站遇到的事。
曹琳没有参加卢宁主持的事故分析会,他到货运室走了一圈,与任泉和货运员们聊了很久,了解了很多情况,后来她打算到车站和李进福交换意见。车站办公室空无一人,当班的运转职工看见上级来人了,以为是为张超的事而来,赶紧躲进运转室,一言不发,郑玄去问了几个人站领导在什么地方,大家都说不知道,当再问车站领导干什么去了时,他们干脆装作没听见,各自忙自己的去了。曹琳见一问三不知,心里不禁打起了鼓:这个站的干群关系有点微妙。从这种微妙的干群关系里,她隐约感到车站潜藏着一种他一时还难以说清的什么问题。
她对李进福说:“你刚才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目前发生在少数人身上的以车皮、车票谋私的事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车皮太少,我们这次来,主要任务就是想听听基层干部职工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同时,我们大家都来想点办法,制止这股不正之风的蔓延,当然,我们也想明确的告诉你,我们想了解都是些什么人在拿车皮做交易,中饱私囊,还有你们这里有不少反映任泉这方面问题的举报信。你是党的基层负责人,对情况应该是了解的。”
李进福说:“关于任泉的问题,我们车务段纪委的陆*也来调查过多次,但好像都没有什么结果。这事非常敏感。我这人说实话,不惹事、不生事、也不怕事,咱行的端,坐的正,怕什么?但光我一个人,也扭转不了车的转动。”
曹琳说:“不惹事、不生事、对于不对,姑且不论,你的顾虑是什么?”
李进福说:“我信奉一种趋势理论。列车高速运行的时候,他在运行的轨道上已经产生的惯性,这个时候,你伸手去阻挡,岂不是徒劳?”
曹琳皱起眉头:“你是说——”
“有些钱太好挣,而且不挣白不挣,你不挣人家也要挣,你这个站不挣不等于别的站不挣,这就是我理解的趋势、惯性。现在连业主也堂而皇之的找借口发红头文件利用车皮挣钱,你说这个洞一开,那些精明过人的商人和游手好闲无孔不入的不法之徒,不会利用这个空子去捞一把?只要想得起和调度所、运输处、货运处等等有一点点关系的人,都在尽最大可能利用这层关系明里暗里搞什么 “代理”。什么叫“代理”?捞钱的代名词。”
曹琳明显感到李进福骨子里还是有股正气的。而且很显然他还了解不少内幕,但是在他不愿谈或者还有某种顾虑的时候,是不能强逼他说的。于是她说:部、局、分局关于车皮问题的有关要求和规定是明确的,有些红线是不能去踩的,尤其是党员、干部,所以我们要多做宣传教育。
李进福说:“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你去制止就等于断了很多人财路,这种人中难免有穷凶极恶之徒,在断了他们的财路的时候,他们狗急跳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郑玄说:“我就不信这些歪门邪道能大行其道,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可以堂而皇之的存在?”
李进福看了郑玄一眼:“人们的愿望总是美好的,我当然也希望不要出现非常情况,不要再出现第二个柳晓燕。”
柳晓燕是一场悲剧的受害者,而这场悲剧竟然缘起于车皮,根据李进福的趋势理论,这种悲剧还有爆发的土壤,既如此,第二个柳晓燕怎么能避免?曹琳的思维在这里卡住了。她马上想到刚刚在楼梯口碰到的一幕,很明显,从任泉家里出来的男人与任泉完成了一笔交易,从一定意义上说,任泉是休息时工作,因为他们谈妥的交易属于上班工作的范畴,这本应该在上班时间在公开场合光明正大进行的事,却非要在下班后在灯下暗箱操作,足见其有不可告人性,她问李进福:你楼下这位任主任真是辛苦,上班工作,下了班还要把工作带到家里,不得清闲。
李进福不知为什么,既不看曹琳,也不回答曹琳的问题,而是说:“你们没有抽烟的体会,烟抽的太多了,嘴是苦的。”
告别李进福时,他意味深长的说:“你们分局的魏主任、杨姐是个能量很不一般的人物。”
曹琳立刻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李进福说:“你是指……”
“算了。”李进福说:“姑妄言之。”
李进福欲言又止,曹琳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
第二章
7
金月铁路分局机关卡在南华山下一条山沟里。背靠山势绵延的南华,面临水流舒缓的清江,北临金月市,南接大堰河。据说当初铁路勘察设计时,地方政府曾经要求分局机关建在金月市西部,哪里地势开阔,大部分是不能耕种的土壤层很薄的荒地,既便于铁路方面成片开发和将来的规划,又不占用耕地,最重要的是符合城市向西南发展的远景规划蓝图,从历史经验看,一条铁路可以带动沿线辐射区域里的发展,促进商品流通,迅速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这一点,地方政府的思路是富有远见的,但是当时主持金月分局临管运营的革命委员会主任是一位年逾半百的军人,在同地方革委会谈判的过程中出现了分歧,于是刚愎自用的军人同桀骜不驯的地方造反派司令互不相让,很有一点造反精神,且当时正处在革命浪潮风口上风头正劲的革命造反派一怒之下就限定铁路机关建在现在这个“夹皮沟”里。军人据传已经作古,但留给金月铁路人的却是苦涩的荒凉和交通不便生活空间狭小的苦恼,而且永远也无法再改变。
金月分局局长游华忠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侧过头去看了看窗外远处不太高的山脊。太阳还被那只长着稀稀拉拉野生荆棘的山顶档在山那边,所以办公室里显得昏暗,而不太宽的办公室里又被一对不太宽的真皮沙发占据了很大空间,使本来就狭小的办公室给人一种囚笼般的感觉。他一米八的高个子挤在那个藤椅里,让藤椅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滋味。“这个鬼地方。”他自言自语,等新修的分局办公大楼完工之后,一定要改善一下办公条件,正想着,有人敲门。
“请进!”
是分局办公室秘书小刘。
“有事吗?”游华忠看小刘欲言又止的神情有点奇怪,说:“什么事?”
“是……刚才从云阳车站传来消息,张超早晨7点20分遇车祸,同行的分局自备车公司李经理等人受重伤,帕萨特轿车报废。”
“司机呢?”游华忠担心死人的事情发生。
“是张超自己在开车,他受了重伤。”
“幸好没有死人。”游华忠吃惊之余,稍觉宽心。怎么出的车祸?而且是在早晨7点过。离上班的时间还早呢!这几个人是怎么凑一块的?“今天早上?”他问小刘。小刘点点头“对”。
“什么原因?在哪出的事?”
“据车站李*说,张站长和李经理他们去云阳市几家企业搞货源调查,签自备车租用合同,是昨天晚上出去的,考虑到卢局长要去主持事故分析会,所以连夜赶回车站,眼看马上就要到站了,不知什么原因就出了这么一桩交通事故。”
这显然是胡编的谎言。游华忠想。车站就在城边,晚上出去搞什么货源调查?签什么鬼合同。难道整整一晚上都在调查?非要在天亮的时候才匆匆赶回车站?游华忠没有说出来。他问小刘:“卢局长到了吗?”
“刚到云阳,听说和李*去医院看望张超他们去了。”
“唔,好,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小刘犹豫了一下,看看游华忠不太高兴的面容,摇摇头说没有了就退了出去。
游华忠从藤椅里站起身,藤椅吱的一声获得解放似乎像卸去了沉重的包袱松了一口气。他在窄小的办公室里踱着方步:你几个人可能晚上开车出去搞货源调查?能如此废寑忘食?调查什么货源?还报废一台汽车?幸而没有死人,否则……他想起三天前云阳车站才发生的调车冲突大事故,那一件事还没有了,这里又冒泡,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这帮人在基层究竟一天在干什么?他几乎要吼出声来。
他回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办公室吗?立即和卢局长联系,询问人员伤情及抢救治疗情况,结果尽快告诉我。”放下电话,又想起什么事再次拨通办公室:“请找到金月 车务段段长罗海波,我要找他!”
游华忠是半年前才调入这个分局来的。来金月 以前,他在梅泉分局干了很长一段时间副局长。梅泉是一个大城市,工业基础雄厚,钢铁、冶金、机械、仪表、汽车等制造业十分发达,地理位置决定了这个分局在地方经济布局和发展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而决定了铁路在地方和企业特别是大中型企业中的地位。手握运输大权的游华忠于是在梅泉如鱼得水,呼风唤雨。调到金月 这个夹皮沟里,荒凉和繁华难以划上等号,就是人际交往圈子也缩小到了一个令他无法想象的狭小范围。他由副职升为正职,本乃人生之一大喜事,但他高兴不起来,他宁愿在那个闹市干副职。可组织的决定必须服从,人这一辈子,有许多事无法自己做主,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他在接受了任命之后想:都过知天命之年了,尽享都市繁华与喧嚣,未必有益。乡村的宁静与淳朴,山水的清新与自然,可能更有助于修身养性,就是车站旁的小镇上的少女,虽服饰简朴,但远比都市里那些堆积着烟脂粉跳一跳粉就直往下掉的娘们清丽多了。换个环境,换一个活法,不也是一种新境界吗?于是他揣着那纸任职决定到了金月 。
刚到这个夹皮沟,他一米八的块头,声若洪钟的爽朗,风风火火的脾气,说方就方,说圆就圆,不大转弯抹角的个性和雷厉风行说干就*果断,一下子就在金月 那个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吹皱了一池春水。带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和期望。机关里一批东北帮、四川帮、江浙帮纷纷驻足观望。“山头”一时风平浪静,游华忠只身上任,并没有从旧部中带一兵一卒,没有人愿意到这个不毛之地来。他可谓孤家寡人,自然形不成什么山头,暂时也没法去拉帮结伙。至少近期是这样的。所以原来金月 的山头和山头的头领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担心稍有不慎便有被踏平的危险。他们想游华忠早晚是需要山头的,对已经形成的山头只是还不熟悉而已,即使不依靠或拉拢现有的某个山头,也会在时机成熟时另立他自己的山头。
游华忠上任半年,基本上没烧什么火,这大战前的平静着实让一些人失去了耐性,于是近来便不断有新闻传出。
那把已显老旧的藤椅被游华忠重新挪了过来,又把自己这将近一百八十斤的身躯放了进去。这一次,它不再吱吱的叫唤了,因为游华忠把那张宽大的脸深深埋进那双同样宽大的手掌中,陷入了一种沉思状态,静止的时候,藤椅的感受似乎要好受一些。
游华忠此刻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也不会让人知道。
“嘀一铃”,电话铃声响起,他迅速扫了一眼摆在办公桌上的几部电话并立刻判断出是哪一部电话在呼叫,于是可以准确的一抓就灵,电话是卢宁打来的。
“卢局长,辛苦了。”游华忠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笑意:“情况怎么样?”游华忠一边听,一边在记事本上不时记一下。
游华忠和卢宁在电话里交谈了很长时间。以至办公室的秘书几次想来找他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对收到的信息似乎很满意。
游华忠感到有点口渴,拿起茶杯,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泡茶,于是从文件柜里拿出茶叶筒,倒了点茶叶在杯子里掺上开水,他双手把茶杯握在曾经握过杠铃练过举重的宽大的掌心里,他看了看工作的日程安排,近期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立即去办。而且要在路局党委*王朝林到来之前把基层站、段领导班子调整的问题定下来,他到任半年多,已经作了比较充分的调查研究,用机关一些干部的话说叫作地皮子已基本踩熟了,而且有些干部早在他来之前就打算作调整,现在他可以有所动作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前几个月他一直没有放火,准确的说,他需要寻找放火的由头,寻找放火的地方、放火的时候和放火的程度。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开始翻着干部处送过来的干部调整建议名单,逐个逐个把名字与他脑子里的印象对上号,又努力不带偏见的认真思索一番,名单中的多数人他都和分局党委*曹川议论过,也叫干部处、组织部做过不少考察,有的已经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而有的则分歧较大。尤其是个别站段第一管理者,想动一下。但在初步征求分局领导层意见时遇到过很大分歧,带有山头的倾向这时开始暴露。游华忠不敢妄测就是山头主义作崇,但他本人对他们提出的反对意见很难苟同。而且有的站、段领导一直在纪委那里通不过,这背后的文章恐怕不仅仅是山头能够说得清楚的。纪委的意见也许更值得重视,这时他想起了“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那句名言。这是*驾奴党和国家大局几十年的经验之谈。游华忠最佩服的伟人就是*。他认为*在中国革命史的每一个阶段尤其是关键时刻,纵横驰骋,挥洒自如,高屋建瓴,高瞻远瞩。是无人能够企及的,让他的战友和敌人都为之折服,*对历史的研究,有非常精髓、独到的见解。他的雄才大略,他本人包括中国革命多次在极其危险的关头转危为安,都与他熟读中国历史、博览群书、知识渊博息息相关。干部是决定的因素,不是谁都能解释的。*和蒋介石,一个从农民走进世界伟人的殿堂,一个从乱世奸雄滑向失败的深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在用人问题上博弈。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数百年。“才人”之所以能够风*数百年,根本原因就是其“才” 过人,才中有德于是数百年而不朽。这也许是古今通理,所以各级领导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选人用人。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如果一个站段班子没有配合好,那个站段是搞不好的。而班子里班长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万年是太久了一点,而半年是不是太短了一点呢?想起对路局的承诺,他就感到只争朝夕的意义了。
在拟提拔的干部名单中,有两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张超和杨丽。杨丽提升为副科级,只是级别的调整,车皮审批办公室主任职务没有动,而张超则提拔为金月 车务段副段长。游华忠立刻把三天前的行车事故和今天早晨的车祸联系起来,他提拔为副段长的理由和根据是什么?虽然不能仅因一时一事就轻率否定一个干部,但张超留给游华忠的印象,显然不太妙,他想起有一次在会议上非正式的议论到基层后备干部时。对张超,大家都感觉不错。他也征求过卢宁的意见。卢宁对这两个人大加赞赏,评价很高,看得出来,卢宁和这两个人关系不错。唯独纪委*李楚坚决反对,看来,真理有时真的在少数人手里。他觉得有必要进行严格的考察,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电话是金月车务段段长罗海波打来的。
“罗段长吗?你们金月 ,最近情况怎么样?”
“游局长,你好!有什么指示?”罗海波对这位新来的局长,只是在召开有关会议时见过几面,听过几次讲话,总的印象不是太坏。他认为:重要的是培养和形成上下级之间良好的个人关系。这是确保自己不倒的秘诀。至于政不政绩、有无德才完全是官样文章,欺骗老百姓的鬼话。我说你有德有能有才就是德才兼备。对于游华忠,罗海波目前还不敢掉以轻心,在没有摸透他的个人喜好和情趣之前,他一直在冷静观察,而未轻举妄动。刚接到分局办公室电话通知时,罗海波心里便敲起了鼓,不知道游华忠找他有什么事。思来想去,无非是云阳发生了事故。挨一顿批是避免不了的了。他当时正在值班室听李进福说张超发生车祸的汇报。罗海波异常愤怒:这小子不想活了。他不知道游华忠找他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心里还存有侥幸:兴许游华忠还不知道。
罗海波对游华忠说:“最近我们总的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职工队伍是稳定的。经济技术指标都在刷新历史最好记录。增收节支的势头也不错,只是安全情况暂时还不稳定。云阳站的事故我们正在总结教训,昨天刘副段长已随卢副分局长到云阳分析处理事故。请游局长放心,我们一定深刻总结,认真反省,举一反三,找出原因,完善措施,不再出事,确保列车安全,游局长有什么指示?”
“老罗啊,我这人不太喜欢听赞歌,成绩摆在那里,没有人会抹*你,但是问题看不清或者找不到产生问题的根源,将是真正的问题。你那个云阳,我最近就收到不少反映,不知你们究竟去实地看了没有?”
“云阳出过一起行车事故,当然还有其他一些问题。”罗海波听到游华忠点到云阳,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他脑子一转决定顺着他的杆子爬:“事故发生前,党委张东*就带了几个人去住了几天,搞了一些调研,找了不少人了解情况。没想到张*回段就出了事故。对此我有些意外,也感到痛心。我应负重要责任,也请求分局处分。”
罗海波自己对刚才的回答感到满意,既巧妙的转嫁了矛盾,又主动揽过。显示了自己很高的思想境界。他说:“下一步,我们将组成几个工作组。分别由段领导牵头,再一次沉到基层去。帮助基层解决一两个实际问题。抓好群众情绪、安全运输两个稳定,我本人就将近期离段、下站。”罗海波说:“顺便请个假。”
“老罗啦,责任你是负不了的,人死了你怎么办?腿压断了你有回天之术?机车车辆报废,几百万的损失你用什么填?还有你们只会用那种劳民伤财的工作方式。你自己从内心说,真正能起什么作用?这都是老掉牙的办法。我过去一直搞这种笨办法,出了什么事有了什么风或者发生什么倾向性的问题,马上派工作组。兴师动众,搞一阵风,下去的一帮大员们大多走马观花。有的根本不懂业务,岂不是在那里瞎说一气?有自知之明一点的人站一边去,没有去干扰基层,或者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高论,就算烧高香了。基层那些兵头将尾的头头们还要陪吃陪喝、安排活动、稍不满意,就有可能回去奏一本。你说这样的工作组老百姓欢不欢迎?之所以要派工作组,就表明基层工作存在不少困难或者矛盾。他自己可能已经焦头烂额了,还要强作欢颜来接待你,基层对这样的工作组早就已经怨声载道了。只不过都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敢有怨言罢了。难道这么多年了你们居然没有什么触动吗?”
“游局长的批评非常重要。”
“我不是批评,你们真应该想点别的招了。”
“是!我们再做一次研究,改变工作方法。”
“我问你:你们对张超将怎么处理?有什么初步意见吗?”
“张超在云阳总的来说还是*不错,人年轻,有干劲,敢闯敢干,思想解放,只是云阳的安全不够稳定。”
“安全有什么问题?”游华忠提高了音量。罗海波立刻感觉到话中的严厉成分,于是他马上改口:“张超对行车安全重视不够,对事故是要负责任的,当然要也给予适当的处分。段领导班子碰过一次头,打算等今天卢副局长的分析会结束以后我们立即作出对云阳事故的处理决定。”
“他今天早晨的车祸是怎么回事?”
罗海波大吃一惊,游华忠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了解的情况是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罗海波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罗海波对张超很了解,张超那家伙怎么可能晚上出去搞什么货源调查。但罗海波不在现场,很难判断真相,只好对游华忠说:“我也刚刚知道。据说是出去搞货源调查,目的是为了增运多收,张超出去,如果确实是这样,我认为出发点是好的。当然,他亲自开车又出交通事故,肯定是一件坏事。我接受游局长的处理。请游局长批评。”
“谈谈你对张超的看法。”游华忠话音一转转,拿起铅笔在“张超”名字上一边敲一边问。
“你是想听我个人的意见呢?还是班子的意见?”游华忠突然又提到张超,让罗海波的思路一时难以接上。
“你可以考虑以后再说。”
罗海波立刻感到游华忠在试探他的想法。关于张超,他曾不遗余力向分局推荐,在游华忠的前任,罗海波就作过努力希望把张超提拔起来作为他的副手。以顶替快要到点的现任副段长,而且干部、组织部门也考察过多次。张超是精明人,不会不知道事关他的前程,因此也很会来事。该做的工作他都做了,该打点的他都不惜血本做了打点。在几乎马上就要研究的时候,老局长退到第二线,张超提拔一事于是搁浅。游华忠上任,罗海波凭经验感到会有人事调整,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己。“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半年来没有见到任何动静,而且罗海波觉得游华忠有一种深藏不露难以探查的城府。他不敢造次,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凭资历在分局领导面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他之所以过去敢放肆,就是现任分局领导中大多是过去和自己同行,只不过他吃了没有文凭的亏,上不去而已。
他治下的这几十个车站中不乏人才,但是罗海波自有一套用人标准。他不会让那种特别优秀的人才和特别差劲的人有生存空间。特别优秀的人才会对他构成威胁,特别差劲的人容易闹事,因真差劲而破罐子破摔没事就到处上访胡闹,同样会对他不利。所以不能让特别优秀的人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说“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是最妙的办法。不停的找活给他们干,让他们干到精疲力竭还要不时指出他们没干好的地方:你连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还能干什么?于是“人才”们自己也无话可说。对于特别差劲的人,适当的表扬,三病两痛时送一点廉价糖果就能让他们激动得不知姓什么,于是他的气也就找不到机会发泄。至于张超,则比较符合罗海波的胃口,一个学水利的中专生,改行搞铁路运输,他那个专业等于废纸,只不过还有一个中专文凭而已,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此人虽然不大懂管理,整个车站乱七八糟,但此人很会来事。他懂得上级的心,能揣摩透领导的喜怒哀乐,情趣爱好,把所有到过云阳的上级机关大小官员弄得心情舒畅,高兴而来,大包小袋的满意而归。一张笑脸永远挂在脸上,时不时一点不荤不素的段子,然后一阵哈哈让同座的人也不得不跟着哈哈一笑。反正车站的综合服务费多得不愁无处报销。罗海波每一次到云阳,张超把工作交给李进福然后都会全程陪同,每一次都让罗海波有新的感受和收获。有留连忘返乐不思蜀的快慰,又有离开就留下遗憾的难舍之情。张超对罗海波说:全市的小姐们都是你的奴隶,他们对你的任何不恭,我都可以让他们留下永远忘不掉的痛苦记忆。罗海波于是经常到云阳检查工作。
早晨听说张超开车出去搞货源调查出了车祸。罗海波就大感不妙。游华忠突然提到他,显然不是故意问的,而且游华忠还没有到过云阳,对张超的了解程度也不可能很深。是不是和干部调整有关?如果是这样,那他罗海波得十分慎重。因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句对张超的评价都可能在游华忠心里留下痕迹。
他想了想,对游华忠说:张超这个同志很不错,不过最大的毛病就是脾气有点急躁,工作起来有一股子不干则已,要干就干出个样儿来的劲头。
游华忠很不满意罗海波的回答。从他的话中他知道罗海波和张超的关系非同一般,对罗海波说:“好吧,对于云阳这个老张,我只是随便问问。”
“好,请游局长放心,我们一定抓紧落实您的指示。”
游华忠用红笔在张超的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在后面批了几个字:金月 ,云阳,罗海波。写完,他拉开抽屉,把那份干部调整名单丢进去。
“这个仅有两、三万人的小分局,情况居然如此复杂!得找老曹和纪委李*谈一谈”,他又想起机关好几个办公室被盗,公安处老宋居然说没丢什么东西。是真是假,值得怀疑。于是起身离开办公室。
8
389次列车在信号机外已经停了很久。
软卧车第五包房里,卢宁从沉睡中醒过来,发现列车停车未动,以为到了停车站,便没有在意。他打开床头灯,从茶几上拿过手表,一看表,他像被马蜂蛰了一下,立刻翻身起床。时间告诉他,列车如果正点的话,这时应该快到金月了。他拍拍脑袋,怎么睡过了头?放下表,披衣起床,轻手轻脚拉开房门,步出包房,软卧走廊里安静极了,他轻轻拉开纱窗,透过车窗玻璃发现窗外是一片荒郊僻野。高路堤下面是一条昼夜流淌不息的小河,小河对面是延绵不绝的群山。黑夜把山的秘密掩藏起来。门窗紧闭,听不到河水哗哗的奏鸣。
窗外显然不是临近金月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况且这也不是停车的地方,为什么会在这里停这么久?卢宁警觉起来。“莫非又出事了?”职业敏感告诉他,这种可能已十有八九。他立刻返身进入包房,叫醒睡得正香的安监室主任赵亮。赵亮正梦周公。睁开惺忪的眼睛见卢宁已穿好衣服,以为列车到站,也立刻起床。
“老兄,大事不好。赶快去把刘副段长叫起来,准备下车,你的生意又来了。”
赵亮一听大事不好,睡意全无,睁大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卢宁。仔细一听,列车不像是停在站内,他从衣架上拿过裤子,双脚一伸,然后提起裤子,一边系裤带一边朝包房门外走去。拉开窗帘一看:证实了他的想法。如果没有发生其他险情,至少已经构成机外停车一般事故了。但愿仅仅是值班员睡觉忘记了开放信号,他想。
赵亮和金月车务段副段长刘永发以及卢宁的秘书小刘跟着卢宁朝列车尾部走去,列车上没有其他现代通讯工具,卢宁虽有手机,然而此刻信号不好打不出去而且车站没有安装地方电话。现在唯一了解情况的渠道就是运转车长了。因为他有对讲机,运转车长的值乘位置在列车尾部宿营车上,此刻宿营车里所有乘务人员仍在酣然如梦。过道里不时传来一声如雷的鼾声。卢宁好不容易找到车长,发现他居然也在睡大觉,不禁心头火起,一把便把他从下铺上抓起来,厉声喝道:你这是在当班吗?运转车长好梦被打断,也不由怒发冲冠,极其不耐烦地回敬一句:我干什么用得着你来管吗?
“我今天就管一管,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卢宁回头对刘永发说:“刘副段长,这个车长给我撤了。”
“赵亮见说话声惊醒了休息的乘务员,就赶紧把运转车长拉过来,压低声音说:“这是卢局长,你们副段长也在这里,你怎么能睡觉呢?你也太不像话了。”
运转车长一听是局长,又听说要撤了他,立刻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列车发生什么事了?”刘永发过来问。
“出事?”运转车长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一直在睡觉,完全不知道列车运行情况,忙跑到尾部开门探头一看,进站信号机是红色信号,回来对卢宁说:“机外停车。”
“你的对讲机呢?”赵亮问。
运转车长这时才发觉对讲机在关闭状态,赵亮拿过来打开便直呼司机:“389司机,我是分局安监室老赵,听到请回答。”
“389司机有,请讲。”幸好,司机没有睡大觉。老赵问:“有什么情况吗?”
“机外停车,好像车站出事了”。司机回答。
不幸而被言中。赵亮立即改呼车站,车站值班员早已从对话中监听到了老赵的声音,于是回答,发生调车作业事故,站内满线,无法接车。
“现在能不能尽快腾线,把大客车接进站?”卢宁从赵亮手里抢过对讲机,几乎是吼叫着对值班员说:“还需要多长时间。”
在确认暂时无法接车后,卢宁决定下车,步行到火车站去看看。回到软卧,敲开软卧乘务员的门,列车员李娟开门见到卢宁,立即举手敬礼:请问首长有什么需要?
“什么都不需要。”他指了指窗外:“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是临时停车,前方站是安宁站。”
“安宁。”安宁站不安宁,撞了鬼!卢宁小声骂了一句。他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不该发生的事又发生了。“去把你们的列车长叫过来,我要下车!”他对李娟说。
很快,列车长刘敏和乘警长朱刚华也都赶到了包房。一行人便拉开车门跳下去钻进夜幕四合的荒野之中。
初冬的寒气在这个海拔高度超过两千米的山腰里,似乎有些得意忘形。寒流、寒风拼命朝人的骨子里钻,卢宁打了个冷噤。
路面太窄,小刘提着信号灯走在前面。卢宁一脚踩在路面上的道渣,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朱刚华连忙伸手把他扶住:“小心。”
几个人好不容易摸到了板道房,借着车站方向站场高压汞银灯柱的灯光,只见站内人影晃动。卢宁问扳道员:出了什么事?
“调车冲突。”扳道员说。
“有人受伤吗?”
“我一直在这里当班,没到现场去,不清楚情况。”扳道员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男男女女。
安宁是一个繁忙的区段站,货物列车大多要在这里解体,重新编组,所以调车作业特别多,而车站的股道只有八条,作业量早已超过设计能力,卢宁和身后几个人慌不择路的又朝车站跑去,他在事故现场的人群中找到了站长刘金顺。
大汗淋漓满脸油污的刘金顺向卢宁汇报了事故发生的原因和经过。卢宁听完汇报,紧闭着嘴唇拉成了一字型,他已经无法发火了。刘金顺和参加救援的一大堆人望着卢宁。
“救援列车什么时候到?”卢宁问。
“可能快到了。”刘金顺看看表。
卢宁朝被撞坏的机车、车辆走去,这时他才发现三辆敞车已经脱轨而且散架,后面几辆空车变形,车钩紧紧地扭在一起完全无法提钩,整个车站的接车线路已被全部占用。
“调车机在什么位置?”赵亮问刘金顺。
“调车机破损。”刘金顺小声对赵亮说:“两个司机正在抢修”。
“没动力了?”
刘金顺想了想,现在只有求助于工务段了,把他们的重型轨道车调来,可以先干。赵亮马上说:“还不快去找。”
刘金顺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卢宁说:“卢局长,你是不是先到车站办公室休息一下,室外风太大。”
这一次惹火了卢宁,只见他沉下脸劈头盖脸把刘金顺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休息?我怎么休息?难道我去喝鸡汤?听音乐?”卢宁大发雷霆:“养你们这帮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不了站长就不要当。不要占到茅坑不拉屎,趁早给我滚。”
现场所有人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和卢宁顶嘴,哪怕是解释性的说明。有人给卢宁总结了三条,其中之一就是斥责下级毫不留情,使用语言之粗暴,只要不是亲眼见到没有人会相信。
刘金顺只好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来听卢宁继续训话,一股寒冷的北风吹过来,卢宁打了个喷嚏。
赵亮对刘金顺说:“你还站着干什么?赶快组织力量腾线,尽快把站外的客车接进来,你还想把事故弄大?”
看着刘金顺向运转室和信号楼走去,他又对卢宁说:“我们到信号楼去看看,想点办法先开通线路再说。”
卢宁会意的点点头,于是他们离开乱成一团的现场朝信号楼走去。
卢宁还没有走到站台,救援列车和工务段的重型轨道车先后赶到,罗海波从机车上跳下来,跑到现场看了看,立刻叫刘金顺写出调车计划,指挥救援作业。
罗海波跟着卢宁来到信号楼,发生事故到现在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中断行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沿线各站已经集结了不少客货列车。
罗海波在赵亮的身边轻声说:“想个办法先开通区间再说。”
赵亮明白:这是掩盖事故的唯一办法。于是点点头。
罗海波立即命令刘金顺:组织几十个人,把轻形轨道车抬过85次列车,开到临站虹口去。
等刘金顺下了信号楼,又叫值班员向调度要命令开轨道车到虹口拉材料。值班员迅速与分局行车调度员请求,经请求同意后马上与虹口站办妥闭塞。
轻型轨道车开出安宁站,卢宁看了一下时间,1小时58分,差2分钟构成大事故,虽然85次列车还在机外停着,卢宁已经不再担心了。
又用了一个多小时,脱轨的车辆终于起复完毕,破损的设施设备才基本清理走,事故现场总算平静下来。
罗海波问刘金顺伤人没有。刘金顺附在罗海波身边说:“调车员双腿被压断。”但是没敢给卢局长说,罗海波铁青着脸,看着刘金顺。
开车铃响了,卢宁从信号楼下来准备上车。刘金顺用沾满油渍和污垢的手抹了一下满脸的汗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罗海波在卢宁正要踏上车的时候,拉了一下衣角,小声说:“我会把这里的一切摆平的。你放心走吧。”
列车启动了,卢宁还站在车门口向为他送行的人招手,刘金顺看见站在卢宁身边的列车长刘敏,突然有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奇怪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挂在他的嘴角。
离金月还有两三个小时车程,赵亮把刘永发和卢宁秘书小刘叫进卢宁的包房,研究必须统一口径,以便向分局领导汇报,也好向路局有个说法和交代,卢宁只说了一句:问题不是很大。天亮以后叫有关人员到分局交班。然后就躺在铺上想着心事。
9
曹琳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一家人正等着她吃饭。
曹川放下手中的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饭桌走去。看见曹琳疲惫的面容,侧过身来问曹琳:“怎么样?身体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累。”
“最近情况怎么样?听李楚说,你们收到不少举报信,都是些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都有。主要还是车票车皮的问题。”
“你去了一趟云阳,有什么收获?”
“比预想的要复杂……”
曹川、曹琳父女就在餐桌边站着交谈起来。
一般情况下,曹川和曹琳是不把工作带回家里谈的。父女俩不仅职务不同,分管工作不一样,而且都有一些需要保密的东西。曹琳从不在家里向父亲打听分局党委的任何事,曹川也决不主动向曹琳问起纪委的工作,除非曹琳自己说起。这在家里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曹川是想给家里营造一种温馨、和谐和氛围,更多的是不让妻子为他的工作操心。一个几万人的单位,难免会有许多矛盾和问题。可是,最近全分局情况有点不妙。不仅安全不稳定,事故不断,而且职工队伍也不稳定,尤其是干部中,不断出现违纪甚至违法的问题,让曹川头疼不已。女儿刚才说的车票车皮问题,他就听过李楚三次汇报。曹川破天荒在家里问起纪委的工作,让曹琳颇感意外。看着父亲一脸严肃的样子,曹琳便把云阳之行简单说了一下。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曹琳说:“郑玄和钱伟在云阳时,无意中听到一个电话交谈的内容,大意是:杨丽伸手向一个货主索要一部大哥大。上次卢局长出国考察时,云阳几个货主给了他几万元赞助。”
“什么?”曹川吃惊的看着曹琳。
“吃饭了,你看你们,就这么站着说个没完。”曹川的老伴刘素英从厨房出来,“琳琳,帮我端菜出来。”
“哎!”曹琳转身进了厨房。
一家人坐下来,正要举筷,突然传来敲门声。曹琳出去开门一看,是大哥曹刚。
“对不起,老爷子、妈,今天打一次游击,有什么好吃的?”曹刚抱着女儿进了屋。
曹刚的女儿毛毛从曹刚手里挣脱,连跑带跳跑到曹川身边爷爷爷爷叫个不停,曹川立刻放下筷子,一把抱起小孙女狠狠亲了一下:“我的毛毛,喜欢吃什么,叫姑姑去做?”
“我去搞点菜吧。”曹琳说着起身。
“小惠又出差了吗?”曹妈问儿子。
“昨天到锦阳去了,我开了一整天的会,头皮都胀了。根本没时间去市场买。”曹刚坐下,拿起筷子在盘子里夹了菜丢进嘴里,边吃边问:怎么,不来一杯?
“就你和老二瘾大。”曹妈一边数落儿子一边起身去拿酒。她的两个儿子虽在身边,但经常见不到人,大儿子曹刚是刑警大队长,一天到黑难有在家的时间,儿媳黄小惠在机关工作,碰到小惠出差,曹刚还得给公安处请假照顾女儿。老二曹力在分局一个公司当副总经理,也是成天东走西跑,曹妈平时只有曹琳这个女儿在身边。所以一见到儿子、孙女回到家里,心里就特别高兴。
“哥,你又吃又喝,老是共家里的产。”曹琳笑着把刚炒好的菜放到桌子上。
“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我们的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什么叫共家里的产,这话也太难听了。”曹刚接过妈手里的酒瓶,给老爸倒了一杯。
“老爸,你说这严打也不只一次了,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货盗案件越打越严重。外面的毛贼偷,我们自己的人也偷,防不胜防,上个月才抓了一个货运员和几个装卸工,最近又冒出商检和列检合伙作案的事,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曹刚说。
“这不奇怪,就跟你们公安内部有人穿着警服勾结车匪路霸一样。”曹川一下子点到了曹刚的命门。曹刚的前任就是由于管理不力,手下个别刑警暗中勾结地痞流氓盗抢铁路运输物资,合伙销脏,问题暴露以后才被免职的。曹刚原来在基层派出所当所长,这类事他见得多。见老爸点出,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想:这个社会,这种事收拾得了吗?
“不管怎么说,警察的素质总要比你那些职工强,我承认警察队伍中有败类,但毕竟是个别现象,不能以偏概全,其实警察也是血肉之躯,谁讨厌其他东西也不会讨厌钱。你看那些做生意的,创造了什么物质财富,凭什么大把大把的赚一大堆?”曹刚用筷子敲着碗边。
“做生意的搞活了流通,活跃了市场,丰富了人民生活,这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创造财富嘛,国家还专门设有贸易部,就是专门做生意的,怎么能说生意没有创造财富呐?”曹川显然不同意儿子的观点。
“理论上是这样的,现实生活中,往往就不一样了。就说这肉吧,农民养猪的成本多少钱?可经商人这么一倒,售价往往比成本高出几倍,钱被商人从中间抽走了,农民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所以现在下海经商的热潮挡也挡不住。这就是一股巨大的诱惑力,也是许多人心里不平衡的原因。业主是企业的主体,是生产企业利润的最直接的载体,你看业主那边,职工每月拿多少奖金?你再看看这些大大小小的公司,他们拿多少奖金?而我们的干警们,活没少干,汗没少流,有时还要流血,奖金却是最少的,你说那些干警们心里就平衡?”
“我看主要是你心里不平衡。”曹川用筷子点点儿子。“琳琳她们有多少奖金?不照样干得好好的吗?干嘛成天老想奖金、分配方面的事呢?老去同高收入人群攀比,这类现象普遍得就像我们每天要吃饭一样,可能还有扩大化的倾向,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是需要深化改革才能解决的,也是需要改革的主要原因之一,你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千万不要随便把它挂在嘴里,一不留神就冒出来,会影响干警们的情绪的。”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在其他场合乱说呢?这不是回到家里大家才说嘛?外面不能讲,在老爷子面前发几句牢*倒一倒我们的苦水不行吗?”
“谈点高兴的事儿不行吗?”曹妈赶紧给儿子夹菜。“我不希望你们挣多少钱,更不希望你们去异想天开挣不干净的钱,只求大家平安无事就行了。挣那么多干什么?”
“妈,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吃饭。”曹琳对毛毛说:“给奶奶挑好吃的。”毛毛看了看曹琳又看了看奶奶,再看看桌上的菜。把含在嘴里的筷子放下,伸出手就把面前的一盘菜推到奶奶面前:“奶奶您吃。”又一次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曹川笑着说:“好吃,毛毛,你偏心,只给奶奶吃不许爷爷吃。”
曹琳对曹川说:“最近事情特别多。我们分析了一下,估计分局某些部门中的个别人陷得有点深,但关系网盘根错节,柳*要求反贪局提前介入,纪委是持赞成态度的,不过,要彻底弄清楚问题,恐怕阻力不小。”
“哎,说到检察院反贪局,你和刘刚的关系有什么进展没有?”曹川停下筷子问曹琳。
“哎呀、老爸,人家说正经事,你扯到哪去了?”曹琳有些羞涩,脸上泛出两朵红云。
“老爸也是关心你嘛。人家好歹也是反贪局长,清正廉洁是我们家选女婿的标准之一,很符合妈的要求,他人也一表堂堂,你就不要把人家给甩了。”曹刚说。
“酒还堵不住嘴,就多吃菜。你不说话,没人会说你是哑巴。”曹琳给哥扣了一堆菜。
“哎,文明点嘛。你是专门制止歪风邪气的哟!我看此风不可长。”曹刚连忙把自己的碗挪开。毛毛看看爸爸又看看姑姑,不知道该护着谁好,于是只顾笑。
“好啦。你们凑到一堆就不太平。”曹妈边说边给他们夹菜,“你们吃顿饭怎么总有那么多说的!”其实她心里挺高兴。
曹川心里涌起一阵感慨。他和老伴育有两儿一女。老大当兵回来后被分到公安处,慢慢从一个民警提升到刑警队大队长的岗位上,老三曹琳从政法大学毕业以后,先在基层站段干了一段时间,以后调到分局纪委办公室,从一个一般干部成长为分局纪委副*,而这一切,他曹川并没有利用自己的职务的影响力。因为那时他还在一个机务段担任党委*,刚刚从东北调来支援这条新线不久,无权介入子女的任免和工作安排。后来又到党校去学习了两年,更没有时间过问子女的仕途。唯一令曹川担心的就是老二曹力,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本想送他去参军,但曹力不愿意去,然后就在社会上乱混,偏偏曹川这时候去党校脱产学习,老大又在部队,家里只剩下老伴和小女儿曹琳,忽视了对老二的管教,以至发现老二与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打架斗殴多次被拘留的时候,才感到为时已晚。有一次,老二和一帮小子在外面喝酒,无意中惹到另一伙小流氓,于是双方拳脚交加,棍棒乱打,混战中,曹力被打断了一条腿,老伴接到信后哭着把曹力送进医院,由于治疗不及时,曹力落下终身残疾。
曹川从党校学习回来不久,调到分局担任党委副*。公司热潮席卷全国之时,分局兴华商贸公司看到曹川这块牌子,主动上门找曹川,愿意招聘曹力到兴华公司工作,曹川也认真的走了一次考试、面试、择优录取的过场,让曹力到了兴华公司。不久曹力就当上了兴华公司下属的一个部门的副经理。
曹力到了商贸公司,立刻如鱼得水,见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鬼一般机灵的他几年下来,倒给商贸公司挣了不少钱,曹力凭业绩转了正成为经理。后又调到公司担任副总经理。了解曹力的人都说:“曹力除了人贩子不干之外,天下没有他不敢*事”。少年时期的野性使他懂得了拳头大小的分量在社会上的作用;下海没几年,又使他懂得了钞票的实力在人际关系中的地位和身份的价值,于是他同当年在江湖上操练成的本领运用到商海,又用老爸的招牌奠定了在商海的信誉和地位,再用拳头理论砸在比自己弱小的对手从而换来可爱的钞票,用钞票的实力为自己树起自视高人一等的形象,于是又有人评论:假如曹力和曹川互换一下角色.......
曹川对老三曹琳特别放心,对老二曹力却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生怕他出去惹出什么事,后来老二结了婚,见媳妇非常关心曹力还能管得住曹力,就放了不少心。
“这次严打,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无功而返。你要对你手下那帮警察盯紧点,别再里应外合吃里扒外”。曹川盯着曹刚:“老二那边有什么消息?我很久都不见他了”。
“你就放心吧!他当了老总也当了爸爸啦。难道还需要成天拴在身边”?
“你们仨啊,我就担心老二,这娃娃总是不太安分守纪,脑袋瓜子站一个主意,坐一个主意,净想些异想天开的事,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鬼主意,让人有点担心”。
“这就对了。小平老人家不是才讲了吗。发展才是硬道理,步子要快一点吗?那种三天放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有什么用处?老二如果没有那些优点,他能当上副总吗”?曹刚喝了一口酒,“要是老爸身边多有一帮这种人,我看这个分局的棋就全活了”。
“老二和人才沾得上边”?曹川似笑非笑。
曹琳是了解二哥的,也知道曹力在公司里的大致情况。李楚就不只一次提到曹力,其中不乏善意的提醒,但曹琳也觉得二哥这辈子怪苦的,一个初中生能混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她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一家人停下筷子,望着曹琳走出去的背影,心里却在为曹力担忧。
等曹琳出了门,曹刚问妈:“卢梅还在闹吗?”
曹妈立刻沉下脸:“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
卢梅是卢宁的女儿。前一阵因为卢梅爱刘刚爱得发疯而刘刚恨卢梅恨得要死而闹得满城风雨。
曹川看了一眼曹刚,没说话。他在想曹力。
就在曹川一家人为儿子曹力担忧的时候,曹力却在做一笔大生意,他刚刚完成了一笔走私成品油的交易,神不知,鬼不觉,一大笔进款到手。他正在金月 饭店为这笔生意告捷庆功,包间里热气腾腾,猜拳声不绝于耳,你来我往的敬酒戏演得绘声绘色。
曹力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掏出大哥大,拨通电话:“杨姐吗?你好!好想你呵!....真的!我这一天都在找你,怎么老躲我!...不!请你吃饭!......我们现在在金月 饭店......那就改天吧!......喂,杨姐,年关快到了,我得给你准备点什么礼物啊!杨姐你喜欢什么,尽管说!......喂,最后一个月了我还需要一百多个车皮,我的朋友老缠着我,我没法交差啊!只好求杨姐手下留情!啊?好好!”
曹力收起大哥大,对身旁的一位喝得满脸通红的胖子说:“三哥,一切搞定”。胖子一听。立刻兴奋起来:“小姐,拿酒来”。
10
金月市地处亚热带。天气晴和的时候,冬天也不是很冷。这里是一块待开垦的处女地。新兴工业特别是具有污染的企业几乎没有,因此空气格外清新,铁路没有修建之前,从省城到这里要坐两天的汽车,而且还极不安全,在长达七、八百公里的公路中,要翻越两座海拔两千多米路况极差的大山。是铁路给这块神奇的土地带来了福音。
还不到上班时间,曹琳就来到办公室。她决定抛开其他所有事情,静下心来专门考虑二下云阳的事。云阳方面已经有三封来自不同企业的举报信,而且内容都大同小异:反映车皮问题和乱收费的事。有一个货主在来信中沉痛的说:他将在发完他自己最后一个车皮之后,发誓永远不到云阳来办理货运业务,宁愿多跑几十里宁愿增加运输成本也要选择一个服务良好的不再受气的车站。几封举报信都提到一个叫杨姐的人,可杨姐叫什么名字,没有点出来。
曹琳的心无法冷静下来,她索性推开稿纸,重新翻出他从云阳回来后刚收到的举报信。
信是云阳化工厂写来的,署名为:“云阳化工厂的部分职工”。应该属于匿名举报信的范围,对于这类不具真实的地址和姓名的举报信件,纪委完全可以转批给基层站、段纪委办理,但是信中反映的内容是深刻而具体的,她曹琳假如没到过云阳,或者说到了云阳而没有亲历那天货场上的事,招待所里看到、听到的东西,她也有理由怀疑这封举报信上所说的情景是否有捏造或至少有夸大之嫌。然而那天的经历留在她脑海里的印象太深刻了,几天来一直挥之不去。她在向李楚汇报时,连李楚也震怒了。李楚怒容满面甚至骂人的情景,曹琳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信的开头,字迹还算工整,可是看着看着,笔迹就有些很难辨认了,显然是提笔写信的人情绪越来越激愤,曹琳似乎看到了写信的人握笔的手在颤抖........
曹琳几乎是在控制住情绪的情况下看完信的,看完信后,她的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奇怪的是,信上没有提到给卢宁赞助的事。
“曹*,这么早就起来了”!曹琳抬头一看是郑玄,就连忙招呼他进办公室,她把刚成立专案小组的决定告诉了他,请他做好二下云阳的准备,郑玄心中充满疑惑:“我们不是刚去云阳吗?11.24专案组是什么意思”?曹琳见郑玄不解,就把面前的举报信推给郑玄,郑玄拿过来一看,只见在信的第一页有李楚的批示:一个行将*的企业的呼声,下面又批上:这封信透露了一个危险的信号,铁路的声誉正在这帮人的手里慢慢丧失,说不定铁路将重蹈云阳化工厂的覆辙,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与其到那时我们低声下气的求别人求助于市场,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整顿队伍以迎接挑战。
“小郑,你先拿去仔细看一下,还有老周也看一看,回过头来我们再研究怎么办的问题”。曹琳对郑玄说。
“好吧”。
等郑玄离开办公室,曹琳重新挪过稿纸,提起笔开始写调查提纲。
曹琳拟了一个调查提纲,仔细一看,突然发现思路存在缺陷,她想她们调查的对象不是头脑简单的弱智儿,假如他们对自己的全部违法违纪行为拒绝交代,都缄默不语怎么办?一问三不知在纪检案件查处过程中经常遇到的尴尬场面,一概否认或什么都不记得,也让调查人员束手无策,她不能要求被调查对象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那些违纪者们不可能傻到会把自己酿造的苦酒往自己嘴里灌的程度。违纪和犯罪的本质是什么?纪律和法律的区别在那里?曹琳在大学教科书里就有了理论的答案。但是挪到现时生活中来,面对一个个闯进她人生轨迹上来的那些“违纪者”,他还是觉得书本上的知识缺了什么。
云阳化工厂部分职工的信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们明知给杨姐的辛苦费是违法的,也就是说他们认识到辛苦费类似行贿因而在被禁止之列。可他还是想让这个恶的东西在他们生存轨迹上发挥一点作用。于是恶的东西被他们生存的需要取而代之。送辛苦费的和收辛苦费的双方都为自己寻找一块遮羞布,把不合法不合理的东西在双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状态下悄悄进行。
信是反映金月车务段问题的。一般情况下,转给金月车务段纪委查处即可。可是举报信里又涉及到分局干部,曹琳举棋不定。想了想,她觉得该向李楚汇报一下。
曹琳敲开李楚的办公室,对李楚说:“我有个建议;这么多反映金月车务段车皮问题的信件,是不是请他们段纪委陆*出面了解一下情况。直到需要由分局纪委介入时,我们才着手调查。”
李楚想了想,觉得曹琳的话时有道理的。于是对曹琳说:“好吧,我找老陆通个气。”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拿起电话一听是刘刚打来的,他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找刘刚谈谈。她向李楚通报一声,就关上办公室的门朝检察院走去。
快到检察院大门,曹玲突然见到分局工会办公室副主任卢梅走出大门,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她知道:卢梅一直在暗恋刘刚。她同时知道:刘刚不喜欢卢梅。据说由于想天天见到刘刚,才通过她老爸卢宁的关系从三江医院办公室调到分局来的。刘刚不是说他早就和卢梅断绝了关系吗?怎么.......
“你往那里走”?刘刚在办公室门口见曹琳走过了还在不停地往前走。曹琳听到刘刚的声音。猛然间收住脚步:“呀,是你”!刘刚说:“你没神经病吧”!
曹琳进了刘刚的办公室,平静的问:“卢梅来过?”
“对。你见到她了?”
“我在大门外看到了她。不过,她没有看见我。”
“哎,我拿她真是没办法。怎么说都不行,油盐不进。”
曹玲看着满脸愁容的刘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好啦,不说她。坐吧。”刘刚给曹玲倒了一杯水。“有什么事吗?”
卢梅的出现,打断了曹玲的思路,她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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