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杂谈）

一提到老鼠，人们便有切齿之恨。原因是，老鼠很早以前就是人类的天敌。数千万年来，在地球上，凡是有人类居住活动的地方，就不会没有这偷偷摸摸既狡猾又贪婪的啮齿动物。它们盗食种子，毁坏田地，偷吃粮食，是人类生存面临的最大危害。自古以来，人类似乎一直在跟鼠争吃食，人鼠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匪夷所思的是，人类非但没有灭掉鼠，相反，由于其旺盛的生命力和极强的繁殖力，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总和。人鼠之争数千万年，并无高下之分。

可以确信的是，人鼠相处太久，习性相通，食性也完全相同。试想在地球上，还有哪一种活物如人鼠一样无所不吃，荤素不忌？在人类的食谱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大小通吃，若非龙本无有，想来照吃不误。仔细想想，人类与鼠历经万般劫难而得以绵延不绝，被赋有同等优秀肠胃和消化功能起了关键作用。正因为人鼠食性全同，才起食物之争，人类一直都想灭掉鼠，并厉行了一波又一波的“清野”，到如今“除四害”也没敢消停过。怎奈这畜生繁殖力极强，又狡黠贪吃，至今仍在人类的家门口掘地打洞，争抢粮食。记得生产队的时候，队上有一项体力活叫做“熏老鼠”，由年长者和羸弱之妇来完成。在田间地头，瞅准有鼠出入迹象的洞口，填以麦草后点燃，由一人撑着用羊皮做的皮囊向洞里鼓风，其他人迅速将周围冒烟的洞口用土填埋，顷刻，老鼠就被烟熏死在洞里。饥馑年代，人鼠之争就是生存大战。只是这等落后“制夷”工具，如何敌得鼠的滑溜狡诈，它们可以在草丛、田埂、仓底、墙角等任何隐蔽处掘洞作窝，并储藏大量食物以渡荒年。

鼠而称老，最有意思。在十二生肖当中，只有鼠和虎被人们老来老去地称呼，仅此就耐人寻味，而同为“老字号”，鼠又是挂了头牌的，也就是说，早在先秦时期鼠就以“子鼠”为大了。有趣的是，人类对称“老”向来是敬语，《说文》上说“七十曰老，言须发变白也。”在传统文化中，对前辈或年长者才以老称呼表示仰慕和尊重。这做贼的鼠，究竟何德何为享此“殊荣”？恐怕无人能说得清楚。老者，年久也，或许人类在安排生肖顺序时，首先想到与己同居共食数万年的鼠，指不定就把鼠排在首位并冠以“老”字。或许是鼠喜欢午夜出穴“扫食”，午夜乃子时，正是人们昏昏欲睡之时，把“子鼠”排在首位，犹不忘提醒人们此时鼠正偷吃你的食物。总之，人与鼠的关系实在太久远太密切了。至于虎辈之老，乃“老而不死是谓贼”之老，不能不辩。

在人鼠争食的漫长过程中，人类领教了鼠的厉害，鼠也在人类文化史中扮演了不同角色，有关鼠的成语故事就有很多，无一不是狡诈、贪婪、目光短浅的代名词。但在一些神话和志怪小说，对鼠的载述却多出人意表，它们或是为抢救同伴而勇斗凶猛大蛇的义鼠，或是能知吉凶及千里外事的神鼠，并非无能“鼠辈”。 历史上，以人当鼠描摹的是汉代的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写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隆准者，高鼻梁也，美须髯者，长而漂亮的胡须，试想鼠不就这番“尊容”吗？太史公之笔哪是在描人，简直是在画鼠。帝王都是天生异象的，按东汉王充《论衡》记载，黄帝龙颜，而骨相似鼠的刘邦原来也是人中之龙，帝王气象！由此判断，刘邦当年在芒砀山斩的定是白蛇，若换成斩白鼠，他指定做不成皇帝的。至于太史公是如何确知刘邦大腿上的黑子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确信无疑的是，太史公笔下为刘邦画的“鼠相”，没有任何贬排的意思，而是表达了极大的敬仰之情。换句话说，做过亭长的刘邦之所以后来做了天子，乃天生有一副鼠相。而项羽败在刘邦手下，必然因为他没有鼠性，韩生笑话项羽“沐猴而冠”，猴子生性毛躁，又无鼠鼻鼠须，不足与刘邦谋天下。

在太史公如椽之笔下，“尊鼠”的意义还远不止此。秦代李斯早年当郡县小吏时，一次看见厕中之鼠在吃一堆脏东西，人或狗一接近，惊慌得四处逃窜。他又到粮仓观察一番，发现那里的老鼠又肥又大，有吃不完的美食，且没有任何惊扰。李斯由此感叹，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如同老鼠一样，取决于所处的环境。李斯从声名狼藉的老鼠身上咂摸出人生的“大道理”，把自己的志向和追求定位于做高官，享受荣华富贵，品位就很低。李斯后来真的爬到宰相的位置，实现了做“仓鼠”的目的。但是，奉行“老鼠哲学”的李斯，终究没玩过指鹿为马的赵高，被腰斩于市并夷三族的下场可谓惨矣。

其实，比太史公更早见于文字描述老鼠行状的是《诗经》，三首三层意思。《行露》是给鼠画像，“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读它立刻就有一副露着坚利牙齿，抖动着胡须，啃咬屋舍、穿墙打洞的鼠相跃然纸上。《硕鼠》以鼠比人：“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硕者，大也，正是贪婪鼠辈们的写照。把不劳而获的剥削者，比作贪得无厌之鼠，生动而形象。此中之意，人鼠一体，鼠即是人而人亦是鼠，不分彼此。另一篇《相鼠》则以人对鼠，已经触及人的精神层面，“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鼠皮等于人的面皮，这是老祖宗们独具匠心的比喻。想来并非是抬高老鼠，而是说令人讨厌的老鼠尚且有皮，人若不讲礼仪不顾脸皮，连鼠都不如。连鼠都不如，何不去死还活着干什么？把人的礼仪廉耻跟声名狼藉的鼠并提，是老祖宗极而言之，意义更深更远。

鼠鬼鬼祟祟，是天生的行窃高手。其活动规律，一般白天躲在洞穴睡大觉，夜间出来作案。说“鼠目寸光”，那是人类自己骂自己。鼠虽然视力不佳，对光线还是敏感的，要不怎么在夜间活动？据说鼠的听觉也很厉害，能捕捉到振动（每秒）1.5万次以下的超声波，而人和猫都不具这样的功能。鼠的嗅觉不用多说，食物放在那儿它都能找到。当此之时，夜深人静，鼠们纷纷潜入人家，左奔右突，若入无人之境，遇见什么咬什么、吃什么。鼠的这一看家本领被人类偷着学，于是，便有了同是以偷维生的人世“鼠辈”。戏剧《十五贯》中就有一位姓娄的阿鼠，夜闯店铺*死主人，盗走铜钱，险些让糊涂官错判，多亏知府大人明察，避免了一场冤狱。然而，曾几何时世风遽变，人群里的鼠辈不光夜间偷，白天也偷。鼠虽敢直入堂室，但终究鼠首偾事，一有风动草响，立刻逃掉。鼠辈们则大摇大摆，翻墙入室，见人非但不躲，逼急了还敢拚刀子。鼠有一条光滑的尾巴，但时有被逮住的时候，狡猾的鼠辈们则一次次从人的眼皮底下滑掉了。

鼠贪婪的本色是出了名的，据说一只鼠每天能吃掉相当于自身体重的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食物，被糟蹋得更多。为满足贪欲，它们几乎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哪怕是自不量力去搬猪油罐子。荀子说鼯鼠“五技而穷”，那是战国，比现在早好几千年呢，现今鼠何止五技？俗话说：“鼠有鼠道，蛇有蛇路”，阴暗处的伎俩，不可一一详说。至于猎取的食物，人类能吃到的东西，鼠几乎一样不落。当然，鼠出穴的目的不止掠取些简单的吃食，正如有人会设法满足自己口腹之欲，要是能力够，鼠们会搞些大鱼大肉来享用，若李斯眼中的“仓鼠”。精明些的，吃饱喝足了还会寻找更奢华、更刺激的去处，光顾一般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倘若家大势大，它们会弄些更受用的东西藏在洞穴慢慢消受。

鼠患多了，人们自然想到猫，猫是鼠的天敌，猫的本能是捉鼠。我在乡下生活的那些年，夜晚听大人们聊天唠家常，经常看见家里的老猫叼着一只老鼠从油灯前一晃而过，它大概有些年纪了，还为食物奔波，跟下地劳作的农人一样辛苦。如今乡下很少养猫，即使有，也都不捉老鼠了。猫成了人类的宠物，它们吃饱喝足后，或躺在沙发里眯眼养闲，或在地毯上打滚玩耍，或心安理得的在主人的膝盖头上叫咪、打盹，完全忘了自己还有锋利的爪子。猫既养尊处优，哪有心思逮鼠？甚至与鼠怡然相处，也不是什么奇事。卡通片里的那只小老鼠，早就跟猫平起平坐了。纵然有没有完全丧失猫性的猫，奈何鼠历经万千年的磨练，已非当年穴下阿鼠，精灵多变，娇生惯养的猫岂是它的对手。

即使人都不能轻易制服鼠。许多年前的一天夜里，我直觉家里进了老鼠，但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在窗帘后面发现了它，只见它半挂在垂直的窗帘上，四只爪子飞快地抓蹬着浮悬的布帘往上爬。没等我搞明白，它又逃窜至沙发底下。我挪开沙发一角，看准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立刻用木棍按上去。却见这厮猛地卷过身来，一口咬住木棍，嘴里发出嘶嘶尖叫声。我看得清楚，它四腿蹬直，目露凶光，身体激烈地起伏着，完全是拼死的架势。我直觉头皮发紧，扭头看时，楼外灯火阑珊，夜色如水。

人鼠之事，天长日久，非三言两语能说得尽。古代的经典信史记载多多，现代社会，人情世故，两者相类情状也不难找到。鼠的影子里晃动人的影子，所以，人与鼠的故事根本讲不完。但是，不论怎样，人鼠争食的事实至今没有改变，人鼠身上的教训不可不鉴。猫不捉鼠，是人惯坏了猫，不是鼠变可爱了。千万不要看轻这畜生，抢走你碗里粮食的诀窍还是非常内行！（甘肃武威吴子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