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闻宇
就算冠之为“婉约之宗”,这评价实在也小觑了李清照。
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诗文极少,两千余字的《金石录后序》,可能是最长的一篇了。《金石录》为其夫赵明诚所著,李清照协助整理。丈夫去世后,李清照继续整理、保存,并于绍兴四年(1134年)写下了《金石录后序》(下称《后序》)。从嫁给赵明诚开始,直至《后序》写成之日,前后经历了34个春秋。李清照的研究者,均奉此文为圭臬。然而,关于此文形成的前因后果及其所隐伏着的创作本旨,仍值得细加探讨。
一
李清照生活的巨大变故,是从“靖康之难”开始的。
在金兵南侵、宋王朝南逃之际,特别是丈夫病故以后,乱世里的歹徒、掮客、兵痞,无不觊觎着那些跟随着李清照四处转移的金石藏物,就连干戈俶扰之中流窜着的宋高宗,也暗暗垂涎这些珍贵藏品,政治谣传里竟杂有李清照家“玉壶颁金” (意为通敌)之嫌疑,这就更让李清照惊恐万状。一个寡妇家要携带这些金石文物接连转移,难度太大了。在不得不追随流窜的宋高宗时,为了表明心迹,李清照在《后序》里自然得详尽说明所有藏品的集散过程。她非常清楚,若不将这些文物的来龙去脉罗列清楚,后边的麻烦就更大了。
围绕自己的身份,李清照以私人化的笔法将全部过程描述得绵密有致,详细委婉,使得《后序》远远突破了寻常序文既定的藩篱。李清照去世不多久,洪迈就在《容斋随笔》里抄录此文,并附有评论:“赵殁后,悯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本末。”此文独辟蹊径,为诸多论家所激赏,流布的范围远远超过了《金石录》本身。这里遗留的问题是,论家一致认为《后序》详尽记载了一个“官二代”的美满家庭在战乱中浮沉、毁灭的悲惨遭遇,在感慨其伉俪情笃、志同道合的同时,无形中却是轻忽了在行文之际,李清照对丈夫赵明诚是颇有微词的。
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丈夫是以卷帙至上的严厉家规“惩责”妻子的。李清照服从、隐忍,委曲求全,只能在自己衣食穿戴上刻意减缩,市取“副本”以防备并应对丈夫的严苛责难,谨小慎微,有苦难言。至于文中的李清照博闻强识,聪颖巧慧,胜于丈夫,仅仅属于李清照个人的良好感觉。问题是,宰相之子赵明诚曾入太学学习,且因为学识出色而谋得要职,对妻子这个一厢情愿的心理感觉,他能认可吗?
就在留京读书时,赵明诚觉察到妻子在诗词方面有可能与己齐肩,心里便不大受用,于是关门谢客,花了三天三夜,填成五十首词,将李清照所寄的《醉花阴》也夹带其中,让同窗好友陆德夫进行品评。陆德夫品味再三,最终,还只是实事求是地肯定了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醉花阴》。将此事与不慎损污书册而受到惩责的闺房琐事联系起来,也足以说明自我感觉良好的李清照在丈夫心目中的实际位置。男尊女卑,有地位的官僚,妻子在其心目中的位置是固定着的。
因金兵进犯,李清照1128年初离开青州奔赴建康赵明诚处;9月,丈夫起知江宁府,半年后,赵被罢免;夫妇二人便沿着长江西行(行程中一直携带着笨重的藏品),5月到达池阳,正打算落脚,赵又被起用出守湖州,并须先赴建康,接受朝廷敕命。
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 “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 “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江边分手时,面对以心血集聚起来的文化瑰宝,夫妻二人在战乱之中共通的责任感确实感人。而行将觐见皇上的赵明诚,却是以官老爷蛮横、武断的姿态指使妻子的,即便是面对恭顺的奴仆,能这样命令他抱着祭器“与身俱存亡”吗?“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算不算是一副凶相?舟中的李清照望着江岸上霸道、凶悍的赵明诚, “余意甚恶”,这个“恶”字,仅仅是“情绪不好”所能解释的吗?
再往后,就是夫妻诀别之际:“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葬毕,余无所之。”悲切、凋零、凄惶,无所依归的一个孤身女性,是怎样的痛苦、寒心!这里的殊无分香卖履之意,不仅是对妻子下一步的生活没有安排,而且,让读者更加怀疑赵明诚另有妾室的可能性。李清照多年间未能生养子嗣,丈夫又是个笃信“无后为大”的官僚,心思缜密的李清照对已经辞世五载的故夫在词句中引用“分香卖履”的著名典故,绝对是反复斟酌而相当慎重的。
夫妻关系是极其微妙的,李清照行文时没有回避纠缠交错的二重性,尤其是微词闪烁、欲说还休的反复暗示,也为她再走一步的重嫁悄悄地埋下了伏线——夫妻情分,纸薄而已,她还有为之守节的必要吗?
二
李清照嗣后的抉择,全然是降临的巨大困难造成的。时局动荡,颠沛流离中携带众多藏品,更易于成为脆弱可欺的攻击目标;而李清照相机再嫁的心理原因,也不仅仅局限于日常感情上的嫌隙,从北方南下之后进入江宁城里,李清照精神上有过更为惨痛的伤痕:起知江宁府的赵明诚任职半年,怎么又被罢免呢?原因是在一场暴乱的前夜,他什么也不要了,独自缒城而逃。这起暴乱虽然被一位将军平息下去,可在李清照敏感的心灵深处,这可是夫妻之间在危难关口上的生死抉择啊,她能够无动于衷吗?
窝囊的赵明诚既被罢免,便带着妻子离开江宁,乘舟沿长江西行,打算在赣江流域择地而居。1129年初夏,行经安徽和县时,他们应当是造访了乌江边的项王祠的。因为《金石录》里列有项王祠里的唐代碑铭(藏品或许就放置在江边的船上)。这是李清照生平里仅有一次的行经此地,所以,“生当作人杰”的《夏日绝句》,只能是此时此地的产物。
抒发情怀底蕴的这首诗作吟成时,须藏掖不露,不能让丈夫发现,因为心仪“木兰横戈好女子”的李清照,诗里的针对性实在明显。尽管,诗作所嘲讽的对象,也未必就是赵明诚——国衰家败,山河破碎,那是个朝野上下窝囊透顶的时代(软骨头的赵明诚,与宋高宗是一路货色)。笔者所留意的是:丈夫为官,一见风吹草动就胆小如鸡,一个人顾自逃命;突闻升官,马上又变得颐指气使,凶相似虎,女人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心底会是何等滋味呢?如果从夫妻感情上深入推断,丈夫殁后,襟怀云水的李清照就更有可能萌生改嫁之念头。流离奔波之中,寻寻觅觅,她很有必要去选择自己心目中 “人杰”式的伴侣。
爱河,在尘世间诱惑最烈也最是叵测。纯真女性,说到底,是渴望有人爱她的,且比男人更不能忍受孤独,而这般时候,女性最易犯的过失是轻信。孤寂的李清照决意再婚,本是想在残存文物之外弥补些感情上的慰藉,没料想反而致成终生最大的失误——因为“信彼如簧之舌,惑兹似锦之言”,她所选择的对象是张汝舟。新婚时彼此还是热络的,否则,张汝舟就不会连自己 “妄增举数”的作弊行径也告诉新婚妻子了(呜呼!张汝舟假如是个共度艰危的正人君子,后人也就见不到字字珠玑的《后序》了)。
武官出身的张汝舟能说会道,满嘴、满脸皆是莲花坠落。其诱婚的真实意图是占据其金石藏品。当李清照发觉他怀揣鬼胎时,张汝舟则亮出本相,“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国破家亡之恨、丈夫病逝之苦、流言蜚语之忧集于一身的李清照,突然间又面临引狼入室而招致的老拳暴力,一下陷入了极为罕有的两难境地:维系现状吧,会不断遭受虐待,最终失去财产甚至生命;倘决心做个了断,她则会成为公众羞辱、嘲讽的笑柄:寡妇寻人再嫁,旋即又起诉丈夫,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如此闹剧,只会让才女声名狼藉。
几陷绝境的李清照,果决地选择了断。她不以家庭暴力提起诉讼,而是指控张汝舟 “妄增举数入官”的行径。以洞房私语为铁证摊牌于公堂,借助国法来回击嚣张的歹徒,“打蛇打七寸”,勇敢、巧妙地展开交锋,足见李清照是悲伤刻骨却又坚韧不拔,刚烈、胆识是炽燃于柔弱躯体之中的。
后世论家认为李清照是词坛婉约派的杰出代表,且冠之为 “婉约之宗”,这大约也只能限之于“词坛”范畴罢。倘若作为总体评价,实在也小觑了李清照。
三
这场官司的判决结果是张汝舟被免职,发配到边远的柳州。宋代法律,夫妻间若有一方发起控告,无论结果如何,原告须拘禁两年。如此,李清照也被投入监狱,可在9天之后就重获自由。法律能网开一面,很显然,此案是得到了翰林学士綦崇礼(宋高宗的亲信,赵明诚的亲戚)的疏通与关照。
结案后,李清照给綦崇礼写了一封雅致的感谢信,简述这场婚变,以羞愧难当的心情写下了“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的自责、内疚的文字,在感戴恩人帮衬之际,她诚挚、痛切地进行忏悔。信里兼责张汝舟之不是个东西,则是弦外有音:赵明诚才是自己真正的夫君。岁月足以变易人的心态与思维,待到写《后序》之时,李清照则展开叙述她与赵明诚之相爱、相知之深。关于奇耻大辱之对簿公堂,则只字不提。
《后序》与写给綦崇礼的书信对接、相衔,两者比照阅读,《后序》“用意隐然”:在险恶风浪之后重新梳理不胜死生的新旧之感时,李清照尽情叙述自己的艰难处境,乍看是以深婉、真挚的回忆来纪念早期的婚爱生活,内里却是要获取广泛的同情和理解,竭力要挽回此前的命妇地位,恢复才女固有的身份,重新返回士大夫精英阶层。李清照对《后序》惨淡经营,其目的是将此文磨砺成与世俗抗争的最得手的武器。聪慧的一代才女,上天体悯,早早就赋予她化笔为剑的卓越条件。
挽回地位的过程中,《后序》究竟发挥了何种作用,一时难于理清。而1143年李清照在向皇帝进献贺岁帖子时,同时呈上亡夫的《金石录》,则证明是已经恢复了命妇的地位。为此《金石录》,夫妇二人三十多年间备尝艰辛,李清照晚年能有这样一个收局,与她苦心孤诣地完成《后序》,并以之为“把手”而紧紧地抓住了《金石录》这个关键性的救生圈,关涉至重。
《后序》临近收尾时,有这样几句蕴含深至的概括:
今手泽如新,而(赵明诚)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高屋建瓴式的发问,回肠九曲的叹惋,强调金石之聚散乃天意使然,是在暗示自身所遭遇的重重苦难实为命定之劫数,任何抗御都是徒劳的,其间也皴染着解脱、自嘲的意味。更为机巧而得体之处,则是顺水推舟地荡开一笔,淡化了宋高宗当年觊觎过金石文物的心思、意图。
丽塔·费尔斯基认为:“女性写作的真意,需要在其言下之意、晦涩的表达及含蓄的暗示中摸索,此番真意往往离经叛道、不见容于世人,因此,它在文本中埋藏得很深。” 《后序》距今,将近900年了,它是李清照在浩劫的巨大波澜里反复淬炼成的精品,思绪如云兮取向宏阔,往昔重理矣含意深长。《后序》其文,实为女性刚柔熔铸成的别一种刀枪剑戟,可遇而不可求,乃天意与天才巧相遇合的文字精品。
李清照的年寿,有专家考证是活过了80岁。如果是这样,其晚年生活,与天真、如意的少女时代很有些遥相照应的意味。不同的是,青春季的婉约期属于天赐,后一个婉约期则是从长风巨浪中发奋、拼搏争取得来的。
在中国女性备受歧视、侮辱的大背景之下,出身缙绅之家的李清照终于没有依随旧辙而成为男人的附庸,也没有沦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贵妇人,相反,她顽强地跨过了时代的坎坷和严酷现实强加于她的一道道枷锁,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女性。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世界天文学界以“李清照”命名水星上的一道环形山脉,宛若女神之归位。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骄傲。
李清照的《武陵春》里这样写道:“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小乔初嫁”时,她何曾想到自己是被插在了一摊牛粪上;嗣后的竭力再嫁,却又被移插在了一摊狗屎里;晚年拼着命进行挣扎,总还算是幸运,可也不得不顺从于苟安残喘的南宋王朝。如此坎壈的遭际也在证实:才女想要从红尘世界里觅得真正的爱情,总体上是不现实的。她们所追求所向往的,只是在梦中,如红楼、牡丹亭、杜十娘,或在坟茔内,如梁祝、罗蜜欧朱丽叶。
再者,才女不是天生的,而只能是从苦难的漩涡里磨砺出来的,其缜密深邃的内心世界要得到人们的理解,要觅得知音,同样也至为不易。
李清照之前百余年的李煜,也是词作高手,王国维的评价是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现代的学者郭沫若先生,在游览李清照的故乡时,曾写下一副这样的对联:“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诗词文章,只能是作者灵魂底里的闪光。这样评价李清照,也有些荒唐——李煜其人,与“人杰” “鬼雄”实在不沾边啊。
类似于李清照的女性,历史上可能也还出现过,可惜,她们没有留下《后序》这样精湛、深邃的文字,也就泯然无闻了。文章千古事,此言非虚;而能够流传千秋的文章,却是稀有、罕见。(杨闻宇)
来源: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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