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霍恩把他那辆豆荚形状的小车停在姑婆们家门前的车道上,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好像他觉得那一大丛一大丛怒放的杜鹃对他有性命攸关的影响似的。老太太们没有一块体面的草坪,而是有三个挤满红的、白的杜鹃的花坛,从人行道开始,一路往后狂奔,一直到了她们那栋没有上漆的、巍峨壮观的房子最犄角旮旯的地方。两位姑婆在前廊上,一站一坐。
“我们的宝贝儿来啦!”他贝西姑婆吟诵的腔调是为了让另外一位听得见,虽然她们只相隔两英尺,不过那一位耳朵已经聋了。隔壁院子一个盘腿坐在树下读书的姑娘回过头来。她扬起戴着眼镜的脸,看了看卡尔霍恩,随后把注意力——这动作之间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傻笑——转回了书上。他板起面孔无动于衷地上了前廊,走完与他的姑婆们相处的前奏。她们会把他在杜鹃花节的时候自愿来到鹧鸪镇视为他性格有所改善的信号。
她们都是方下巴老太太,看起来跟装着木制假牙的乔治·华盛顿似的。她们穿着黑色的正装,前胸有一大片褶裥饰纹,满头的白发梳在脑后。每个人都抱了他一遍后,他四肢无力地瘫倒在摇椅上,冲她们露出了绵羊一般羞怯的笑容。他之所以在这里,只是因为辛莱顿引发了他的想象,不过在电话里他对贝西姑婆讲的是他要来欢度节日。
聋的那位玛蒂姑婆大声地嚷嚷:“要是见到你对节日庆典有兴趣,你曾祖父会很高兴的,卡尔霍恩。这个节日是他发起的,你是知道的。”
“好啦,”男孩吼了回去,“这回,你们又有什么小小的意外惊喜?”
十天以前节日还没开始的时候,一个名叫辛莱顿的男人在县政府法院前的草坪上被模拟法庭审判,因为他不愿意买杜鹃花节的徽章。庭审的过程中,他被锁在两截树桩之间,判决的时候他同一只山羊一起被锁在“牢房”里,那头山羊刚刚因为同样的罪名被审判、判决了。而“牢房”是国际青年商会的会员专门为了这个场合借来的户外厕所。十天后,辛莱顿出现在县政府走廊上的一扇边门前,带了把无声自动手枪,枪击了五位坐在那儿的要人,还误射了人群中的一个路人。无辜挨枪的是市长的替死鬼,市长那当口恰好弯下腰去拽鞋舌了。
“一桩悲惨事件,”玛蒂姑婆说,“有损节日的精神。”
他听到隔壁那片草坪上的姑娘砰地合上了书。她的脑袋从树篱处上升,进入了他的视线——脖子前倾,一张表情激烈的小脸,在走开以前她飞快地收敛了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没什么损失啊,”他说道,“我经过镇子的时候,看到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所有旗子都挂起来了。鹧鸪镇,”他喊道,“将会埋葬死者,然而一分钱也不会少赚。”讲这段话的时候,那姑娘家的前门砰一声响。
他的贝西姑婆刚才回屋去了,这会儿又捧着个小小的羽毛盒子出来了。“你看起来太像爸爸了。”她说着,把椅子拽得离他近些。
卡尔霍恩兴致索然地打开盒子,盒子在他的膝头上,落了一层铁锈颜色的灰尘。他从里面拿出了曾祖父的微型画像,每一回他来时,她们都要给他看这个。老头子——圆脸,秃顶,凑到一块儿是张平平常常的脸——双手握着一根黑色拐杖的头柄,坐着。他的表情天真而又坚决。大老板,男孩想着,往后缩了缩。“这个坚定不移的杰出人物,会怎么看如今的鹧鸪镇呢?”他讥讽地问道,“六名居民被枪击之后,节日气氛还照样能高涨?”
“爸爸是进步人士,”他的贝西姑婆说,“——是鹧鸪镇有史以来眼光最长远的商人。他要么就是被枪击的名流,要么就是那个处理狂热分子的人。”
男孩不知道这一切他能忍受多久。当地报纸刊登了六名“受害者”的照片,还有一张辛莱顿的照片。辛莱顿的脸是一群人中唯一有个性的面孔。脸庞宽宽的,然而瘦削、荒凉。一只眼睛比另外一只圆。从那只更圆的眼里,卡尔霍恩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冷静,这是个知道自己想要如何,并且愿意为了做自己而承受痛苦的男人。而另一只形状规则的眼睛里潜藏的是某种深思熟虑的轻蔑。不过总体看上去,这男人倍受折磨的面容是被周遭的疯狂终于逼疯了的模样。而另外六张脸则是一模一样的泛泛之辈,和他的曾祖父一样。
“等你大一点啊,你会长得越来越像爸爸,”他的玛蒂姑婆预言道,“你有他那种红润的脸色,表情也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啊。”他生硬地回答说。
“白里透红的脸色,”他的贝西姑婆发出了狂笑,“你也有一点小肚子了。”她说着,拳头往他腹部突然一捶,“我们的宝贝儿今年多大啦?”
“二十三了。”他喃喃地说,想着这整趟拜访不会都是这样,一旦她们开始待他有点粗暴了,她们就会点到为止了。
“你有女朋友了吗?”他的玛蒂姑婆问。
“没有。”他不耐烦地回答,“我想,”他继续说了下去,“这里的人都认为辛莱顿就是个精神病,对吧?”
“是啊,”他的贝西姑婆回答,“——异常。他从来都和环境不融洽。他和我们这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处境恶劣。”男孩说。虽说他的眼睛并没有大小失调,不过脸庞和辛莱顿一样是宽宽的。然而他们真正的相像之处是内在。
“既然他有精神病,那么他不用负责了啊。”他的贝西姑婆说。
男孩的眼睛亮了。他往前坐了坐,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老太太。“那么是什么?”他问道,“真正的罪是什么?”
“爸爸三十岁的时候,脑袋跟婴儿的一样光滑,”她说,“你最好赶紧给自己找个女朋友。哈哈。你现在替自己打算了没有啊?”
他伸进口袋,摸出烟斗和一袋烟草。你就是没法问她们有深度的问题。她们都是圣公会低教教派[1]的好信徒,然而她们的道德空想是非不分。“我觉得我应该写作。”他说着,开始往烟斗里装烟叶。
“好吧,”他的贝西姑婆说,“不错不错。也许你会成另一个玛格丽特·米歇尔[2]呢。”
“我希望你能给我们公平的说法。”玛蒂姑婆嚷嚷道,“几乎没人做到了公正呢。”
“成成,我会公平地对待你们的。”他严肃地说,“我在写一篇……”他住了嘴,把烟斗放到嘴里往后一坐。和她们说简直是荒唐。他摘下烟斗说,“好啦,说得够多了。女士们不会感兴趣的啦。”
他的贝西姑婆意味深长地歪着脑袋。“卡尔霍恩,”她说道,“我们不想对你失望。”她们定睛看着他,好似她们突然想到,也许她们一直在爱抚的宠物结果到最后是一条毒蛇。
“你们必晓得真理,”男孩带着最狂热的表情说道,“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3]
他引用《圣经》的话看起来让她们打消了疑虑。“他是不是挺可爱?”他的玛蒂姑婆问道,“还抽着小烟管儿?”
“男孩子,你最好还是找个女朋友。”他的贝西姑婆说。
几分钟后他逃离她们身边,拿着包上了楼,而后又下来准备出去专注研究自己的素材。他的本意是下午就辛莱顿对人们进行采访。他希望写些东西为这个疯子辩护,他希望写出来的东西减轻他自己的罪恶,因为在辛莱顿纯粹的光芒照耀下,他的双重人格、他的阴影落在他的面前,比以往显得更加阴暗。
今年夏天的三个月,他与父母住在一起,卖空调、船、冰箱,这样余下的九个月他才能轻松地满足生活所需,让他真实的自我——反叛艺术家的神秘自我——得以诞生。这九个月他生活在城市的另一头,在一座没有暖气没有电梯的公寓大楼里和另外两个无所事事的男孩住在一起。然而对这个夏天的罪恶感一直追随他到了冬天。这是现实:即使夏天他没有狂热地投身于销售,他也吃得上饭。
当他对父母解释说他鄙视他们的价值观时,他们互相望了望,确认的眼神好似他们早就看出来了,一直在等着这话。他父亲答应给他一小笔钱负担公寓。他为着自己要独立的缘故拒绝了,不过在他自己内心深处,他知道并非是因为独立而是他喜欢销售。面对顾客,他就能忘记自我;他的脸就开始闪亮,开始流汗,一切错综复杂的念头都不见了;某种强烈的动力支配着他,这力量的强大堪比酒精或者女人对一些男人的吸引力;而且他非常擅长销售,他是那么杰出。公司为了表彰他,发给他一张卷轴式业绩奖状。他在“业绩”二字上打了引号,以便他和朋友们拿卷轴当靶子扔飞镖。
当他在报纸上看到辛莱顿的照片时,那张面孔便开始点燃了他的想象力,如同一枚批判黑暗的解放之星。第二天一早,他给姑婆们打电话叫她们等他来,他驱车一百五十英里来到鹧鸪镇,花了将近四个小时。
他从屋子出去的路上,贝西姑婆叫住了他,说:“六点钟回来,小羊羔。我们替你准备了个甜蜜蜜的惊喜喔。”
“米饭布丁吧?”他问。她们的厨艺糟透了。
“远远比这甜喔。”老太太转转眼珠说。他赶紧溜了。
隔壁的姑娘拿着书回到了草坪上。他怀疑自己也许认识她。他小的时候来这里,姑婆们总是把隔壁的怪胎小孩领来和他玩——有一回是个穿着女童子军装的胖白 痴,还有一回是个近视眼的男孩,他会背诵《圣经》诗篇,还有一个几乎长成了正方形的女孩,她打得他眼圈发青就走了。他要感谢上帝他现在长大了,姑婆们再也不敢替他安排时间了。他经过的时候,女孩没有抬起眼睛来,他也没说话。
一上人行道,他便被杜鹃花的丰盈打动了。它们像一道道彩色的波浪从草坪冲洗而过,往屋子白色的前墙奔流而去,粉红和深红的花簇,雪白和神奇的、接近紫色的花簇,以及热烈发红的橙色花团。色彩之丰富让他怀着内心的喜悦,几乎屏住了呼吸。苔藓从老树上垂了下来。宅子是那种最如诗入画的败落老屋,还是南北战争之前的。这房屋之腐朽,要是用他曾祖父流传至今并成为小镇座右铭的话来讲就是:美能生钱。
他姑婆们的住处距离商业区相隔五幢楼的街区。他快步走过去,几分钟就到商业区的一角。一派光秃秃的景象,东倒西歪的县政府大楼是这一带的中心。太阳光猛烈地照在随处停放的汽车顶上。各种各样的旗帜,有国家的、有州的、有南部联盟的,在每个角落的街灯上轻舞飘扬。人们四处转悠。在姑婆们住的那条有树荫遮蔽、杜鹃花开得最为艳丽的街上,他统共没遇到三个人,而这里全是人,人们热切地望着商店橱窗里可怜巴巴的展示品,心存敬畏地慢慢走过县政府的前廊,那个曾经鲜血四溅的地点。
他想知道这些人之中有没有哪一个或许能想到,他来这里的原因和他们一样。他想这么开始:就以苏格拉底的方式在大街上讨论这六名死者真正的罪孽,不过当他环顾四周,却看不出来有谁像是有能力对真正的意义感兴趣的。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一家光线晦暗的杂货店,屋里有一股酸溜溜的香草味道。
他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要了一杯酸橙汽水。那个准备饮料的男孩有两道精心修剪的红色鬓角,衬衫的前胸别着一枚杜鹃花节的徽章——就是辛莱顿拒不肯买的徽章。卡尔霍恩的眼神立刻落在了上面。“我看到你给上帝付了份子钱。”他说。
男孩看上去并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徽章,”卡尔霍恩解释说,“这个章。”
男孩低头看了看,再抬头看卡尔霍恩。他把饮料放在柜台上,继续看着他,好似他服侍的是一个好玩的残疾人似的。
“你享受这种节日精神吗?”卡尔霍恩问。
“所有的一切吗?”男孩问道。
“那些大事件,”卡尔霍恩回答说,“我想是从六个人死开始的吧。”
“是的,”男孩回答,“死了六个。我自己就认识四个。”
“那么荣耀你也有一份。”卡尔霍恩说道,突然感觉到外面的街道忽然安静了。他的目光转向门口,看到了一辆灵车经过,后头跟着一队缓缓行驶的车辆。
“这个男人自己的葬礼,”男孩庄严地说,“那五个本来就要挨枪的昨天一起办了,是一场盛大的典礼。他那时候还没有死,就错过了。”
“他们的双手既沾了罪恶的血,也沾了无辜的血。”卡尔霍恩说着,凝望那个男孩。
“没有别人,”男孩回答说,“是一个人*。一个叫辛莱顿的男人。他精神不正常。”
“辛莱顿只是个工具,”卡尔霍恩说,“鹧鸪镇是有罪的。”他一口气喝完了,放下杯子。
男孩看着他的神情,像是他发了疯。“鹧鸪镇没有开枪*人。”他被激怒的语气相当刺耳。
卡尔霍恩把钱放在柜台上,走了。最后一辆车在街道尽头拐了弯。他想街上没热闹可看了,显然大家都赶去看葬礼了。离他有两扇门的地方,一个老头从五金商店探出身来,看着街道游行队伍消失的地点。卡尔霍恩迫切地想要找人聊一聊,他踌躇地走过去。“我想这是最后一场葬礼吧。”他说道。
老头子伸出一只手来放在耳后。
“那个无辜的人的葬礼。”卡尔霍恩嚷嚷道,朝街的那一边点点头。
老头子引人注目地挖着鼻孔,表情并不亲切,“就这颗子弹打对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刺耳。“比勒是个废物。那时候他喝醉了。”
男孩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么我猜那五个人是英雄喽?”他狡猾地暗示说。
“好人,”老头子说,“死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们办了一场英雄的葬礼——五个人合办一场大型葬礼。比勒家的人催殡仪馆的人把比勒安排进去,不过大家都看见了,比勒没做到。如果实现了,是真可耻。”
上帝啊,男孩想。
“辛莱顿做的唯一好事儿就是帮大家摆脱比勒,”老头子继续说,“现在,得有人帮我们摆脱辛莱顿了。他去昆西了,过得挺适意,躺在不花钱的凉爽被窝里,吃掉你我缴的税钱。他们本该当场击毙他。”
这太可怕了,卡尔霍恩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把他养在那儿,他们该收他的寄宿费。”老头子说。
男孩轻蔑地瞄了老头子一眼,走了。他过街去了县政府广场,绕了个古怪的圈子就是为了能尽快尽可能地离那个老傻瓜远一点。树底下散放着长凳。他找到个没人的坐下来。县政府台阶的那边,几个观光客正站在那儿赞叹那间关辛莱顿和羊的“牢房”。他朋友的悲凉处境突然让他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被推进了厕所,挂锁嗒一声,锁了。从深深腐蚀的木头缝隙间,他看着那些傻瓜在外头狂笑、雀跃。山羊发出猥亵的声响,他看到自己被困在社区精神之中。
“六个人在这里被枪打死了。”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古怪的声音,像是压着嗓子说的。
男孩跳了起来。
一个白人小女孩,舌头卷着可口可乐的瓶口,正坐在他脚边一块沙地上,用一种超然的眼神瞅着他。她眼睛的绿色和瓶子是一样的。她光着脚丫子,有一头顺直的白头发。她的舌头从瓶口缩了回去,发出爆破似的声响。“一个坏人*。”
男孩感觉到因为孩子的确凿无疑,他的挫败感随之而来。“不是,”他回答说,“他不是坏人。”
那孩子舌头又伸进了瓶口,再安静地缩了回来,眼睛盯着他。
“大家都对他不好,”他解释说,“他们对他很坏。他们都很残忍。要是别人对你很残忍,你会怎么样?”
“毙了他们。”她说。
“得,他也是这么做的。”卡尔霍恩皱着眉头说。
她照样坐在那儿,目光并没有离开他。她的眼神也许就是鹧鸪镇那毫无深度的目光。
“你们这些人迫害他,到最后逼得他发了疯,”男孩说,“他不想买徽章。这是什么罪?他在这里是个局外人,你们不能忍受的是这个。人类的基本权利之一。”他说着,深深地看着这孩子清澈的目光,“就是不愿意像个傻瓜的权利。和别人不一样的权利,”他嘶哑地说,“我的上帝哪。成为你自己的权利。”
她的眼神并没有离开他,她抬起了一只脚,搁在自己的膝头。
“他是个坏透了的人。”她说。
卡尔霍恩站起来走开,眼睛注视着前方。愤怒席卷了他,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从他眼睛看出去,周围一切都不甚清晰了。两个女中学生穿着亮丽的夹克和裙子跳到他面前,厉声高叫:“今天晚上选美比赛,买张票吧,看看谁能当选鹧鸪镇的杜鹃花小姐!”他一个急转站到了路边,甚至都没看她们一眼。她们咯咯的笑声一直跟着他,一直到他过了县政府大楼,到了后面的街区。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接下来去哪里。他眼前有一家理发店,那里空荡荡的而且凉爽。片刻后他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理发师一个人,他从正在看的报纸上抬起头。卡尔霍恩说要剪头发,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理发师高高瘦瘦的,眼睛的颜色看起来像是以前要更深一些,现在褪了色。他看着像是个不太受得了自己的人。他给男孩戴了围兜,站在那儿瞅着他的圆脑袋,好像这是个南瓜,而他在思量如何切开似的。接着他飞速地转了下椅子,让卡尔霍恩面对镜子。他看见的是这么一个形象,圆圆的脸庞,寻常不过的面孔,看起来相当无辜。男孩的脸色变激动了。“你和他们其他人一样是吃下水的?”他挑衅地问。
“什么?”理发师问。
“这里的部落仪式有没有给理发店带点生意来啊?这所有的事儿,所有这些事儿。”他不耐烦地说。
“哦,”理发师回答说,“去年这里来了一千人,今年看起来更多——因为,”他说道,“那场悲剧。”
“那场悲剧。”男孩重复了一遍,闭紧嘴。
“枪*了六个人。”理发师说。
“那场悲剧,”男孩说道,“别的悲剧又如何呢——有个人被一群白 痴迫害,被逼到枪*了六个人呢?”
“哦,他。”理发师回答。
“辛莱顿,”男孩说,“他是你的顾客吗?”
理发师开始剪头发了。听到这个名字时,有种受污辱的古怪神情在他的脸上浮现。“今天晚上有选美比赛。”他说,“明天晚上有乐队的音乐会。礼拜四下午有一场大规模游行……”
“辛莱顿这人,你认识还是不认识?”卡尔霍恩打断了他。
“熟得很。”理发师说完,闭上了嘴。
一阵战栗从他的身体贯穿而过,男孩意识到也许辛莱顿曾经坐过他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他拼命地在他镜中的脸上,寻找与那个男人隐秘的相似之处。渐渐地他看见它浮现出来,他激动的情绪将隐秘的讯息带到了明处。“他是你的客人吗?”他问道,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他和我是姻亲。”理发师生气地说,“不过他从没来过。他一毛不拔,怎么能来剪头?他自己剪。”
“一个不可原谅的罪行。”卡尔霍恩高声回答。
“他的远房堂哥娶了我的小姨子,”理发师说,“不过他在这条街上从来不认识我。我经过他时,像你我这么近的时候,他会径直而去。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好像他在跟踪臭虫似的。”
“全神贯注,”男孩低声说,“毋庸置疑他根本不知道你在街上。”
“他知道,”理发师说着,嘴巴不悦地一撇,“他知道的。我是剪头发的,他是剪优惠券的,就是这样。我剪头发,”他再次说道,似乎在他的耳朵听来,这句话有着格外动听的音律。“他剪优惠券。”
典型的穷人心理,卡尔霍恩想。“辛莱顿家从前有钱吗?”
“他也只能算半个辛莱顿,”理发师讲道,“辛莱顿家人说他家没有这号人。辛莱顿家有个姑娘,去度了九个月的假,回来就有了他。大家全死光了,钱就留给他了。没人知道他的另一半血统算谁的,我猜吧,是外国的。”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我开始有点概念了。”卡尔霍恩说。
“他现在再也不用剪优惠券了。”理发师说。
“是的,”卡尔霍恩说着,声音提高了,“他现在正在忍受痛苦。他是个替罪羊。他承担了整个社区的罪恶,因为别人的罪孽而牺牲了。”
理发师顿了顿,嘴巴微微张开。片刻之后他以更为郑重的腔调说道:“神父,你弄错了。他不去教堂的。”
男孩涨红了脸。“我也不去教堂。”他说。
理发师似乎又顿了一顿。他不太确定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剪刀。
“他是个个人主义者,”卡尔霍恩说,“一个不让自己被压制进比自己低劣的人的模子里,不墨守成规的人。他是有深度的人,却生活在一群滑稽可笑的人中间,他们最终把他逼疯了,他的暴力就朝他们释放了。看看,”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都没审判他,直接把他送到昆西去了。为什么呢?因为,”他说道,“审判将会暴露他无辜的本质,揭露社区的真正罪恶。”
理发师的脸色亮了。“你是律师,对吧?”他问。
“不是,”男孩愠怒地说,“我是作家。”
“喔喔喔,”理发师嘟嘟囔囔说,“我就知道肯定是类似这种人。”一会儿,他又问,“你写什么啊?”
“他没结过婚吗?”卡尔霍恩粗鲁地继续问,“他一个人住乡下辛莱顿家的房子?”
“要我说吧,”理发师说,“就算房子倒掉了,他也不肯花一分钱来修修。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总算是一件他永远得买单的事儿了。”他说着,双颊发出暧昧的响声。
“你老花这种钱,所以你知道。”男孩说着,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对这个心怀偏见的人的厌恶之情。
“拉倒吧,”理发师回答,“这不过是常识。我是个剪头发的。”他说,“不过起码我没有活得像头公猪,我屋子里有水管,还有台冰箱能把冰块往我老婆手里吐。”
“他不是个物质的人,”卡尔霍恩说,“对他而言有些事儿比水管更重要。譬如独立。”
“哈哈,”理发师嗤之以鼻,“他没这么独立。有一回闪电差点劈了他,那些看到的人都说真该看看他逃跑的样子啊,脱得光光的,好像成群的蜜蜂嗡嗡地在他的裤子里飞似的。他们都快笑死了。”他发出了像鬣狗似的笑声,还拍打着膝盖。
“真可恶。”男孩小声说。
“还有一回,”理发师继续说,“有人去他那儿,往他井里放了只死猫。有些人总是会做这类事情,就想看看他们能不能让他花点钱。另外有一回……”
卡尔霍恩开始奋力挣脱他的围裙,好像那是把他困住的网似的。刚一甩脱,他就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美元扔在受惊的理发师的搁板上。随后往门口走,把门砰的一甩把一切都关在身后,结束了对这地方的审判。
他是走路回姑婆家的,然而这并没能让他平静下来。落日令杜鹃花的色彩愈发深邃,树叶犹如庇护似的笼罩着老宅子,沙沙作响。这里的人没有谁会想到辛莱顿,而他在昆西躺在污秽不堪的病房里一张小床上。男孩这会儿算是对他无辜的暴力有了具体的感受。他想给这个男人所遭遇的一切一个公正的说法,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篇简单的文章。他得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不能光说说而已,他要呈现出最主要的不公正是如何发生的。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让他走过了姑婆家有四扇门的距离,只好再转身回去。
他的贝西姑婆在门口迎向他,把他拖到了走廊上。“告诉过你嘛,我们有个甜蜜的惊喜要给你!”她说着,拽着他的胳膊进了客厅。
沙发上坐了个身材修长的姑娘,穿着柠檬绿的连衣裙。“你还记得玛莉·伊莉莎白吧。”他的玛蒂姑婆说,“有一回你在这里的时候,带去看电影的那个可爱的小把戏。”他愤懑地认了出来,就是那个在树下看书的姑娘。“玛莉·伊莉莎白在家过春假,”玛蒂姑婆说,“玛莉·伊莉莎白是位真正的学者,对吧,玛莉·伊莉莎白?”
玛莉·伊莉莎白皱起了眉头,表示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真正的学者。她打量他的眼神清楚地告诉他,她并不比他更喜欢这种场合。
他的玛蒂姑婆抓着拐杖,开始从椅子上抬起身体,“我们早点吃晚饭。”另一位姑婆说:“因为玛莉·伊莉莎白要带你去选美比赛,七点就开始了。”
“太棒了。”他说话的语气对她们是没用的,但他希望对玛莉·伊莉莎白能有用。
整顿饭他完全无视那姑娘。他机智地应答他的姑婆们,对话里的愤世嫉俗显而易见,然而她们并没有足够的明辨,不明白他话里的含沙射影,反而像白 痴似的对他说的每句话都笑。有两次她们叫他“小羊羔”,姑娘就开始傻笑。除此之外她一点高兴的表现也没有。她眼镜后头的圆脸还有孩子气。迟钝,卡尔霍恩想。
晚饭结束了,在去选美比赛的路上,他们仍然什么话也不跟对方说。这姑娘要比他高几英寸,她走在他稍稍前头一点,看起来像是打算半路上把他丢掉,但是过了两个街区后,她突然停下脚步,开始在她随身带的草绿色大包里摸索,她从包里拿出一支铅笔来,咬在了牙齿之间,继续找。有一分钟的样子,她从包底下拿出两张票来,还有一本速记便笺本。拿出来之后她合上包,继续走。
“你还要记笔记?”卡尔霍恩询问的语气充满了讥笑。
女孩往四处看看,好像要辨别有谁说话了。“对。”她回答,“我要记笔记。”
“你喜欢这种东西?”卡尔霍恩还是同样的腔调,“你很喜欢?”
“令我作呕,”她回答,“我要以文学上的临门一脚飞快地让它玩儿完。”
男孩茫然地看着她。
“你乐在其中,不要受我影响。”她说,“不过,这整个地方都是个错误,烂到了心,”她的声音有种愤怒的不屑,“他们强奸了杜鹃花!”
卡尔霍恩大吃一惊。稍事片刻,他恢复了常态。“得出这么个结论不需要什么伟大心灵,”他傲慢地说,“要找到一条超越的道路,是需要洞察力的。”
“你是说一种表达形式。”
“是一个意思。”他回答。
接下来的两个街区,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不过两人看起来都被震撼了。县政府大楼出现在视野中时,他们过街走过去。玛莉·伊莉莎白随手把票塞给了站在入口处的男孩。广场上其他地方都拉起了绳子,形成了这个入口。人群已经开始在里面的草地上聚集了。
“你记笔记的时候,我们就站在这儿?”卡尔霍恩问。
女孩停下了脚步,看着他。“听着,小羊羔,”她说,“高兴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要上楼去我爸的办公室工作去。你可以留在楼下,要是你愿意的话,帮着选杜鹃花小姐吧。”
“我要跟你去。”他控制住自己,回答说,“我要看看一个伟大的女作家会怎么记笔记。”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她回答。
他跟着她上了县政府的台阶,穿过了边门。他如此之恼羞成怒,竟没能发觉自己经过的正是辛莱顿站着开枪的边门。他们走过像牲口棚一样空荡荡的过道,静悄悄地上了一段烟渍斑斑的台阶,到了另外一个牲口棚般的过道。玛莉·伊莉莎白又在草绿色的包里找钥匙,随后打开了她爸爸办公室的门。他们进了一间老式的大房间,里面摆着一排排的法律书籍。女孩从靠墙的一边拉了两把椅子放到窗口以便俯瞰前廊,那样子像把他当成了废物。之后她坐下来看着外头,似乎立刻就被下面的景象吸引住了。
卡尔霍恩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令她恼怒的是,他开始上上下下、彻头彻尾地端详她。就这样打量了大概至少有五分钟,她用胳膊肘儿撑在窗台上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没从她身上移开。他盯着她看了这么久,他甚至都担心她的形象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视网膜。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沉默了。“你对辛莱顿有什么看法?”他突然发问。
她抬起头来,一种要看穿他的眼神。“一个救世主的形象。”她说。
男孩震惊了。
“我的意思是就像神话,”她皱着眉头说,“我不是基督徒。”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外面的场景之中。一声号角在下方响起。“十六个穿着游泳衣的姑娘准备出场了。”她拖长了声调慢吞吞地说,“你当然对这个感兴趣啦?”
“听着啊,”卡尔霍恩暴躁地回答道,“把你的脑子洗洗吧,我对这该死的节日以及该死的杜鹃花小姐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来这里是因为对辛莱顿的同情。我要写他。也许是部长篇。”
“我要写非虚构的研究。”姑娘说话的腔调,明显意在虚构没有她的高级。
他们彼此看看,公然表现出严重的嫌恶之情。卡尔霍恩觉得只要他进行足够探究,就能暴露她浅薄的本质。“既然形式不一样,”他说着,再次浮现讥讽的笑容,“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我们的发现。”
“非常简单,”女孩说道,“他就是个替罪羊。鹧鸪镇快活地纵情声色,选着杜鹃花小姐,但辛莱顿在昆西受罪。他在赎……”
“我不是说你有什么抽象发现,”男孩说,“我是说具体发现。你见过他吗?他长什么样?小说家对狭隘的抽象概念不感兴趣——特别是抽象概念太明显的时候。他……”
“你写过多少小说了啊?”她问。
“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他冷静地回答,“你见过他吗?”
“没有,”她回答,“对我来说没必要。他长什么样没区别——不管他的眼睛是褐色的还是蓝色的——对思想家来说这不是问题。”
“你也许,”他回答说,“害怕见他吧。小说家从来不害怕看见真实对象。”
“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不会害怕见他,”女孩生气地说,“但他的眼睛是褐色的还是蓝色的,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
“不仅如此,”卡尔霍恩说,“不仅仅是蓝眼睛还是褐色眼睛的问题。亲眼见到他也许能丰富你的理论。我的意思不是说发现他眼睛的颜色。我的意思是,你现有的存在与他的人格发生碰撞。人格的奥秘。”他说道,“这才是吸引艺术家的东西。生命从来不会遵从抽象概念。”
“那么,是什么妨碍你去看他一眼呢?”她回答道,“你问我他长什么样子干吗呢?你自己去看啊。”
这些词语落在他脑袋上,就像一袋石头。片刻之后,他反问道:“你自己去看,去哪里看呢?”
“昆西,”她说,“否则你以为在哪里呢?”
“他们不会让我见他的。”他说。这个建议吓坏了他,出于某些原因他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话难以置信地深深打击了他。
“要是你说你是他亲戚的话,他们会让你见的。”她回答,“离这儿也就二十英里的路,到底什么妨碍你了?”
他本打算说“我不是他亲戚。”不过他闭上了嘴,因为自己濒于背叛边缘而激愤地涨红了脸。他们是精神上的亲戚。
“去看看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还是褐色的,让你自己老一套的存在……”
“我接受,”他回答,“要是我去,你也和我一起去?既然你不怕见他。”
姑娘脸色发白。“你不会去的。”她说,“你不打算去看那个老套的存在……”
“我要去的。”他说着,看出来这是让她闭嘴的机会,“要是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的话,早上九点你可以去我姑婆家。不过我怀疑,”他补充说,“能不能在姑婆家见到你啊。”
她修长的脖子往前探,注视着他。“嗯,会的,你会见到的,”她说,“你会在那里见到我的。”
她的注意力转回了窗外,而卡尔霍恩什么也没看。他们两人都如同突然沉浸在了沉重的个人问题之中。嘶哑的欢呼声从外头断断续续地传来。每隔几分钟,就响起音乐声、鼓掌声,然而这两人都没有注意,也没有留心对方。最后女孩离开了窗户,说:“要是你有大概的想法了,咱们就走吧。我想回家看书了。”
“大概的想法我来以前就有。”卡尔霍恩回答。
他看见她朝她家的门口走去,与她分手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精神高涨到眩晕,随即便崩塌了。他知道要是他独自一人的话,永远也不会想出去看辛莱顿的主意。这将会是一段痛苦的经历,然而也许能成为他的救赎。亲眼目睹处境悲惨的辛莱顿,也许能使他足够痛快地将他渔利的天性一劳永逸地拔除。他唯一证明了自己确实擅长的,就是销售;然而他相信,要是人人能忍受痛苦并且有所收获的话,人人生来都是艺术家。至于那个姑娘,他怀疑见辛莱顿对她有没有用。她有的是聪明孩子特有的毛病,古怪的、招人讨厌的狂热——全是大脑,没有感情。
他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断断续续地梦到辛莱顿。有个片刻他梦到自己开车去昆西卖给辛莱顿一台冰箱。清晨醒来的时候,一场细雨正在漫不经心地滴落。他转过头去,望着灰色的窗格子。他已经忘记自己都梦到些什么,然而他觉得大抵是不太愉快的梦境。女孩扁平的脸在他的眼前浮现。他想到了昆西,看到了一排接一排的红色低矮建筑,头发蓬乱的脑袋从一个个封了横条的窗口探出来。他努力集中精神想想辛莱顿,但他的理智却被这个想法惊退了。他不想去昆西。他还记得自己要写一本长篇小说。他想写长篇小说的*一夜之间全面败退,像只泄了气的轮胎。
就在他躺床上的时候,蒙蒙小雨变成了持续的瓢泼大雨。也许下雨女孩就不来了,或者至少她可能以为她可以拿雨当借口。他决心等到九点钟,要是她那时还不来,他就离开。他不是去昆西,而是回家。以后哪天再去昆西也许好一些,也许等到辛莱顿能对人们报以盛情的时候。他起来给女孩写了张便条,打算留给他的姑婆们,说他估计她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做了决定,她无法应对这样的经历。这是一张非常简洁的便条,他的结尾是:“你热诚的。”
还差五分钟九点的时候,她到了,站在他姑婆的走廊里滴着水,淡蓝色塑料雨衣把她裹成了一根管子,只露出了一张脸。她拿着个湿淋淋的纸袋子,大嘴拧成了一个不那么确定的笑容。过了一夜,她明显地失去了一些自信。
卡尔霍恩勉强做到了礼貌。他的姑婆们以为有一场冒雨进行的浪漫远足,在门外吻了吻他,白 痴一样站在门廊上挥着她们的小手帕,一直到他和玛莉·伊莉莎白上车出发。
在小车里,这姑娘块头嫌大。她始终挪动来挪动去,在雨衣里扭动。“雨水把杜鹃花打下来啦。”她以一种颇为自然的调门儿说。
卡尔霍恩没礼貌地保持沉默。他打算努力把她从他的意识层面抹掉,以便他在原处重建辛莱顿的形象。他彻底地失去了辛莱顿。灰色的雨水一片一片地往下落。等他们到达公路的时候,田野远处的树林在他们的眼里只留了一缕淡淡的线条。女孩始终往前俯着身体,眼睛眯成了缝,注视模糊的挡风玻璃。“要是有卡车从这里出来,”她说着,发出了笨拙的笑声,“我们就一了百了了。”
卡尔霍恩停了车。“我很愿意送你回去,自己一个人去。”
“我必须去,”她粗着嗓子说,看着他,“我必须得见他,”在眼镜后头,她的眼睛显得比平常时候大了,很可能泛着泪水。“我必须面对。”她说。
他粗暴地再一次发动汽车。
“你必须要证明自己能承受,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她说道,“你必须要与他共同经历。我整夜都在这么想。”
“能带给你的是,”卡尔霍恩喃喃地说,“对生命的看法更加平衡。”
“太私人了,”她回答,“你不会理解的。”她掉头去看窗外。
卡尔霍恩试着集中精力想辛莱顿,一个特征,再一个特征,他渐渐在心里拼凑他的整张面孔,而每一回差不多就要构建出来的时候,便分崩离析落得一场空。他沉默地开着车,速度蛮勇,好似他打算将路撞出个洞来,看着女孩从挡风玻璃冲出去一样。她时不时地轻轻擤一擤鼻子。大概过了差不多有十五英里,雨水渐渐懈怠,停了下来。在他们的两侧,林木线变成了黑色,清清楚楚,而田野也分外绿油油的。医院的景象只要出现在视线之内,毋庸置疑他们就能看见。
“基督只要忍受三个钟头,”姑娘突然高声说,“然而他要在这个地方度过余生!”
卡尔霍恩看了她一眼赶紧掉过头去。她的脸侧有一条新鲜的、湿漉漉的泪痕。他转开眼睛,惊惧而又愤怒,“要是你受不了的话,”他说,“我还是可以送你回家,我自己再回来就是了。”
“你自己不会回来了,”她说,“我们都快到了,”她擤着鼻子,“我想让他知道有人站在他这边。不管对我有什么影响,我都想要告诉他。”
在愤愤然中,男孩突然想到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他总得有话对辛莱顿说。有这个女人在场,他能说什么呢?她已经把他们的联系碾了个粉碎。“我们是来听的,我希望你能明白,”他脱口而出,“我开这么一段路过来,不是为了听你拿自己的智慧吓唬辛莱顿。我是来听他说的。”
“我们应该带个卡式录音机的!”她嚷嚷道,“这样他讲的话,我们能终生拥有啊!”
“你连最起码的理解力都没有,”卡尔霍恩说,“如果你觉得你应该带着个卡式录音机接近他这样的人。”
“停!”她叫着,朝挡风玻璃靠了过去,“到了!”
卡尔霍恩猛地踩了下刹车,狂热地望出去。
一串几乎无法觉察的低矮建筑竖立着,像是他们右方的山坡浮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似的。
男孩无助地坐在那里,车仿佛是出于自己的心愿,转弯朝入口开去。“昆西州立医院”几个字刻在水泥拱门上,车子轻快地从中穿了进去。
“谁进来都会放弃希望的。”女孩低声说。
他们只好在距大门一百码的地方停车,因为一个胖胖的白帽子护士领着一队病人,这队人拖拖沓沓得像是一群老年小学生似的从他们前面过去。一个牙齿长得参差不齐的女人穿着条纹长裙,戴着黑色羊毛帽,冲他们挥舞拳头。另一个秃顶男人卖力地摇着手。当队伍拖着脚步穿过绿地朝另外一栋楼走去时,有几个人向他们投来了狠毒的目光。
片刻之后车子再次滚动向前。“停到中间那幢楼前面。”玛莉·伊莉莎白指挥说。
“他们不会让咱们见他的。”他咕哝着说。
“要是你和那些事儿有关系的话,是不会。”她回答,“停车,让我下去。我来处理。”她的脸颊干了,说话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他停了车,她下去了。他看着她消失在楼里,带着冷酷的满足感想,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全面成熟的妖怪——错误的智力、错误的感情,外加最大化的效率,一旦全部运行就能炮制出一个直钻牛角尖的主宰型博士。又一队病人路过,有几个对着小车指指点点。卡尔霍恩并没有看,不过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过来,这儿。”他听到护士说。
他看了一眼,轻轻地叫出了声。一张文雅的脸,用一块绿色的手巾裹了一圈,正俯在他的窗口咧着没牙的嘴朝他笑,带着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温情脉脉。
“亲爱的,往前走吧。”护士说。那张面孔缩了回去。
男孩飞快地摇上了车窗,然而心脏猛地一抽。他又看见了锁在树桩之间的痛苦的脸——大小稍许失调的双眼,宽宽的嘴角张开成一副压抑无助的哭相。这个形象只持续了片刻,然而它消失之后,他确定地知道见到辛莱顿将会促成他内心的改变。这趟拜访之后,他之前从来未曾设想过的某种异常的宁静将会归属于他。他闭上眼睛坐了有十分钟,确信启示即将来临,自己要努力做好准备。
忽然车门拉开了。那女孩弯着身子,喘着粗气出现在他旁边。她的脸色发白,拿着两张绿色的许可证,指着上头写的名字:一张是卡尔霍恩·辛莱顿,另一张是玛莉·伊莉莎白·辛莱顿。有一会儿他们端详着纸片,而后看着对方。两个人都露出了确认他们二人都与他同源,彼此的亲近关系亦不可避免的神色。卡尔霍恩大度地伸出了手,她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他在左边五号楼。”她说。
他们把车开到第五幢房子,停了车。这是一幢低矮的红砖房,窗户上装了栅条,除了外墙有黑色的条纹以外,和其他楼看起来很像。从其中一扇窗户伸出了两只手来,手掌向下搭着。玛莉·伊莉莎白拿出她带的纸袋,开始把给辛莱顿的礼物拿出来。她带了一盒糖、一盒烟、三本书——一本当代图书馆出版社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4],一本平装版《大众的反叛》[5],以及一本薄薄的裱糊版豪斯曼[6]。她将糖果和香烟递给卡尔霍恩,自己拿着书下了车。她往前走,然而未到门边的半道上便停下了脚步,用手掩住嘴。“我受不了了。”她小声地说。
“好啦,好啦。”卡尔霍恩友好地说。他把手搁到她背上轻轻地一推,她开始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进了一间铺着污迹斑斑的油地毯的大厅,奇怪的臭味立刻像一位看不见身影的官员一样迎面而来。对着门放了张桌子,桌后坐了个看上去虚弱又疲惫的护士,她的眼珠子迅速地从右转向左,仿佛她终于等到了来自身后的痛击。玛莉·伊莉莎白把两张绿色许可证递给她,女人望着他们*地说:“去那儿等着。”她说话的语气厌倦不堪而又忍辱负重。“他得做准备的。他们本不应该在那里给你们发证。他们在那里,怎么会知道这里那里都出了什么事儿啊,那些医生不管死活,在乎什么啊?要是给我说,那些不合作的,谁也不能见。”
“我们是他的亲戚,”卡尔霍恩说,“我们有正当权利见他。”
护士一甩脑袋,无声地笑了笑,叽叽咕咕地走掉了。
卡尔霍恩的手扶着女孩的背,带着她去了等候室,他们在等候室挨着坐在了一张巨大的黑皮沙发上,与五英尺之外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沙发面面相觑。屋子里没有其他东西,角落里有一张摇摇欲坠快要散架的桌子,上头摆了一只空着的白花瓶。一扇装着栅栏的窗户在他们脚下的地面上投下了一个个压抑的正方形光斑。尽管这地方除了安静,还是安静,然而似乎围绕着他们的是气氛紧张的沉寂。持续的*声从楼的一端传来,微弱得如同猫头鹰颤抖的哀号。而从另一头,他们听到了猛然爆发的洪亮笑声。近到咫尺的时候,一连串不断的单调咒骂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像是机器的节奏。每一个噪声仿佛都是单独存在,与其他的噪声断然隔绝。
这两位坐在一起,像是正在等待他们一生的重大事件——结婚或者猝死。他们看上去像是已经接受了命中注定的融合。同一个刹那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动作,好似逃跑然而已经太晚。重重的脚步声几乎就在门口,那个机械的咒骂声倾盆而下。
两位结实的值班人员走了进来,辛莱顿跟蜘蛛似的夹在他们之间。他的脚高高地抬离了地面,值班人员只好架着他走。正是他在咒骂。他穿着医院那种从后背系住的袍子,脚塞在一双黑色的鞋里,鞋带被抽走了。他的头上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不是那种乡下人戴的毡帽,而是一顶黑色的德比圆顶礼帽,像电影里的枪手戴的。两位值班人员径直走到空沙发的后面,把他从沙发背上扔过去,而后照旧抓着他各走一边,在他旁边坐下来,咧开嘴笑了。他们或许是双胞胎,尽管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光头。他们有着一样的外表,看起来温驯而愚笨。
至于辛莱顿,他那双大小稍许失调的绿眼睛盯着卡尔霍恩。“你想从我这儿弄走什么?”他厉声说,“说吧!我的时间很宝贵!”这双眼睛几乎就是卡尔霍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双眼睛,然而从这双眼睛射出来的刺骨光芒,稍许带了些卑鄙的神情。
男孩呆呆地坐着。
隔了会儿,玛莉·伊莉莎白讲话了,声音缓慢、沙哑,几不可闻。“我们来告诉你,我们能理解。”
老家伙的目光转向她,刹那之间他的眼神保持了绝对的静止,像一只见到猎物的雨蛙。他的嗓子好像变粗了。“啊哈哈哈,”他说话时候像是刚刚咽下了什么可口的东西,“咦咦咦咦咦。”
“老爹,你注意一点。”一位值班人员说。
“让我和她坐一起。”辛莱顿说着,猛地把胳膊从值班人员手里抽了出来,但立即又被抓了回去。“她知道她要什么哦。”
“让他和她坐一起吧,”金发值班人员说,“她是他侄女。”
“不行,”秃头说,“抓紧他。他会把衣服全脱掉的。你知道他。”
但是另一位的一只手腕已经松了,辛莱顿往玛莉·伊莉莎白那头倾着,探出了身子,把还在拽着他的值班人员拉扯了起来。女孩的眼神呆住了。老家伙的牙缝间开始发出各种猥琐的杂音。
“喂,喂,老爹。”手松了的值班人员说。
“不是每个姑娘我都给机会的,”辛莱顿说,“妹妹你听着,我被抓住了。在鹧鸪镇,没哪个人我不能把他的皮剥了的。那地方是我的——跟这酒店一样。”他的手朝她的膝盖抓过去。
女孩遏制地轻叫一声。
“我别处还有人,”他喘着粗气说,“你和我是一种人。我们不是他们的阶级。你是个王后。我会把你放在救生圈上的!”就在这时候他的手腕松了,顷刻向她冲去,但两个值班人员立即扑了过来。玛莉·伊莉莎白往卡尔霍恩身边退缩的时候,老家伙敏捷地跳过了沙发,在屋里快步奔走。值班人员手舞足蹈地想要抓住他,试图从两边包抄。他们就快抓住他的时候,他踢飞了鞋子,在他们中间跳上了桌子,空花瓶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姑娘,看着!”他厉声叫着,开始把医院的袍子往头顶掀。
玛莉·伊莉沙白已经要往房间外头冲了,卡尔霍恩跟在她后头跑,恰好及时替她开了门,她才没有一头穿门而出。他们乱成一团,好不容易爬上了车,男孩立刻开车飞奔,他的心脏跟马达似的,总觉得还不够快。天空是那种骨头的白色,光滑的公路在他们面前延伸开来,如同土地裸露出来的一根神经。五英里之后,卡尔霍恩把车开到路边,筋疲力尽地停下来。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什么也不看,直到最后他们掉过头去望着彼此。他们都立刻看了出来他们同那位亲戚的相似之处,吓得发怔。他们望向远处然后再看回来,好像只要专心致志就能发现另一个能够接受的形象似的。对卡尔霍恩来说,女孩的面容像一面镜子,照着天空的一览无余。绝望之中他向她靠近,直到她的眼镜里无可挽回地浮现出一张微小的面孔,将他钉在了原地。圆圆的,无辜的,毫无特征得像一截铁链子,这是那人的脸,那个生命的礼献开创了未来,兴办了一个又一个节日庆典。正如推销专家这个行当,也许自始至终守候于此,等着他的归来。
* * *
[1] 圣公会为美国信奉英国国教的教会,分为高教教派与低教教派,前者重视教会权威及仪式,后者主张简化仪式。
[2] 世界名著、美国南方文学经典《飘》的作者。
[3]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节。
[4] 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作品。查拉图斯特拉为波斯宗教家。
[5] 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加塞特的作品,初发表于1932年,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著作之一。
[6] 英国诗人(1859—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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