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纪宪苦戍寒境四载。
他功成名就娶我为妻后,冷漠对我,我却甘之如饴。
直到他青梅丧夫归京,倒在我面前。
纪宪毁了我珍视的那株花。
「我已经娶了你,为何你连一株花都不肯给她!」
他不知道这花是他的护身符。
而我,如今没了枷锁。
1
凤羽花的花瓣散落在地。
花茎的汁水还沾在纪宪的剑上,我不敢相信地跪下去,归拢着一地残花。
纪宪面色阴沉地站在我对面。
「孟茵,这么多年我容你、敬你,让你成为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
「还填不满你的欲壑吗?」
「一株花你不让便罢,为什么还要对芸娘下毒手!」
他越说越恨。
仿佛我是千古罪人,拆散了他与秦芸这对恩爱佳偶。
可当年,在金銮殿上求娶我的。
也是他。
「芸娘若是有事,我绝不饶你!」
见我还是不语,他愤恨地想将我扯起。
这时,秦芸在软榻上转醒,虚弱地喊了声:
「阿宪哥哥。」
接着她脸色刷白,有血在她裙上洇开,她捂住腹部。
「阿宪哥哥……我的孩子!」
纪宪立马慌乱起来,长剑摔在地上:
「快去找大夫!」
一群人往外跑去,将我撞倒在一旁。
他们的鞋底碾过花瓣、花茎,凤羽花再没有了生机。
我的脑中浑浑噩噩,有什么在那一瞬间「咔嚓」一响,碎裂了。
我昏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月上柳梢,我的思绪已经清明。
再无枷锁桎梏着我,不用再违背心意做任何事。
恨意一点点爬上心头。
纪宪……纪家是怎敢的。
我的恩人另有其人。
他们怎敢窃取这份报恩机缘。
2
我是翠湖修炼已久的鲤鱼精。
精怪化形才是真正踏上修仙路的第一步,但我的半条鱼尾怎么也化不成双腿。
湖边的柳树精问我:「茵茵,有一个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柳爷爷,是什么办法?」
「讨封。」
讨封,承了恩情,有了因果,是要还的。
人心复杂。
湖底的蚌精姑姑拉住我道:「万不能信那些人类的花言巧语,田螺报恩去了,却被强留下为人生儿育女,再不能修行。」
我活泛的心思放下了,与其讨封,不如去争一争那帝流浆的机缘。
可是输得有些惨,那狐妖的爪子在我身上划了道很长的口子。
我只能到山顶的溪边晒月亮,吸收月华养伤。药草敷在尾巴上,疼得我喊出了声。
「你用这个吧。」
一罐药膏滚落在我身旁。
是人声!
哗的一下,我跳进水里,尾巴溅起的水淋了她一身。
「好有力的尾巴。」她淋了水却笑,「你是鲛人吗?」
我冒出头,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人,像那些精怪们常说的仙女。
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
我听她说完后,怒了:「你看清楚,这是鲤鱼尾,和鲛人不一样!」
「抱歉。」
「我看不太清。」
她像琉璃一样的眼睛有些无神,如明珠蒙尘,让人觉得可惜。
我笃定这样病弱的人对我构不成威胁,爬上了岸。拿起了那罐药,闻了闻,淡淡药香,没有毒,还有许多名贵的药草。
涂上药,疼痛果然减轻。妖有妖德,用了别人的东西,是要道谢的。
抬头望去,那人正看着夜空,圆月悬于天际,她看得很努力。
「喂,明天你还来吗?」
「来的。」她点点头,「我一直听人夸赞翠山的月色,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便要多看看。」
痴人一个,连我的尾巴都分辨不出,她还能看清月亮。
第二夜,我用薄雾笼着一团萤火。
「天上月高,地上的萤火也是很美的。」
我捉了很久的萤火虫,这份谢礼她收下,我和她就两清了。
细长的手点散那团雾气,萤火四处逃窜。
我恼怒:「喂!我抓了很久的!」
她忽然靠近我,看得很仔细,说得很认真。
她说:「你的尾巴真美。」
绯红漫上了我双颊。
3
我从未见过比穆宜微更体弱的人。
但教会我读书认字的是她。
「要习得仙人道法,须得认字,不然以后得到秘籍不会,怎么办?」
一句话就让我废寝忘食,埋头苦学。
人间的吃食,是她带给我的,话本故事也是她读给我听的。
干净清冽的声音,讲的故事勾得我心痒。
「微微,后来呢?」
「那白蛇精去找书生报恩后怎么样了?」
她合上书,却问我:「孟茵,你怕人吗?」
「人有什么好怕?你都不怕我是妖,我为什么要怕人。」
我趴在溪边十分疑惑。
穆宜微拂上自己的双眼,我与她相伴一年,她的眼睛还是不怎么好。
那些温养她的名贵药材都不起作用,反而进了我肚。
我的尾巴能化形了,只是还带着些鳞片。
过了许久,她才说:「人心险恶。」
「孟茵,我要走了,你勿到人间去。」
她起身回到山中庄院,这几天院中人多了,她不许我靠太近。
问题是——
她回去前,还是没有告诉我白蛇精后头到底怎么样了。
常去山下的麻雀告诉我,白蛇报了恩,成了仙。
我看了看水中的尾巴,那我也应当报个恩,说不定也能成仙。
歪七扭八地写了封信,托麻雀递到穆宜微桌上。
明天圆月,我约她看月亮。
然后向她讨封。
有了因果牵连,我就能予她修为,治好她眼睛。
我料不到。
凤羽花海中,穆宜微说完「像」字后,就有法阵将我与她罩起。
她昏厥过去。
而我被桎梏前听见。
「道长,这样真的能解我纪家未来的灾祸吗?」
4
那之后,我再未见过穆宜微。
我的意识清醒,却再也不能控制我自己。
五年后,纪家打了败仗全家被贬,我下山去了寒境。
纪母那时病入膏肓,见到我第一眼,就让纪宪好好对我,她的声音同我那晚听见的一模一样。
我伴在了纪宪身边,陪他守了母孝,为他在军中行医。
他困入敌军陷阱,是我带人营救。
功成名就那场仗,是我耗了修为,为他施法迷惑了敌军。
我被囚在体内深处,看着孟茵不断汲取自己,供着纪宪,供着纪家,让他们重回云端。
我的修为再没了进展,再这样下去,我连妖都要做不成了。
不该是这样的……
应当是穆宜微!
我也只想为穆宜微。
孟茵做下的种种,纪宪只以为是天道眷顾,并不领情,他挂念着在他被贬后嫁给他人的小青梅秦芸。
她说她是被迫的,他信了。
但我助他太多,谁都知道,有个陪他苦守寒境四载的女子。
他为了名,在金銮殿上求娶了我。
转头他更恨我,可被控制住的孟茵对他百依百顺,甘之如饴。
秦芸丧夫归京。
秦家嫌晦气,不让进门,纪宪就接她到将军府的别苑。
「孟姐姐,这花真漂亮,能让我搬到房中赏玩几日吗?」
她一来就盯上了凤羽花。
人与妖之间,讨封是会有媒介的,这株凤羽花就是,妖不能私自毁除,不然会遭反噬。
所以,在外人眼里,这是我十分珍视之物。
我听见我自己说:
「不可。」
「那又如何?你往后的一切都是我的。」她欺身向前,离我很近,言语细细带着阴谋即将得逞的意味。
她在我身前倒了下去。
纪宪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芸娘!」
5
我该多谢她。
纪母亡故前未来得及嘱咐,媒介若是由与妖连接的人解除,这份恩情就算报答结束了。
天上月明,我欲落泪。
重新掌握这副身躯,犹如重生再世。
妖是很记仇的。
我跳在墙上,冷眼看着别苑进进出出的一群人。
秦芸这胎本就不稳,借此谋划将军夫人的位置,对她来说,很划算。
收回对纪家付诸的一切前。
我想再见一个人。
穆宜微。
你还活着吗?
卜算了一卦,她还活着,也在这京城中。
拂花穿柳,我在这京城中前行。踏过长街,越上高台,我要往那心中惦念处去。
梨花初绽。
我站在枝丫间看着面前的屋宇。
有些许胆怯。
我没有听她的话,来到了人间,还混得很惨。
不知她会是什么表情。
罢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何况,我想见她。
从层层繁花处往那窗子落去,或许是要再见面的心慌,或许是重掌身躯的不稳。
我脚下一滑——
掉在了浴池里。
「什么人!」
有人厉喝,声音有些低沉,我还是听得出,是穆宜微。
「微微!是我。」
从水里冒出头,迎面兜头罩下一件衣服。
她沉默了很久才出声:「孟茵?」
只一声,我就又回到翠山的月色下。
再也忍不住,我「哇」的一声,隔着衣服抱住了她。
哭哭啼啼地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说给了她听。
挨着的肌肤一马平川,我察觉后更伤心。微微她眼睛坏了,声音低,胸前还这么平,这些年她肯定过得不怎么样。
我哭得两眼通红,想扯下衣服擦擦泪,却被握住了手。
「孟茵,你没有真的忘记我,我很开心……」
胡说。
握住我的手,在隐忍地微微颤抖。
她在为我愤怒难过。
九年后的重逢,悲喜交加,我在她怀里哭累了,昏沉沉睡过去。
迷离间。
有人把我抱起放在床上,摘下粘在我眉间的梨花瓣。
高高的身量。
和以前那小女孩模样有了很大的区别。
「孟茵,该是你的,我都会拿回来。」
她喃喃道。
6
天光大亮,我在床上醒来。
不见穆宜微,昨天过得跌宕起伏,我忘了一件事。
对纪家动手前,我得先拿到和离书。
我可不想在名字前一辈子冠个纪字。
留了书信给穆宜微,我翩翩然回到将军府。
一脚踹开别苑的大门。
里头的人都转头来看我。
纪宪的脸一下就沉如水,他厌恶恨声道:「孟茵,你可知道芸娘的孩子没有了?」
「那正好。」
我从袖中抖出一张和离书,展开在他眼前。
「我就将这将军夫人的名号赔给她,想来她会十分欢喜。」
纪宪微愣,我与以往行径大不一样,不是他想听到的求情话语。
「孟姐姐……」
「那是我先夫的唯一骨血啊!你怎么能让他离世!」秦芸如杜鹃血啼,在床榻上对我流泪控诉。
「别装了,这孩子不过就是你嫁入纪家的绊脚石,他没了,你不是高兴得很。」
我将和离书重重地拍在桌上,拧着眉问:「纪宪,你到底签不签?」
针锋相对的话让他不悦。
秦芸的丫鬟一下跪在地上:「纪将军,你要为我家娘子主持公道啊!」
真聒噪。
我拔下发簪,迅速抓住纪宪的手一划,又往纸上一盖。
成了!
纪宪吃痛,回过神来更怒,正要提佩剑向我斩来。
门口小厮大声通传:
「将军,太子殿下到访!」
君臣相见,刀剑不得出鞘。
纪宪只能收起佩剑,愤恨地瞪了我一眼,嘱咐人看管好我后就快速到厅堂参见太子。
我看着合离书上的指印,甚是满意。
他留下的人困不住我。
我在屋顶与墙上来回跳着,这群人在下面追得气喘吁吁。
狐假虎威的模样都累成了狗,再不像以前仗势欺人的样子。
戏弄够,我抬脚就打算走。
却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可是孟茵姑娘?」
是一位气质出众的贵气少年公子,方才的一切都落在他眼里。
纪宪在他身旁静得像只鹌鹑,但眼睛盯着我能喷出火。
如果眼神能化作飞刃,他估计要在我身上来回剐。
在他的注视下,我又踢掉一盏琉璃灯,他更气,但不能发作的蠢样让人发笑。
不再理会纪宪。
我歪头打量着华衣公子。
我不认识他。
「姑娘自然不认识我,但我却是来寻你的。」
他又无声地说了三个字,我看着他口型认出了是「穆宜微」。
我跳下墙蹦到他面前,眼睛亮亮:「是她让你来的吗!」
是了,微微是女孩子,身体又弱。让身体好的来接我,很有道理。
「放肆!」
「孟茵!太子殿下面前你居然这样无礼!」
纪宪上前要押着我行礼,我侧身躲开还不忘伸出脚,绊他个五体投地。
「纪将军怎么向我行这么大的礼!」
我面上慌乱,脚却狠狠地,碾上他刚刚拿剑砍我的那只手。
「孟茵!」
他被我激得再也忍不住,爬起身来就准备抽出剑。
「纪将军,你失仪了。」太子护卫冷脸拦住了他。
纪宪连忙跪下告罪。
「无妨。」太子神色如常,「纪将军,我一友人病重,让我邀孟姑娘出诊。」
「医者,救人性命不须行礼。」
纪宪只能讪讪称喏。
我随着太子大摇大摆地出了纪府。
马车上,我为他替微微来接我道谢。
他的注意点却是:
「你叫他微微?」
我点头,穆宜微是姑娘,我叫她微微很正常。
太子意味深长:「的确是好称呼。」
到了昨天那座府邸,我欢快地跑去寻穆宜微,准备把合离书拿给她看。
太子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
绕过翠绿芭蕉遮掩的回廊,太子眼尖:「他在那。」
我欣喜地朝亭中看书的穆宜微望去,然后瞬间呆住。
我的微微。
怎么变成了八尺男儿身。
7
三人聚在亭中。
「微微表哥,人我给你带到了。」太子玩味地看着穆宜微。
穆宜微皱眉,不满他这样称呼。
我泪汪汪地执起穆宜微的手:
「微微,没事的,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听闻,海中的一些雌鱼到了岁数就会变成雄鱼。」
「想来,一些人也会这样,你不必像昨日那样不敢让我看。」
太子帮腔:「九州之大,无奇不有,微微表哥无须介怀。」
「够了。」穆宜微不堪其扰,倒满一杯茶驱客,「你再多嘴,崇文馆的事我就不再帮你。」
他又转头看我:「孟茵,我自小就是男儿身。」
「幼时家中长辈怜我体弱,将我往女娘打扮祈佑寿长,不是特地诓骗你的。」
「哦。」我撇嘴失落。
蛛娘做的那些好看的裙子,微微是一件也穿不了了。
太子走后,我拿出和离书向穆宜微献宝:「微微你看,我是自由身了!」
他拿着那张纸默默不语了很久。
最后他道:「纪家的事,我会为你处理,孟茵,人间不适合妖修行,我送你回翠山可好。」
「微微,你在胡说什么。」
我靠近他,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他愣神时,淡红的契约印记闪着光,隐入他肌肤。
「我们妖是有妖德的。」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这双眼睛要和我看到最好看的月亮。」
妖也是很记仇的。
该报该还的,我一件都不会落下。
用术法报复会给翠山与穆宜微带来麻烦,我需用人的手段。
以前纪家被贬,家产被抄。
现在赚钱的汤铺与胭脂铺,是我的主意,且原料都仰仗着我提供的灵草玉露。
如今,我自然不会再给,还要将纪家的店铺打压下去,断了纪家财帛。
先是财帛,再是功绩。
我要让纪家如同被桎梏住的我一样,失去一切却无能为力。
只是……我停住拨弄碗中樱桃的手,看着因缔结契约而入睡的穆宜微。
他的眼睛辨不出色彩了。
若是没有错过那九年,他不会如此。
渡给他妖的修为已无用处。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试试看了。
8
春夏交际,午暖夜凉。
时令鲜蔬琳琅满目,贩夫走卒在街上来往,四方堂前排起了长队。
有行商拉着赶过去的人问:「小兄弟,这么急忙忙是为什么?」
小郎君语速飞快,步子也不停:
「四方堂免费问诊发药,我得赶快去给我阿娘讨一服风寒药哩。」
行商此去往北,路艰山险,想了想也跟过去,讨几服跌打药备着也好。
忙活到近午时,四方堂的医师替了我的班。
撩开后院的帘子。
我舒了一口气,季节交替,最近得风寒的人实在多。
一连两月,每日上午坐诊的确辛苦,但还是有效果的。
救死扶伤、问诊散药得到的功德,能让穆宜微眼睛慢慢恢复。
起初,我只想背着小药箱每日走街串巷。
穆宜微却交给我一叠店铺房契:「选个喜欢的地方,每天风来雨去,也不怕鳞晒劈了。」
见我气鼓鼓要回怼。
他又嘴角微翘:「我知道你想靠自己做成事,但你若愿意依靠我一些……」
「我是会很开心的。」
美人面如春日桃花,清浅的笑意晃了我的眼,我迷了神,握住了那叠房契。
穆宜微交给我的房契都是好地段。
孟氏汤铺与胭脂铺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胭脂水粉让了利给那些游街兜售的小贩。
杂货车轮压过小巷中的青石路,车上铃声叮当混着吆喝声。
孟氏铺子的名号,渐渐在坊巷中广为流传。
有些人却未察觉。
秦芸如愿嫁入纪府。
虽然是正妻的位置,但京中贵女都在笑话她——
她的兄弟在喜宴上说了浑话。
【我妹妹就算怀着前任夫婿的孩子,照样把纪将军迷得神魂颠倒!】
纪家的仆从立马捂住他的嘴,扶他离场,说是舅爷酒喝多了。
来赴宴的人,起先都不知道秦芸有过身孕的事。
这话一出,推杯换盏间都在议论笑话,纪宪脸都气青了。
坊间还流传起纪将军好人妻的传闻。
秦芸做小伏低了许久,才哄好纪宪,这段时日她没时间接管纪家的产业铺子。
等到她彻底执掌纪家中馈。
她才发现,四方堂的名号大盛,纪家铺子生意被打压下去,已经亏空了。
这不,她打上门来了。
四方堂门口闹哄哄,秦芸从马车上下来。
她的丫鬟搀扶着她,叫喊着:「大家都来看看!这有偷盗夫婿家中财物的贼!」
我从后院走到药堂中。
那丫鬟见我露面,她高声:
「说的就是你,孟茵!」
9
「孟姐姐。」
秦芸拿帕子按在眼角,轻轻拭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知你怨恨将军因公事繁忙冷落你,但你与将军和离后,也不能拿纪家的药方来争夺纪家的生意啊!」
我还未开口说一句话。
她就在众人面前,给我扣下怀恨在心的怨妇形象。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为达成目的,颠倒黑白,谎话说得竟如此流畅。
我拿起一张药方到柜前抓药:「纪夫人,你可知我在寒境四载做的是什么?」
「是医师。」
「军中伤兵多数由我救治,纪将军求娶我,也是因我在此助他良多。」
「纪家被贬,家产尽数罚没。纪家往上数几代都未有行医,这药方,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东西。」
手中药已包好,我系上绳结,抬眼看着秦芸,一字一句:
「纪夫人,做人应当要点脸。」
「你!」
秦芸对我的印象,还是那个在纪府中唯唯诺诺的女子。
她敢来闹我,也是观察了一番。
我出府这么久,只是在街上开了几间铺子。
太子也再未与我扯上关系,那日的事她以为只是巧合,我依旧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她想不到的是我牙尖嘴利,也想不到我不再孤身。
四方堂前的巷口,有阿婆在卖水芹。
嫩绿可爱,鲜脆爽口。
我一边抓药一边想着,酷暑将至,微微会苦夏。回去时要带一把,拿香醋凉拌给他开胃。
见我抓药不再理会她,秦芸绞着帕子,眼睛一转,又指着四方堂的匾额开口:
「药方的确掰扯不清,可是孟茵,你和离时未带走一分钱财。」
「开这么多铺子需要的银钱,你是从何而来?府中看门的小厮,可是在门前看见你好几回了。」
「这初夏雨水多,蛤蟆四处乱叫,真是烦人。」
一道娇俏女声传来,打断秦芸要再说的话。
锦王府的小郡主,撩开帘子从后院走到药堂,挽住我的手。
「孟姑娘,我等你许久,你怎么被蛤蟆绊住了脚。」
「蛤蟆口出人言,实在是奇景,便让她多说了些。」我说,「你瞧,大家也都在看呢。」
药堂门口排队的人与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圈。
蛤蟆的称呼一出,人群里就有人低笑出了声。
见是福宁郡主,虽被她出言讥讽。
秦芸还是咬了咬唇:
「郡主,我府中丢了财物,孟茵却突然有钱开了多家铺子,这是否太过蹊跷。」
「丢钱就去报官。」
「我与孟姑娘有缘,助她开店,倒是纪夫人毫无证据就诬人清白,将军府原来是此等做派,我算是见识到了。」
福宁郡主说罢,又上下扫了一下秦芸,眼含鄙夷。
我其实一直在拖延时间。
方才进入后院,树梢上的鸟雀叽喳,谈论着纪家的铺子出了事。
如此好时机。
她既自己送上门来助我扬名,我自然要好好利用。
巷口急慌慌的人影越来越近。
我朝秦芸说道:「纪夫人还是尽快报官好,就是……不知是原告,还是被告了。」
纪家的仆从跑得汗津津,上气不接下气,扑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们的汤药铺被封,舅爷也被带走了!」
我离开纪府后,秦芸让自家兄弟接管汤药铺。
肥差有利可图,他用次等货冒充好货,还减去名贵药材的用量。
养生汤品本就要精细搭配才有效,细微差别带来的效果就不一样。
生意越差,他越舍不得用好的食材与药材,终于出了祸端。
围观的人有知一二的,交头接耳地散播开。
秦芸听完脸色苍白。
铺子事小,她兄弟事大。
顾不得再与我争执,她带着婢女急忙往府衙去。
我曾救治过福宁郡主乳母的病,便央她替我遮掩店铺的事。
她笑完秦芸不禁斗,又转头问我:「你要是打出表兄名号,她也不敢欺你,为何要遮掩着?」
踮脚远眺,我见那巷口卖水芹的阿婆还在。
我回郡主道:
「微微不喜欢的事,我就不会强迫他。」
10
秦芸有句话说对了,我的确曾路过纪府。
绕那宅邸一周。
我托鸟雀将草籽撒在主院中。待到那二人成婚时,草籽已生根发芽。
新叶香味配上喜宴上的酒,会放大人心底的欲念。
心境清明的人自然无事,心有杂念的人恶果自寻。
纪宪自大,轻视文士小官。以前不显,如今却起了几次冲突,朝堂已多有议论。
秦芸达成所谋后忘乎所以,用纪家的钱贴补秦家。如今纪家用度不够,她怕败露,所以才急匆匆来寻我。
常去纪府打秋风的秦家兄弟也越发贪婪。
福宁郡主说得没错,若是借用穆宜微的人脉手段,的确更容易对付他们。
可我不愿。
我这么容易出了纪府,他与太子的交易,岂会是易事。
他已为我破例太多。
穆宜微不喜皇权贵族。
他父亲战死,却被诬陷投敌,他母亲安国长公主,送他入翠山后,一缕芳魂以死明志。
用她溅在宫道上的血,来死谏穆家从未叛国。
待到一切查得水落石出,穆家的确忠心耿耿,绝无叛国之举。
穆姓遗族却只下穆宜微一人。
孤零零的少年从翠山归来,就搬出了公主府,甚少与他人来往。
他不喜欢的事,我就不会放到他眼前。
但学会用人类的计谋,对一条鱼来说,着实累鱼。
夜风起,我化出鱼尾。
一头扎进穆宜微替我备下的荷塘里。
檐下铜铃被吹动,清脆叮鸣,有修长的手拂开遮住我脸的荷枝。
他刚沐浴完,俯下身问我:「孟茵,为何烦心?」
垂在我脸侧的发丝透着竹香,我卷了一缕玩闹,叹气道:「微微,做人真是件辛苦事。」
他直直望入我眼,道:「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你这条小鱼规劝不得,莽撞入世。纵使红尘浊浊,也得滚一趟,才算了结因果。」
说罢,他赤足踏入水中。
执了玉梳,替我梳顺乱糟糟的长发。动作轻柔,没有丝毫扯痛。
静谧春夜里。
他晦涩的话让我有了困意。
我双眼惺忪,嘟囔着问他:「是什么因果?」
他喉舌一动,只是短暂笑音。
待到我半睡半醒时,才听到他说:
「由我凡因,结你善果。」
三日后,我明白了他话中深意。
白发白须的老道用拂尘指着我,嘴角抽搐耷拉着,不敢相信地问穆宜微:
「这才是你说……要我做老师的徒弟?」
「一条鱼?」
「喂!瞧不起生灵,可是会遭天谴的。」我不满他的评价,怼了回去。
老道捻着胡子:「还挺牙尖嘴利。」
转头,他又对穆宜微无奈叹气:「我还以为你想通了,要脱离俗世随我修道,老头我可是日夜兼程赶来。」
穆宜微静静呷了一口茶:
「我心有牵挂,入不了道,孟茵很好,鹤阳真人何不一试。」
「焉知微末小鱼不能搅江闹海?」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他信我。
月西沉,我结束吐纳月华。
鹤阳真人在一旁看我,一动不动,眼睛发亮。
风一吹,看得我有点发怵。
怎料他大腿一拍:「穆宜微说得不错!你这条鱼的确不一样,居然有些许龙气!」
「说不定真能化鲤成龙!」
11
自那日起,在鹤阳真人指点下,我的修为进展很快。
六月末,酷暑至,蝉鸣不断。
崇文馆落成,藏有千万本古籍名著,供天下文士借阅。坊间对皇帝的赞诗无数,帝王心悦,对太子嘉赏。
穆宜微也闲暇下来,陪我在四方堂坐诊。
他让药僮端来清茶给我。
而他静坐煮茶的样子,驱散了这一番天地的燥热。
门外忽然许多人往主街上跑去,一边嚷嚷着有什么「麒麟」。
引得我也有些许好奇。
「要去看看吗?」穆宜微站到我身后,「是弥月国来的使团,有许多中原未有的珍奇异兽。」
阳光透过窗棂,染金他的睫羽,漂亮的眼睛在望着我——
他一向能察觉我的心意。
我知道他生得好看,也见过无数美艳花妖。
此刻,还是不争气地被他蛊惑。
我傻里傻气地说:「好。」
话一出,我止不住地兴奋起来,拉着他就往街上跑。
我活过许多年岁,见过无数变化,异域珍兽不会让我不能自持。
只因妖生漫长。
我与他一起时,最欢喜。
主街上人实在多。
珠宝金链满身的弥月舞姬,轻纱飘旋,一路舞蹈。长颈高大的异兽由数名武士牵引,的确有些像古籍中的麒麟。
但也只是像,并无圣兽灵气。
可对寻常人来说,这一二分的像就很了不得了。
人群不断涌来。
我与穆宜微被冲散。
使团队伍很长,有军士在路两旁拦着,我一边寻人,一边懊恼着该抓紧他衣袖。
没有注意到一人骑着马,站在我跟前。
「孟茵?」
令人厌恶的声音。
我抬起头冷眼看着纪宪,说:「好狗不挡道。」
「你!」纪宪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久混市井,你竟然变得如此粗鄙。」
不知为何他忍下怒火,打量起,我因不再被桎梏、修为回归变得丰盈貌美的脸。
黏腻的目光让我觉得恶心。
他贬低嘲讽开口:
「孤身女子,经营铺子还坐堂行医,抛头露面简直有损贞洁。」
隔着汹涌的人潮。
我没有回应。
见我不出声,他笃定是我羞愧不敢语。
自负地继续说道:
「你我终究夫妻一场,你若携药方回府,我还能许你贵妾之位。」
语毕,他嗤笑一声。
调转马头护送着弥月使团,往宫中去。
我的视线越过纪宪策马的身影。
看向京中权势至高处。
花团锦簇、人间皇权,都在那高墙宫闱里。
纪宪所依仗的权柄也从那来。
若要将他从云端扯落,从那里也是最快。
使团来朝,必定有宫宴。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要入宫。
让福宁举荐我为医女,或者是混入宫侍中都可,只是脱身需要些时日……
唔,微微知道必定会担忧,说不定还会出手。
跟他说我去采药就好了。
我出神思忖,手忽然被牵住。
是穆宜微。
他顺着我的视线。
目光掠过远去的使团与纪宪一行,落在那座宫宇上,然后握紧我的手。
穆宜微自幼聪慧。
虽未在场,刚才的光景他却能明了。
【不愿给他添麻烦。】
这条小鱼的心思,他一向能猜透。
穆氏败落,他被藏在翠山。
如死水一潭的日子里,忽地游进一条鲜活的小鱼,带来那盈盈月光,让他不再孤寂。
她对他来说——
从不是麻烦。
人声嘈杂,穆宜微的话落在我耳边。
「我跟你去。」
「人生苦短,莫要再失散了。」
12
天街亮如昼,未至佳节,缥缈笙歌沸。
弥月来朝,这几日京城不宵禁。
走灯鹤舞,卖花杂耍。
主君与民同乐,彰显大国繁华。
我挑起马车竹帘,贪看着这一切:「微微,这比山市热闹多了!」
穆宜微端坐,紫衣玉冠,气度自华。
他自小锦绣富贵蕴养,奇珍异宝见惯,山市贩物于他不过尔尔。
但他对我,从来都事事有回应。
他以手支颐,笑看我:
「孟茵,山市是怎样的?」
「那可真不一样!」我说得眼睛发亮,「精怪鬼魅,以物换物,萤灯狐火照在山野。」
「开不败的梦芙蓉,留香不散的星琼珠,只在初春朝雾里绽放的露生花……」
「用它酿成的酒,可醉千日!」
我绘声绘色讲着翠山山市,还时不时比画。
讲到兴起,恨不得自己是个蜃精,呼一口气,就能让他如临其境。
我想将我见过的美好,都带他同看。
穆宜微,他值得。
京城之大。
有如玉公子,也有飞蝇野狗讨人厌。
晦气的声音传来。
「孟茵,你竟能来赴宫宴。」
我欲放下竹帘阻隔,纪宪却拿剑挑着。
他骑着马俯身看向车厢内的穆宜微——
生面孔,未着官服,也无象征家族爵位的饰物。
像是应召前来献艺的文人士子。
纪宪目带轻蔑:
「这就是你新傍上的男人,怎么瞧着像个短命鬼。」
我抬眼看他。
冷声开口,带了*意:「野狗若只会狂吠,不如早赴地府。」
纪宪眉横戾色,反手一转,剑身朝我头上砸来。
我手上掐诀,正要断他臂膀。
却被一只手止住。
穆宜微护在我身侧,另一只手执扇挡住剑身。
他声音平稳:「已到宫门前,纪将军不卸刀剑,不怕来日殿上被参?」
然后不费力地将那剑抵到竹帘外,对车夫道:
「勿要耽搁,迟了时辰。」
帘外纪宪看向注意到此处的宫卫,冷哼一声。
他卸下剑,领着纪府女眷的马车,插到我们车前远去。
进了宫门,穆宜微还与我十指紧扣:
「他已如螽斯临冬,为此阻碍修行,不值当。」
精怪修行,若蓄意*生,便难上数倍。
他的掌心很暖。
「有些热。」
我小声嘀咕着,然后放开他的手,再度掀开车帘。
宫道上的夜风渐渐吹凉双颊。
被人放在心上珍重的感觉,怎么比露生花酿还醉人?
13
佳肴琼筵,觥筹交错。
有宫侍疾步行来,在座上帝王身旁通报,皇帝大声笑道:
「快引上来!」
登玉阶,转朱阁,入明殿。
我随穆宜微由宫侍引着。
殿中记得昔日穆家的人不多,但终归是有的。
贵胄推杯换盏的低语中。
纪宪脸色逐渐沉重。
直到看见穆宜微入座到仅次于太子的席位,他杯中酒水倾洒些许。
秦芸见状为他清理。
她低眉抬首间,还不时看我一眼,带着妒意。
她已得到她想要的,为何还要妒我?
酒渍擦净,纪宪脸色还是不好,有一丝掩不住的慌乱。
他慌乱的对象,不是扮成侍女站在微微身后的我。
是穆宜微这个人。
我感到一点诧异,又来不及细想。
首座上的皇帝见穆宜微落座,喟叹出声:
「宜微,你总算愿意来见朕了。」
穆宜微俯拜,只道了二字:
「舅舅。」
皇帝却很高兴:「好好!你的冠礼将至,舅舅来给你操办!」
坐在上席的弥月使臣询问:
「陛下,这位郎君可是穆侯之子?」
燕帝颔首。
那使臣却惋惜道:「穆侯骁勇,受封上将军,英姿美名,我弥月国也有流传。」
「可穆小郎君的样子,不像是能武的。」
「我弥月勇士要领略燕朝武者造诣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此话一出,明殿寂静一瞬。
使臣说得看似叹息,实则挑衅。
燕朝泱泱大国,殿堂中武将众多,他们只看得上已逝去的穆侯。
皇帝的脸色不悦。
太子只是静饮了一杯酒。
四皇子道:「穆侯骁勇之姿,的确少有人可比,但我燕朝的将士都是凭实力受封的。」
「殿前宽阔,使者可让勇士与我朝将士比试,必定不败兴而归。」
皇帝与弥月使臣皆同意。
四皇子得意地睨了眼太子,望向席中:「纪宪将军,你年少有成,不若你来首战?」
纪宪踏上擂台那一刻。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跪坐下为穆宜微布菜,对他耳语:「微微,我出手会不会让皇帝迁怒你啊?」
他垂眸一笑,递了块荷花酥给我。
「你只管去。」
「一切有我为你兜着。」
14
我有一股精纯灵力一直留在纪宪身上。
那是在寒境时。
他遇险身负重伤,我灌输给他的。
靠着这股灵力,他伤愈迅速,体魄和经脉力气都强于以前数倍。
更是屡获战功被封将军。
而我被桎梏着,几近绝望。
失去那股精纯灵力,又为他掏空修为,我再也无法聚气修行。
容他小人得志了一段时日。
如今,我修为恢复,可以收回灵力了。
今夜。
明殿宫宴,皇族勋贵。
这数十双眼睛前。
那些本不该加诸他身上的权势名利,还有珠玉财帛。
我要一把扯下!
鼓声起。
那异邦壮汉挥着瓜锤袭向纪宪。
纪宪胸有成竹,抬手用长剑去挡。
他料定自己能接下。
我掐了诀。
他身形突然滞住。
下一瞬。
长剑被击飞,金瓜锤砸在他肩胛上,骨裂声众人皆闻。
他连痛呼声都未能喊出,就晕厥在擂台上。
满殿的人。
脸上表情都精彩纷呈。
比那浓墨重彩的戏台班子,还要生动热闹。
壮汉仰天大笑,胡语夹杂着汉话,说了一串,那「燕朝」与「弱」三字——
说得最清楚。
弥月使臣笑道:
「陛下,我国勇士鲁莽,不知轻重。」
「只是……燕朝的擂台战也有礼让的礼数吗?小臣无知了。」
我瞧皇帝的脸色,已经比我那药罐底还黑了。
皇帝未言。
其他人也不敢出声。
偌大的宫殿,此刻要是掉一根针,动静都听得清。
有玉杯轻叩檀桌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来时,穆宜微执壶斟了一杯酒。
「燕朝大国,先礼后兵。」
「下一局,使臣大人勿要眨眼。」
说得风轻云淡。
酒满。
殿外走进一位俊朗少年。
拜过皇帝后,他走上擂台,手中只拿了一根长木棍。
金锤击来。
少年身轻如燕,跃起,踏金锤。
木棍挥有万钧。
击倒那大汉,也只用了一式。
擂台边。
其他两名弥月武者怒喝,一齐跳上擂台。
他亦游刃有余。
那木棍在他手上舞得像一杆长枪。
一炷香后。
台上弥月武者倒成一片,痛号不止。少年只是额头出了些汗。
少年当此,风光殊绝。
他跳下擂台,将木棍交给宫侍,再次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面容沉静。
他认出了,这是穆家的枪法。
穆宜微举杯敬他。
「陛下,我穆家枪未折,依旧能为燕朝效力。」
几息后,皇帝大笑:
「果真英雄出少年!」
我看得出他的笑。
未达眼底。
15
纪家败落。
纪宪从宫中被抬出,几位名医救治,三日后才转醒。
他醒来第二日。
京兆尹的衙门口就有人报官。
状告纪家新妇秦芸。
一告她未曾迁籍再嫁,就与人暗通款曲;二告她隐瞒有孕,断绝前任夫家血脉,丧尽人伦。
秦芸前任夫家有人证。
证实是她身边丫鬟买的堕胎药。
攀扯不到我。
燕朝民风开化,夫亡安葬后,女子可迁籍归家再嫁。
如遇有孕。
通常都诞下孩子后再走。
似秦芸这般堕胎再嫁的虽少,亦有。
她夫家这么恨她。
是因独子早亡,他们怜秦芸青年守寡,知她欲归京再嫁,还添送了丰厚嫁妆。
却不想她隐瞒有孕,直到京城传来消息才知道。
悲愤交加过后,又翻查出举办丧礼时,秦芸与纪宪的往来书信。
写得暧昧缱绻,恐怕早有勾连。
这案子难断,闹得满城风雨。
纪宪得罪的文士官员,在民间写诗嘲笑、在殿上弹劾他数种罪状。
皇帝本就厌恶纪宪比试落败。
罚令万金赔偿,之后连同家眷一起贬官出京。
我觉得罚得太轻。
鹤阳真人劝我穷寇莫追,纪宪运道已尽,自有灾厄等他。
让我莫再去沾染因果。
他道理一大堆。
我讲不过他。
只能赌气往穆宜微房中走去。
如今,他在京中炙手可热。
明殿宫宴后,京中勋贵世家,突然又记起这一适婚青年。
攀权拉拢,保媒拉纤。
我许久……
没有在白天见到他了。
推开门。
他睡在窗前美人榻上。银冠摘落,紫衣松散,青丝染了微甜的花酿气味。
醉玉颓山,美人榻上卧美人。
似有酒渍水光还在他唇上。
【很好亲。】
我脑子里突然间蹦出这三个字。
手还未触上他唇。
门外有声音传来。
「表兄,皇帝要去行宫避暑,太子……」
穆宜微姑姑与姑丈被穆家牵连亡故,但有一子幸存。
就是那日宫宴上的少年,晏洲。
晏洲踏入房中。
看见距离卧榻三米远的我,又看见瞬间睁开眼睛的穆宜微,又想起方才情形。
他往后退几步,带上门。
门外的他有些慌张:
「……太子监国。」
「我想起来我饭还没吃,我先去吃饭!」
他果真饿急了。
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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