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李隆基与张说议过时政,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张卿,元行冲年老致仕,则丽正书院修书使空悬。朕想了数人皆不合适,看来只好由你兼知此职了。”
开元五年,秘书监马怀素鉴于秘书省图书流失、分类杂乱,遂向李隆基请求重新编订图书目录。是时天下连年大熟,国家已渐至正途,李隆基明白“盛世修书”的道理,遂答应其请,并将洛阳乾元殿之书全部迁至长安的丽正殿,授马怀素为修书使。由于修书量巨大,书未修成,马怀素即逝,由元行冲接任。至开元八年,《群书四录》修成,总计二百卷,收书四万八千一百六十九卷。
张说问道:“《群书四录》已成,陛下还想修何书?”
李隆基答道:“《群书四录》不过为目录罢了,其对搜辑群书还有点作用,然对时事裨益不多。”
“陛下的心意,莫非按经、史、子、集四部汇集成册,以成大书?”
“朕刚才说了,仅仅汇集前人著作,不过为砌墙工匠的手艺,殊无新意。”
张说不明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只好说道:“微臣愚钝,乞陛下明示。”
李隆基取过一张白麻纸,将之递给张说。张说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有六字:治、教、礼、政、刑、事。
张说此时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说道:“陛下的意思,以此六类总汇图书,以济时用?”
李隆基颔首道:“就是这样。然编撰时须以唐代为主,前代之事不过作为沿革罢了,不可原书搬进,须重起炉灶依序撰写。朕想过了,此书可名为《唐六典》。”
张说手执白麻纸,觉得上面所书六字非常沉重。他知道,编撰如此一部大书,既要耗费许多时日,又须大量有才之士倾力完成。
李隆基微笑道:“贞观一世,太宗皇帝修成许多史书与志书,注疏《五经》,修订《氏族志》,其修书之人也随之青史留名。张卿为文宗领袖,如此大书也只有你才能牵头修撰,然此书太大,耗力颇多,不知张卿意下如何?”
张说躬身答道:“陛下有命,微臣谨从。”张说边答话边想道,看来陛下鉴于天下安澜,开始有闲心折腾一些青史留名之事,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变化。他想到这里,接着言道:“陛下刚才提到孔颖达注疏《五经》,这倒让微臣想起一件事儿来,国家大事,以礼为首要。《礼记》为前贤宝典,不可一字改动;然五礼仪注,经贞观、显庆年间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宜删改行用。”
李隆基闻言大喜,拍案叫绝道:“好呀,朕为何想不起来此事呢?嗯,此书就命名为《大唐开元礼》吧。”
张说心中不由得赞道:聪明的人儿一点即透,皇帝是也。
李隆基又微笑道:“然如此两部大书,极耗精力。卿现为中书令,国事纷繁,你能一心二用、勉力为之吗?”
张说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为修书使,只要能有人力,即可无虞。臣请陛下开恩,容臣遍访天下学士以专心修书,并请陛下赐予俸禄。”
“嗯,此为修书之根本。你看中何人,即可将之召入书院中,其俸禄可以逾于常制,朕会令户部单独给付。”
李隆基又稍微思索一下,说道:“丽正殿过于狭窄,可将书院迁入集贤殿来。此殿宽阔,既利于贮藏书及修书人行走,朕有闲暇时候也可就近察看。”
集贤殿为兴庆宫仅次于兴庆殿的一处大殿,李隆基将此殿用于修书,对修书人来说实为一件恩遇之事。
张说又躬身谢恩。
张说主持集贤殿书院之后,广聚文学之士,如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贺知章、监察御史赵冬曦等著名文士皆延揽其中,至于张九龄等张说喜爱之人,那是必须进入书院的。一时之间,集贤殿书院在京城名声鹊起,文学之士以进入其中为荣,几可与太宗皇帝设立天策府文学馆的盛状相似。太宗皇帝当时刚刚被封为天策上将,其文学馆招揽学士,天下文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由此可见其位望之殊。
张说这日在集贤殿内与众人讨论书之纲要,秘书监徐坚被张说授为主修之人,其叹道:“我曾七度修书,奈何《六典》内容庞杂,我措思良久,对其体例实在未知所从。”
张说道:“圣上的意思,决计不可以砌墙的手法来驳杂堆砌,则体例之事务须珍重。”
众人此后七嘴八舌,争执不已。
他们莫衷一是,争执了好长时候,最后直学士韦述说道:“晚生以为,可以模仿周礼六官先叙现行职官,将令格式...
韦述此言一出,众人沉默思索,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遂将目光转向张说,以俟其定夺。
张说将韦述的法子想了数回,感到此法甚好,心中已是同意了,于是缓缓言道:“此法颇有些强行比附与削足适履之感,然总算为我们找到了一个下笔之处,可以一试。《六典》可以如此体例而写,《开元礼》也以此行之吧。”
张说一锤定音,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遂按各自分工前去忙碌。
且说武惠儿大腹便便,预产期很快就要到了。
李隆基抚摸其腹部,忽然觉得里面的胎儿似乎动了一下,遂笑道:“惠儿,这些年你不停地*,不停地生产,难道不怕孩儿生得太多,因此会消退你的容颜吗?”
武惠儿微微笑道:“妾之所以连续生产,在于陛下赐爱甚多。妾欢喜尚且不及,哪儿会有旁思呢?”
李隆基打量武惠儿的容颜,就见她虽经历了数次生产,然颜色依旧艳丽,且多了一些雍容华贵之气,愈发迷人。他脑海里忽然晃过王皇后的身影,那是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庞,如此两相交映,愈益衬托出武惠儿的可人。
李隆基将武惠儿揽入怀中,可以闻见其发间有一种甜甜的味道,其情思迷离地说道:“惠儿,有一件好事儿,你愿不愿做?”
武惠儿眼睛微眯,静静地享受着眼前的温馨时刻,随口答道:“陛下有命,妾唯有谨从。”
“嗯,后位已虚悬有些时日,朕看呀,这皇后之位只好由你来领之了。”
武惠儿闻言一惊,登时睁眼起身直视李隆基道:“陛下果然当真吗?”
“君无戏言,朕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
武惠儿脸色凝重,继而轻轻摇摇头道:“陛下不可。妾无才无德,不敢领后位之职。妾能得陛下关爱,心已足矣,哪儿敢痴心妄想呢?”
“朕说过的话当然会实施,怎么会是你痴心妄想呢?”李隆基听了武惠儿说出“痴心妄想”之语,心想若痴心妄想,说明你心中并非不乐意,又继续替武惠儿打气。
武惠儿正色道:“陛下,王皇后虽废,皇长子之母刘华妃现在宫中。所谓推长为尊,妾以为当以刘华妃为后最为妥当。”
李隆基脸上闪过一抹神态,其过程虽快,武惠儿仍瞧出了该神色实为厌憎之情。武惠儿知道,皇帝一直不喜欢刘华妃,她虽生出了皇长子,奈何她侍候不周让热水烫了儿子之面,由此破相。多年以来,李隆基对这对母子基本上不管不问,刘华妃事实上处于冷宫地位。
李隆基果然说道:“她的模样如何能成母仪天下的皇后?”继而叹道,“惠儿,就是你愿意成为皇后,也须过了大臣这一关。朕上次废除王氏,他们看到偶人不敢吭声,若立新皇后,他们再无顾忌,定会说三道四了。”
武惠儿这会儿忽然想起则天皇后的往事,当初高宗皇帝欲废王立武,遭到大臣激烈反对,其数次提议皆被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大臣给挡了回去。名将李勣(原名徐世勣,李世民赐姓为李,为避李世民的名讳改为李勣)瞧在眼中,心中有所思,这日高宗皇帝询问他的意见,其不假思索答道:“此为陛下家事,何须问他人?”高宗皇帝由此茅塞顿开,很快立武氏为皇后。
武惠儿想到这件往事,嘴唇动了动,本想用这句话来回答,又觉得形迹太露,遂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武惠儿不愿为后,并力荐刘华妃继任,多少令李隆基有些意外。历来皇帝与皇后为多少男女渴慕的地位,武惠儿却不心动,令李隆基心中多了一些感动。
这日早朝事过中途,群臣奏事接近尾声,李隆基开言说道:“众爱卿,王庶人被废,后宫之位空置至今,后宫不可长期无主啊。嗯,朕以为武惠儿性格温婉约素,颇有母仪天下之风,可继为后位,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闻言,众皆失色。王皇后被废之后,从宫内传出的流言,皆说武惠儿恃专宠之身,觊觎皇后之位,其先在皇帝耳边诉说皇后的坏话,继而又将偶人藏于王皇后寝殿中,再令人密告撺掇皇上前去搜殿,由此王皇后失位。此流言虚虚实实,外人莫知其真,然将武惠儿勾画出了一副耍奸弄谋的嘴脸,人们心中惊呼:莫非昔日的则天皇后又化身进入宫中了吗?
如今皇帝突然提出立武惠儿为后,更加印证了武惠儿的阴谋:其步步为营,若取得皇后之位后,她还会想些什么?
李隆基看到群臣没有答腔,遂转问张说道:“张卿,你为中书令可先回答:此事于礼有碍吗?”
张说此前曾为则天皇后之臣,当然明白则天皇后的手段。想起那段乱世,张说感到恍如昨日,其心中激烈反对武惠儿为后。然张说就是张说,他断不会当着群臣之面反驳皇帝,遂躬身道:“陛下立任何一位妃嫔为后,只要其端庄温婉,其于礼都是无碍的。”
李隆基闻言心中暗暗笑骂了一声:“老滑头,说了也是白说。”又追问了一句,“武惠妃有碍吗?”
张说期期艾艾道:“武惠妃,武惠妃,哦,臣毕竟不知武惠妃详细,就由陛下圣裁好了。”
宋璟现在五日一参,正好参加今日朝会,其对张说吞吞吐吐有些不满,越班躬身奏道:“陛下,臣以为武惠妃为后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武惠妃非皇太子之生母,武惠妃现已生皇子,若立武惠妃为后,则储位将不安,由此天下就有了乱象之源。”
李隆基笑道:“宋卿啊,你当知皇太子生母已逝,若依此等考虑,朕今后就难立皇后了。”
“当然可立皇后!臣以为刘华妃为人谦和恬淡,皇长子又待皇太子既尊敬又亲爱,如此最为妥当。”
李隆基得闻宋璟也力荐刘华妃,心中的厌恶之情又升起,一时陷入沉默。
这时班序之后有一人越众而出,躬身奏道:“陛下,微臣潘好礼有言要奏。”
潘好礼现为御史台御史大夫,是为正三品。李隆基看到潘好礼出班奏事,心中期望他最好与宋璟唱唱反调,如此就有了转圜的机会,遂温言道:“潘卿职掌御史台,最解邦国典章之政令,好呀,请说吧。”
不料潘好礼开言所说的一番话,差点让李隆基背过气来。
“《礼记》有言,曰‘父母仇,不共天’;《春秋》有言,曰‘子不复仇,不子也’。陛下欲以武惠妃为后,然武惠妃之再从叔为武三思,其从父为武延秀,他们皆干纪乱常,天下共疾。夫恶木垂荫,志士不息,盗泉飞溢,廉夫不饮。匹夫匹妇婚姻时尚相选择,况天子乎?愿陛下慎选华族,称神祇之心。”
李隆基听完这段义正辞严之话,心中的恼怒之情充溢心间,然他环视群臣,发现这帮人脸上皆有得色,心中暗自叹道:武氏流毒,看来殃及惠儿了。他努力平复心神,脸上拼命挤出微笑道:“卿言惠妃本家之恶,他们并非惠妃本人呀。”
李隆基其实不知道,其脸上流露出的恼火与挤出的微笑混为一体,此模样有些奇奇怪怪。
潘好礼没有抬头瞧李隆基的脸色,依然不疾不徐奏道:“宋公说得对,宜立刘华妃为后。”
“此有何区别呢?”
“《春秋》有云:‘宋人夏父之会,无以妾为夫人。’又齐桓公曾誓于葵丘曰:‘无以妾为妻。’陛下,此圣人明嫡庶之分,则窥兢之心息矣!臣之所以赞成宋公之言,缘由此起。”
李隆基凝视潘好礼那有些激越的脸庞,心想此人平时言语不多,为何遇到这等事儿就如此慷慨激昂?听到他如此引经据典,显系有备而来。
李隆基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自己今日当殿提出欲立惠儿为皇后,他们怎么会事先得知呢?
张说看到李隆基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心想如此场面若太久,皇帝定会很难堪,遂急忙替李隆基找下台阶的机会,其奏道:“陛下,欲立皇后也不忙在此一时。臣另有他事要奏,不知陛下允否?”
宋璟当然明白张说的心意,遂侧目而视。
李隆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遂向张说投去嘉许之意。
张说所奏为括户事宜,他认为括户已然数年,其成绩斐然,朝廷不宜再派专门人力督查,今后由各州秉持朝廷方略,自行括户即可。
李隆基展颜一笑,说道:“当初宋卿、源卿以及宇文融倡言括户,可谓甚有前瞻。嗯,就依张卿所言,今后由各州为主括户吧。张卿,对于那些括户有功人员,除了赏赐,还要重用。”
若论括户有功人员,除了大员宋璟和源乾曜之外,其下当属宇文融和李林甫,因禁恶钱被贬的崔隐甫后来也加入括户之行列中,也算有功。这三人皆为小吏出身,张说向来是瞧不起的。今日皇帝当殿说要重用他们,张说心中不愿,不禁有些愕然。
朝会散后,李隆基将张说留下来,他们还有话说。
张说暗暗思忖,皇帝单独将自己留下来,其谈话内容定与武惠妃有关。
孰料李隆基根本不提武惠妃的事儿,而是凝眉说道:“记得贞观之初,房玄龄、杜如晦、魏征倡言国家实行教化之策,魏征更是信誓旦旦说道,若实行教化之策,三年就可实现天下大治。到了贞观四年,果证魏征之语。张卿,自开元之初至今已有十余年时间,你认为天下大治了吗?”
张说率然答道:“陛下太谦了。其实开元四年之时,天下已然大治,从那时至今,陛下继续行教化之策,历年锦上添花,则今日之国势已盛于贞观、永徽年间。粮食、盐铁、人口、土地皆逾于往日,百姓安居乐业且思慕圣人所教,则教化之策已散入人心,臣恭贺陛下了。”
李隆基摇摇头道:“卿言太过,朕如何敢与太宗皇帝、高宗皇帝相比呢?记住,此话今后不可再说。不错,贞观朝与永徽朝之物产少于今日,然其治国之策惠及今日,终归还是先皇帝的功劳。对了,贞观年间曾出现‘岁无断死’之局面,可见教化之旨深入人心,百姓思贤修身,如此天下其乐融融。张卿,仅此一点,我们就不可过于自诩了。”
“陛下放心。陛下以《唐律疏议》为基础,陆续编订《开元格》、《开元后格》及《开元令》,现在又开始修撰《唐六典》。臣以为,这些新制格令还是秉持‘宽法慎刑’之精神,有些地方较之前朝更加宽慎,终有一日,定会出现‘岁无断死’之局面。”
张说与李隆基对答至此,已大致摸准了皇帝的心意。李隆基口中虽谦逊无比,然其内心中实在得意,这份心情是隐藏不住的。张说此时心念一动,暗想皇帝已有是心,那么今后须从这方面多加思虑了。
李隆基说到这里,已感身心舒泰无比,遂起身踱步说道:“好呀,今日将你留下谈说一番,实为幸事。张卿,今日朝堂之上,宋璟说话向来不拐弯儿,也就罢了;那潘好礼向来矜持,为何今日也能引经据典,且语出尖刻呢?”
张说闻言心里一紧,知道二人此前之语实为前奏,皇帝现在的问话才是最紧要的。他脑中思绪飞速轮转,然后斟章酌句答道:“陛下,潘好礼平时虽寡言少语,然其记性甚强。一次宴饮,潘好礼得令须让其背诵《礼记》,臣等以为他肯定背不出,就在那里等他的好看。谁知他一字一顿,将《礼记》整篇诵出,且一字不落。”
“哼,朕却看不出呀。他如此好记性,今日也就脱颖而出了。”
张说不敢再接腔,他知道言多必失,还是少说为佳。
李隆基却不与他打哑谜,单刀直入道:“张卿,你在朝堂之上语焉不详。这里就你我二人,朕欲立武妃为皇后,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张说遇到此重大事体之时,还是不含糊的,他昂然说道:“陛下,当初武氏横行天下,李唐天下差点为之倾覆。臣知道,百官及百姓过上如今的好日子,都不愿再回到乱世。他们之所以不愿立武妃为皇后,其实还是替陛下着想,生怕再启祸乱之源。潘好礼说话虽直,还是有道理的。”
“嗯,此语果然是你心中所思吗?”
“臣不敢欺瞒陛下。”
李隆基沉吟片刻,然后道:“好吧,朕知道了。朕若一意孤行,就拂了大家的好意。请你们放心,朕在位上,说什么也不许后宫之人干政的。”
“陛下如此,实为天下之福。”
“呵呵,朕本想你会以‘此为陛下家事’来推搪,为何如此旗帜鲜明呢?”
“陛下,臣等遵圣贤所教,于大节处须秉持大道之理。李勣当初向高宗皇帝建言,其心中有私欲,臣等不愿为也。”
“好,好,卿等如此,朕心甚慰。”李隆基纵声大笑,心中甚为畅快。
自此以后,李隆基再未动过立皇后的心思。
武惠儿次日到了宁王府,宁王妃悄悄对她说道:“知道吗?圣上昨日欲立你为皇后呢。”
武惠儿淡淡说道:“圣上有此心意,然立皇后当立刘华妃呀,我哪里够格呢?圣上那日说起,就让我拒绝了。”
若论宁王一家,他们对武家并无好感。然武惠儿将孩儿交来抚养,这些年来往甚密,且武惠儿又为皇帝的专宠,他们倒是期望武惠儿当上皇后。宁王夫妇知道,皇帝对己家甚为恩眷,可是皇心无测,自己一家前些年不是被放逐在外吗?今后宫内若有武惠儿照应,则可无虞。宁王妃急道:“妹子怎可如此说话?此为天大的好事,你怎可拒绝呢?”
武惠儿摇头道:“大嫂啊,我得圣上关爱,心已足矣。皇后须有德之人居之,我若妄居,非为好事。”
“妹子怎么就无德了呢?然话又说回来,妹子若不能升为皇后,恐怕是受你家世之累了。”
“大嫂说得对,唉,我却无可奈何呀。”武惠儿很想知道朝堂上的情景,问道,“估计昨日朝堂之上,大臣们反对声音甚多吧?”
“我仅听你大哥匆匆说了几句,惜不甚详。好像宋璟最先反对,此后御史大夫潘好礼出来引经据典,语甚激烈。”
宋璟出面反对,武惠儿早闻其名声,并不觉得奇怪。这潘好礼为何方人士呢?他又为何如此激烈?武惠儿本想继续询问,又想宁王妃所知甚少,自己若问得多了,说不定会露出痕迹,遂住口不问。
至于张说对此事的态度,其身边宫女昨晚上已悄悄向她禀报了皇帝与张说的对话过程,武惠儿早已在“勤政务本楼”中安*眼线。
武惠儿回宫后独自在轩窗前沉思,忽然有些自怜:这些讯息或从宁王妃口中辗转得知,或者自己偷偷打探,如此讯息不通,委实可怜啊!
武惠儿在掖庭宫为宫女的时候,是时其家族已崩溃,由此饱受了更多的白眼,与其刚入宫时享受公主一样待遇相比,实有天渊之别。她天资聪颖,又读书甚多,其小小心灵中明白了一件事儿:这个世界上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你若势强时,周围人会纷纷前来阿谀奉承;你若势弱时,还是这帮人,他们投来白眼不说,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将你踏在脚底。
武惠儿身为宫女,她知道若想有出头之日,唯有接近皇帝一途。天可怜见,她果然在花房中巧遇李隆基,且果然成为皇帝的宠妃。她事后也暗自庆幸,若无那日的巧遇,或者皇帝见到自己不感兴趣,又该如何呢?
武惠儿知道,李隆基绝顶聪明,心思深沉,且爱好广泛,比太宗皇帝多了一些风流自赏。这样的人儿,肯定不喜欢怨妇一样的女人,王皇后是为例证;他也不喜锋芒毕露野心勃勃的女人,因为他知道则天皇后、韦皇后干政后的恶果。于是,当李隆基提出让武惠儿继为皇后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她不敢露出欣喜的神色满口答应,更不敢心中实愿而造作推却。一切都要显得毫无痕迹,如此效果更佳。
她没有想到,宋璟、张说和潘好礼出声反对,百官也基本上附和,如此皇后之位就变得有些渺茫了。
她现在又在琢磨两件事儿。
“看来欲谋后位,没有朝中大臣响应,那是断断不可的。”
武惠儿锁在深宫,至多到宁王府走动数回。宁王李宪绝口不问政事,则与之没有联络的必要。
武惠儿于是暗自琢磨:“朝中的哪类人可以联络呢?又通过什么渠道进行联络呢?”
经历过这场事儿,武惠儿彻底明白了张说的心思。此人看似活络,皇帝在朝堂之上询问时,他唯唯诺诺左推右挡,然与皇帝面对时,其回答却决然如斯。
“罢了,此人无缝可插。”此为武惠儿对张说的评语。
对潘好礼武惠儿怨恨甚深,可谓切齿之痛:“上有重臣,下有礼部,你一个御史大夫却来狗拿耗子,何至于如此张狂呢?”
武惠儿到了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御史台为言官聚集地,上至皇帝,下至百僚,乃至于各种台阁制度,皆可开言说话。嗯,有了随便说话的权利,且皇帝还要郑重倾听,也算有能耐了。”
而李隆基欲使武惠儿继为皇后不成,那日就向武惠儿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武惠儿大为感动,嗔道:“妾早就说过无能为皇后,陛下关爱妾身,则妾已知足了。陛下,今后再不能有此议了。”
李隆基叹道:“惠儿,朕为皇帝,竟然连自己的皇后都决定不了,委实可悲呀。这帮大臣,这帮大臣,为何让朕如此不舒服呢?”
武惠儿敛身为礼,说道:“妾恭贺陛下。”
“又有何处要恭贺了?”
“妾读前朝故事,那日太宗皇帝在朝堂之上得魏征诤谏,回宫后恼怒不已,口称要*了魏征这名老儿。文德皇后闻言,急忙换服朝贺,并说此为君明臣直之结果。陛下,如今朝臣敢于诤谏,却与贞观朝相似啊。”
李隆基闻言,心中甚喜,赞道:“好呀,你能明白此大义,即为天下之幸。哈哈,惠儿,你将朕比于太宗皇帝,你也有文德皇后之风嘛。”
武惠儿正色道:“陛下,文德皇后昭如日月,妾哪儿敢相提并论呢?”她又展颜一笑道,“何况,妾之身毕竟为妃嫔罢了,又不是皇后,也就没有提谏言的资格。”
武惠儿如此说话,就有撒娇的意味了。
李隆基闻言更喜,心想这就是这个可人儿的好处,既善解人意,又殊多趣味。其心中如此想,口中犹言道:“话虽如此说,然那潘好礼却过于无礼了,他引经据典,将朕说得一无是处。哼,他有如此本事,朕此前竟然没有瞧出来。”
武惠儿接口道:“陛下,妾听说有才之人方敢直言相撞,潘好礼如此,许是他此前不善于表达的缘故。陛下,潘好礼许是璞玉一块儿哩,若善加琢磨,肯定能成大器。哦,他若久处中央,就失于锻炼,还是让他多加历练才是。”
李隆基无语地瞧了武惠儿一眼。
武惠儿马上觉悟,急忙用手捂嘴道:“妾知错了,妾不敢干预朝政,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挥手向其臀部轻轻一拍,笑道:“好了,朕已责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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