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某天早上用早餐时,约瑟夫·卡瓦利的决心达到了顶点:一定要闯进只限会员才能进入的霍夫津瑟俱乐部;就在这时,他被添加杏桃果酱的蛋卷噎到了。卡瓦利家杂乱无章的公寓位于格拉本大街旁一栋花哨的分离派艺术风格的建筑里,这天早上他们一家人难得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卡瓦利医生每天的行程都很紧凑,而他也跟多数忙碌的父母一样,总会忽略并溺爱自己的孩子。埃米尔·卡瓦利医生是基础教科书《内分泌学概要》的作者,也是第一位发现卡瓦利患有肢端肥大症的医生;安娜·卡瓦利原本是神经专科医师,后来则变成坐在花呢沙发躺椅上、专门治疗接受过阿尔弗雷德·阿德勒[1]心理分析后的年轻布拉格城精英。这天早上,约瑟夫突然弓起身子向前倾,噎着嗓子、泪眼汪汪地满桌找餐巾,藏在《布拉格日报》后的父亲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来轻拍他的背,母亲则埋首于最新一期的《神经学与心理学月刊》,头也不抬地第一万次提醒约瑟夫不要狼吞虎咽。所以当约瑟夫拿起餐巾擦嘴的那一刻,只有托马斯注意到他哥哥嘴里有个异物闪了一下,于是他离开餐桌,走到约瑟夫的椅子旁,盯着哥哥的下颌,看着他慢慢咀嚼着刚刚噎到他的那块蛋卷。约瑟夫不理他,用叉子送了口煎蛋进嘴里。
托马斯问:“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约瑟夫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咀嚼食物,好像牙痛似的。“走开啦!”
洪恩小姐——托马斯的家庭教师——从晚一天送到的《泰晤士报》后抬起头来,端详这两兄弟的情况。
“约瑟夫,你补的牙掉了吗?”
“他嘴里有东西,”托马斯说,“还会发亮。”
“年轻人,你嘴里有什么东西?”两兄弟的母亲说着,把奶油刀夹在书里当书签。
约瑟夫伸起两根指头,从右颊和右上方的牙龈间拉出一片扁平金属,其中一头还有V字形凹槽,像支小叉子,比托马斯的小指还小。
“那是什么东西?”他母亲问道,看上去好像一副就要作呕的样子。
约瑟夫耸耸肩说:“扭力扳手。”
“还会是什么呢?”父亲对母亲说,语气中有种毫不掩饰的嘲讽,其实这本身也是种微妙的掩饰,好像不管孩子做出什么令人惊讶的行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当然是扭力扳手。”
“孔恩布鲁先生说我应该要习惯这东西,”约瑟夫解释道,“他说,人家发现,胡迪尼生前在嘴里磨损掉两大袋的扭力扳手。”
卡瓦利医生又把头埋进《布拉格日报》说:“真是令人钦佩的启发。”
约瑟夫从小手刚能抓稳一沓扑克牌起,就对魔术表演深感兴趣。魔术特技与幻术表演在布拉格有历史悠久的传统,任何一位忙碌又宠溺孩子的父母都能轻易替孩子找到一位够格的老师。约瑟夫先是跟个名叫波奇的捷克人学艺一年,这人自称“蓝哥”,专长是纸牌、钱币魔术、读心术和扒窃术,他还能用一张丢向空中的方块三把苍蝇拦腰砍成两半。约瑟夫很快就学会了“银币雨”“消失的克罗采币”“尔诺伯爵移牌法”和初级的“死亡祖父”,可是后来约瑟夫的父母发现这位蓝哥先生曾在魔术表演中用石膏和白纸将观众的珠宝与现钞调包,还因此入狱服刑,于是就不让约瑟夫继续跟他学艺了。
王后牌Q与王牌A如魅影般神出鬼没,银币如雨水般倾泻落地,还有从观众身上偷手表等等,都是蓝哥在这行里的招牌,如果纯粹只是为了好玩,当然也绰绰有余;约瑟夫就曾在厕所的镜子前花了很长时间练习各种收、藏、送、溜的魔术手法与技巧,投注了大量时间,才终于学会如何抛掷钱币,仿佛送进了亲朋好友的右耳,穿过他们的脑袋,再从左耳拉出来;或是从漂亮女孩的手帕里凭空变出一张红心J。这些练习都需要手淫般的全神贯注,久而久之,练习的过程似乎比魔术技巧本身带给他更大的乐趣。但是后来,他父亲的一位病患介绍他们认识了伯纳德·孔恩布鲁,此后一切就改观了。在孔恩布鲁的指导下,约瑟夫才开始从这位大师口中学到逃脱魔术师的严谨本事。从十四岁那年起,他就下定决心,要穷毕生之力学习及时逃脱的技艺。
孔恩布鲁是“东方”的犹太人,骨架小,一脸如杂草丛生的红色胡须,每次上台表演前都要用黑色发网绑起来。他说:“这可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指的是台下观众,语气中...
那年从春夏一直到入秋,约瑟夫每星期有两天会到孔恩布鲁的住处上课;那是在犹太区梅瑟街上一栋老旧公寓的顶楼。说是上课,其实只是被绑在电暖器旁或是用粗麻绳捆住手脚。一开始时,孔恩布鲁并未教他任何挣脱束缚的方法。
“你一定会全神贯注的,”约瑟夫上第一堂课的那天下午,孔恩布鲁把他绑在一张木头椅子上跟他说,“我可以跟你打包票,而且你会习惯锁链的感觉。现在这条链子就是你的丝质睡衣,就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这个房间里除了这张椅子、一张铁床、一个衣柜外,就只有在东面墙上那扇唯一的窗户旁挂了那幅耶路撒冷的版画,此外就几乎没有别的东西了。唯一算得上漂亮的是一只用某种热带木料雕刻成的中国箱笼,颜色像生猪肝一样鲜红,箱边有厚重的铜制铰链,还有一对做成孔雀形状的铜制大锁,看起来非常花哨。这个锁是由细小的杠杆和弹簧系统控制的,每只孔雀身后有七条尾羽,每条尾羽上都有个翠玉做成的眼状斑点,里面各自藏了个机关,魔术师以特定次序分别按下这十四个翠玉按钮——而且每次的顺序好像还不一样——就可以打开这个木箱。
在最初几堂课上,孔恩布鲁都只是从箱中取出各种不同的锁,一个个拿给约瑟夫看:有用来锁手铐、信箱和女士日记的小锁,有锁门的凸块锁和弹簧锁,有坚固的挂锁,也有从铁柜和保险箱上拆下来的号码锁。他总是一言不发地拿起螺丝起子,一个个拆解这些锁,然后再组装回去。到了一个钟头快结束时,他就开始讲解控制呼吸的基本原则,但仍然没有为约瑟夫松绑,直到这堂课的最后几分钟,他才终于释放这孩子,不过却又把他塞进一只没有上漆的松木箱里,合起箱盖,然后坐在箱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怀表,直到这堂课结束为止。
孔恩布鲁解释道:“如果你有幽闭恐惧症,我们现在就得发现,不能等到你被铁链绑起来,装进邮差的大袋子,丢进沃尔塔瓦河,而你的家人和邻居都在旁边等着你游出来时才发现。”
从第二个月起,他开始介绍开锁针和扭力扳手,并用他箱子里收藏的各种锁具来示范如何应用这两种了不起的工具来开锁。他的动作敏捷熟练,尽管年逾六旬,双手依然稳健。他总是先开了锁,然后把锁拆开来以便呈现内部结构,再重开一次,让约瑟夫看个仔细。这些锁不论新旧,不论来自英德中美,没有一个能够抵挡他的巧手,总是在几秒钟内弃甲投降。除此之外,他还收集了不少厚重尘封的藏书,其中许多都是违法禁书,有些书里甚至还被布尔什维克政府里令人不寒而栗的秘密警察盖了印章;在这些书里有一行又一行的蝇头小字,以批号区分,列出无数编码规则,可以解开1900年来欧洲制造出的数千组号码锁。
好几个星期来,约瑟夫一直恳求孔恩布鲁让他自己用开锁针来开锁;他甚至在家里违背师训,用帽针和脚踏车车轮辐条来开锁,偶尔也会侥幸成功。
“很好,”孔恩布鲁终于开口,把开锁针和扭力扳手交给约瑟夫,然后来到房门边——他事先在门上装了个德国莱索锁厂制造的全新优质七簧锁——接着他卸下领带,蒙住约瑟夫的双眼。“要看进锁的内部,你不需要用到眼睛。”
约瑟夫在一片漆黑中蹲下身子,伸手摸到镀铜门把,冰冷的门板贴着他的脸颊。等到孔恩布鲁终于替约瑟夫解开眼罩,让他爬进棺材里时,他已经把这个德国锁解开了三次,而且最后一次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经过了几个月令人晕眩的、练到他头重脚轻呼吸训练,还有各种让他手指关节发疼的练习后,在约瑟夫在早餐桌上惹出风波的前一天,他走进孔恩布鲁的房间,照例伸出双手准备让老师铐上手铐或捆绑时,孔恩布鲁却露出让他大吃一惊的罕见笑容。他把一个黑色皮夹交给约瑟夫,约瑟夫打开来,看到一支小小的扭力扳手和一组钢制开锁针,有些比扳手短,有些则是扳手的两倍长,还有光滑的木质把手,但每一个都比扫帚枝条来得细。这些开锁针的尖端都经过修剪,并折成各种刁钻的形状:圆形、菱形、波纹形。
“是我亲手做的,”孔恩布鲁说,“非常可靠。”
“是给我的吗?你是替我做的吗?”
“我们现在就来决定,”孔恩布鲁说着指向床上,他在床上摆了一副全新的德国制手铐和最好的美国耶鲁锁,“把我锁在椅子上。”
孔恩布鲁用一条厚重的铁链把自己绑在椅子腿上,然后用其他的铁链把椅子锁在电暖器上,再把电暖器跟自己的脖子锁在一起;他的双手也用手铐铐住——锁在身前,这样他才可以抽烟。孔恩布鲁默不作声,没有发言指导,也没有出声抱怨,在短短一个钟头内,约瑟夫解开了手铐和绝大多数的锁,最后只剩一把锁。一把一磅重的1927年的耶鲁战舰锁,里面的十六个弹簧片和驱动轴让他束手无策。约瑟夫满头大汗,用捷克语低声咒骂,以免冒犯老师。孔恩布鲁则好整以暇地点了支莎邦妮牌香烟。
“弹簧片有自己的声音,”他终于提醒约瑟夫,“开锁针就是电话线,你的指尖就是耳朵。”
约瑟夫做了个深呼吸,拿起一支尖端形状不规则的开锁针插入锁孔,然后再用上扭力扳手;不一会儿,他用开锁针的顶端在弹簧片上轻轻来回抽动,仔细感受每个弹簧片的感觉,估量驱动轴与弹簧抗拒的力道。每把锁在扭力与摩擦力之间都有自己的平衡点——如果转得太用力,就会堵死锁孔;转得太轻,又不足以卡住弹簧片——以这把有十六个弹簧片与驱动轴的锁来说,要找到平衡点不但要靠本能,还得用点特殊手法才行。约瑟夫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开锁针的钢丝在他指间低吟的歌声。
最后,终于清清楚楚传出一声金属咔嗒声,锁也应声而开。孔恩布鲁点点头,站起来舒展身子。
“你可以留下这套工具。”他说。
跟着孔恩布鲁上课的进度,对约瑟夫来说似乎已经够缓慢了,但对托马斯来说,还要慢上十倍。在两兄弟共享的这个房间里,托马斯在昏黄的灯光下偷偷看着哥哥反复练习解开各种锁具和绳结,夜复一夜,无休无止。在他眼中,这些全都无趣至极,甚至远远比不上约瑟夫先前对钱币和纸牌魔术的兴趣。
托马斯·马萨里·卡瓦利是个精力旺盛的小机灵鬼,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从小就充分表现出遗传自母亲家族的音乐天分。三岁时,他就能用复杂且不知所云的意大利语唱出冗长激昂的咏叹调以飨晚宴宾客。八岁那年,他们全家到卢加诺度假,这才发现他已从平常吟唱的心爱歌剧的歌词中学会了意大利文,其程度甚至足以和饭店员工交谈。他常在哥哥表演魔术时充当活道具或摆姿势当素描模特,有时甚至还要替哥哥圆谎,因此也早已练就一套演戏的本领。最近,他在一本画有网格线的笔记本里,替歌剧《胡迪尼》创作了一首歌的前几句歌词,背景设在绝妙的芝加哥,不过这个计划不得不暂时中辍,因为他从未看过任何逃脱魔术师的表演。在托马斯的想象中,胡迪尼的所作所为远比胡迪尼自己设想的任何事都要伟大:穿着一身盔甲,在非洲上空从着火的飞机一跃而下;或是藏身在空心炮弹里,被射进水底的鲨鱼窝后再逃出来。那天在早餐桌上,约瑟夫突然走进了伟大的胡迪尼曾经占有的领域,那是托马斯童年生活中的大日子。
当他们的父母离家后——母亲到纳罗蒂的办公室;父亲搭火车到布尔诺市,去诊视当地市长患有巨人症的女儿——托马斯还是缠着约瑟夫,追问胡迪尼及其脸颊的问题。
“他可以含进两克朗的钱币吗?”他追问道。他趴在床上,看着约瑟夫把扭力扳手收回特制的皮夹里。
“可以。但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火柴盒呢?”
“我想可以吧。”
“那要怎样才不会弄湿?”
“也许他可以用油布把火柴盒包起来。”
托马斯用舌尖顶了顶自己的脸颊,打了个冷颤。“孔恩布鲁先生还教过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嘴里?”
“我是学逃脱魔术,不是当行李箱。”约瑟夫不耐烦地说。
“你现在就可以表演真正的逃脱术了吗?”
“今天比昨天更接近目标啦。”
“那你就可以加入霍夫津瑟俱乐部啦?”
“走着瞧。”
“要什么样的资格才行?”
“必须有人推荐邀请才行。”
“你得要装死吗?”
约瑟夫翻了个白眼,心中懊恼着不该把霍夫津瑟的事情告诉托马斯。霍夫津瑟是个私人绅士俱乐部,位在旧城区最崎岖、最隐晦的街上,原本这房子是个小酒馆,现在则结合了各种功能:餐厅、慈善社团、工艺会社以及波希米亚魔术师练习的表演厅。孔恩布鲁先生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吃晚餐,约瑟夫认定,这个俱乐部不但是他沉默寡言的老师寻找同伴与谈话对象的唯一场所,同时也是货真价实的“奇异世界”,是个活宝藏。几百年来,这城市创造了好些史上最伟大的魔法师、江湖郎中与沿街表演幻术的骗子,传说中日积月累的魔法与幻术全都典藏在这里。约瑟夫热切渴望受邀入会,事实上这念头已悄悄占据了他的所有心思(不过这个角色很快就被家庭教师桃乐蒂亚·洪恩小姐窃据了)。托马斯如此锲而不舍地追问会让约瑟夫感到不快的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弟弟猜中了霍夫津瑟俱乐部在约瑟夫心思里始终显赫的地位。至于托马斯想象中的魔术则是拜占庭式的,穿着斜切下摆燕尾服与巴夏裤的男人,在斯图巴特卡街上粗梁横悬的半木造饭店里走来走去,看到的尽是天国美女与糖渍无花果,把身体横切成两半,凭空召唤出花豹与琴鸟。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接到邀请。”
“等你二十一岁?”
“也许。”
“如果你表演一手给他们看……”
这个提议呼应了约瑟夫私底下的想法。他翻了个身,挺身向前倾,看着托马斯。“比如什么?”
“如果你让他们看到你能挣脱铁链、开锁、闭气、解开绳结……”
“这些都是雕虫小技,在监狱里都能学会。”
“好吧,如果你表演一场大的……让他们大开眼界。”
“逃脱。”
“我们可以把你绑在椅子上从飞机丢出来,然后把降落伞绑在另一张椅子上,从空中掉下来。像这样。”托马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走到他的小书桌旁,拿出他创作歌剧《胡迪尼》的蓝色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已经有些涂鸦:胡迪尼穿着晚礼服从歪七扭八的飞机上冲出来,身边还有降落伞、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套茶具,全都拖曳着一道随手画上的尾巴,以显示速度极快;魔术师替降落伞倒茶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好像时间多到用不完似的。
“这个太蠢了,”约瑟夫说,“我对降落伞一窍不通,而且谁会让我从飞机上跳下来?”
托马斯面红耳赤地说:“我太幼稚了。”
“没关系啦,”约瑟夫说着站起来,“你刚刚是在玩爸爸的旧东西?那些医学院的东西?”
“都在这里。”托马斯说着立刻趴到地板上,滚进床铺底下。过了一会儿,床下出现了一只小木箱,箱上结满了蜘蛛网,箱盖则用弯弯曲曲的铁丝绑起来的。
约瑟夫掀开盖子,里面是些奇怪的工具和科学器皿,都是他们父亲念医学院时留下的东西。在刨花浪海里载沉载浮的有一只破掉的圆锥烧瓶、一个梨形的玻璃管瓶和瓶栓、一对坩埚钳、一个覆皮箱子。里面还保存了携带式蔡司显微镜的残骸(约瑟夫很早以前就认定这个显微镜已经不能用了,因为他曾经从报上撕了张模糊不清的波拉·尼格丽[2]出浴照片,试图用显微镜来看个仔细),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托马斯?”
“床底下很舒服,我没有幽闭恐惧症。我可以在底下待几个星期。”
“不在这里……”约瑟夫又窸窸窣窣地往刨花堆深处挖,“我们以前不是有……”
“有什么?”托马斯从床底下滑出来。
约瑟夫手里多了一支闪闪发亮的长玻璃棒,学孔恩布鲁一样挥舞着说:“温度计。”
“做什么用?你要量谁的温度?”
“河水的温度。”
1935年9月27日星期五,清晨四点钟,沃尔塔瓦河的河水像教堂里的钟一样漆黑,河水拍打着康帕岛北端的堤岸,拍岸水声也如钟声回响,河水的温度是22.2℃。这一夜无星无月,一层浓雾像魔术师手上的毛毡覆盖河面。冷风吹着岛上金合欢光秃秃的枝桠,吹得枝上的孢筴沙沙作响。卡瓦利兄弟有备而来:约瑟夫替他俩从头到脚都裹上了羊毛衣裤,两人各穿了两双毛袜;他背上的背包里装了一条绳索、一串铁链、那支温度计、半根牛肉香肠、一把锁头,还有一套干衣服和两双毛袜,是他自己要换穿的,另外他跟一位全家都爱好登山的朋友借了个携带式煤油炉。虽然他并不打算在水里待很久——他计算过,不会超过一分二十七秒——但他仍在装满冷水的浴缸里练习过很多次,也知道即使在家中热气蒸腾的浴室里,还是要花好几分钟才能祛除身上的寒意。
托马斯·卡瓦利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他从未看过如此空旷的布拉格街头,从未看过如此黯淡阴沉的房舍,就像一排捻去烛芯的灯笼。他所熟悉的角落、每天上学都会经过的商店、栏杆上雕刻的石狮子,现在看起来都硕大诡谲。街灯流泻出的微弱光线像蒸气般覆盖街面,角落则被黑暗淹没,他一直想象着回头就能看到父亲穿着睡衣拖鞋在背后追赶他们的身影。约瑟夫的步伐很快,托马斯得加快脚步才跟得上,冷风刮得他脸颊发疼。他们一路上停了几次,托马斯也不明所以,有时躲到檐下,有时则蹲在路边,藏到斯柯达汽车超大的挡泥板旁。他们经过一家面包店,敞开的侧门让托马斯一时陷入一片巨大的白色:贴满瓷砖的白墙,一身白衣、连脸色也显得苍白的工人,还有白得发亮的面团山上飘浮着面粉形成的朵朵白云。让托马斯意外的是,这时候竟然已经有各式各样的人开始一天的活动了:商贩、马车夫、两个唱歌的醉汉,甚至还有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女人匆匆走过查尔斯大桥,边走还边喃喃自语;当然还有警察,他们必须巡逻通往康帕岛的两条路径。托马斯向来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对警察甚有好感,但他也很怕警察,他对监狱牢房的印象仍停留在大仲马笔下的描述,深信毫无悔意的小孩一旦入狱,就会被埋在里头,再也出不来。
这时候他开始后悔跟着一起来了,真希望自己没有提出这个馊主意,建议约瑟夫向霍夫津瑟俱乐部的人证明自己的才能,倒不是他质疑哥哥的能力——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他只是害怕:怕夜晚、怕阴影、怕黑暗、怕警察、怕父亲发脾气、怕蜘蛛、怕抢匪、怕醉汉、怕穿长大衣的女人;尤其是这天清晨,他特别怕河水,比布拉格的任何东西都要黑的河水。
至于约瑟夫,他只怕有人出面阻拦。他推断自己不会被抓,毕竟把自己绑起来再试图从洗衣袋里游出来不算犯法;当然他也不敢指望警方或父母会认同这个主意——他甚至推测自己可能因为在非游泳季节下水而遭到起诉——但他并不怕受到惩罚,他只是不希望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妨碍他执行这个逃脱计划,因为他的时间很紧迫;昨天,他才把邀请函寄给霍夫津瑟俱乐部的主席:
敬邀
尊贵的霍夫津瑟俱乐部会员
前来目睹天才逃脱师
卡瓦利
另一次精彩卓绝的自我解放
地点:查尔斯大桥
日期:1935年9月29日 星期日
时间:凌晨四点半
他对自己的遣词用字很满意,但是这么一来,他就只有两天的时间准备。过去这两个星期,他一直把双手浸在冷水里练习开锁,并在浴缸里练习挣脱绳索、解开铁链。今天晚上,他要在康帕岛的堤岸边,演练一场“卓绝的自我解放”;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天后,他就要叫托马斯把自己从查尔斯大桥的栏杆上推下来。他毫不质疑自己有完成这个把戏的能力,在水中闭气一分半钟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多亏了孔恩布鲁的训练,他可以屏住呼吸长达将近两倍的时间。摄氏二十二度的河水比家里的自来水要冷,不过他也不打算在水中待太久。用来割开洗衣袋的剃刀已妥切地藏在他左脚鞋底的夹层,孔恩布鲁的扭力扳手和约瑟夫自己用清洁工的扫帚钢毛做的小开锁针也已安安稳稳地藏在他的脸颊内侧——他几乎忘了它们的存在。至于其他细节,例如:万一是他的头先撞击水面或不慎撞到桥墩石柱,万一他在显赫的观众面前突然怯场,导致浑身无力或无可救药地向下沉,浮不起来等等,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我准备好了,”他说着,把温度计交给弟弟,托马斯觉得手里握着一根冰柱。“把我装进袋子里吧!”
他捡起他们从家里衣柜偷出来的洗衣袋,打开袋口,踩进宽阔的袋子里,就像穿裤子一样;然后接过托马斯递来的长铁链,在脚踝上绕了好几圈,再把他从五金店买来的莱索牌大锁系在铁链末端。接着,他伸出双手,让托马斯遵照他的指示用绳索捆起来:先打个索结,再用两个平结牢牢捆住。约瑟夫蹲下,托马斯在他头顶上收紧袋口。约瑟夫说:“到了星期天,你还要在袋口加装铁链和锁。”他的声音好像被人捂住口鼻,让他弟弟有些不安。
“可是你要怎么出来?”这孩子双手颤抖着,又戴上了羊毛手套。
“那只是为了戏剧效果,我不会从那里出来。”袋子突然膨胀起来,托马斯倒退一步;约瑟夫在袋子里弓身向前倾,伸出双臂,摸索着地面。袋子跌落地面。“哎哟!”
“你怎么啦?”
“没事。把我滚到水里去。”
托马斯看着脚边不成形的包裹,看起来好小,似乎不足以装进他哥哥。
“不要!”他说着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托马斯,拜托。你可是我的助手啊。”
“我不要。邀请函上甚至都没有我的名字。”
“对不起啦,”约瑟夫说,“我忘了。”他等了一会又说:“托马斯,我诚心诚意地为了我的疏失向你致歉。”
“好吧。”
“现在把我推进水里。”
“我怕。”他跪下来,开始松开袋口的绳结。他知道这样一来不但背叛了哥哥对他的信赖,也背叛了整个任务的精神,这让他感到痛心,不过他没办法。“你现在就得出来。”
“不会有事啦,”约瑟夫说,“托马斯!”他躺在洗衣袋里,从乍然开启的袋口望出去,摇着头说:“别傻了!快点,把袋口绑回去。霍夫津瑟俱乐部怎么办呢?你不想让我带你去那里吃晚餐了吗?”
“可是……”
“可是什么?”
“这个袋子太小了。”
“什么?”
“水里好黑啊……约瑟夫,水里好黑啊!”
“托马斯,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汤米,好孩子。”约瑟夫特地用英语跟弟弟说,洪恩小姐都这么叫他。“霍夫津瑟俱乐部的晚餐。肚皮舞。土耳其糖果。只有我们两个,爸妈都不在。”
“好,可是——”
“快点动手。”
“约瑟夫!你的嘴巴在流血吗?”
“可恶!托马斯,你快他妈的把袋子绑起来!”
托马斯让步了。他很快弯下腰把袋子绑起来,然后把他哥哥滚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把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掉下泪来。河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椭圆形的巨大涟漪,他惊恐地在河堤边来回踱步,耳边仿佛还响着河水喷裂的声音。他裤脚的卷边早已湿透,冰冷的水从鞋舌周围渗入鞋里。他把自己的哥哥丢进水里淹死,就像淹死一袋刚出生的小猫咪。
托马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上了查尔斯大桥,一路跑着,经过桥上的一座座雕像;他要回家、要去警察局自首、要去监狱报到,他现在迫切地希望把自己送进监狱。可是就在经过圣克里斯托弗像的时候,他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立即冲到桥畔的栏杆边往下张望,勉强可以看到堤岸上的登山背包和煤油炉微弱的火光,河面却是平静无波。
托马斯回头跑到通往岛上的阶梯,绕过阶梯上方的系船柱,脚掌拍打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仿佛在提醒自己不要害怕黑暗的河水。他一步两阶地跑下阶梯,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沿着堤岸往沃尔塔瓦河里跑。
他大喊一声:“约瑟夫!”然后河水灌进他的嘴里。
与此同时,双手被捆绑、又什么都看不见的约瑟夫,发现冰冷的河水让自己的脑筋变得迟钝,所学的技巧手法全都一一从脑中消失,只能死命屏住呼吸。他伸出双手让托马斯捆绑时,刻意交叉手腕,因此捆绑后,双手柔软的内侧彼此紧贴;不过绳索泡水后似乎收缩得更紧,压缩了这半英寸的挣扎空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惊惶,过了整整一分钟才挣脱双手的束缚,这个胜利让他稍稍冷静下来,从嘴里取出扳手与开锁针,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寻找脚上的铁链。孔恩布鲁曾警告过他,开锁时不要像业余人士一样抓得太紧;但当扭力扳手像陀螺一样旋转,甚至从他指间溜掉时,他还是深感震惊。他浪费了十五秒摸索寻找扳手,又花了二三十秒才把开锁针插进锁孔。他的指尖冻得发僵,全凭铁丝上偶尔传来的震动才终于触动弹簧片、撬开驱动轴、扭开锁头。在他伸手到鞋底找剃刀时,僵硬的手指更不管用,一刀划中了右手食指尖。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可以感觉到一抹鲜血在漆黑的河水中散开。
在入水整整三分半钟后,约瑟夫用穿着厚重皮鞋与两双毛袜的双脚猛力蹬着,冲出水面。多亏了孔恩布鲁的呼吸训练和奇迹般的习惯,才确保他不至于在入水的那一刻就吐出肺里的每一个氧分子。他大口喘息,狼狈地攀上河堤,手脚并用地爬到煤油炉边,煤油的味道闻起来就像刚出炉的热面包香味、温暖夏日里人行道的气味。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似乎把全世界都吸进了他的肺里:蜘蛛网般纠结的树丛、浓雾、桥上闪烁的灯光,还有克莱门特区里开普勒旧塔上的灯光。他突然一阵反胃,吐了些又苦又热的东西,有点恶心,他用湿透的羊毛衬衫袖子抹了抹嘴,感觉稍微舒服了点,这才发现弟弟不见了。约瑟夫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披挂在身上的衣服像铁片盔甲般沉重,他在桥底的阴影里发现了托马斯,就在骑士布伦维克的雕像底下。托马斯在水里浮浮沉沉,一边蹬水,一边大口喘息,眼看就要溺水。
约瑟夫又跳回水里,河水跟刚才一样冰冷,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一边游着,一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扯着他的腿,把他往下拉。也许只是地心引力或是沃尔塔瓦河里湍急的水流,可是那时候,在约瑟夫的想象中,却好像是他刚才吐在沙滩上的那些脏东西在拍打着他。
托马斯看到约瑟夫向他这边游来溅起的水花,忍不住大哭起来。
“继续哭,别停!”约瑟夫说,心想这时候呼吸是最重要的事,而哭泣也是种呼吸的方式。
约瑟夫拦腰抱着弟弟,试图拖着托马斯和他自己沉重的身躯游回康帕岛的堤岸,他们一边在水里挣扎地游着,水花四溅,一边还不停说话,只不过事后却没人记得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无论当时的话题是什么,他俩后来都觉得一定是很悠闲平静的事情,就像他们有时在入梦前的喃喃呓语。渐渐地,约瑟夫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回暖,甚至还有点热,同时也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往下沉。他最后的意识是伯纳德·孔恩布鲁朝他们破水而来,他那丛生的胡须还用黑色发网兜了起来。
一小时后,约瑟夫在家里自己的床上苏醒。托马斯则昏迷了两天才完全清醒,在这期间,连当医生的双亲都不敢指望他能醒来,但此后他就好像变了个人:受不了寒冷的天气,而且终其一生都患有无法痊愈的鼻塞。此外,或许是耳朵受伤的关系,他失去了对音乐的喜好,歌剧《胡迪尼》也永远没有完成。
魔术课就此中断——这是孔恩布鲁的要求。在这场逃脱表演后最难过的那几个星期,多亏了孔恩布鲁表现出适切的行为与关怀,不时拿玩具和游戏给托马斯,并代约瑟夫向他父母求情,一人扛下所有责难。卡瓦利医生接受了儿子的说辞,相信孔恩布鲁与此事毫无关系,况且他还救了两个孩子的小命,因此他们愿意不予追究,再加上约瑟夫事后诚心忏悔、接受处罚,他们甚至愿意让他继续跟这位贫困的老魔术师学艺,因为他确实不能失去这个学徒。可是孔恩布鲁却跟他们说,他跟约瑟夫缘分已尽;他从未教过如此有天分的学生,但他对自我要求的纪律——这才是逃脱魔术师真正的财富——显然没有传授下去。他并没有对卡瓦利夫妇说出自己私底下的想法:约瑟夫就像那些不幸的孩子一样,他们学习逃脱魔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有优越的机能,足以战胜古怪的机械装置和物理法则,而是为了某种危险且形而上的理由;这样的人会被无形的铁链禁锢——困在自己设的心牢中,就像密密地缝在一层又一层的棉絮里,无法破茧而出。因此在他们心中,总会觉得最后一场精彩卓绝的自我解放,仿佛已在眼前。
然而,孔恩布鲁还是忍不住对这位以前的学生在那天凌晨的表现提出最后的评语。“与其担心从哪里逃,”他说,“不如担心往哪里逃。”
约瑟夫闯祸的两星期后,托马斯完全复原了。有天晚上,孔恩布鲁来到格拉本大街上的公寓,带卡瓦利兄弟到霍夫津瑟俱乐部吃晚饭。结果那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地方:餐厅里灯光昏黄、空间局促,空气中飘浮着肝脏与洋葱的气味。小图书室收藏了几本关于骗术与伪造的书籍,书册都已毁损朽坏。客厅里有个电火炉,微弱的火光照着散在各处的扶手椅,丝绒椅面早都磨损殆尽,另外还有几株棕榈树与橡胶树的盆栽。一位叫马克斯的老服务生从手帕里变出一些老式的硬糖果,掉在托马斯的腿上,尝起来像是烧焦的咖啡。至于俱乐部里的魔术师则全神贯注在棋盘或桥牌桌上,绝少有人抬头四处张望。棋盘上少了骑士与城堡,他们以用过的来复枪弹匣和一摞战前的铜币代替;桥牌桌上的纸牌,在经年累月饱尝发牌员的折叠、拗损、抚摸等蹂躏后,早就面目全非。因为孔恩布鲁和约瑟夫都不擅言辞,因此餐桌上谈话的重责大任就全落在托马斯的身上,而他也善尽职责,说个不停,直到另一位会员——一位在隔壁桌单独用餐的老巫师叫他闭嘴为止。到了九点钟,孔恩布鲁遵守他的承诺,把两个孩子带回家去。
[1]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个体心理学创始人,与弗洛伊德和荣格并列为现代心理学的三位主要奠基者。
[2]波拉·尼格丽(Pola Negri,1897—1987),波兰电影明星,是20世纪初期默片电影时代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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