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提出:“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1] 孟子所说有所偏颇,从习俗、礼仪、学术等文化诸方面而言,先秦时代,既有“用夏变夷”者,也有“以夷变夏”者,先秦“夷夏之辨”的过程,就是夷、夏在习俗、礼仪、学术等文化诸方面相互影响并走向一体化的过程。当秦统一天下,虽然更多的是“用夏变夷”,即中原文化影响边远地域、少数民族地域,但也不乏边远地域、少数民族地域影响中原文化的事例,即“以夷变夏”。这充分证明中华文化多元性与延续性、一致性的统一,亦是边远地域、少数民族地域文化对中华文化的多元性与延续性、一致性所作出的贡献。本文拟在中华文化“用夏变夷”与 “以夷变夏”二者相结合的背景下,讨论粵西学术“以夷变夏”的事例。
“夷夏之辨”与习俗不同
先秦时有“夷夏之辨”,或为离中心地区远近辨之。如《国语•周语上》载:“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 [2] 夏商周乃至春秋时,诸夏与夷狄戎蛮都是天子的诸侯国,只是离天子之邦远近不同而已,并导致礼仪不同。或以其血缘的不同,有所亲疏,《国语•郑语》载:“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 唐;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晋、隗、霍、杨、魏、芮;东有齐、鲁、曹、宋、滕、薛、 邹、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则皆蛮、荆、戎、狄之人也”。[3]这些诸侯国,除了天子的同姓、甥舅外,就是蛮、荆、戎、狄。春秋重血亲关系,富辰论与诸侯的关系,对周天子曰:“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4] “夷夏之辨”以“亲亲”关系的远近来确定。又有以礼仪文化来称说“夷夏之辨”,孔颖达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5]以礼仪服章文明程度高者称为华夏。《左传》载:僖公二十二年(前638) ,“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6]“被发而祭”非诸夏习俗,故称其地为“戎”。“夷夏之辨”指的就是华夏与少数民族之间,以及中心地区与边远地区之间,后世又有“入于夏则夏,入于夷则夷”更是多指中心地区与边远地区之间。
“夷夏之辨”更多的应该是指习俗不同或礼仪不同。如《左传》载:僖公二十二年(前638 ),“郑文夫人羋氏、姜氏劳楚子于柯泽。楚子使师缙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礼也。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戎事不迩女器。’丁丑,楚子入飨于郑,九献,庭实旅百,加笾豆六品。飨毕,夜出,文羋送于军,取郑二姬以归。叔詹曰:‘楚王其不没乎!为礼卒于无别,无别不可谓礼,将何以没?’诸侯是以知其不遂霸也”。故吕祖谦《东莱博议》又称《左传博议》曰:“楚子帅师过郑,纳文夫人之劳,受享祀之偺,又取郑二姬以归,固蛮夷之常态,不足以污简册。” [7]以“常态”视之,故知楚国的行为是习俗的不同,而并非是以 “非礼”视之。
或以“亲亲”关系歧视夷狄戎蛮,所谓史佚之《志》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语,[8]但歧视最重者,还是在于“夏”之有而“夷”之无,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正义曰:“此章言中国礼义之盛,而夷狄无也。举夷狄,则戎蛮可知。诸夏,中国也。亡,无也。言夷狄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中国 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9]考察对夷狄戎蛮的歧视的由来,与管仲提出的“尊王攘夷”口号有很大的关系。平王东迁以后,周室权威大大减弱,诸侯国内的篡权政变和各国之间的兼并战争不断发生,此中也有四夷对诸夏的战争。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尊崇周天子,并数次帮助诸侯国攘斥夷狄,并以战争侵夺诸夷土地,如齐桓公二十三年(前663),山戎攻打燕国,齐桓公救燕。齐桓公二十五年(前661),山戎攻打邢国,齐桓公救邢国。其理由就是“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暱,不可弃也”,并称诸夏间有“同恶相恤之谓也”的“简书”盟约“请救邢以 从简书”。[10]《国语•齐语》载:齐桓公即位数年,“东南多有淫乱者,莱、莒、徐夷、吴、越战帅服三十一国。遂南征伐楚,济汝”,“遂北伐山戎,荆令支、斩孤竹而南归”;“西征攘白翟之地”,“西服流沙、西吴”,于是“隐武事,行文道,帅诸侯而朝天子”,[11]即所谓“尊王攘夷”。明确提出“攘夷”的口号,自然是歧视了。
夷夏相亲相融
管仲的“尊王攘夷”,本是从周王室下各诸侯国的利益出发而言,但“攘夷”并非当时普遍化的政策。其实,先秦夷夏之间并非只是对抗关系,而是多有相亲相融。
其一,夷夏之间多有同姓、更有联姻。如娶戎女,且戎女之子有为国君者,如晋献公“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晋伐骊戎,骊戎男女以骊姬。归生奚齐。其娣生卓子。骊姬嬖,欲立 其子”,[12]先是骊姬之子奚齐即为国君,后是大戎狐姬之子重耳为国君;且犬戎亦为姬姓。又如周王“将以狄伐郑。王德狄人,将以其女为后”。[13]又如“晋侯使吕相绝秦”,《绝秦书》中有这样的话:“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仇,而我之昏姻也”。[14]讲到晋与狄的婚姻关系。也有诸夏之女嫁到夷狄戎蛮去的,如狄人潞子婴之夫人,就是晋景公之姊。[15]
其二,春秋时期,夷夏之间多有结盟或联合军事行动,《左传》就多载诸夏与夷狄戎蛮的结盟及联合军事行动。如隐公二年(前721)春,鲁隐公“会戎于潜,修惠公之好也”,虽然此次“戎请盟,公辞”,但到了秋天,还是“盟于唐,复修戎好也”[16]。僖公十八年(前642)冬,“邢人、狄人伐卫”[17],这是一次联合军事行动。僖公二十年(前640)秋,“齐、狄盟于邢,为邢谋卫难也”[18],这是结盟并谋划对卫的军事行动。成公六年(前583)三月,“晋伯宗、夏阳说,卫孙良夫、宁相,郑人,伊、洛之戎,陆浑蛮氏侵宋”[19],这是联合军事行动。‘春秋无义战”,在兼并战争中,往往要联合夷狄戎蛮,让他们选边站。
其三,诸夏有识之士反对无缘无故侵伐夷狄。如《国语.周语上》: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又称:自犬戎氏的大毕、伯士二君逝世后,犬戎氏以贵重的宝物来见天子,现却以不守“宾服之礼”来责怪、攻伐他们,这不是废除先王遗训而招致失败吗?祭公谋父又说:“吾闻夫犬戎树惇,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20]意即犬戎本性纯朴,尊重先王遗训而始终如一,攻打他们,没有道理。但周穆王不听,至此以后,远方夷狄不再王事天子。闵公二年(前660)春,虢公败犬戎于渭讷,舟之侨对攻打犬戎不满意,称“殃将至矣”[21]。僖公二年(前658),虢公败戎于桑田,晋卜称之为“益其疾也”[22],意思是败戎加重了其罪恶。成公元年(前590)春,周之刘康公乘着与戎讲和的机会,发动战争,遭到“背盟不祥”的批评,结果“败绩于徐吾氏” [23]。
其四,“夷”之视阈下的“夷夏之辨”。对于歧视,夷狄戎蛮亦有自己的争辩。襄公十四年(前559),诸侯盟会,晋在盟会前“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自责备他:来!姜戎氏!以前秦国迫害你们的祖先,你们来到晋国,我们的土地并不丰腴,但先君惠公和你们平分平用。现在诸侯事奉我们不如以前,是你们的责任。戎子驹支反驳说:以前秦过“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晋惠公“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这是说晋惠公以我们是尧时诸侯的后代,接纳了我们。赐给我们的土地,环境恶劣,是我们进行了开发,如今与晋同心同意,与晋并肩作战。戎子驹支所说的意义在于,是夷狄与诸夏共同开发了土地,共同抵御了敌人,同心同德。戎子驹支又说“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称虽然诸戎多有“不与华同”之处,但并未离心离德[24]。于是范宣子表示歉意。
其五,“和戎”也是当时的潮流。如宣公十一年(前598),晋郤成子向众狄部落谋求友好,诸大夫欲召众狄前来,郤成子则说:“吾闻之,非德,莫如勤,非勤,何以求人?能勤有继,其从之也” [25]。称自己没有德行,就只能勤快,要上门到众狄那儿去,不轻视众狄,主动放低身段、不搭架子。
与夷狄戎蛮结好并联盟,莫如襄公四年(前569)时晋魏绛提出的“和戎”政策,全面阐述“和戎有五利焉”:“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一也。边鄙不耸,民狎其野,穑人成功,二也。戎狄事晋,四邻振动,诸侯威怀,三也。以德绥戎,师徒不勤,甲兵不顿,四也。鉴于后羿,而用德度,远至迩安,五也” [26]。从换取戎狄土地、百姓安心农业生产、诸侯畏服、免除军队劳顿、远国来朝近国和睦等五个方面来述说 “和戎有五利”;并称之为“夫和戎狄,国之福也”[27]。晋侯听从了魏绛的意见,于是晋国复霸。
其六,夷夏文化一体。如赋诗言志,《左传》载:襄公十四年(前559),晋范宣子与戎子驹支发生争执,后戎子驹支“赋《青蝇》而退”[28]。《青蝇》为《诗经•小雅》的一篇,取其“恺悌君子,无信谗言”之意。赋诗言志,本为诸夏传统,此刻戎狄也能掌握,可见其文明程度,夷夏文化一体。
“用夏变于夷”与“以夷变夏”
孟子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春秋时多有“用夏变夷”的事例。楚国自称蛮夷,多有不知礼之处,《左传》载:襄公二十九年(前544) ,鲁襄公参加楚康王葬礼,楚人使襄公“亲褪”,“褪”为外国使臣吊邻国国君丧所行之礼,此为楚国有意把襄公当为使臣而羞辱他。鲁襄公听从穆叔安排,“乃使巫以桃列先祓殡”,使巫以桃棒与苕帚先在枢上扫除不祥,这是君临臣丧之礼。楚人起初不懂,不加禁止,“既而悔之”[29],欲辱鲁而反受辱。又,昭公四年(前538),“诸侯如楚”参加盟会,楚灵王生怕失礼,“使椒举侍于后以规过”,即随时纠正自己,但自始至终椒举没有说话,楚灵王问其缘故,椒举对曰:“礼,吾所未见者有六焉,又何以规?”[30]但楚国通过与诸夏的交往、学习,文明日进,中原诸侯与之会盟,则不复以蛮夷视之。
孟子说“未闻变于夷者也”,其实春秋时期亦多有“以夷变夏”的事例。
其一,隐公九年(前714 ),北戎侵郑,郑伯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 [31]。称北戎为步兵,比郑国的车兵灵活。随着社会的变革和战争地域与规模的扩大,步兵的地位迅速提高,车兵的位置逐渐降低,开始了由盛而衰的演变,到战国时,战车不复成为战争中的核心。学者认为,战车时代,主要是贵族参战,自己出资武装军队,自己出车马和经费去打仗;步卒时代,主要是庶民参战,国家提供军事设备武器。向夷狄学习步兵的运用,是战争技术的进步。
《左传》载:昭公元年(前541),“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大原,崇卒也。将战,魏舒曰:‘彼徒我车,所遇又厄,以什共车必克。困诸厄,又克。请皆卒,自我始。’乃毁车以为行,五乘为三伍。荀吴之嬖人不肯即卒,斩以徇。为五陈以相离,两于前,伍于后,专为右角,参为左角,偏为前拒,以诱之。翟人笑之。未陈而薄之,大败之”[32]。此是向夷狄学习步兵的运用而获得战争的胜利。
其二,赵国的胡服骑射。赵武灵王曰:“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所谓“胡服”,因为衣短袖窄,类似于西北戎狄之服,故称。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力行改革,改变了宽袖的军装,并推广骑兵,“变服骑射,以备燕、三胡、秦、韩之边”,在实战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而且,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习俗改革,引发的是一场政治改革、“礼”的改革,其理论基础就是赵武灵王所说“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随时制法,因事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33]赵武灵王学习“胡服骑射”,既是我国古代战争史上由车战转变为“骑射”的重要事件,也体现了古代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融合;更是古代思想文化方面的一场改革。顾炎武认为“春秋之世,戎翟之杂居于中夏者,大抵皆在山谷之间,兵车之所不至。齐桓、晋文仅攘而却之,不能深入其地者,用车故也。中行穆子之败翟于大卤,得之毁车崇卒,而智伯欲伐仇犹,遗之大钟,以开其道,其不利于车可知矣,势不得不变而为骑。骑射所以便山谷也,胡服所以便骑射也。”“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车战之时未有*人累万者,车战亡而首功兴矣。”[34]即称“骑射”改变了春秋时代战争的走向。
其三,在“礼崩乐坏”时期,诸夏也要向“四夷”学习亡佚的古学古礼,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昭公十七年(前525)秋,郯子朝见鲁昭公,郯,己姓,少皞氏的后裔,非诸夏之国。在宴会上,郯子讲述了远古时期“黄帝氏以云纪”、炎帝氏以火纪”之类“以物命官”的情况,并称“自颛顼以来”不能“以物命官”而只能“命以民事”。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诉大家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35]四夷,是对中国边区文化较低各族之泛称,即东夷、南蛮、北狄和西戎的合称。或谓此“四夷”非夷狄之国,但“四夷”总是远离诸夏中心的边远小国,亦当有夷狄之国。
其四“用夷变夏”的事例莫过于楚歌之风行天下。“楚言”本不为诸夏各国所能听懂,《左传》载:庄公二十八年(前666) ,楚国令尹子元“以车六百乘伐郑,入于桔抶之门”、“众车入自纯门,及逵市”,但“县(悬)门不发”,郑内城的闸门也不放下,楚军怀疑是空诚记,“楚言而出”[36],其退兵之策是用他人听不懂的“楚言”相互商量的。但随着楚国文明日进及与诸夏之国交往日多,“楚言”渐被众人接受,楚歌广为社会接受。楚歌本为古代楚地的土风歌谣,带有鲜明的楚文化色彩。自战国以来,南迄江淮,北至鲁南,东到大海的广大地区均属于楚国版图,秦末,楚歌随着以楚为基地并以楚为旗号的反秦大军在全国扩大它的影响,自称蛮夷的楚国歌谣,“以夷变夏”,成为秦末汉初最主要的诗歌形式;先是有屈原的楚歌作品流行“其文弘博*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37],文人才士以其为榜样作品而创作,亦所谓“夏变于夷”;所谓中国文学的“诗*传统”其中之一就是蛮荆所出。汉初,楚歌更因刘邦为楚人一统天下而风行天下。
其五,据《后汉书•五行志一》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38]此所谓“以夷变夏”。
其六,每年农历五月初五为端午节,又称端阳节、五月节、五日节,是中国传统节日。在春秋之前端午节是祛病防疫的节日,其起源或为祭奠伍子胥,或为祭奠爱国诗人屈原,但都是从被视为蛮夷之地的吴、楚走向全国的,是“以夷变夏”。
古代历史上“以夷变夏”的例子数不胜数,此只是举例言之。
粵西的“以夷变夏”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平定岭南。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定赵佗南越国,大量中原的文人学士迁入粵西,带来中原的先进文化;粵西地区作为原本的“夷”,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其习俗、学术等或有很大的变化。汲取了中原先进文化的粵西文化,反过来又影响中原文化,对中原文化起到某种促进作用,这是新时代的“以夷变夏”。以下述说几个突出的事例。
其一,所谓“《左氏春秋》远在苍梧”之说。《后汉书•陈元传》载:“陈元字长孙,苍梧广信人也。父钦,习《左氏春秋》,事黎阳贾护,与刘歆同时而别自名家。王莽从钦受《左氏》学,以钦为厌难将军。元少传父业,为之训诂,锐精覃思,至不与乡里通。以父任为郎。”(李贤注:元父钦,字子佚。以《左氏》授王莽,,自名《陈氏春秋》,故曰别也。)[39]广西苍梧广信人陈钦、陈元父子,为《左氏春秋》专家,陈元力主立《左氏春秋》博士,他针对反对者所谓“先帝不以《左氏》为经,故不置博士,后主所宜因袭”而云“臣愚以为若先帝所行而后主必行者,则盘庚不当迁于殷,周公不当营洛邑,陛下不当都山东也”。后来,朝廷“卒立《左氏》学”,而“太常选博士四人”,则是以陈元为第一。因此,《三辅决录》说“陈钦传《左氏》,远在苍梧”《太平寰宇记》引《决录》[40],认定是“远在苍梧”的陈钦、陈元父子的“左氏春秋学”影响了中原,这是粵西文化“以夷变夏”的一个特殊事例。
另外,又有粵西文化传播进入蜀地、影响蜀地文化的事例。汉末时人刘熙,或称刘熹,字成国,北海 (今山东昌乐)人,官至南安太守,为经学家,训诂学家。生当汉末桓、灵之世,献帝建安中曾避地交州。据陈寿《三国志》说,吴人程秉、薛综以及后来入蜀的许慈都曾从刘熙问学。“许慈字仁笃,南阳人也。师事刘熙,善郑氏学,治《易》《尚书》、三《礼》《毛诗》《论语》。建安中,与许靖等俱自交州入蜀”[41]。中原经学由刘熙传入交州,在交州发扬光大,再由许慈、许靖自交州入蜀传播,而此时传播的则是粵西经学,此亦是“以夷变夏”。
其二,相对于中华大地的“夷夏之辨”,“夷”外还有“夷”,所谓海外之“夷”。有一种“以夷变夏”,经过了以海外之“夷”变中华之“夷”,再“变夏”的,这就是佛教文化。广西地处祖国南疆,从这边来说是远离中原文化中心,从那边来说却与海外文化相近,因此常有领先风气之举。如佛教史上我国现存最早的佛教撰述,就是汉末苍梧太守牟子博所撰作。此书称《理惑论》,又称《牟子理惑论》《牟子》。全书多记佛法初来的史事,或公然黜百家经传、斥神仙方术而特立佛教,显示我国佛教自立而不依托他者;或援引《老》《庄》以申佛旨,显示佛教与我国传统学术本为一体。为什么佛教的最早文献为广西士人在广西所撰,这可以用当时的交州文化征之。牟子时期,交趾地方被中华教化未久,思想比较自由,故海外文化的传入比较容易。《理惑论》的产生,更是交趾独特的地理条件所致,起码自汉代起,北海湾就成为中华连接南洋的通道。或为中华通向南洋,或为南洋通向中华,汤用彤先生称“则是时交州为东西海程之中心,因能吸收异教殊术,思想较中原能自由开放。牟子生平学问信仰,兼收并蓄,常有转变,实充分表现五方杂处、交通频仍地方之精神”[42]。交州这极偏远的地方,因其偏远却与海外交通方便,得与海外交流之机,又因其偏远而远离中原的战乱,各种各样的学术人才因避乱来到这里,汲取海外文化,促进海外文化传入中国,进而是“以夷变夏”。
其三,近代有临桂词派,是晚清全国词坛最重要的词派,以词学大师、临桂词人王鹏运、况周颐为首,代表人物还有临桂词人刘福姚、邓鸿荃等人。临桂词派提出“重、拙、大”的主张,指作家创作时必须有厚重的思想感情,表现方法不要做作,不要过于雕琢,思想境界要高远,对矫正当时词坛的轻靡空灵之风起了作用。此亦是“以夷变夏”。况周颐曾编选广西前辈词人词作《粵西词见》,评述这些作品都深具临桂词派“重拙大”、重性灵、重体格等核心价值观,并称王鹏运的词风与《粵西词见》“微尚亦不甚相远,殆不期然而然耶”[43],以《粵西词见》作为临桂词派的根源,追寻词人的精神家园。临桂词派况周颐的主张,就是要以粵西词风“变夏”,即为“以夷变夏”。
其四,以壮族人物来说,近代的壮族诗人郑献甫,经学上号称“两粵宗师”,诗歌创作上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其《鸦吟集》将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烽烟绘写进诗歌,其《鹤唳集》记录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反帝文学之先声。又如壮族女歌手刘三姐,其歌声风靡全国、风靡东南亚、走向世界。而“以夷变夏”的最好实例,是当代的大型桂林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在精英艺术家创作理念的指引下,集漓江山水、广西少数民族文化之大成,如此全新概念的旅游景点的演出形式,从桂林散布开来,带动全国众多“山水实景演出”。
“用夏变夷”与“以夷变夏”的意义
因此,由“夷夏之辨”而展开的“用夏变夷”与“以夷变夏”,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夷、夏之间是相互学习、相互促进的。但其意义不仅仅在此,其意义更在于“夷夏之辨”并非决定于血缘、地缘或习俗礼仪的不同,而在于何者代表了先进文化,何者能够被更广大地区的人民所接受。古书说舜出自东夷,禹出自西羌,周文王出自西夷,他们实现了“以夷变夏”,孔子也有“欲居九夷”之念,只是因为他们代表了先进文化,所以,世人认定他们为帝王、为“素王”,认定他们能够以其先进文化一统天下,“变”的主体在于谁代表了先进文化,而不管所谓“夷、夏”;中华民族的文化,正是在夷、夏之间的互相学习、融合中实现了多元性与延续性、一致性的统一。
按,作者胡大雷,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西桂学研究院特聘教授。原文载《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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