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篇小说集《醒世恒言》中，有一则让人感觉意难平的故事，这个故事叫做《白玉娘忍苦成夫》。
记得我当初在看完这个故事后，心里很为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白玉娘感到不值。因为白玉娘通过她的聪慧，为丈夫程万里博取锦绣前程创造了关键契机，可程万里先是误解白玉娘，然后又让白玉娘陷入极为艰辛的境地，时间长达二十余年。
等到程万里在取得高官厚禄后，他虽然遣人将身处尼庵中的白玉娘接回来团聚，并给予她“一品夫人”的名声和地位。可这个经营婚姻有道，最后“功成名就”的白玉娘，她其实并没有获得一个女人真正应有的幸福。
她名利兼得的背后，所失去的东西太多，比如说爱情，因此，我认为她忍苦成夫的行为，其实不值得。
那么，我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了？在解释原因之前，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先来简单介绍一下故事情节：
话说南宋末时，尚书程文业之子程万里，因为忧心国事，就给皇帝上书战、守、和三策。可他太过直言不讳，因此触怒了当时的宰相，为了避免被宰相治罪，程万里就孤身一人，潜逃出临安，往江陵投奔故旧。
然而他还没到汉口，就被元将兀良哈歹手下的万户张猛抓获，而张猛见程万里面貌雄壮，身材外貌非常好，就留下他做了家丁。
出于无奈，程万里只得跟随。
可就在程万里心里为此暗暗悲痛之时，征战日久的张猛因为思念家中，就写下一封家书，与他掳掠来的金银和人众一起，遣人押送回兴元府老家。
等过了年余，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兵，回到老家的张猛出于安抚人心，在说了一番无耻之尤的话后，就将手下的仆役和婢女各自婚配。其中，程万里被许配到的是一个叫做白玉娘的女子。
就在成婚当夜，程万里见妻子白玉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却长得十分美丽，因此心里很是欢喜。他又通过对方的举止做派，发觉出她不像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子。
于是，经过一番询问后，程万里得知白玉娘竟是统制官的女儿，她的父亲因为坚守城池，抗拒元兵，被兀良哈歹下令屠戮满门。而白玉娘则是张猛出于怜惜的缘故，被带回家中，收为婢女服侍夫人。
因此，有感于白玉娘的身世和遭遇，程万里也被触动心神，在述说出自己的姓名和被掳情由后，出于慰籍，两人就发生了肌肤之亲。
等到次日，夫妻俩叩谢完张猛，因感于对方恩德，就很是用心地为张猛做事。不提程万里因此讨得张猛欢心，只说他在成亲第三日晚，忽然想起自己功名未遂，且流落异国做了卑贱之人，此举辱没祖宗不说，更是不能全于忠孝。
程万里就打算趁机逃回宋境，只是他一时想不到方法，只得叹息流泪不止。而服侍完夫人的白玉娘见丈夫容颜惨淡，面带泪痕，善于察言观色，心思聪慧的她就在解衣就寝之后，低声对丈夫说：
“妾观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
程万里见妻子说出这番极有见识的话，却不思量对方是官宦家庭出身，是具有格局的女子。他只觉得对方做他的妻子不过三日，尚谈不到如何恩爱，白玉娘劝他逃回宋境，很有可能是张猛派来试探他的。
所以程万里当即就说了一番违心之言，说是自己本被乱兵裹挟，是主人张猛将他释放，不仅留他做家丁，更是给自己许配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如此恩德，他尚未报答半分，又怎能做出负恩忘义的事情了？
见自己的话，让白玉娘闻言黯然无语，程万里觉得还不够保险，他心里越发怀疑这是一个试探，于是他也不和白玉娘解释什么，就于次日早起，向张猛告发妻子劝他逃走的话语。
张猛一听，顿时大怒，先是把白玉娘唤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通，然后又下令把她吊起来，鞭打一百皮鞭。
见自己劝说不成，反被丈夫告发，即将被鞭打，白玉娘虽是满眼含泪，却既不喊冤辩解，也不哭求讨饶，反而一言不发，束手等待被执行“家法”。
站在一旁的程万里见到此情此景，方知妻子是真心对待自己，他却反而害了她，可他心中虽觉得懊悔，却不曾出言求得张猛的宽恕。
就在白玉娘将要被鞭打之际，张猛的夫人在听说消息后，急忙走出来将她护住。这是因为白玉娘自从到她家做了婢女，因为性格温柔，举止闲雅，且女工是一干婢女中最为出色之人的缘故，张猛的夫人平时就很喜欢她，待她就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在听说丈夫张猛下令鞭打白玉娘后，她急忙为对方求情，说是白玉娘年纪小，不知世务，一时间言语出了差错，希望看在她的份上，饶了白玉娘这次。
见夫人出面，张猛自然应允，只是在白玉娘含泪叩谢离去后，张猛出言表扬了程万里的忠心。
程万里闻言自是满口称谢，可他转念又想，这一切，恐怕还是张猛在设圈套试探他，不然哪有刚要打白玉娘，夫人就出来求情的道理。
所以，他丝毫不怀疑白玉娘是否出自真心，只是暗自欢喜自己昨晚没有说出实话。
到了晚间，程万里回到房中见到白玉娘后，发觉对方并没有怨恨他的意思，他就越发觉得对方是在试探他。
不提程万里行动和说话越加小心谨慎，只说又过了三日，白玉娘见丈夫面带忧容，几番欲言又止，就忍不住再次出言劝说丈夫逃回故国，去做一番大事。
对此，程万里仍不做他想，内心里依旧怀疑妻子是在试探他。于是，他连话都不跟妻子说一句，待到次日早间，程万里又去告发妻子，对张猛说白玉娘让他逃走的话语。
这让张猛顿时暴躁如雷，连喊着让左右人等，速将白玉娘捉来打*了。
听闻丈夫口喊玉娘，张猛的夫人料想肯定又出了事，于是她就不肯让人来捉白玉娘。见夫人这般维护，张猛于焦躁间，暗想着要顾全夫人的脸皮，就打算把白玉娘发卖出去，免得她带坏了程万里，哄得对方变心。
有了这番计较，张猛就对程万里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而程万里了？
他见张猛是动真格的，是真的打算发卖他的妻子，他这才想明白，他的妻子白玉娘对他是一片真心，于是心生悔意的他，就试图改变张猛的决定。
可尽管程万里把话说得恳切，张猛却是执意如此。
就在程万里坐在房中伤心哭泣之时，被夫人放出来的白玉娘先是对丈夫一番哭述，说是：
“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仪表堂堂，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
见妻子仍不怨恨怪罪自己，话里话外仍是为自己着想，深为感动的程万里终于肯表达出些许歉意。当夫妻俩含泪就寝，白玉娘发觉丈夫直哭到四更，心里料想定有缘故。
于是，她便问丈夫原因。
心知瞒不过妻子的程万里，只得将实情告诉了白玉娘，这让白玉娘顿时悲泣不已，可她偏又不能放声而哭。
等到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夫妻俩起身梳洗后，白玉娘将自己所穿的绣花鞋，拿起一只，与程万里所穿的一只鞋，进行互换，并言说将来倘若有相见之日，就以此为证。万一不能再相见，她就抱着这双鞋而死，有如夫妻死而同穴那般。
见妻子如此深情，程万里与之相拥而泣，待两人将鞋子收藏好后，已然是夜尽天明。
可等待白玉娘的，是张猛对她的一番责骂，是被送到牙婆处，以低价贱卖给下等人家。
对此，白玉娘先是提出要和夫人拜别，张猛不许，于是她拜了张猛两拜，然后又对丈夫说了声保重，最后含着泪随仆役而去。
而程万里纵然心如刀割，却迫于无奈，在送妻子走出大门后，就只能转身而回，这当真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不提白玉娘很快被人买走，只说这程万里自妻子离去后，每日是悔恨不已，他每天晚上将妻子留下的绣鞋取出，在灯下把玩、哭泣，直到哭的多时，才愿休息。待知晓妻子，被卖于街市上的人家后，他好几次想去见上一面，却又怕被人知晓、告发，坏了他逃走大事，所以他一直不敢去。
等到他因之前数次告发妻子，取得张猛的信任，被派去给兀良哈歹送生辰礼物时，程万里知道自己逃回故土的机会来了。
在获得路引和盘缠后，他先是和同行的伴当将张猛备好的金银珠玉，送到鄂州兀良哈歹处。然后趁着伴当生病，在客店卧床休养，程万里抓住机会，凭借着张猛先前开具的路引和所给的盘缠，一路毫无阻碍地回到了宋境。
待回了临安后，因朝廷动荡，在朝宰执都换了一班人，程万里打听出现任枢密副使是他父亲的门生，于是就前去投奔。
正好朝廷又收用先朝旧臣子孙，于是程万里便补缺做了福建福清县尉。
虽然程万里在到任后，日夜想念着白玉娘对他的恩义，不肯再娶，可因为当时局势复杂，他也无从去寻觅白玉娘，就这样，时光流转，过了二十余年。
而在这个过程中，程万里因为为官清正廉能，被升任为闽中安抚使。可随后，宋室因“崖山海战”失利，气数已尽，程万里为官所在之地，其行省官员出于不忍百姓遭遇战火（这个观点引出自《醒世恒言》），在商议后上表归于元主。
而元世祖则将该省官员俱加三级，程万里因此而被升任为陕西参知政事。
先不说他在到任后，思及兴元府乃是他所属之地，当即派遣家人，拿着白玉娘所赠送的绣花鞋与自己的鞋子一道，去访问他妻子的消息。
只说当日白玉娘被发卖后，买她的那个人是街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对方家中虽颇有钱财，膝下却无一男半女。
于是，顾大郎的妻子就劝丈夫讨个丫头回去服侍，好生养儿女。
虽然顾大郎一开始表示不用，可他的妻子听闻张万户家发卖女子后，就撺掇丈夫将人买回去。
起先，顾大郎的妻子和氏，打算让容貌美丽、性格温存的白玉娘，从了她的丈夫。可白玉娘先是婉言推脱，而后则严词拒绝，待和氏生气，她便顺着对方的话，称自己愿意做婢女。之后，无论是服侍顾大郎夫妇，还是受命纺织，白玉娘都做得非常好。
而在此期间，顾大郎打算用强，却被白玉娘急中生智，用张猛夫人的名头吓退。而和氏见白玉娘立志守洁，也不再强求，将她认作了义女。
待过了一年，白玉娘通过纺织，所积攒的布匹已然是她当初被卖时身价的两倍，她就将这些布匹交与顾大郎夫妇，并提出去庵中作尼姑。
对此，顾大郎夫妇念她心诚，就将她送到了城南尼庵中。在此之后，白玉娘熟读经典之余，不过是挂念丈夫，早晚为他祈福。
而那两只鞋子，她则用布囊装了，贴身藏好，趁着没人时，则取出观看流泪。
就这样，直到程万里的家仆奉命来寻访她，对方没费什么波折，就寻上门来。随后，两双旧鞋再次成双成对，白玉娘终于被丈夫程万里接回了家中。
等到夫妻相见，述罢分别之事，程万里就吩咐设宴备席，将消息广而告之，一时间，他的僚属俱都遣人前来道贺。
后来，据说白玉娘治家有方，上下皆服，她因自己年长不能生育，就为丈夫广置姬妾，使得丈夫连得二子。
到得最后，程万里加平章衔，被封作唐国公，她则被封为一品夫人。
写到这里，我要说明的是，《白玉娘忍苦成夫》这个故事，据资料显示，很有可能是冯梦龙取材于戏曲《易鞋记》。而《易鞋记》则出自《南村辍耕录》中所记载的“妻贤致贵”，此为元初实事。
那么，我为什么认为白玉娘于名利兼得的背后，她所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又为什么认为她忍苦成夫的行为，其实是不值得的了？
首先，通过上述的故事情节来看，白玉娘无疑是一个聪明坚贞的女子，她在成为张猛夫人的婢女后，懂得讨取对方的欢心，不仅使对方待她如亲生的一般，更是让她在被丈夫告发，张猛将对她行责罚时，夫人肯多次出面维护她，这其实是相当有谋略的表现。
其次，她被发卖后，她通过言行上的抗争，以及日夜辛勤纺织，不仅恪守了妇德，更是为自己争取到了人生自由，这就是富有远见。
可白玉娘以她所独具的慧眼，相中同为沦落人的程万里，并通过忍受苦楚，为丈夫程万里博取锦绣前程创造了关键契机后。
虽然她最后是成功经营了自己“易鞋重圆”的婚姻，并获得了“一品夫人”的名分和地位。
可她和丈夫分别的时间，是二十余年。
再加上她的丈夫程万里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根据原文描述，提到的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恩义。
那么，白玉娘名利兼得的背后，所失去的东西难道不多吗？
最重要的是，白玉娘苦苦坚守的婚姻，是建立在恩义的基础上，维持婚姻的方法是通过替丈夫治家，是替丈夫广置姬妾，这对于一个女子而言，难道不是不公？不是不值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