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坐长途火车的亦凡,跟着一群老乡懵懵懂懂的挤上了广州开往河南的一班绿皮火车。
在那个年代,高铁和动车还极之罕有。
亦凡的第一个寒假归家就碰上了地球上最大规模的人口大迁徙--春运,穷学生肯定是打不了飞的,只能眼巴巴的指望学校的统一订票。十七岁的他第一次归家就没能订到T字和K字头的直达车,据说是几经周折,学校才为这帮来自千湖之省的学生订到这趟加班的绿皮火车,终点站是河南的一个大城市。
候车的时候,已经有多次归家经验的师兄师姐们给大一的小白们上了一趟课,火车上人多,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家要机灵点。
亦凡的票是在八号车厢,而同校的伙伴们大都在七号车厢。他想到一会上车自己周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年轻的脸上就开始凄惶起来,莫名的失落也悄悄涌上了心头。
一上车,亦凡的头皮就发麻了。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到处都满满当当的。
他在小板凳、旅行包和各种腿之间艰难跋涉,终于到了八号车厢自己的座位边上了。可是,属于自己的座位上赫然坐着一位大叔,沧桑的面容,疲惫的神情,一看就是在大城市劳累了一整年,满心欢喜归家的城市建设者。
亦凡不高且瘦,带眼镜,刚经过一个多月的军训,小身板看起来颇有些弱不禁风。或许是这位大叔是真累了,又或许是他觉得面前的少年毫无威胁,在亦凡的一再客气请求下他一直没起身,似乎也没打算起身。无奈的亦凡只好再次艰难的跋涉到七号车厢,向已经在闭目养神的大师兄求助。大师兄身高一八七,虎背熊腰,很能唬住人。
大师兄到八号车厢时,已经有些义愤填膺了。
叔,你看你都是可以做他父亲的人,占着学生娃的位置不太好吧。
就是太累了,一会就还给他。
还一会,这车都要开了,人山人海的,你就好意思让他挤着?
大师兄与大叔交涉了好几分钟,大叔终于不甘心的放弃了,站起身来。
你坐,你坐。
亦凡谢过师兄,便一屁股坐了下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口气,火车上出人意料的拥挤和突如其来的占座事件已经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大叔步履沉重的走向了下一个车厢,大师兄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了。
几个小时波澜不惊,耳边一直循环播放着现在听来已经司空见惯的对联。
上联:啤酒饮料矿泉水
下联:香烟瓜子火腿肠
横批:请让一让
火车哐当哐当的继续前行着,旁边临时挤着坐的小夫妻昏昏欲睡,座位下面躺着的小哥也没了声响。亦凡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一直脚尖点地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鞋子也似乎越来越紧了,两只脚丫子闷得生疼生疼的。
再怎么难受,可也敌不过无边的睡意。
亦凡最终还是合上了眼,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到了湖南境内了。
他习惯性的摸了摸裤子口袋,钱包居然不见了,虽然只有一百来块钱,可是身份证和银行卡还在里面啊。
旁边的小夫妻还在继续睡着,原本躺在座位下面的小哥却不见了。
肯定是他偷了,年轻的亦凡此时已经有些出离愤怒了。
他的双眼像雷达一样扫射着整个车厢,试图想找到小哥的身影,可是印入他眼帘的只有各种不太美好的睡姿,小哥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奈之下,他推醒了旁边的小夫妻,可是小夫妻除了被吵醒的恼怒,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他想去找乘警和小伙伴们帮忙,可是也知道无济于事。
他捧着头怔怔的坐着,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母亲要是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
从小到大,亦凡最害怕的就是母亲哀愁的样子。父亲的早逝似乎带走了母亲所有的笑容,他在母亲的哀怨中战战兢兢的长大,不敢有丝毫差错,因为生活中的一点小波澜都会让母亲潸然泪下。成绩考得不好,母亲会掉眼泪;跟同学有了争吵,母亲也会掉眼泪;有次书包忘在同学家,以为丢了的母亲哭得几乎崩溃。半年前离家启程到学校时,母亲嚎啕大哭,可亦凡却是开心和放松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啊?
那种害怕、无奈、无助和绝望又一次袭上心头,亦凡仿佛看到了父亲出殡时那个小小的自己,也是这般的无助和绝望。
回来了,回来了!旁边的小夫妻突然推了推亦凡。
他抬头一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居然在车厢头出现了,还慢慢靠近。
亦凡站了起来,默默从背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在口袋里。
把钱包还给我!小哥刚走近,亦凡就大声怒吼着。
车厢里昏昏欲睡的人们醒了一大半,大家都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出闹剧可比睡觉有趣多了。
什么?钱包,我怎么会知道你的钱包在哪?小哥似乎还不太清醒,一脸的迷茫。
还给我,肯定是你拿了。
我没拿!
不是你,是谁,这里就我们几个人!
我哪知道,反正就不是我!
两人也不知道争执了多久,亦凡的脸已经通红,因为激动,虾米样的身体开始发抖了。
我X,再说一遍,我没有,你别诬赖人!
小哥怒气冲冲的爆了一句粗口。
亦凡没有接话,手伸向口袋,手里赫然多了一把刀。刀不大,可以算作是水果刀,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阵阵寒光。
旁边的小夫妻吓了一跳,大声叫着,动刀了动刀了,一边叫一边踉踉跄跄的冲向下一节车厢了。
饶有兴趣围观群众们也慢慢开始往后退了。
你拿刀也没用,没有就是没有。小哥的口音越来越重了,可还是坚持着,只是眼里闪出一丝不确定的害怕和迟疑。
还给我,快还给我!
亦凡的嗓子有些嘶哑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靠近,默默的分开了两人。
是大师兄,看到熟悉的人,亦凡的眼泪马上掉了下来。
大师兄轻轻的从亦凡手中接过了刀,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的,没事的,证件什么的下车补办吧。
走吧,之前七车厢那边有个师姐补了一张卧铺,去休息下。
大师兄推着亦凡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亦凡木然的跟着师兄,到车厢头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哥居然坐在他的位置上了。
他紧紧的握住了拳头,可是大师兄却拍着他的肩膀说,算了,算了,再闹下去,出事了可不好,*妈该更伤心了。
亦凡抽泣着点了点头,一路跟着师兄到了卧铺车厢。
躺在上面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木木的,心也是哇凉哇凉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天亮了,火车停靠在熟悉的站台,亦凡跟着伙伴们下了火车。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花白的头发,更加消瘦的身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笑着走了过去,妈妈!
算了,自己解决吧,就不告诉母亲了。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跟伙伴们告别后,亦凡和母亲坐公交车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到家,他就把自己丢进了那张旧而温暖的床。
母亲以为他累了,轻轻的替他关上了门。
晚饭时,母亲不以为然的跟他说,亦凡,坐火车怎么把钱包放行李箱啊,又没锁,多不安全啊,下次记得随身带着啊。
母亲的话一字一句的钻进亦凡的耳朵里,他一下子愣住了。
这次是真的笑了,亦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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