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4月初,一位家长的维权让“设圈”进入公众视野。仅仅在半年内,13岁的女孩花了70多万元买画,其中最贵的一张售价7万元。家长找到画师,要求全额退回孩子的付款,否则将报警。
女孩买的画类似动漫人物图,画师多数刚从大学毕业,甚至更年轻,这不需要高超的技艺,也没有独特的风格,有些画稿一夜能成,复杂些的花费一周左右,因受圈内买家的强烈追捧,这样的创作单价常常高达数万元,堪比名家名画。圈内玩家达到数万人,但缺乏规范,买卖双方常因交易不公发生冲突。
文| 张雅丽 汤赛坤
编辑| 毛翊君
她在设圈里叫长安,27岁了,没有存款,没有对象,工作很忙。从2019年开始,夜晚8点,几十个QQ社群开启了她的夜生活。她进入了“设圈”,并常常一掷千金,为了那一个个纸片人,两年内散尽近十万元。在圈子里,她不是少数。
对长安来说,设圈的存在代表了一种随心所欲。在现实中,她出没在北京拥挤的街道上,平平无奇。但在这里,只需要花钱,她就可以任意塑造内心的自己,高挑的、美艳的,她也因此获得荣耀和话语权。
她构建出平行时空,可以堆放她的情绪。在私人定制的漫画形象和世界观中,她短暂逃离现实,又被现实中复杂的交易规则刺痛而清醒。
原来“富婆”未成年“富婆打架了!” 晚上八点刚过,一场拍卖开场不久,圈子里的人就在线上奔走相告。
长安所在的“巨人车”群早就*动起来。这车的性质像拼单,车上的人共同喜欢一个人物设定,愿意凑钱拍下为此而做的画。这种人物设定,又被圈里称作“设子”或“设”,不断为“设”去约画、买画,就像一直在养着它们。长安的这辆车里有50人,一周前就因这场交易聚到一起。
拍设,是设圈最盛大的交易活动,几乎每月会在QQ群里举行一次。在上千人的群里,聚集了顶流画师、金主,和圈内围观者。起初有人打听到,这一晚的竞拍只是两辆同样人数的“巨人车”对决。通常,有“巨人车”参与,“设”的价格往往会叫到千元以上,甚至会到数万。
为了拍到这个设,大家共同商定,把人均价从150元提到300元。这意味着,50人总共出15000元为纸片上的人物“香囊姑娘”买单。长安有信心拿下这个令她心动的设子——一个香囊化成的女孩,长发大眼,衣服带着花鸟纹的元素,周身遍布着葡萄。
出人意料,“设”刚被上传到群相册,一个“富婆”单枪匹马*出来。竞拍阵容从50 VS 50,骤然变成了1 VS 50 VS 50,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相册评论区里的出价信息不断更新,从起拍价100元到破万,只用了半小时。
设圈QQ群相册的“设”。受访者供图
“重拳出击!”长安扬起手。尽管她已被视为资深玩家,也被不少人称作“富婆”,但今晚出现了一匹黑马,令大家都紧张起来。听说,她曾在其他群里一掷千金,用过万的价格拍下不少“设”。
圈里人乐于用“打架”来形容这样的场景。这是一场战争,金钱就是武器。取得胜利的人,不仅可以抢到那张人设图,还可以获得众人羡慕的目光。
一万二、一万五……“富婆”的报价还不见停,两辆“巨人车”渐渐噤了声。这已超过长安车上的预算。“不加了吧。”有人开始示弱。长安不甘心,还想继续试试,可有人直接撤了。拍卖持续到第二天中午,这张“设”被“富婆”近三万元拍下。
在这虚拟的网络圈子里,很少有人能知道对方的真实信息,只有出手阔绰的事会被传说。
石艺林和长安是圈中好友,在她们的印象里,从2019年底开始,“巨人车”的形式就出现,“富婆”也愈发多起来。不少人认为,正是“巨人车”拉高了价格。这一点,长安不否认。一次,她上的“巨人车”要用3000元拍“设”,她提出价格过高,结果遭到讽刺,“你是不是出不起?”最终,为了买到喜欢的设,她忍了。
在这个青少年聚集地,注意力很快会被分散。新“设”一出,大家早忘了几天前的“香囊姑娘”,又开始了追逐。
但两个月后,那个豪横的“富婆”家长闹起来,找到画师退款。大家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个未成年人。即便大家不会主动询问年龄,但从语言风格和处事方式上来判断,石艺林和长安都觉得,“圈子里进来一大批孩子。”
一年以后,当13岁女孩芙芙的事被曝光,长安并不稀奇,“在设圈,这绝不是一两次。”
私人世界观现实里的长安很难跟“设圈富婆”的形象对应起来。她微胖,圆脸,戴眼镜,笑起来羞涩。唯一特别的,是那身带着汉服元素的衣服。可过去两年,她确确实实为买设花了近十万。
2019年时,长安是一款网络游戏的五年资深玩家。她不会化妆,不热衷社交,但喜欢网游。她的父亲也是个游戏爱好者,为此,长安的母亲还跟他闹过离婚。
长安在大学里沉迷游戏,不断往里充钱,结识朋友,甚至谈虚拟恋爱。从小,母亲就不许她过多关注穿衣打扮,她后来在游戏里发现,与作战相比,给好看的角色换外观有更大的乐趣。
现实生活中的长安。受访者供图
一次,长安看到游戏里的恋人跟别人用了情侣头像,还和她的一样,愤怒不已。朋友告诉她,可以去定制一个专属的。就这样,长安在网游贴吧里,偶然搜到了一个 “甲方群”。
群里起初500多人,没过几个月涨到两千多人。这就是“设圈”的一角,它来源于欧美,2018年逐渐在国内汇聚成小众圈子,主要交易是以图片为载体的“设”。此前一个叫“半次元”的二次元社区也逐渐成为主要聚集地。
长安的世界被打开了,群里聚集了很多画手和买家,不光可以为游戏人物约定制画稿,还可以给自己设置人物故事和形象,再由画手制作出来。在花几百元约到一个游戏头像后,长安开始频繁地约稿。小到一二百元,大到一两千元。
平日在公司里,长安把“与人为善”作为处世信条,但她喜欢的是武则天。她第一次给自己设计了一个“设”,是被所有人背叛的复仇公主,红衣长发。
“大女主,多爽。”这是长安最喜欢的一个设,里面有一些自我愿望的投射。小学二年级以后,长安当了班长,叫自己“铁男”,保护班里的女生不受男生欺负。她也有读名校的梦想,但在小升初的时候,因为离家远,父母没把她放进重点中学。很多落差,让她觉得自己逐渐失去独特性。
对买设者们来说,设圈真正的吸引力在于构建了一个平行世界,专属于自己,意味着随心所欲。
在这个世界里,只要花费金钱,长安就可以成为任何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即便那只是纸片人。如果愿意持续投入,这些纸片人可以变成live2d的动图、3d动画,甚至实体的粘土人。
“你看,这腿又细又直。”长安的语气里有羡慕。短裙,长靴,露出铅笔一般的腿,手机屏幕上的二次元女孩一袭粉红装扮。绘画脱离了现实,这种审美趣味对长安的影响很大,她因此常自嘲自己的腿是柱子,上一个冬天,她一次短裙和打底裤都没穿过。这个女孩时常幻想自己瘦到那种标准,套上那些美丽的服饰。
长安始终生活在北京,读了并不喜欢的金融专业后,进入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在职场中,她被评价为靠谱得体。对她而言,生活压力不大,可工作中值得兴奋的事也不多。进入设圈之后,夜晚八点就变成了一个特殊时间,即便刚刚下班,她也会在这时蹲到路边参加拍卖。
长安的“设”大多是古风造型,长发细腰,脸上带着自己那颗痣。这意味着,现实中看上去平凡的她开始在另一个世界驰骋。
24岁的曾茜也用养“设”来制造出一个平行时空。她半年花四千元,拥有一对“情侣设”,让他们生活在中世纪,男生是优雅温柔的没落贵族,女生是古灵精怪的舞女。现实里,她是个产品经理,常为了代码跟IT男同事吵架,感情经历空白。
她时常花费几百元钱来为这对情侣约一张插画,让他们有一些甜蜜的互动,但绝不打算让他们生孩子。看着自己的“设”有绝美的外形、浪漫的故事,她就觉得足够弥补现实世界的失意。
“这是一个理想世界,绝不能让现实世界的世俗烦扰。”对愿意花钱的买设者们来说,花钱圆梦,大概就是养纸片人的意义。
法律之外25岁入圈,长安绝对算这个世界里的大龄玩家。“妈咪”、“爹咪”、“太太”,这里亲昵的称谓,起初让她有些不适应。但作为社会人,长安能够快速地掌握了这里的社交法则,并融入了他们。
只要看到甲方群里有人推荐不错的画师,长安都会立刻私聊。即便遭到拒绝,她也会继续表达喜欢,直到拿到稿位。2019年夏天,长安约到的大大小小画师数不过来。为此,她专门列了一个excel表格,又带着一丝炫耀的心情分享到甲方群里,立刻收获了源源不断的羡慕声。
由于绘画需要时间,画师们的接稿情况很不稳定。画工不错的画师们排稿满当,多数情况下,一次错过,可能就很难再约上这个画师了。这张表格代表着,长安拥有了这里的稀缺资源。她开始在群里更加活跃。时常会有人跑来私信她,亲昵地寒暄之后,问她“某某太太(圈内对画师的昵称)的稿位你可以约到吗?”
长安对自己的审美也开始愈加自信。她约的第一个“自设”画师,在当时没有名气,花500元就轻松搞定了一张。因为长安的推荐,几个月后,这位画师的稿价就涨到了1800元。
长安的私养设。受访者供图
在参加过一些拍卖后,长安逐渐意识到,这里存在一夜成名。对那些新人画师来说,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接“限时单”——画师建立一个QQ群,先定低价,在特定的时间里让买设者抢。
对于买设者和画师来说,这是双赢的买卖。画师因此可以多做画,训练技巧,卖出后又能提高声誉。买设者则有概率用白菜价拿到质量不错的图,运气再好一点,成为未来顶流画手的画也不一定。
长安见过一个画师最初单幅要价几百元,一年后价格高达十六万。看见红利,很多学生兼职来做画师,有的报了培训班,简单学过一点就出来接单。
可画师成名前的麻烦不少。若粉丝发现有画师与自己喜欢的画师画风相近,时常拉帮结派地到其账号下指摘抄袭,他们为此倍感正义。黄姗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商业插画师,在设圈接画两年,她厌恶粉丝们这样的网暴行为,在圈里这被叫做“冲画师”。她记得,曾有一名画师因为高光颜色和某位顶流画师用得相似,被粉丝“冲”到退网。
“法律管不着设圈。”设圈流行过这种说法。长安和石艺林逐渐感觉到,这里的快乐和热闹像水面的浮沙一样,很容易消散。水下的甲乙方买卖关系,才让人疲惫。
争吵每天都在发生。画师和买设者;画师和画师;或者买设者之间。
长安第一次发生争执,是在买设后没多久。那天她刚拿到一张“设”,自己用PS把脸修改了一下,发在群里问大家好不好看,立马有人跳出来说了她。因为有买设者追捧,画师在圈内的地位相对更高,即便大家默认交易后的画稿可以自行修改,但画师们会介意,且通常要求因商业用途二改的,需另外付费。
而对买设者们来说,买下的画就是他们私有的,也特意打上自己的水印。如果画师想展示已卖出的作品,也得这样打码。长安曾跟画师在QQ上吵过两个小时,就因为她发现一年前买的设,被画师调整了细节重新发布。她压抑愤怒,尽可能礼貌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最终被画师果断拒绝。
在这里,长安还习惯了等待。她有一个专门的分组,里面存着23个拖稿画师的联系方式。她曾为了一个头像,出一千元向画师发出四次邀约,最终等了近一年也没拿到。最长的,甚至拖了一年半以上。
买设者与画师的交易多在私下进行,他们一般难以开口互相要身份证信息,因此交易没有任何约束力,画师或金主逃单都难以避免。但他们还是乐意选择这种方式,因为可以省去正规平台的手续费。
这是一个公平匮乏的市场,甲乙双方都觉得委屈。
退圈这些“设”确实给长安带来过真切的快乐。
每当父母睡了,关上房门,回到那间十几平的卧室,长安才找到真正属于她的世界。她的手机壁纸、电脑桌面,都是她喜欢的“设”。夜深人静,长安盯住屏幕,看着这些自己构建出来的人,觉得每个笔触和上色都能观赏很久。
后来,长安开始学着用ps的套索工具,把一些网络图片里好看的元素抠下来,拼接到“设”上,设计出新的形象。她将这视为一种二次创作,分享给圈里的姐妹,常被夸赞。大家就再兴冲冲地商量,把哪个形象拿去约哪个画师再创作,总是这样聊到凌晨三四点。
长安电脑中保存的“设”。受访者供图
在圈子里,她们就是“设”的“妈咪”,“设”是她们的娃儿。长安一点点看着自己的娃成长了两年,而现在,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再买更新了。在QQ空间里,长安看到一个年轻的画师发动态说,自己抑郁了,所以单子再拖一拖。她感到失望,“氛围越来越不健康。”
从去年疫情开始,大量“巨人车”拍下的设子被流图(指去掉水印后,低价倒卖)。打开长安的小红书举报记录,隔一两天就是一次,但几乎都没得到处理。
“好多亲友都退圈了。” 长安的语气里带了一些落寞。去年,给她画第一个自设的画师渐渐地清单了,转做全职美术老师。好几位她喜欢过的神级画师,也都渐渐放下了这份兼职。石艺林最近找到了替代品——BJD娃娃(球关节娃娃),与纸片人相比,它们更加看得到摸得着。
可设圈从来不缺新的玩法。最近,这里也出现了一种盲盒,在群里随机抽“文设”——等于花钱买一段“设”的设定故事,几百字的内容,价格二三十元。在过去,如果买设者专门找写手来写一篇完整的文,上千字才三四十元。
因为这个,有离开设圈两年的写手最近又回来了。即使他发现,这里的规则已经变了许多,也毫不犹豫。他坦言,这里“圈钱”太容易了。曾茜也从没打算退圈,在找到男朋友之前,她仍然要让二次元世界中的绅士和舞女替自己继续恋爱。
在设圈的两年,长安却愈发懒于出门交际。她的代谢慢下来,体重涨上去。疫情期间,所在的创业公司受到冲击,长安的工资被降到原来的70%。她跟表姐妹们一起搞的副业也赔了钱。大家坐在一起,想办法周转,长安一笔钱都拿不出来。她宽慰自己,就像闺蜜喜欢买包一样,自己把钱花在这些漂亮的“设”上,获得了快乐就好。
如果现在退圈的话,长安电脑硬盘里的上万张“设”,足足60个G,加上尚未拿到的拖稿,也够她十年更换不重样的头像。
然而,她至今也不敢让父母知道,自己把钱用来买了这些纸片人。它们就安静地待在长安的电脑硬盘和手机里,记录她沉醉于线上的两年光阴。26岁生日那天,长安决定彻底退圈,并且,重新换一份工作,开始认真规划生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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