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银河垂地,星落如雨——评青青《在一切潮流之外——张爱玲传》

天汉银河垂地,星落如雨——评青青《在一切潮流之外——张爱玲传》

首页角色扮演倾世月神更新时间:2024-05-09

口 文/程云

好久都没有好好地读一本文学书了,因为生活比小说精彩,一些曲折离奇的情节,就是文学大师也勾画不得。但青青不是,每次拿到她的书,都迫不及待,挑灯夜读,一字一句、深入腠理,凝神静息、沉入其中,不觉日之将白。《访寺记》是,《落红记》是,《在一切潮流之外——张爱玲传》更是。不禁感叹,作为文化大省,有一个如此有才情的女作家,奉献出如此多的文学精品,河南之幸也,中原之幸也。

把我包括在外

海明威说,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然而,每个人又渴望成为一座孤岛,把我包括在外,可以摒弃这红尘的喧嚣,逃离尘世的纷扰,于世界之外,于生活之外,寻一方静土,憩息其中,使我们不至于沉溺太久,缠绕太多,从而破坏了心灵的宁静。尤其是那些在科学、艺术方面有成就的大家,总是自觉地将自己孤立于纷繁复杂的世界之外,与生活疏离,保留一份天真与纯粹。青青写张爱玲,就写出了她的“孤”:孤寒、孤傲、孤独、孤单、孤零、孤寂,才华盖世、遗世独立。郑重指出“她一生的生活,可以凝成这句话,把我包括在外。”可以说抓住了张爱玲其人和其作品的精魂。

“我有时觉得,我是一座孤岛。”张爱玲如是说。她也确实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时代,李白之于盛唐,苏轼之于北宋,张岱之于晚明,曹雪芹之于清末,正是斯世斯时斯事,成就了斯人。错过了这个时代,或斯人斯事,便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旖旎的情思,璀璨的星空,浩瀚的宇宙,便都与其无缘。有些人即使在现实中失败,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沙俄,徐渭之于明朝,还有那些文学史上的畸灵人,如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等,也是时代成就了他,无斯世则无斯人。张爱玲的横空出世是在孤岛时期的上海,江山沦陷,文化凋零,张偏安于此,可以与滚荡的时代潮流疏离,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躲进小楼成一统;有着厚重旧时代文化底蕴的张爱玲,在精神文化层面与孤岛文化自然嫁接,如鱼得水,与苏青等人一起,形成了孤岛时期文学领域的独特风景。张爱玲一生足迹主要是在上海、香港、洛杉矶,最高光明艳的时刻便是孤岛。然而,不管在什么地方,众声喧哗之中,她都如一座孤岛避居在热闹的都市。万人如海一身藏,闭门即深山,市声如潮,她却浑然不知,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溺逍遥,在一切潮流之外,专注于内心,沉湎于陈年旧事,去构思自己的故事。

她在生活中亦如一座孤岛,于亲情、友情、爱情皆有疏离,内心有着一片苍凉的“冷”。从小,父母婚姻不谐,甚少得到家庭之爱,母亲的呵护,父亲的娇宠,都是可望而不可得。她有一张穿旗袍的照片,眼睛斜睨,身体微侧,额头高扬,显示出与这个世界的不合解。孤标独步、特立独行的母亲,抛下幼年的她,和姑姑张茂渊一起游历世界,她则在父亲的冷漠和继母的厌弃里自怨自怜。父亲张志沂,落拓不羁,才华横溢,却在寡母阴阳颠倒的苛教下性情乖戾,荡尽家产,落魄荒疏,懒洋洋灰扑扑地活着。他抽大烟,逛窑子,娶姨太太,对女儿则疏于疼爱,尤其是父亲将她暴打一顿并关半年禁闭,成了张爱玲一生的噩梦。而母亲,将其勤奋苦读好不容易得来的800港元奖学金立刻丢进赌场输掉,让母女关系从此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终生难以愈合。她与家人隔绝,连唯一的弟弟张子静也不喜欢,“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都不喜欢。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作为胞姐,用这么刻薄的语言去形容弟弟,可见内心厌弃之深。到老弟弟生活困窘,她也懒得去管,遗产没给弟弟一分。张爱玲对父亲憎恨,对母亲疏离,对弟弟轻藐,独特的家庭背景,形成了她孤高凉薄的性格。三段爱情、两段婚姻,都没有圆满结局,益使其如孤鸾舞镜,断雁孤鸿,独翔天际。

她喜欢嘉宝,自认“我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几十年来她利用化妆和演技在纽约隐居,很少为人识破,因为一生信奉‘我要单独生活’的原则。记得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年轻时读张爱玲,觉得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到了中年,却又理解了她。人生苦短,没必要把太多的人请进自己的生活,空耗时间精力,到了一事无成,有时甚至一地鸡毛。人在必要的时候,需要远离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熟悉的风景,寻一片清净之地,自我放逐。有时,宁肯和陌生的人在一起,反倒觉得心安。张爱玲是有使命的人,平生债务全还遍,唯欠梅花一首诗。她欠这个世界的文债,要在有生之年还完,才得心安。钱钟书盛名之后却拒绝见人,也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打乱自己的生活。

然而,她又一直深陷红尘之中,被红尘裹挟,掬取一朵浪花,借红尘一隅,挥洒自如,活得风生水起。有时,又跳脱于红尘之外,成就一树绚烂,活成了一道风景。

她的内心也是热烈的,于亲情,她一生深爱着母亲,崇拜她、模仿她,不知不觉活成了另一个黄素琼。母亲死后,她大病一场,一直到两个月后才有力气收拾母亲的遗物,可见感情之深。于父亲,她到晚年,还在怀念父亲带她读诗文、喝咖啡时的情景。她深爱着姑姑,长期与姑姑同居,姑姑为了爱情终身不嫁,78岁时才披嫁衣,与深爱一生的李开弟结婚,这种宁缺毋滥的爱情观,不能不对她有所影响。她与炎樱形影不离,与苏青相互欣赏,与宋淇、邝文美夫妇终生交好,对友情倾心付出。对爱情,则有点飞蛾投火的味道。她一生最爱的是胡兰成,可以说倾尽所有,倾心相许。明知胡滥情,却能容人之不能忍,为胡所交的女子范秀美打胎付医药费,在分手后还用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稿费,付给胡30万元以解其困,可谓仁至义尽。因为胡的汉奸之身,更因为张爱之情真意切,胡张之恋历来为世人诟病。然究其根本,胡张之恋则有其必然之处。以张爱玲这样的旷世才女,其幽微曲折的心思,非一般人能懂,而胡既有才情,又懂文字;既博闻广见、善解人意,又世事通透、人情练达,很容易就能俘获她的心。从文化气质来说,两人都出身于旧家庭,学问修养相近,情趣爱好相同,有很多共同话题,所以燃灯夜坐,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从经历性情来说,张经历单纯,孤高冷傲,渴望纯美的爱情;胡阅人无数,风流多情,善于投其所好,关键是一个“懂”字。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完全符合张对于爱情婚姻的一切想象,犹如一朵花遇见了春天,久旱之人遇见了甘霖,期望现世安好情投意合。从政治价值观来说,张与政治比较疏淡,胡是否汉奸,在其心理上并无抵触之处。两人与旧时代相契相洽,与新时代则格格不入,在孤岛特有的文化氛围里,惺惺相惜,一见倾心,也在情理之中。张在其散文《爱》中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很好地道出了她的心思。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没有烟火气的爱情,注定是不能长久的。在两者关系中,胡是从容的,他吃透了张爱玲的心思,远近随意,收放自如。到老年,张成了他感情世界中最津津乐道的谈资,最值得炫耀的资本。胡人格卑污,没有骨气没有道德感,张不过是他诸多艳遇中的一抹红。而张则是被动的,宁愿低到尘埃里,为其倾尽一腔血。年轻时读张爱玲,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出色的才女,却要受到胡那样的污辱与轻慢。甚至连给情人打胎,都要张来出钱,而且心理上没有丝毫不安,世界无出其二。后来明白了,因为不爱,所以无所谓,不尊重不在乎,也不会考虑她的感受。他于她,却是春日暖阳下盛开的花,冬日寒屋中的一盆炭火,没了他,她将是枯萎了,心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再难复原。

与桑弧的一段情,则始终是纠结压抑的。桑是清白少年,而她是别人眼里的汉奸之妻,连奢望都不敢有。听到下雨,她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她爱胡兰成爱得热烈,爱桑弧爱得小心翼翼。一次桑弧来探她,她假装不经意地问:预备什么时候结婚?他笑了起来:已经结过婚了。“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话是说给胡兰成的,在桑弧这里又何尝不是。

萧红与张爱玲相似的一点,都是少年失怙,内心极度缺乏爱,拥倾世之才,却得不到半世温暖。想起张爱玲,总会想起天边的冷月,弯弯一钩,清寂寥落,所谓冷月照孤魂,与此是也。青青在第三章《月色泠泠》中说,“在我阅读张爱玲的过程中,我一直能看到月亮,独立于人世之外,带着苍凉的悲悯,好像她的眼睛。”“她气质里的清冷与凉薄,如同秋月一般无二。”“永远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人世,一片荒寒”。张爱玲的作息习惯是昼伏夜出,是和月亮同进退的人。而月亮是孤独的,夜深人静时,孤悬天上,冷静地看着人间。青青写张爱玲,是以月喻人,月光的清冷亦如她凉薄的人生。在她快要死的时候,“有一天,她走出公寓去取信,看见了月亮。寒冷的一弯,像个匕首。她不觉心下一凛,是的,收割的时间到了。”临死前,她从容地收拾好一切,将自己的重要证件放进手提袋里,留在门边。“她不再进食,慢慢地躺在毛毯上,月亮的光每天晚上增加着清辉,一地水银泻进来,如白纱一样覆盖了她的脸、嘴唇甚至身体。……她听到从月亮上流下来的音乐,细细的箫,远远的胡琴,先是紧拉,然后慢慢地远去,新月过了10点移动得快,只有一会儿,那银辉收起,满窗黑暗。”炉火烧烬了,火萎了,她也要走了。

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

与青青相识,是在2017年9月初,一个寒露初凝的清夜。那天她坐长凳上,长发委地,浅笑嫣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黑漆漆的瀑布般倾泻腰间,一瞬间让我想起许多古诗里的句子:“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还有王尔德形容卡门的句子“她的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又黑又长”。感谢青青惠手相赠,那天拿到了她亲笔签名的《访寺记》《落红记》《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一看之下,大为惊艳。

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相关评论,知道河南有个女作家写了萧红传,一直没有机会一睹真容,这回连书带人都看到了,一时惊为天人。回家后,展卷夜读,手不释卷。那么清新洗练的文字,那么纯净洁白的心语,像秋日清晨草叶上颤动着的露珠,令人心醉。对世事的体味深刻细腻,对人物的描写轻巧灵动,字里行间蕴含着真挚的情感,丝丝渗入心田。《落红记》中的萧红,形象活泼生动,呼之欲出,边叙边评,体例新颖。文字跳脱随意,又匠心独运;笔力老到雄健,又行云流水。文中多点睛之笔,又多新鲜素材,看得出作者的深厚底蕴和功夫。青青用呕血呖血之笔,写出了一个独特的萧红。别人写萧红,多写其可怜悲惨的命运,多了些凉薄的意味。青青写萧红,则写出了她的清纯,她的活泼可爱,她与命运不屈的抗争,是独特的“这一个”。在研究和叙写萧红的著作中,这部作品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一部,应是扛鼎之作。一读之下,如电光石火,粲然相击,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读《落红记》时,利用碎暇闲隙,读了她的《访寺记》,一下子就沉浸其中心醉神迷。40多家寺院,建筑风物人情心境,婉转多姿,各不相同。中国的寺庙何止千万,多少人踏足其中,焚香膜拜,然而真正能够把握每个寺庙灵魂和精髓的,又有几人。而青青,将她细腻的心思融入其中,细细碎碎,如正午斑斑驳驳的树叶间筛下的细碎阳光,向你娓娓述说着这座庙宇的前世今生。加上对佛学精深的研究和细致的体察,轻轻带上一笔,即成经典。让你不知不觉跟随她的笔,她的脚步,走遍大江南北,领略一座座深山古寺的苍凉与繁富,热闹与寂寞,连同生活在其间的人,以及偶尔的访客,庙里的古树,树上的寒鸦,都融入暮色苍茫的古寺中,有了一种茵蕴的灵气。她写女大学生对玉兰树下读经僧人的痴迷,写尼僧奉茶时片言只语的了悟,都栩栩在目。青青是寂寞的,情到深处,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愁绪和伤感无人能解,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心灵的归宿。她在古寺中寄托了自己的灵魂,倾诉了无法逃避的悲伤,找到了心灵的归处,于古寺浑然一体。她热烈地亲近这里,贴近这里,迫不及待地渴望来到这里,找到生命的来路和归途。迁延其中,在这里轻叹、悄吟、沉迷、思索,看寒梅著花,桂子闲落,云游檐顶,月印水底。她轻叹一口气,连那天边的彤云、屋角的挂铃、树上的叶片、寺人递上的一杯热茶都溶入其中,成为她气质的一部分。《访寺记》经过修订,更名为《空谷足音》,蕴意更加深厚,文字更加精美,夜静庭空、万籁俱寂,清泉淙淙、幽鸟鸣啭,冷月幽花、细雨清涧,历历如在眼前。“月上中天,如水银泻地,银光乍闪,四周树影如藻,一地花荫。冷风飒然,夜鸟惊啼。”“窗外突然钟声轰然,星星似乎被震落在院里。”“夜鸟在黑夜里发出梦呓一样的唧哝。”“鸟鸣如雨一样从树上流下来。”类似这样的句子,在书中比比皆是。好久没有读到这么淳美的散文了,这样清峻的文字,配上著名画家冯杰简素的插图,可谓清爽雅致,相得益彰。读这样的文字,犹如置身世外,山风阵阵,泉水泠泠,竹影曈曈,星月在手,慧心禅意,陶然忘机,杂念顿消,洗心净魂。日本的《古寺巡礼》,是夏目漱石的弟子和辻哲郎跨越时间的文化史随笔,是流传百年的经典之作。读到青青《访寺记》之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中日文化一脉相承,倘若哪位精通日语的文化人能够将《访寺记》翻译成日语,肯定能够引起轰动。

青青与古寺是如此契合,如此融入。可她又是热烈的,她活跃在现实的热闹中,热烈地投入新闻写作和文学创作,万丈红尘自有她的喧腾处。所以,她于古寺,又是疏离的。她到这里只是歇歇脚,让心灵短暂休憩一下,给灵魂注入活力,又会投入活色生香的现实生活,而且获得了成功。

第二次见青青,是在2018年12月初,郭纳的店里。青青要当面赠给我她早期的作品,《采蓝》《小桃红》。3人静静地喝茶,相聊半日。我当时就觉得,她应该写写张爱玲,而且一定能写得很好。青青听后若有所思,其时她正在紧锣密鼓地收集资料,终于赶在张爱玲诞辰100周年成书,一出版就引起轰动。那天回家后,我紧赶慢赶,用一星期时间看完了全书,立刻被深深地濡染,情绪久久不能从书中浓得化不开的浓情蜜意中抽身。《采蓝》《小桃红》《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是青青的自传体散文,写她童年、少年的往事。《小桃红》中,她用20种花,写了20个故事,每一种花喻示一个人的命运。她写枝干虬劲的老梨树下白发苍苍的奶奶,写明艳动人的桃花树前娇美风情的养母,人和草木融为一体,鲜活灵动,画面感极强。青青对故乡、亲情和乡野的描写,构成一幅生动明快的画面,栩栩如生,让人身临其境,与书中的人物同生同住同往,同欢同笑同忧。她对大自然和世事的感触敏锐细腻,一草一木的寻常景物,因为赋予了感情和灵性,从如花妙笔中写出来,充满了温润的情怀和淡淡的忧伤。文章的画面感极强,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一个身穿粉红裤子、红兜肚上衣、梳着羊角小辫儿、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正一蹦一跳从田野上走来,而能干慈祥、多才多艺的奶奶在院子里忙碌,那个才气横生又处处与生活疏离的浪子三儿正在院里热闹地忙着,或望着天空心思浩渺,遥望着不可知的未来。文章金线银钩,通篇贯穿着对故乡、童年、田野、亲情的浓浓回忆和暖暖情怀,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和忧伤萦绕其中,有对爱和生命深深的渴求。有这样一篇文字,整个冬天都变得暖暖的。

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读青青的书,总是能让人不知不觉沉进去,与书里的人同呼吸共命运,仿佛又随着人物活了一回。如果你没有读到身临其境,没有读到泪流满面,没有读到心驰神往,你就没有真正读懂青青,读懂萧红,读懂张爱玲。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青青把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情感融入到了作品之中,她在主人公身上找到了“共情”,找到了身世之感,借景生情,发苍生之叹。

读青青的作品,才知道她从小身世凄凉,与萧红、张爱玲有同命之叹。青青原名王晓平,年仅七个月,长得白白胖胖、聪明灵秀的她,就被一心顾惜娘家的母亲送给了自己的二舅作养女。养父母感情极好,养母是个美丽漂亮心地善良的女子,待她很亲。若小青青能在她的身边快乐地长大,“舅妈就会爱我一辈子,我就会像所有拥有充沛母爱的女人一样快乐,而不是像后来这样易伤易感。”青青如是说。谁知在她3岁多时,养父母离婚,青青等于又一次被母亲抛弃。后来养父再婚,生了几个孩子,家里吵吵闹闹,她算是这个家的孩子,可又是过继来的继女,又得再一次叫继母为妈妈。一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几次三番送人,几次三番面临家庭变故,在她幼小的心里该是多么的惊惧不安。青青后来被送到姥姥家,跟着姥姥长大。因为姥姥也是奶奶,所以她在书中一直称姥姥为奶奶。奶奶家住在远离村庄的一个院落里,她3岁至18岁之间与奶奶住在这里,“房子的孤独和我的孤独是一样的”。青青的童年是寂寞的,她只有和小猫小草说话。所以,她一生喜欢自然,身上带着花草的香气和大自然的灵气,是活在诗经里的女子。奶奶家的生活并不容易,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爷爷早逝,大舅夭折,给这个家族带来无尽的悲伤。三舅“三儿”,那个才华横溢却生活落寞的中年人,把他一生的伤痛一次次地展现在幼小的青青面前,让她从小就体味到人生的不易。她在奶奶家的田野里寂寞地生长,就像萧红在爷爷家的后花园里寂寞地生长。所以,你看到书中的萧红,犹如看到青青自己,写着写着,两个人就合二为一了。看到青青的书青青的人,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当年青青的妈妈该如何决绝,肯将这样花骨朵一样可爱的孩子拱手送人。在知道孩子的养父母已经离婚的情况下,为什么不拼命要回自己的孩子,让她不再受第二次伤害,还要让她留在那个家里,孤单地陪伴着奶奶长大。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吧,青青的母亲想必也会后悔。青青在《二十四节气的第三乐章——白露为霜》中,痴痴地写道:“奶奶要祭月,‘今天是秋分,祭月的好日子,你给月神许个愿吧。’”“我抬头看看,月亮还没有完全圆满,但明媚洁净,有着牛奶一样温柔的光辉,真像想象中母亲的脸。我在心里许了个愿:给我个妈妈吧,人家都有妈妈呢。我也想要一个呢。”看到这里,让人不觉心酸泪目。

高尔基说过,如果你想让人成为一个作家,那就让他拥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吧。父母之爱是血亲之爱,是最原始最本能最真挚也最无私的爱。如果缺失,内心会有一个空洞,永远也填不满。童年的遭遇给青青带来了终身的伤痛,何况她又是这么一个聪明灵秀心思细腻的孩子,爱读书爱思考爱写作,心灵的创伤会被无数次撕开、触摸、回味,难以抚平。青青将自己的身世之感写入书中,附着在她喜爱的人物身上,对书中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比如,张爱玲寂寞的童年,孤凉的身世,都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她自己也说:“天才女作家有二,萧红和张爱玲,我都爱她们。因为张爱玲为人处世的凉薄,我对她的爱一直有隔膜,而萧红一直住在我的血液里,就像另一个隐秘的自己。”“我在她那里看到了自己……就像水里的倒影。尤其让我亲近的是她童年的经历和一生对温暖与爱的永久憧憬与追求,好像她让我替她再活一次。”所以,读青青的书,会有一种淡淡的感伤和愁绪洇入故事之中,弥漫于字里行间。青青在写别人,也在写自己,她以自己的切身感受,以杜鹃啼血的深情,写出了萧红短暂悲凉的一生,以我心写我口,任是无情也动人。她与人物灵魂相通,血脉相融,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人物的内心,去体味,去感受,为之喜,为之悲,为之欢,为之痛。萧红传不下百部,萧红的故事更不知有多少人演绎过,但真正深入骨骼的,还是青青笔下的萧红。写张爱玲时,青青已经进入人生的秋季,正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色彩斑斓、收获丰盛的季节。她的积淀与才华,完全托得住这个课题。没有足够的自信与才力,她也不敢涉足这个领域。张爱玲是个有故事的人,她的身世足够传奇,作品也足够传奇。萧红与张爱玲,都是从小与父母分离,有着被人抛弃而寂寞长大的身世之叹,她们在青青的笔下重生,也是因缘际会。

文章憎命达。有时会想,倘若青青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幸福地长大,或许就不会有这么葳蕤旖旎的文思吧,也许就不会有《落红记》《张爱玲传》的问世了。诗家不幸文章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或许也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是缪斯女神赋予青青的神圣使命。

星汉灿烂 若出其里

读《张爱玲传》时,我没有急着去快餐式阅读,而是静下心来,如烹好茶,如品佳茗,细细体味,慢慢咀嚼,觉口角噙香,万物生辉。

以小说之章法谋篇布局。作品从大家都关注的胡张恋写起,中间穿插女作家潘柳黛质疑张爱玲贵族身份的酷评:“谈起张爱玲贵族血的成分,就好像两年之前夏威夷左近的太平洋里淹死过一只鸡,于是我们这儿天天使用的自来水也都还在自说自话地认为就是鸡汤一样。”话不可谓不刻毒,据说张爱玲听了气得浑身颤抖,流下了眼泪。青青从张爱玲的身世谈起,写了她童年、少年时成长的经历,写她的祖父张佩伦与祖母李菊耦的婚姻。说实话,看到相关史料,不理解现代史上鼎鼎大名英睿过人的李鸿章为什么会将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名声不佳且年近半百的半老先生。但张爱玲对祖父母的婚姻却是羡慕的,对其诗酒唱酬的雅事大为叹赏。青青在书中把张爱玲的母亲写活了,给读者几近颠覆性的新鲜感。那个标新立异、新潮时尚、勇敢轻盈,如精灵一样的母亲,肯在孩子那么小时,就抛下一双儿女,远渡重洋,可谓女性解放的先驱。唯此母才能有此女。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其性格打扮与为人处世的风格,都有母亲的影子。有了青青的描述,张爱玲的一切便都有了交代。因为太缺爱所以渴望爱,她像救命稻草一样邂逅珍惜胡兰成稀薄的所谓“爱情”,就都有了背景铺垫。张爱玲的曾外祖父是李鸿章,“三大爷”张人骏是清朝最后一任两江总督。不光张家家世煊赫,母亲的娘家也不是等闲人家。张爱玲的外曾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是李鸿章的副手。说张爱玲不是贵族,似也说不过去。写完家庭,以及在香港求学的经历,就开始写张爱玲的“海上传奇”,如何成长、如何成名,如何逃离,一路顺理成章地写下去,如行云流水,构思精妙,匠心独运,既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又独立成章,联缀得体,摇曳生姿。

以学术之技法钩沉淘漉。写传记少不了要搜集资料,青青也是,其史料搜罗之广,考据之深,令人感佩。与一些传记文学堆砌史料,搞掉书袋不同,她䓍蛇灰线,细针密缝,用恰当的史料穿缀起张爱玲的前世今生。她用5年的时间,走访搜寻。为得到第一手资料,她亲自到天津、上海、南京、香港,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走过去,一条小巷一条小巷地寻过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过去,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地甄别考据。凡张爱玲足迹所到之处,必亲自造访,寻觅、触摸、回味、感悟。如果不是疫情肆虐,航班停飞,她还会赴美,到张爱玲在美国的足迹一一寻访。写萧红传时,她远赴哈尔滨、呼兰小城、香港,沿着萧红的行踪,一一寻访,还制作了详细的《萧红地图》以飨读者。她像一个导游,领着读者一一巡游,一一访问,不矜细行,不遗余力,使作品充满了立体感、现场感,一个个场景跃然纸上,亲切自然,色香味俱全,却全然不觉得晦涩。对文字资料,她删繁去简,爬罗剔抉,探啧索隐,披沙烁金,将其自然地揉入字里行间。写张爱玲的家世,至今所见,没有比她写得更全更细更真切的。写到张爱玲的父亲,一般传记文章总写得非常不堪,而青青则写了父亲对女儿的爱和精心培养。过去都写父亲受继母撺掇,对女儿如何冷漠无情。青青笔下的张父,则是一个有情有意有才有爱的父亲。而母亲一心冲破家庭樊笼,追求自己的梦想,特别是关心女儿的教育,打着也要把孩子送到学校,也在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现,显得丰满生动。特别是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一般人眼中,赖雅穷困潦倒,张嫁给他真是没有眼光,而且赖雅不久瘫痪在床,还要靠着张爱玲在香港艰辛写作挣钱养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而青青通过考证,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赖雅。原来赖雅是如此优秀,他少年早慧,是个出色的文学天才,17岁进宾州大学文学系,20岁以前写出《莎乐美》诗剧,21岁进入哈佛读硕士,23岁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一路名校上过来,青年成名,帮助了无数作家。他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充满人格魅力。张爱玲对赖雅一见钟情,以为找到了归宿,他也给了她寻觅一生都没有找到的一个温暖的家,二人10年的婚姻生活也还算和谐。张爱玲死时有不少存款,生活也没有什么问题。张最后孤独地死在公寓里,死后一个星期才被人发现,让人唏嘘不已。然而读了青青的文字,感觉张爱玲的死是从容的。死前,她有条不紊,从从容容整理遗物,与人间告别,不带一丝残留和牵挂,死得干干净净,体面从容,符合她的为人和做事风格,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孤单凄凉。她死前不接受采访,是清醒地意识到时间不多了,要把宝贵的时间留给自己,做有用的事。青青以冷静的笔触写张爱玲的凋病残年,写得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心绪平和,笔锋老道,让人随着她的描述读到最后,给人一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感觉。在本书快要*青时,戊戌大寒的前一天,青青在梦中梦到张爱玲。“她很软很年轻,像一团蓝绿色的雾,她在梦中说:‘事过方知皆如梦,梦中何知身是空。’”很有红楼的梦魇。一个人活过爱过奋斗过,把最好的给了这个世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死时了无牵挂,也是一种圆满和成全。比起那些身患重病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应是一种幸福和圆满,也是善终。这些史料的挖掘,给了张迷莫大的安慰,也是青青踏破铁鞋搜寻史料所作的贡献。

以散文之笔法绘情写意。青青的作品文笔优美,流畅自如,已经达到了现代散文的典范。她特别善用白描手法,各种比喻信手拈来,文字有电影的画面感和音乐的美感,如石落清泉,泠泠有声,读来齿颊生香。萧红的作品是无尽的荒凉与寂寞,张爱玲的作品是深入骨髓的苍凉与落寞。两人都有过不幸的童年,不如意的婚姻,坎坷的人生际遇,以及死的悲凉,死后的重新被发现,大红大紫,成为文学史上的两大奇观。萧红如蔓草,漂泊不定,零落无依,总希望依附攀缘,寻得一丝温暖;张爱玲如昙花,冷傲自持,内心丰盈,希望在暗夜里开出花来,清香远逸。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她们有奋斗与抗争,也有无奈与困寂。两人虽有盖世才华,但在所爱的男人眼里,却是缺乏自尊的。在萧红,一生受尽白眼冷遇,有时甚至是不堪的轻蔑;在张爱玲,一生孤高冷傲遗世独立,有时则是毫无廉耻的剥夺。然而,不是男人拯救了她们,而是她们成就了这些男人。是她们,才让那些跟她们有过罗曼史的男人名垂青史,否则他们早已名不见经传。一个有才华有灵魂的女人,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契合,但在另一半的眼中,她们缺乏女人所需要的温柔、娇俏、美丽、可爱,还有一点点烟火气,所以并不是理想的伴侣。但她们活出了自己,于苍凉中拔红一盆炭火,于荒芜中开出艳丽的花朵,为文坛留下了永久的佳话和别具特色的美文,值得我们永久纪念。

以绘画之手法挥毫泼墨。每一个时代,都有以生花妙笔,细细临摹,留住那个时代背影的人。青青用绘画之手法,或写意,或渲染、或工笔细描,或大胆泼墨,写出了山川景物和人物的独特韵味。萧红和张爱玲,她们都是时代的歌者,她们用自己的笔,写出了那个时代的风花雪月,那个时代的风云际会,使若干年后的我们,仍然能够触摸那个时代的余韵和脉搏。否则,我们只能在干巴巴的教科书里,去寻踪觅迹,想不起来那个时代是怎样一种气象纹脉。在那样一个时代,有了那样一个张爱玲,以那样纯粹的文字,那样别致的情怀,带给我们别样的感受。在这样一个时代,有这样一个青青,以满腔的热忱和喜爱,穿过岁月烟云,以细腻的笔触,写出独特的这一个“我”——我眼中的张爱玲,给我们奉献了一份饕餮大餐,可谓河南文学界的一大瑰宝。还记得上大学时,在学校图书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本文学史上夏志清先生介绍张爱玲时的惊讶,那时正式的现代文学史教材是不提张爱玲的,看了夏志清的介绍,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作家,有那样独特瑰奇的文字。后来,张爱玲大火,拥踅无数,然而多囿于有限的资料,她的传记和文章总显得单薄。幸亏有青青,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的张爱玲,看到了她的多彩人生。

心之忧矣 於我归处

萧红曾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想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其凄凉悲楚的一生令人叹惜。萧红一生,虽多愁多病、漂泊无依,却有着雪中红梅一样的坚韧倔强与美丽;虽如烟花般瞬间绚烂,却留下了永久的时代印记。张爱玲说,男人不会因为女人的才华而爱上她,只会因为她的美貌。冷傲的背后其实是无尽的寂寞,她用一层薄薄的壳裹着,用以维护自己的自尊。看她们的人生,总让人敬慕之余,不胜唏嘘。

我们终究还是要告别那个时代,不纠缠过往,不忧虑未来,来开启现在美好的生活。马卡姆说:“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虽然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一个女人最好的状态,就是不依靠任何人就可以立足于世,繁花密柳能立得住,冷雨寒霜能经得起,蜜语笑颜能冷眼观,傲慢歧视能淡然看。如此,才能够做到内外兼修、神定气闲,从容自信地安排好自己的人生,向世界展示你不屈的风采。这一点,萧红做到了,张爱玲做到了,青青也做到了。

青青是注定要进入当代文学史的,有如此才情,如此锦心,如此佳作,为当代文学奉献出一片水草丰美的菁菁花园,必然会永久地被人记住。作为一个深深地喜爱她的作品与她的人的读者和朋友,我在这里深深地为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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