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月亮
1
零下十度的天气,迟既明一行人还没有收工。迟既明站在墓室里皱眉看着脚边的一堆碎片,一行人正小心翼翼地加固土层,做遮盖封护等出土工作。
忽明忽暗的灯泡悬在他的头顶上方,飞蛾迅速扑来,旋即又被烧死。迟既明颇为烦躁地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眼睫低垂,在光亮下晕成一道光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烟塞回去。
迟既明长身玉立站在那,他哑着声音对旁人说:“我出去抽支烟。”说完他转身攀木梯,三两步跳出了墓室外。
寒风吹来,枯草沙沙作响。迟既明在暮色中微微垂头靠前,一只手拢住火。眼看就要点到时,一阵风刮来,火又灭了。
“迟队,文物已经快出土好了,最迟明天早上能到达内蒙古文物保护中心。”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迟既明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可是那些丝织品大部分都成了碎片。上头说调来一位资深修复人员来推动我们的研究工作。”小张汇报道。
迟既明挑眉,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冷:“嗯,是谁?”
“叫霓裳,据说……”
“啪”地一声,火彻底点上了。迟既明深深吸了一口烟,似要把它吸进肺里。他的身形在黑暗中僵了僵,声音低哑:“知道了。”
2
第二天,迟既明携两位同事在机场等候。迟既明一只手插在裤袋上,一只手拿着一块接机牌与肩膀并立,上面写着:“霓裳。”
下午七点一刻,霓裳准时从出口出现。迟既明眯着眼睛看着迎面走过来的女生。小小的个子,穿着驼色的风衣,脖颈前墨绿色的围巾圈住了巴掌大的小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山高水长,他还是不能忘记这双眼睛。那双眼纯净得如千年封冻的湖泊,叫人移不开眼。迟既明伸手接过霓裳的行李箱,定了定心神:“霓裳,好久不见。”
“学长,好久不见。”霓裳淡淡地打招呼。迟既明的眸子沉了沉,一句“学长”便将两人的界限划清。
他的眼睛翻涌着灰败和失意,但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霓裳后头,听她热络地跟人打招呼。小张热切地说:“霓裳姐,这次古墓里出土的丝织品还得靠你这双妙手来修复了。”
霓裳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一定会尽力的。”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街边的路灯散发着暖色的光斜斜地打在霓裳身上,迟既明漫不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
“霓裳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先买点东西给你填填肚子。”小张开口。
霓裳往手里呵了一口白气:“不饿,我在飞机上吃了一点。”
同行的一位小姑娘往她身上蹭了蹭,八卦心起:“霓裳姐,你长得漂亮又这么优秀,有没有男朋友啊?”
迟既明握着拉杆的手一僵,指节泛白。他看到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还没有,等的人还没有来。”
听到这迟既明竟暗自松了一口气。倏地,他眼尖地瞥到一位飞车党骑着哈雷机车冲她撞来。电石火光间,迟既明一把扯过霓裳将她拉进怀里,机车蹭着他的脚飞驰而过,他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
迟既明护她护在怀里,霓裳耳边听到的是他密实的心跳,感觉自己被一股温暖裹住。迟既明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紧张的声音响起:“你有没有事?”
霓裳摇了摇头,瞥到两位同事关心的眼神后,动作迅速地挣开了他的怀抱,没有丝毫留恋。“霓裳姐,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很好,”霓裳安抚道,“走吧,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
一众人将霓裳安顿好纷纷告别,迟既明在楼下站定,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小张拉了拉他的袖子:“迟队我们该走了。”
迟既明回神,嗓音顿了顿:“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他丢下这句话后便走进了窄窄的后街。
十分钟后,他敲响了霓裳所在房间的门。霓裳开门看清来人后一脸冷色:“还有什么事吗?”
迟既明将手边红色塑料袋包住的东西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全是花花绿绿的碟片。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夜色温柔,霓裳放轻了语气:“你还记得啊。”
“嗯,无聊的时候你可以打发时间,”迟既明一手撑在门边,嗓音沉寂,“晚安。”
霓裳将这些碟片倒在床上,看着这些熟悉的碟片。回忆渐渐倒带,碎片拼成一块记忆的地图。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看碟片,”霓赏蜷在沙发里懒懒地说道,“你陪我看吧。”
“好。”迟既明低头在矮柜里翻找碟片,眼角溢出一丝温柔。
室内关了灯,窗外是一片星空月夜。他们看的是一部1989年的老片子——《当哈利遇见沙莉》。舒缓的节奏和不断变幻的场景让霓裳看得入了迷,女主眼神充满希冀:“当你想和某人共渡余生的时候,你会希望你的余生越长开始越好。”
霓赏这时偏过头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心里感到一阵安心。她悄悄地在心里说:“想要与之共渡余生的人,就是他了。”
3
霓赏倒好时差后,马上去了丝绸博物馆与研究员商讨解决方案。经过多方讨论,霓赏尝试用针线加固法缝补残缺的丝织品。
她尝试用针线加固残片的时候,发现残片里的蛋白质已经在空气中稀释了,有些绫里面的链已经断了,几乎用手一碰就会成粉末,更别提要加固了。
霓赏将自己困在实验室整整一天,希望能想出解决方案,最后抵不住困意睡在了桌子上。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有两名博物馆实习生听说这次出土的遗存出自辽代,好奇心一起,恰逢实验室门没关偷偷潜过来一探究竟。
两位实习生趁霓裳睡着了,看实验桌上的衣裳又这么华美,忍不住用手触摸。这一毫无章法的触摸导致大部分素衣变成了更为零碎的残片,有的已经成为粉末摊在了桌子上。
实习生发现自己捅了篓子后仓皇逃离,醒来后的霓裳眉头皱得愈发紧,只能前去负荆请罪。
“馆长,是我疏忽大意了,我愿意认罚。”霓裳深深地朝馆长鞠了一躬,脸上全是自责之意。
一时间,室内安静下来,只有水壶里沸水咕咕冒泡的声音。馆长神色不悦正欲开口时,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
“馆长,这事得怪在我头上。一开始出土丝织品遗存的事我就没封好消息,才有了后来的事,”迟既明气息不稳,“这样,我任您处置。”
待馆长面色稍好时,迟既明走前为他泡了一杯茶。迟既明颇有耐心地过滤,冲水。麦青色的茶盏里纯白的芽尖向沸水中心翻滚,芽头肥壮,满披白毫,挺直如针,三泡之后还是悬于杯中,芽尖不倒。
馆长接过迟既明递上来的茶后轻啜了一口,清甜带涩的味道舒缓了他身上的每一处毛孔,还是松了口:“这次就先饶过你小子,但是霓裳,这次遗存修复一定要加紧时间。”
霓裳急忙点头承诺一定会尽快完成任务,她抬头看到迟既明额头上蒙了一层细细的薄汗,终是按压住心里的那股潮湿,快步走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迟既明在下看到了正在榆树下昏昏欲睡的霓裳。他轻轻摇了摇霓裳的肩膀:“醒醒,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等你出来,刚刚的事谢谢了。”霓裳语速极快且简短。倏忽,霓裳感到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下来,一双纤长的手正要触摸她的发顶。
霓裳条件性地往后缩,清澈的眸子露出防备的眼神。迟既明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露出一个苦笑:“你头顶有枯叶。”
“我们已经分手了。”霓裳神色疏离,冷静地提醒他这个事实。
往事并不如烟,也不会随风消散,只会像块礁石横亘在那里,不停地告诉他们重归于好是多么艰难的事。
4
十年前,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荔枝巷,正值十六岁的好年纪。霓裳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与妈妈相遇为命,妈妈为了维持生计,在荔枝巷开了一家裁缝店。
那天正值盛夏,阳光炽热,墙体上的石灰脱落,连青苔都奄奄一息,耷拉在一边。妈妈出去进货了,留霓裳一个人看店。
彼时的她正叼着一根冰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的小电视看《英雄本色》。模糊的画质,沙沙作响的声音,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一个高瘦的身影挡住电影里的画面。霓裳瞪着来人:“你干吗?别挡着我看电视。”
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她面前,声音颤抖:“能帮我修补一件衣服吗?我家……阿太去世了,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衣服,我想……”
少年的啜泣声越来越大,额前的头发凌乱地搭在眉毛前。霓裳看着于心不忍,也顾不上看电影了。
她点点头:“这样吧,你把衣服留下。明天你就可以来拿了。”
“嗯。”少年呆呆地应声。
霓裳接过衣服小心放置好,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迟既明,是我阿太取的名字,出自《九夜东君》里那句‘夜皎皎兮既明’,她希望我活得通透,”少年的眼神湿漉漉的,“可是阿太……”
霓裳眼看他眼泪就要落下来时,大手一挥示意他别说了,看他愣怔怔地离开还是补充了一句:“你别太伤心,我们人要经历这个的,老人脱离了苦海也好。”她太能体会这种心情了,因为早年丧父,所以她格外珍惜与妈妈的这份感情。
晚上妈妈回来的时候,霓裳说明了这个情况,并坚持帮她打下手。忽闪不明的钨丝灯泡被一根电线连着,裹着一层厚厚的煤灰,摇摇晃晃地挂在上方。不一会儿,妈妈的眼睛熬得通红,霓裳心疼就劝妈妈去睡觉:“还有一点就能收尾了,交给我吧,你赶紧去休息。”
妈妈在她的再三强调下去休息了,留下霓裳睁大着眼睛给衣服固定针脚。长夜漫漫,每当她的眼睛酸涩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迟既明那双漆黑眸子里失落的眼神,便咬牙坚持了下去。
第二天迟既明来拿衣服的时候,霓裳塞给他几颗青枣,上面还沾着新鲜的白霜。迟既明摇摇头拒绝了。
霓裳看迟既明着一身黑色衣服,头发整齐地梳到了后面,神色怏怏,心底便猜到了几分。
“这样,我还有事情找你,”霓裳仰起头看着他,发现只到他的下巴,“你先处理完阿太的事,回来找我。我在荔枝巷这边的后河等你。”
迟既明在她期渴的眼神下点了头。
从晨光到暮色,晚钟余音渺渺。她把脚下的碎石块拿来打完了水漂,才等到了迟既明。他的神情疲倦,紧抿着嘴唇:“你找我什么事?”
“你身上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者说你珍爱的东西?”霓裳伸出手。
虽然不解她这样做,迟既明还是回答:“有,以前捡了一块鱼骨,一直把它当做我的幸运物。”
“你把它扔向河里。”
霓裳向迟既明解释奶奶曾今跟她说过:“如果你肯放弃你心爱的东西,把它全部扔进苦海里,把苦海填满,就可以和你的亲人重逢了。”
“想念阿太就来这里扔东西吧。”霓裳指了指眼前流动的河。
迟既明如墨般的眸子溢满了悲伤,在他狠心将幸运石扔进苦海后,霓裳冲过来给了他个拥抱。
霓裳小小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踮起脚尖擦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睛。
“你只能哭这一次,以后要坚强,阿太会在天上看着你的。”霓裳的声音温软。
迟既明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个温暖的怀抱,他一记就记了好多年。所以在多年后的重逢,迟既明依然能在人群中认出她,褪去婴儿肥的霓裳就这么简单地站在他面前,眼神明亮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听到了心动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5
霓裳刚入学的时候,迟既明恰好出来迎新。霓裳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后头,小小的个子拖着比她人还大的行李箱,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从迟既明这个角度看,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几乎能看到脖颈上透明的血管。他心中一动走过去帮霓裳搬行李。
“走吧,我带你去报名。”迟既明沉声说。
阔别多年,霓裳听到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后,眼睛闪现出惊喜的光芒:“迟……迟既明,怎么是你?”
自十六岁那次告别后,迟既明就跟着叔叔生活迁来了北京,因此两人失去了联系。
迟既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半开玩笑地说:“是我,你该叫学长了。”
“好,学长。”霓裳喊他,脸上带着盈盈笑意。霓裳生长在南方,声音含着糯米糕的软甜。这么一喊,迟既明心底涌起了别样的情愫。
他轻咳一声:“走吧。”
一路上两人交谈着各自的变化,迟既明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选择了考古专业,霓裳则是根据自身的喜好选择了文物修复专业,侧重修复锦衣霓裳这块。
后来,迟既明经常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冬天的时候,迟既明会出现在她的教室,就为了送一杯冒着热气的果珍奶。
他也会在下雪天给她送一把伞,江南烟雨画在上面,青绿色的伞柄刻着两个字母缩写——“CN”。
霓裳握住伞柄的时候觉得发烫,她怎么会不懂这是两人英文字母的缩写。可是迟既明是那么沉默寡言,除了年少时显现的脆弱,现在的他是不轻易表现自己情绪的,显山而不露水。
唯一让迟既明表明心意的是大二下学期公选课那次。之前有一位同系的男生看霓裳皮肤白净,脾性温和,有意无意地暗示过他对霓裳的喜欢。霓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选择性地逃避。
她们系的公选课是文物鉴定和文物修复两个专业的人一起上的,因此那位戴圆框眼镜的男生马上凑过来喋喋不休地同她讲话。
霓裳感觉自己头皮快发麻了,又不好出声呵斥他,只能应着他的问话。
后来霓裳想起当天的场景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狗血。
确实很狗血,她被那个男生缠得脸色紧张而泛红的时候,霓裳桌子上突然多了一杯果珍奶。
乳白的液体底部沉着褐紫色的葡萄,圆润多汁的荔枝,层层叠叠随着热气向上翻涌。
老教授在上面问话:“这位同学,你是来蹭课的吗?”
迟既明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却夹着一丝紧张:“是的,来陪女朋友上课。”
须臾,迟既明在一片尖叫声和口哨声中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敲敲课桌,嗓音性感:“这位同学,麻烦让一下座。”
被叫到的男生夹着课本一脸土色地逃走了。
倒是霓裳还没回过神来,瞪着杏仁般的眼睛看着迟既明。他伸手捏了捏霓裳圆鼓鼓的脸颊,笑着说:“专心听课。”
“好。”霓裳条件反射性地回答,脸红得发烫。
教授依然在上面讲解问题,霓裳偶尔偏过头看他,看到迟既明好看的侧脸和卷曲的长睫毛,感到一丝庆幸。
庆幸最后那个人是他。
6
两人相处的时光大部分是轻松的,可是爱情如竹筒里的雨水,最初的新鲜甘甜到后来有细小的蚜虫钻进底部,开始慢慢变味。
迟既明这个人占有欲极强,对霓裳的日常也要掌控在手中,霓赏有试过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不接他电话。结果是迟既明在她宿舍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大冬天的,他的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冰,嘴唇发紫。
霓裳回来后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这里太冷了。”
迟既明身着烟灰色大衣站在雪地里,他把霓裳死死摁进怀里,声音闷闷的:“你不接我电话,只好来这里等了。”霓裳叹息了一声伸出手回抱他。
她其实很懂迟既明,从小缺失父母的爱,遇到真正相守的人便想牢牢占为己有。
可是他的这种做法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就这样吵闹又和好的状态持续到霓裳大四。因为迟既明为了更好地研究考古事业顺利地考上了研,同时他希望她能留校准备考研,这样霓裳继续当他的学妹,两人又可以经常待在一起,但霓裳却坚持出去工作。
“我有自己的生活计划。”霓裳很无奈地说。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默,迟既明的眼神冷冽,声音冷淡:“随你便吧。”
霓裳差点就要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了,幸好一通电话拯救了他们将至冰点的关系。
霓裳接了电话后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迟既明担忧地看着她,掏出蓝色格子手帕动作轻柔地给她擦眼泪。
“怎么了?”迟既明揽着她的肩,声音带着明显的心疼。
他从霓裳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才知道原来她妈妈眼睛出了问题,店门已经关了好几天了。
“别担心,你先把毕业论文写完再过来,我替你回一趟N市。”迟既明马上拿出手机订机票。
霓赏这一刻从未觉得这么安心,至少有人依赖是极好的。可如果知道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说什么她也要坚持自己回N市。
霓赏在学校论文又被打回来修改反复持续了一个星期,导师才肯放她走人。得到导师松口的消息后,她简单地收拾了东西赶回了N市。
迟既明在知道她抵达N市的那一刻,立刻打电话通知她说她妈妈在医院。阳光很刺眼,霓赏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几乎快站不稳:“我……我马上来。”
一来到医院她便看到妈妈躺在病床里,脸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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