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故事从珠宝世家黄老太太的过世开始。中学老师于一平接到几年不见的姑姑、富商黄景岳太太于珍的来电,开启了他与表妹宝钻、黄家大女儿金钻、义子敬尧以及身份暧昧的年轻人程汉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男主角于一平,卷入富户黄家的家族斗争,经历种种情仇爱恨、争夺财产的纠缠,为了守护所爱,误蹈陷阱……
世纪末的氛围下,金钱追逐、情感纠葛、豪门恩怨纷纷上演,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一平彷徨、迷失,然后走向他命中注定无法逃避的结局。一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世纪末城市寓言。
钟晓阳, 1962 年出生于广州,后随父母移居香港。毕业于美国安雅堡(Ann Arbor)密西根大学,主修电影与电视欣赏。十五岁开始写作,以小说《病》获香港第五届青年文学奖小说初级组推荐奖。十七岁随母亲回沈阳老家探亲,亲见东北大地风物人情,开始动笔写“赵宁静的传奇”第一部《妾住长城外》,后陆续写出《停车暂借问》《却遗枕函泪》,1982年结集为《停车暂借问》出版,引起轰动,名盛文坛。
另著有短篇小说集《流年》(1983)、《爱妻》(1986)、《哀歌》(1986)、《燃烧之后》(1992),散文与新诗合集《细说》(1983),长篇小说《遗恨传奇》(1996),诗集《槁木死灰集》(1997)。停笔十年后,2007年开始在香港《明报》发表散文。2014年,续写24岁时的中篇小说《哀歌》,成为新小说《哀伤纪》。2018年,将长篇小说《遗恨传奇》全部推倒重写,更名为《遗恨》出版,被评为《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
此外,还参与过王家卫、潘源良、林岭东等导演的电影文字创作,为《花样年华》《2046》撰写故事对白,为《阿飞正传》写片尾曲《是这样的》。与林夕、周耀辉等同被列为香港第五代词人,填词作品《最爱》入围第二十三届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歌曲。
一平翻开报纸读到有关黄老太太去世的讣闻的那天,头版新闻是戴卓尔夫人访问北京,因此总也不会不记得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九月下旬。占二分之一版面的讣闻,家属名单只寥寥数行,而“媳”的抬头下方正是姑姐于珍的名字。他不禁想到这些子孙后代中,有几个会在丧礼上掉泪。他知道姑姐一定不会。他和母亲都没有去丧礼。
想起来有八年没看见姑姐了。自父亲火化那天一别,此后再没她的消息。他先是忙于升学,继而就业,忙碌中淡忘了过去,而姑姐于珍正是这“过去”的一部分。即便那则讣闻勾起了一些前事的回忆,他在转告过母亲之后便又抛开一边。因此次年春初某个有雨的傍晚,当校工来到教员室通报说有位“黄太太找于老师”,他一点也没想到电话另一头的人会是于珍。
“这些年没声没气,忘了有姑姐这个人了?”于珍的声音里有怨嗔。
“姑姐。”一平叫了声。
“你一点也不想姑姐吗?姑姐可是很想你。”
“姑姐怎么知道我在这学校?”
“怎么?也不问候声?”
“姑姐好吗 ?”
“托赖未死,一口气吊住命。”
“怎么了?身体没事吧?”
“身体一天差过一天,你再不来怕要见不着了……”
谈话结束后一平把话筒放回电话座,如梦初醒环顾员工已然下班的校务处办公室,连那个来叫他听电话的校工也已不知去向。他越过无人的操场走向校门,雨一丝丝,织成了珠帘拂他身上。
那个雨过天青的周末,他从佐敦乘渡轮过海到统一码头再换乘巴士上山。在总站下了车,依约在山顶餐厅门前上了于珍派来接他的银色丹拿牌汽车。
车厢里坐定,只觉一股芳香剂气味扑鼻,不禁脑海闪过儿时的一幕:六七个大人小孩挤在这辆大车上,出发去姑姐和新姑丈的婚礼,他和金钻并排坐,穿着花童花女礼服,捧着花篮,车厢里满是浓浓的花香和脂粉香。车子开过优美的山顶道,贴山壁转过一个个弯。夹道密树浓荫,向车窗泼着一蓬蓬绿,叫人益觉是人在山里。
“好艳的绿!”一平在心底轻叹。
峰回路转来到海拔更高处,下午四点钟的阳光照得万物皆辉煌。蔚蓝海景、山谷峭壁、华屋美舍,轮流打窗外闪过。记得多年前随父亲上山也是个艳阳天,一段车程又一段徒步程,跋涉万水千山,终于在那些大宅间迷了路。不久车子穿过两条花岗岩柱,便是树荫盖顶的一条斜坡,翻过坡顶,两排矛形铁栅横在当前,遥见围墙深处,密叶繁枝里屹立着一幢淡灰色水泥建筑,正是童年记忆里的森严城堡。司机操作遥控器开了大栅,车子缓缓驶入屋前空地,一平深吸一口气,说不上来胸间那股压迫感因何而来。
已经有个白衫黑裤的梳辫女佣等在门口,口称“侄少爷”迎他入内。他尾随女佣穿过前庭中庭、大厅小厅、长廊短廊、洞门拱门,只觉闶闶阆阆地大人稀。
上了一节弯楼梯,估量着来到正楼背面的走廊,女佣推开一扇门轻敲两下道:“太太,侄少爷来了。”侧身让一平入内。
他伫立门内让瞳孔调适。只见一个瘦削影子迎来,走到他面前的幽暗里。
这是她?一平一个晃神,不敢相信眼前的色衰妇人跟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于珍是同一个人。脂粉不施白发不染,是月宫里老去的嫦娥,目光带着八年时光的热度落在他身上:“看你,是个大人了。”
一平举了举手里的纸袋子:“妈妈问候你,叫我带盒燕窝给你补身,又特地去买了盒猪油糕,记得姑姐爱吃。”他想放在矮几上,见每寸空间都摆满东西,便让它靠在几脚边。
“难为大嫂还记得,这东西我早都不吃了。”
“姑姐精神好些?那天通电话之后我和妈妈都有点挂心。”
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此刻看她瘦是瘦些,人倒是精神。
“你姑姐命硬,死不了。”于珍回到卧榻坐下拍拍软垫,“来,让姑姐好好看看你。”
一平捺下本能的抗拒过去挨她坐,忍受了好一会带研究意味的打量。
“妈妈叫我传个话,说很抱歉这些年少了问候,写过两封信没回音,担心给姑姐带来困扰就没再写。”
“写过信?我没收到。”于珍淡应,“老太婆刚过身,我是等尘埃落定。”犹自端详着他说,“你越长越像你爸爸,今年几岁了?”
“二十四。”一平答。
“刚刚你一进门,站在那里,我真以为是你爸爸。”拉过他的手扳他的指头看,“你爸这十只指头全是白的,粉笔灰。”
趁女佣进来奉茶,他借着接茶缩回了手。于珍无名指上的戒指卡疼了他。
“姑丈在吗?我去问个好。”
“几日没看见他人了。”于珍说着给象牙滤嘴换上烟,指指几上的火机示意一平给她点,连吸两口道,“我晚上睡不好,多半我起床他已经上班,有时他忙工作就在书房睡。”
其实一平刚进来看到室内的情形便猜到几分。窗幔密闭,到处药瓶药罐、酒瓶酒杯。烟灰缸都有好几个,全都烟尸如山。衣物首饰随处扔,一落落小说报纸乱堆在墙脚。有个小电视机背向墙角放地上。此外靠里还有扇门,想是通往寝室。这是意味着幽闭与独寝的房间。看来她平时是读报读小说或看电视打发时间,
大概也不是每天让佣人进来打扫。多半她就是从报纸上得知他在哪间学校的,招生广告或学校活动的宣传文有时会附列教师名单。
“姑姐身体是什么事?有在看医生?”
“我是给那老太婆施了咒还怎样,这身子骨老跟我作对,没断过吃药看医生,一会儿说是精神官能症一会儿又说是广场恐惧症又说是厌食症,名堂多的是。”于珍机械地弹着灰,双眼雾锁烟笼。
“去年老太太刚发病,你姑丈硬把我送到英国,疗养院里关了一整年,院长是个什么自然疗法专家,不就是把人关起来静养,调节饮食呼吸新鲜空气,这要个专家来告诉我!还不是那翁玉恒出的鬼主意,怕给我机会向老太太献殷勤,最好我死在那边就称了她的心!狐狸精假扮节妇!”
一平听得暗暗骇然,没想到勾心斗角那么烈。
“姑姐有在看医生就好。”
“最近又给我找个英国留学回来的,头衔一大堆,什么容格的信徒,人格原型心理阴影那一套。二十来岁懂个屁!叫我写日记记下睡觉做的梦,这种事能写给人看吗?日本人炸机场、跑警报躲防空洞、活生生的人给炸成几截,他见过?他能懂?我是为了让他给我开药才敷衍他!”
“姑姐都吃的什么药?”
“还不是那些!”于珍含糊道。“嫂嫂好?大屿山的度假屋还在做?”她第一次问候于太太。
“假期忙些,平日闲得很,倒不累。”
“不知嫂嫂怎么受得了,那蚊子!”
“她惯了,倒是回城里觉得不惯。”
“嫂嫂有你这儿子,享晚福了。”
“她现在吃斋念佛,大概是给我气的。”一平笑道。
“你不怪姑姐这些年没去看你们?”
“姑姐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闲话谈得差不多,一平问:“姑姐今天叫我来有特别的事吗?”
“你急什么!”向几上的空杯指指示意他斟酒,“我们姑侄俩许久没见多聊一会儿,老太婆不在了,那姓翁的也走了,用不着顾忌什么了。”
“翁管家走了?”
于珍鼻子里一“哼”:“知人口面不知心,枉老太太在日那么疼她,尾七未过便收拾包袱走人,回家等着分遗产。”
烟酒的双重作用下她精神稍振,起身到里面卧室,亮了灯摸索一会,回来时手持一份文件,浅笑递给他道:“叫你来,是有好事。”
薄薄一叠浅灰公文纸只有几页,一平扫一眼全是公式化的法律英语。
只听于珍道:“我新立了个遗嘱,想要你做执行人,我打听过了,受益人也可以当执行人的。”
一平心头怦然,立刻那文件成烫手的山芋。他感觉于珍来到他身后,带烟酒气的鼻息喷得他耳廓热乎乎的,手伸到他面前翻文件,指着说:“你看这日期,上个月才立的……”
不等她说完他便掩上文件,随手放在几上说:“这种事不是委托专业的人比较好?”
“外面的人信不过,有个自己人总是好些。”
“姑姐还年轻,现在讲这个不是早了些?”
“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一身的病谁知能不能长命?真要有个万一,阿宝还未成年,她一个小女孩你叫我怎么放心。”
这么说,于珍此举竟是有着托孤意味的。
一平更觉得非拒绝不可。“姑姐还是再考虑吧,这样实在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跟阿宝是我最亲的人了。你爸一点东西没
留给你,这个姑姐是知道的。*那个度假屋物业是她叔叔的,
将来也未必能落到你手里。”
“姑姐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
“我的东西我没权做主?”于珍怫然不悦,“你想让我死不闭眼吗?你以为容易得来的?那老虔婆把我看得多紧,这屋里上下哪个不是她的人,我打个电话她都拿分机偷听!那个翁玉恒没事就说三道四搬弄是非,你姑丈又是个没用的,老太婆咳嗽一声他就屁都不敢放,好不容易攒下了这些,你倒是一点不领情!”
“姑姐别生气……”
“这些年你姑姐怎么过的你知不知?被人踩被人欺,跟那老太婆八字相克还是怎么着,打从我进门那天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就因为我不是千金小姐,我背后没有一个有来头的老爸撑腰,她就觉得可以欺负人!多少次我想从这大门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但他们不会让我带阿宝走,留她一个在这里还不是给生吞活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遗嘱那天大家像看好戏一样,连那翁玉恒都分到一笔养老金一层楼,骨董随她挑!不过是个管家!是个下人!好歹我是行过婚礼摆过酒娶来的老婆,给他们黄家生过孩子,哪点比不上那婊子!死老怪物死得好,死得好!”说得声泪俱下,抓起卧榻的软垫捂住了脸哭。
一平看得不忍,送洁面纸过去,也自心里难过。
好半天于珍收了泪,擤着鼻子说:“以后你常来陪姑姐说说话,姑姐就开心,一天到晚尽是看见些佣人,烦死了!”
她起身到梳妆桌前抓起梳子梳头,梳了两下力气不继,一平接过梳子帮她梳,梳齿擦过头皮发出沙沙声。
“姑姐难看多了是吗?你看我像几岁?”
“姑姐一点不显老。”
“怎么不老?过几年就半百人生了。”
“多到外面走走就好,脸色有些苍白。”
灰丝白丝从他指间滑过。看于珍情绪平伏,只得暂不提遗嘱的事。室内窒闷,他走到窗前掀帘外望,立刻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西坠的太阳像个大铜锣挂在当空。
题图为电影《铁三角》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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