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曾对她说:姐姐若遇难处,可找国公爷相助 她:那个纨绔国公爷

少年曾对她说:姐姐若遇难处,可找国公爷相助 她:那个纨绔国公爷

首页角色扮演卿听夙愿更新时间:2024-07-20

图片来源于网络

他是大魏战功赫赫的国公爷,披风蒙面,鲜有人曾窥见过他的真容。

  传闻中,唐国公最是纨绔。

  多少流言蜚语都被他付之一笑,直到遁逃出京,遇见了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子。

  女子笑言:那个纨绔国公爷?

  言语间,很是瞧不上。

  可还没等他自证清白,一场大火,阴阳两隔。

  往日里恣意飞扬的少年,眼中少了光芒。

  直到有一天,有个胆大包天的女娘抱着一盏灯,说找国公爷谈生意来了

  在那个飞雪的午后,端倪初显。

  从她与他重逢起,棋子拨动、序幕拉开。

  身处局中局,他们是布局者,亦是局中人。

  明灯千万,繁华无数。

  ——可我的眼中,只有你。

乔氏灯盏铺后院儿的主屋里,燎炉烧得正旺。

  乔笙跽坐在一张条几后,白纱覆半面。乍一看,雪中梨花似的,恬淡安然。

  白纱之上,一双若水明眸却深若幽潭,一瞬不瞬地瞧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个带刀侍卫,若有所思。

  八只红漆大皮箱,一口接一口。

  掀开来看,珠宝首饰金银条块,满满当当。照得这一方陋室都亮堂了几分。

  乔笙捧着暖炉,食指缓慢轻叩。

  一双羊乳似的玉手,本该小巧可爱,却因长年制灯骨节变得略微肿大,圆润可爱的指腹上卧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微微泛黄。

  她转头瞧着对桌气定神闲捋着白胡子的张管事,丹唇轻启:“管事今儿拨冗前来,莫不是县令大人要买些灯盏布置府邸?若是如此,小店不胜荣幸。管事不妨去前院儿瞧瞧式样,小女子叫人悉数记了,定快快制出来给贵府送去,定不会误了大人开府喜日。”

  张管事抿了口茶,捋着胡子一笑,“乔娘子聪慧,怎会猜不出在下拜访之意?”

  乔笙面色不改,既然对方有意挑明,她自不必帮着遮掩,直言道:“先不说县令大人已有妻室,小女子天性喜静,大人府上有些过于热闹了。”

  闻言,张管事的面皮显出一瞬的不悦,很快便又恢复了笑意。

  一旁小泥炉上正煮着茶,乔笙从一只缺了口的木桶里舀了一勺雪水填进陶罐,原本要被噗嗤噗嗤顶上天的陶盖瞬间息了声。

  张管事将这些尽收眼底,装作听不懂,捋着胡子又一笑,“喜静又如何?府中宅院众多,单独辟出一间给娘子就是。”

  他不给乔笙说话的机会,接道:“拐过年又是斗灯盛宴,夺灯魁者,位入世家之列。听闻娘子亦有切磋之意?”

  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叹了好大一口气,“娘子头次参加这种盛宴,不知可找到了保荐之人?”

  乔笙握着木勺的手一顿。白纱之下,丹唇微勾。

  软的不行来硬的,想威胁她?

  斗灯盛宴开在元夕,恰逢佳节,千灯万盏次第相接,连成一条人间星河,醉人无数。这是大魏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

  对于参宴者,来者无拒,但防不住有人逐名求利,手段用尽盗取他人成果前来斗灯。

  这就让人又恨又无奈。

  后来众人苦想许久,规定凡参赛者需找一保人,不论贫富贵贱,只需祖孙三代皆生长于本地便是。

  如此一来,若是作弊,东窗事发之时两人俱会名声扫地。为了自己的名声,保荐之人必是要盯着参赛者莫要做出出格之事。

  虽无大用,却聊胜于无。

  乔笙若要参宴,找保人倒是不难,邻家阿叔阿婶都乐意为之。

  不过若是这位新县令故意使绊子……那就不好说了。

  张管事瞧她静默不语,权当小娘子柔弱被唬住了,当即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薄纸,摊在条几上,展平。

  “这是契书,娘子若想好了便来按个印儿,做了县令大人的人,腰杆子自有人撑。娘子放心,主母心善厚道,娘子入府便是贵妾。等他日诞下长子,荣华富贵自是不愁,又何苦再如那些粗鄙农妇般日夜辛劳呢?”

  乔笙垂下眸子,白皙指尖“哒哒”轻叩暖炉。

  正想反唇相讥,便听嗖嗖寒风裹挟着一个淡淡的声音自门外呼啸而来。

  “县令大人若要求子,要么去烧香拜佛,要么去寻医问药,找我姐姐作甚?”

  厚厚的门帘儿叫人从外掀开一道缝儿,从中闪进一个雪人儿。

  这人连眉毛都是白的,面皮儿敷着厚厚一层雪粉,也不知蹲窗外偷听了多久。

  乔笙秀眉一拧,支着条几站起来,疾步走过去将暖炉塞进雪人手里,着急去抹他面儿上的雪。

  却叫那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身上冷,姐姐别叫我冻着了。”

  燎炉烧得正旺,暖气一波波扑上来,他身上的雪块开始簌簌下落,露出里头的靛青色夹袄。

  少年的眉目逐渐清晰起来,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灿若明星,飞扬的眼尾后拖出一道淡淡的凹痕,像是一道陈年的旧疤。

  乔笙轻轻拍掉他挡在两人之间的小臂,掏了布帕给他拭去挂在眉毛眼睫上的水珠,又耐心地擦了手脸,嘴上嗔道:“阿阮,以后不许这样。也不知进来,仔细冻坏了!到时候又跟姐姐哼着难受。”

  桃花眼里的笑意愈发灿烂起来,他拉过乔笙的手拢到暖炉上,重新给她塞回怀里抱着。没了暖炉,自个儿就借着余温对着手搓了搓,还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

  这少年虽比乔笙年少,却高了小半个头,看乔笙时目光微垂,长而密的睫毛覆下,漾出一圈温柔涟漪。

  他拍拍自己的夹袄,“穿着姐姐亲手做的袄子,站个三天三夜也不冷。”

  乔笙无话反驳,只是轻笑着给他拂去肩头的雪花。

  虽是挡着厚实的棉帘,寒风依旧见缝插针地往内钻。乔阮退一步挡在乔笙身后,隔绝了呼呼寒风,又道怕姐姐冻着,催着乔笙回到条几前坐了。

  室内陈设简陋,乔笙也无钱添置些多余的条几矮凳。乔阮便盘腿斜靠在条几上,单臂支着脑袋,从小泥炉的陶罐里舀了一碗热茶饮下,直烫到心口,不禁满意地啧出声来,继而笑眯眯看着对面的张管事。

  似是嫌他无礼,张管事瞥他一眼,语气不善:“毕竟不是娘子胞弟,这少年年岁见长,娘子也该避嫌才是。”

  乔阮神色一冷,仍是笑着,却比先前笑得越发不真心了。

  他只是笑,笑得让人胆寒,不说话,转头看向坐在条几后的乔笙,像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眼巴巴要家长为自己讨公道。

  乔笙正色道:“这是小女子的家事,莫不是县令大人连这都要管?”

  张管事一噎。

  “县令大人爱民如子,乔笙受教了。”

  乔笙本想取茶来喝,刚要入口,才发现乔阮方才饮茶所用的竟是自己的茶盏,只得又将茶盏放了回去。

  “阿阮所言亦是小女子的意思,若是有所冲撞,还请张管事多多包涵。”

  “而且,小店只卖灯盏,供的是财神而非送子观音。县令大人若想求子,恕乔笙无能为力。”

  张管事一听,装了许久的斯文也不装了,也不和颜悦色了,一下垮了脸,冷道:“子嗣本就是阴阳相合之物,娘子若说无能为力,莫非老夫能行!”

  一通话说下来愣是涨红了一张老脸。

  乔阮忍不住嗤笑出声,却被乔笙从后边儿拍了一掌,这才敛了笑。

  张管事又把火气撒到他身上来:“乔公子,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

  乔阮反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笑眯眯道:“这位管事,莫非晚辈说的不对?听说县令大人天命之年,妻妾环绕,膝下却无一子半女。这种情况,可就不是阴阳合不合的问题了吧?”

  “晚辈猜,县令大人莫不是先前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惹的菩萨心生不快,这才迟迟未赐下一子半女?”

  明目张胆、信口雌黄地想要泼脏水!

  张管事两眼一瞪,刚要开口驳斥,又听乔阮嬉皮笑脸道:“想来县令大人高风亮节,自然不曾干过天怒人怨的事儿。若是这样,那就只能是子孙根出了事儿。”他瞥了一眼金灿灿的八口皮箱,眸光似有不悦,“县令大人家大业大,不妨用这些银子寻医问药。若能寻得名医治好子孙根,还愁诞不下一儿半女吗?”

  这种说来就叫人脸红心跳的话,偏叫他说的像上街买颗大白菜一样简单。

  张管事叫这姐弟俩弄得火冒三丈,以理服人、循循善诱、旁征博引……他什么都不顾了,吼道:“胡言乱语!乔娘子便是如此管教弟弟的吗?!”

2

  乔公子皇亲国戚不成?亲手做的第一只灯笼如此金贵?

  张管事气急败坏,乔笙却在眸子里含着笑,气定神闲地斟了一盏茶,道:“小店鄙陋,不曾有什么好茶。不过粗茶味苦,降火降燥尤佳,张管事不妨试试。”

  言外之意,您老火气忒大。

  一拳打在棉花上,张管事只觉胸口闷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燥热得不行。

  又听乔笙柔声道:“县令大人素有贤明,想来定做不出挑拨离间这等小人行径,也不会与我等平民百姓争一时的口舌之快。江淮有县令如此,真是百姓之福。”

  张管事闻言,心道这小娘子的口舌好生厉害。什么“挑拨离间”,不就是警告别阻碍她找斗灯宴的保人?张口闭口都是县令,若他再理论下去,岂不是有损县令“贤名”?

  乔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管事青白红绿紫滚了个遍的脸色,美眸微转,抛了个眼色给乔阮。

  乔阮会意,起身抱臂走了两步,靠得张管事更近了些,脸上依旧挂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张管事方才说我‘胡言乱语’,这话就不对了。”

  张管事道:“如何不对!”

  乔阮道:“县令大人叫您老人家来找我姐姐,为的就是求个一儿半女。晚辈不过是眼明心亮,瞧出了问题关键,勤勤恳恳诚心诚意帮着县令大人拿主意,不知哪句话说错,竟让管事误会了去?”

  “啧,以后咱们哪儿还敢随便提意见呐?罢了罢了,赶明儿晚辈就去嘱咐嘱咐左邻右舍的叔叔婶婶,省得他们日后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县令大人跟前儿叨扰!”

  此话一出,乔笙忍不住笑弯了唇。

  新官上任最重风评,又逢年关将近,正是百官考核之际。

  当今官家尤其看重吏治,若是乔阮这么一闹,怕是这位县令大人有的头疼了。

  不过,县令头不头疼倒是不知道,眼下,最头疼的当属张管事。

  这姐弟俩一唱一和,丝毫不把他这个县令管事放在眼里!

  张管事眼看亲事不成,也不坐了,却是不想就如此灰溜溜地走了,怎么也得扳回一城不是?

  他想了想,干脆站着说道:“罢了,来都来了,在下就再多说两句。来的路上在下也瞧见了,街上那些个灯盏确实不错,娘子制灯的手艺了得。不过娘子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

  乔笙:“自然。”

  张管事继续道:“在下打京都来,南宫家,乔娘子必是听过吧?”

  狂风吹掀门帘,突然一阵冷意袭来,丝丝凉气入骨,乔笙微不可察地一颤,“如雷贯耳。”

  南宫家,家主南宫珞在十年前夺了京都灯魁,入宫面圣得“玉灯娘子”称号,掌皇城布灯一事,也算是半个女官。

  有这么个厉害家主,可以说南宫家之于其他灯盏世家便如匪帮寨主之于其他小喽啰,便是咳嗽一声也极具震慑之力。

  是个不好惹的主。

  硬的不行,张管事又打起了感情牌,像是操碎了心似的,苦口婆心道:“在下打京都来,听闻过了年关南宫家有意将铺子开到江淮来。南宫家主的手艺那可是得了官家青眼的,”他抱拳朝北拱手,“乔娘子不会自不量力到敢与南宫家分一杯羹吧?”

  乔笙还没说话,乔阮站在一旁,抱臂玩味地看着张管事,啧叹一声,好似在说“老眼昏花,好赖不分”,又扬声对乔笙道:“姐姐,别听他的。南宫家做的东西我也见过,先前倒是觉得不赖,但和姐姐做的一比……哎,不是我自夸,他们做的也就比我差一点点吧!”

  想起乔阮做的那只红灯笼,纵然镇定如乔笙也忍不住垂头笑起来,好在白纱覆面,也不至于叫人瞧见她失仪。

  南宫珞的手艺她也是见过的,哪里就那样差了。

  她抬眼正对上张管事那双急不可耐的双眸,真是个忠心的,不惜搬出南宫家相逼叫她知难而退,安心去内宅做个相夫教子的小妇人。

 “张管事,您就姑且当小女子不自量力吧。实不相瞒,斗灯盛宴,小女子确实有意参加,不过,小女子意在京都灯魁,而非江淮。”

  “所以不日便要与阿弟启程入京了。”

  张管事的神色眨眼间变了几变。不似先前直白,开始耐人寻味起来,“乔娘子是想去与你那周员外郎长相厮守?”

  听见周琼的官名,乔笙眸光微闪,张管事知是猜中了,继续言道:“在下在京都时也见过这位员外郎,真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高中榜首。可即便如此,也断没有刚上任便留用户部做员外郎的道理。娘子尽可打听一番,六部官员哪个不是从地方官熬了十几年才上去的。即便是唐国公,那也是从小卒做起,前两年从西迟人手里收复了俪、肃、祁三处失地,立了军功才受封。周少爷既非官家子弟却得如此殊荣,娘子可知为何?”

  乔笙下意识地想堵上他的嘴,叫他不要说下去,心里也打起鼓来,强装镇定道:“不知。”

  周琼进京赶考,至今已有一岁光景。当初离别时二人约定,不论高中与否,来年便成亲。可他一去便杳无音讯,她此番进京斗灯,除了圆儿时心愿,为的也是见他一面,好让彼此心安。

  可如今……

  她连连去信数封,皆如石沉大海。

  张管事张了几次口,终是隐晦说了句:“他甚得户部尚书大人青眼,南宫家主亦对其另眼相看。”

  怕乔笙仍旧执迷不悟似的,特意将“户部尚书”和“南宫家”说的极重。

  “且不说这个,娘子可别忘了,离乡远行之人,还需县令大人开的路引,否则娘子连城门都甭想出去。”

  若说先前两边还都打机锋,维持着面儿上的和谐,如今这般,可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乔笙心里嘀咕起来。她一无靠山二无家财,年近二十亦不是貌美如花的二八少女,皮囊更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且因着常年劳作,十指生满了厚茧,指骨也不如其他小娘子来得纤细可爱。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从县令后院的热闹程度来看,他怎么也不会是个不瞧皮囊的。

  怎得一来就看上她了呢!

  她兀自琢磨着,眼前忽地出现一张契书,抬眼便瞧见张管事掐着一丝笑,“在下今夜就在县令府静候娘子。”

  八口皮箱,动静到底太大。

  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白雪纷纷了,窄小的乔家灯盏铺子门前,乌泱泱挤了一堆人,个个抄着手,嘴里冒着白气,哪怕冻得直跺脚都不肯走。

  “诶,出来了出来了!”

  张管事原先黑着脸,刚转过门露面,就已是另一幅笑面孔。

  “瞧着管事大人心情不错,莫非乔娘子真成了县令大人的第二十九房小妾?”

  “十有八九,那几口箱子不也没抬出来?看来是收下了。”

  “之前还瞧着这小娘子和周家少爷浓情蜜意的,转眼就……哎!。”

  “孙后生,你叹什么气,人家乔娘子聪明着呢,小员外郎和县令,叫我我也选——你你你,你拽我袖子作什么!”

  “你个见钱眼开的老死鬼!人小姑娘这么些年一个人多不容易,没得叫你们这群臭老爷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糟蹋了!前两年又不是没有达官贵人赶着上门求娶,人家乔娘子答应了吗?要我说,人乔娘子才不稀罕什么钱啊权的,就你们这帮人,心脏,看人也脏!”

  一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

  这些人,光明正大地吵,越说越难听,乔阮靠着内门板儿,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幸好没叫姐姐出来送客。

  他原是抱臂走在前头,远远撂着张管事,只是在出门时停下步子,叫张管事先出,为的就是看门口这些闲人能弄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果然,不是什么好话。

  尤其是张管事玩的这一套变脸术,怕是早就算计好了。

  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成了真。

  到最后,姐姐嫁了,是谣言成真,骂的更盛。

  若是不嫁,怕又会有人拿她和周琼说事,什么“未婚失贞被县令厌恶”之类的。

  到时候,嫁或不嫁,对姐姐都没好处。

  真损呐。

  桃花眸里闪过一抹厉色。

  转眼,又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他拐去门边儿的竹筐里取出一只红皮圆灯笼,皱巴巴的,有些扁了,灯笼皮也包的极不严实,封边儿都不齐整,狗啃了似的,露出里头里出外进的竹架。

  比这做工更扎眼的,是灯笼皮上黑墨写着的四个大字“风流不羁”,遒劲凌厉中带着一丝散漫无羁,仿似一位少年郎御马横槊,扫荡千军,对方身心俱乱时他还偏提着一壶酒,仰头一灌,便踩敌军旌旗于脚下。

  乔阮找了根木杆,掂了掂,将灯笼挂上去,又在里头点了蜡烛。

  张管事还挂着笑站在门前演戏,冷不丁被乔阮从后拦住了膀子,手里瞬间多了根细长的物什。

  “时候不早了,张管事年事已高,当心摔着。至于府上灯盏的定金,”乔阮呵得一笑,“咱们可没这个规矩,向来是钱货两清。县令大人还是再找些人来抬走吧,省得我姐姐再费钱雇人。”

  此话一出,围观众人恍然大悟。

  方才说话的孙后生一拍脑门:“原来是定金。”

  被骂老死鬼的人也道:“县令大人慕名叫乔娘子置办府上灯盏?”

  有个小少年,朱袍玉带,外罩狐裘,一看就是位富家小少爷。方才他一直不说话,此刻双臂一环,剑眉一挑,搭腔道:“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乔娘子制灯可是一绝,要不是……对了,你们可见过乔娘子的丹青?霍!若是有生之年能见着乔娘子用丹青在灯笼皮上作画,此生无憾也!”

  说完,又朝着乔阮一挑眉。

  乔阮脸色一变。

  张管事睨着手里的丑灯笼,嘴角发抽。少年比他高了一头不止,从后揽着他,捏得他肩胛骨都要碎了。

  他想做戏,可这少年偏偏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看来先前主家打听的那些个传闻非虚。

  要弄垮乔笙,就得先把这个刺头办了!

  罢了罢了,他已尽力,回去报一声无能,叫主家再另派人来办。

  这个小娘子如此不识好歹,他好心给了条活路,偏还被羞辱一番,哼,等主家派人过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正想着,少年的手上又使了几分力,横着几道皱纹的宽额上霎时渗出几滴冷汗。

  威逼之下,他只能顺从道:“既然乔娘子的规矩不可破,今儿也晚了,搬搬抬抬也不方便。待在下回禀了县令大人,明日再做处置吧。”

  许是这话说到了少年的心坎上,手上的力道撤了几分,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又睨一眼手里的丑玩意。

  乔阮见他满眼的鄙夷,似乎在想乔娘子怎么会做出这么丑的灯笼,便大方一笑,毫不遮掩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第一盏灯笼,分文不取,县令大人的福气可大的很呐!”

  张管事瞅他一眼,活似见了个疯子。

  这就是他方才说的“差一点点”?呵,若是主家知道有人骂她灯笼做的丑,不知道会不会叫这小子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这福气,在下可真没瞧出来。”

  “那不如张管事与我打个赌,诸位邻里乡亲做个见证如何?”

  “赌什么?”

  “赌这个灯笼日后会价值千金。”

  张管事:“……乔公子皇亲国戚不成?亲手做的第一只灯笼如此金贵?”

  乔阮摸了摸鼻子,“你赌不赌?”

  张管事:“乔公子开价吧。”

  乔阮一摆手,“黄白之物有什么好赌的?赌些好玩刺激的。”

  “那不如赌美酒佳肴。名妓作陪,一夜笙歌如何?”

  乔阮两眼一眯,“瞧不出来啊张管事,你心里头玩的这么刺激。我可从不沾这些,平白惹姐姐生气。”他在心里叹了声,这老头,太无趣,“你身上也没什么是我想要的。这样吧,若是输了,就帮另一人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张管事面皮白了白。

  乔阮拍拍他的肩:“放心,我的愿望总不会是叫你去见阎王。”

  张管事心头一梗。

  小子,你活不活得过明日还不一定呢!

  便胡乱应下,心里头憋着一口气,走了。

3

  唐国公本身就是位比南宫家更令人头疼的存在。

  乔阮回了主屋,乔笙还木在条几后边出神。

  他扫了一眼堵在门前的八口皮箱,只见里头有一块橙黄色的玉珏,莹润生光,即便半埋在金钗堆里也能令人一眼发现。

  乔阮将它从金钗堆里抠出来,平放在手心里看。

  玉珏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雕有一只奇兽,不似中原纹样,不过能出现在玉珏上大概是个祥瑞。

  本是好意头,可惜一道裂纹从中横过,就叫这件宝贝成了个残次品。

  他见乔笙仍神思恍惚,便故意道:“这县令好没诚意,净送些低俗的玩意儿,好歹有个能看上眼的玉珏,还是个带裂纹的。”

  见乔笙仍不理他,便觉得没趣,将玉珏随手一扔,又啪得盖上箱子,小猫似的蹭到乔笙身边,扁扁嘴,将头伸过去,硬生生闯进了乔笙的视线里。

  “姐姐,我饿了。”

  乔笙一怔,古潭无波的眼里终于有了神采,“庖厨里还有些抄手,姐姐给你做。”

 

  这间小铺面分了前后两个院子。

  前院卖货,中间隔一道影壁,后院是三间弹丸大小的房,分做主屋和东西厢房。主屋和西厢房中间夹出一块空地,当初周琼帮着修了个茅棚出来,还加了道木门,便是庖厨。

  这样冷的天,冷风嗖嗖地顺着茅草缝隙往里头钻,好在炉下生火,靠着灶台也不至于太冷。乔笙从壁橱里拿出一摞皮子,又端出一碗霜白的肉馅,站在案板前麻利地包起抄手来。

  乔阮蹲在一旁填火烧水,静默不语。

  乔笙捏了两只抄手,忽然问道:“阿阮,先前你说你是京都人士,那你可听过南宫家?”

  乔阮点头,心想岂止听过,南宫家那位娇滴滴的二娘子差点就成了他的枕边人。

  婚书都拟好了。

  却叫他当着官家的面给撕了。

  为这,差点没把官家气闷过去。

  南宫家的人都是笑面虎。

  他瞧一眼都觉得恶心。

  “姐姐想知道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

  “他们平素行事风格如何?”听上去似是随口一问,可手里捏皮子时却多加了几分力。

  乔阮不假思索:“横的很。姐姐可听说过‘京灯天人价,寒门苦作读’?”

  这话乔笙倒是听过,说的是京都灯盏价高,便是寻常的灯笼都比旁处翻了两番。灯盏如此,烛价亦水涨船高。

  达官显贵自是不在意这多出的几两银子,可有些寒门士子却因用不起烛火,点灯夜读都成了奢望。

  她本以为此话夸大其实,可从乔阮难得严肃的神情来看,似乎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宫家家大业大,依权傍势。在京都,怕是所有做灯盏买卖的商户都得仰其鼻息而活。

  她晓得南宫珞自小霸道,做了家主后脾性更甚。万万没想到,她竟嚣张到此种地步。南宫家膨胀至此,其他灯盏商人有如何过活?

  转眼间,乔笙已包了二十来只胖嘟嘟的抄手,个个皮薄馅大,鼓鼓囊囊,乔笙悉数把它们下进滚汤里,用木勺慢慢搅,免得糊锅。

 乔阮从乔笙手里接过木勺自个儿去搅,“京都灯价高,也有人曾从外地倒卖,想着赚几个闲钱,却在过城门时全被扣下,血本无归不说,人还被打个半死。接连出过几次事,就再没人敢碰这种要命的买卖了。”

  他手里搅得飞快,乔笙便又将木勺夺了回来,逆着水流的方向一搅,将乔阮搅起的漩涡平息了下去,“你再搅下去,皮儿都被你弄破了。”

  乔阮被夺了木勺,索性抱臂靠炉站着,看见乔笙嘴角扬起的一点笑意,自个儿也开心起来。

  “姐姐肯定想问为何官府不管。”

  乔笙轻叹一声,摇摇头,“谁敢管户部尚书的家事?”

  户部尚书南宫炽是南宫家主南宫珞的父亲,也是前任南宫家主南宫璃的胞弟。

  南宫家制灯手艺向来传女不传男,可惜南宫璃未婚无嗣,便养了侄女在膝下传授技艺。

  后来南宫璃横死,南宫珞便承袭了家主之位。有个当爹的户部尚书在背后撑腰,京都又有哪个世家敢与其做对?

  说到户部尚书……莫非周琼是得了南宫炽的赏识才能平步青云?

  不对,阿爷曾说过南宫炽为人谨慎,断不会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就贸然重用谁。可张管事也说了,南宫珞也对周琼另眼相看,莫非……

  心一乱,乔笙差点失手打碎了一只瓷碗,幸好乔阮眼疾手快地接了。

  “姐姐?”

  乔笙迅速将心头的不安压下去,抄手盛了满满一瓷碗,乔阮端着,二人便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是个小作坊,乔笙没钱雇人,铺子里只有一个看店的伙计。铺子里卖的所有灯盏,全是她一根竹条一根竹条编起来的。她一天里大多数时候都泡在这儿,纵使日夜辛劳,所得也不过勉强糊口。

  好在,快熬出头了。

  只要来年夺得灯魁,她的日子总能好过些。

  只是……又要与南宫家打交道了。

  若他们认出自己这个罪人之女,又该如何……

  通敌叛国,三万余名兵士百姓枉死边城。国土失守,敌寇在大魏之地猖狂八载有余……

  她这个罪人之女,苟活至今。官家若是得知,定会以她之命祭奠英灵亡魂。

  仿佛有一团浓雾笼罩着前行之路,没有半点引路星芒。

  东厢房的布置亦是简陋,一张瘸了腿的小木桌下垫了一块砖头,窗边摆放一张略宽大些的书案,屋子中央立着一只燎炉,烧得正旺。

  平日里,乔阮最爱做的就是趴在瘸了腿的小木桌上,看乔笙制灯。

  当然,也爱陪她一同在这儿用饭。

  一路走来,碗内已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皱巴巴的。乔阮拖出矮凳坐了,吸溜抿一口鲜汤,似在品味佳茗,“姐姐是在骨汤里头添了鲜虾,又配以嫩葱,格外鲜美。”

  江淮临海,每日傍晚渔民都会将一些死去的小虾贱卖。至于炖汤的骨头,是邻家朱屠户见她一个孤女生活不易,反正骨头不值几个钱,傍晚收了摊就悉数给她送来了。

  糟虾穷骨头炖出来的汤都被乔阮品出御膳琼浆的架势,乔笙心里头的烦忧顿时轻了不少。

  刚想夸他舌头成了精,就听某人万分惋惜地长叹一声:“哎呀,周琼没口福。姐姐包的抄手,我吃的比他多。”

  乔笙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乔阮与周琼不合,这一点早不是秘密。

  乔阮嫌周琼“酸腐儒生,只说不做”,周琼讽乔阮“纨绔公子,不务正业”。

  这俩人,便是不见面,也要不时贬低对方一下。

  听他又在为一碗抄手争强好胜,乔笙习以为常。趁他吃着,取过案边立架上放着的一叠竹圈,拿了捆线细细开始绑起来。

  一叠竹圈有三种大小,按照一定的顺序放置,再用细棉线在连接处捆绑。

  当乔阮吸完最后一口汤时,一只用两层竹圈套成的圆球已经在地上滚起来了。

  与普通圆球不同的是,内圈底部用竹条绑了只小竹筒,筒里放着半截点燃的红蜡烛。

  这机括做的奇巧,不论竹球如何翻滚,竹筒并着火苗永远朝天,岿然不动。

  乔阮折腰抱起骨碌碌滚着的竹球,在手里转了个圈,“姐姐这是又琢磨出新玩意儿了?”

  “阿阮觉得如何?”

  “若再配上姐姐的丹青,便是京都的灯魁也夺得。”

  本是诚心诚意的话,乔笙听了,晶亮的眸子里却拢上了一抹暗淡。

  丹青……她已许久不在灯笼皮上作画了。

  乔阮没留意到乔笙的一瞬失意,抱着机括左看右看,看不够似的,“姐姐,此灯何名?”

  乔笙摇头,“还没想好,不如阿阮取一个?”

  “我来取?”乔阮抱着竹球,反身坐上桌案,他身高腿长,纵使坐着也不至于脚不沾地。

  他盯着小竹筒里的幽幽火苗看了一会儿,两手一抛,火苗伴着竹球又颠啊颠地滚起来。

  “姐姐,滚灯可好?”

  “滚灯?”乔笙眼睛一亮,“世人取名往往追求雅意,你这个名儿……”乔笙轻笑出声,“倒是接地气。”

  乔阮两手一摊,“这灯做来就是与民同乐的,就是接地气才好。”他站到地上,“姐姐要我取名,我取了,姐姐却笑我,我再也不取了。”

  见乔笙还在笑,他嘴角一垮,强撑脸皮似的大义凛然道:“若不然等那位状元郎回来取,我也很想知道他能取个什么雅名!”

  乔笙终于敛去了嘴角的笑意,郑重道:“姐姐不是笑你,是觉得高兴罢了。”

  “高兴?”

  “对,高兴。”乔笙将竹球抱起放于桌案,语气平静,“这些年来,灯盏做的愈来愈花,名字取的也是愈来愈叫人听不懂了。你刚刚说的很好,灯盏做来,为的就是与民同乐。阿阮,你取的名字,很好。”

  乔笙看着自己琢磨了半年有余的奇巧机括,目光温柔,“它就叫,滚灯。希望它能夺个大魏灯魁的名号回来,让乔家灯盏名扬天下。”

  阿娘最喜灯盏,若她知晓冠以自己姓氏的灯盏名扬天下,在天之灵应当会感到高兴的。

  滚灯里,竹筒载着烛火前后摇曳。乔笙十指交叉抵于下颌,双眼轻阖,羽睫微颤,心道:“阿爷阿娘,保佑女儿,此行顺利,心想事成,不负平生夙愿。”

  乔阮立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闭目祈愿的乔笙,目露纠结之色。

  片刻后,神色一松,他从袄袖里取出一张字条,白宣上透着黑墨。

  他看也没看,两指夹了荡过一旁的烛灯,眨眼间,火苗舔舐而上,风卷残烬。

  时辰还早,乔笙将小竹筒拆下来,想着刷一层亮漆上去,下盘再做的重些,到时翻滚起来更容易保持平衡。

  “此去京都,对外便只说是去找周郎,省得对上南宫家,看再招惹是非。”

  她一定要找周琼问个清楚。至于南宫家……最好是这辈子再不要有什么牵扯了。她不晓得要如何面对南宫珞,不晓得如何面对曾经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一切。

  乔阮另搬了把椅子来,支着下颌看着乔笙忙活。

  “姐姐怕她做什么,对上了也不用怕,出了事我给姐姐兜着。”

  乔笙只当他是在变着法儿地逗自己开心,“南宫家在京都无法无天,难道就没有人能管得了吗?”

  “有。”乔阮眸子一亮。

  “官家么?”

  乔阮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官家暂时还动不了他们。”他坐正身子,竟是难得严肃起来,又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有一个人,那人若真想管,包管弄得南宫家上上下下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他说的神神秘秘,脸上带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就连乔笙都被他说的不由好奇起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满心满眼期待着他说出那人的名字。

  乔阮唇角一勾,“唐国公。”

  乔笙脱口而出:“……那个纨绔国公爷?”

  若是唐国公,乔阮说的倒也不假。这人一出马,南宫家肯定头疼,因为这位爷本身就是位比南宫家更令人头疼的存在。

  一般称得上“国公”二字的,大多是袭爵,可这位,却是一刀一枪自己拼*出来的。当年西迟国从大魏手里夺走的俪、肃、祁三地便是这位国公爷领兵夺回来的。

  据说此人用兵如神,从不按照常理出牌,行兵布阵也是毫无章法,却总是能出奇制胜。打到最后逼得西迟名将破口大骂抱头鼠窜。

  唐国公此人,十四上战场,十五退贼寇,十六封国公,十七……一夜狎十妓,醉*老阁臣。

  乔笙笑了笑,“找这位爷……”

  怕是请佛难,送佛更难。

  乔阮听见“纨绔”二字,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捂嘴咳嗽一声,正经道:“纨绔之说,都是空穴来风。唐国公此人,少年英才,刀山火海里走过,最是正直。姐姐若遇到难处,大可去宝庆街的唐国公府,国公爷定不会推辞!”

  他说的信心满满,就差拍胸脯对天发誓了。

  乔笙将竹筒两侧拴着的竹条在火上荡过,火燎处竹条发黑,变得柔软起来,稍一用力,便弯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阿阮又在说笑。国公爷与我非亲非故,凭何帮我?”

  乔阮手指戳着脑袋想了一阵,“国公爷最是惜才,姐姐到时按照国公爷的喜好制一盏滚灯,他瞧了必定欢喜,自然舍不得让姐姐手艺这样好的小娘子被南宫家给欺负了。”

  乔笙笑而不语,她在丝绢上画好了尺寸,只待想好了图案作完丹青,再将丝绢裁下罩在机括上,一只滚灯便做好了。

  月入庚方,两人又说了会子话,便各自回房准备安歇。

  乔阮睡西厢房,屋内并未生火,推门而入,湿气夹着寒意扑面而来。他混似未觉,向来扬起的嘴角却陡然落下,面上再无半分嬉笑模样。

  “出来吧。”

  立柜后闪出一个黑影,跪地行礼。

  “属下见过国公。”

  唐阮也不脱夹袄,径直往床上一躺,双手枕于脑后,问:“何事?”

  黑影仍跪地不起,“官家说年关将近,国公已离京两载,官家思念不已,国公也是时候回宫看看了。”

  唐阮歪头看着隐在云后的月牙儿,翻了个身,“再说。太子来江淮了,外头不安全,你想法子把他弄回去。”

  “国公……”

  “那位负心汉走到哪儿了?”

  黑影一抖:“……回国公,周员外郎夫妇已下了官船,今夜宿在码头的一家客栈,约莫明日就进城了。”

  唐阮摸着夹袄袖口上的梨花暗纹,将脑袋往袄子里缩了缩,“你去安排好船只,我要带姐姐离开江淮几日。”

  黑影踟蹰一阵,“国公,官家……”

  “退下!”他打了个哈欠,“别扰本国公好梦。”

  夜半大雪纷飞,飘如扯絮。

  北风呼啸,淹没了主屋的一声闷响。

乔笙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沉进了一片大云朵里,身下软乎乎的。除了后颈还隐隐作痛,身上其他地方都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周遭黑漆漆的,只在不远处显出一点朦胧的亮影,隐约可见地上铺着艳丽至极的毯子。

  难怪身下这样软。

  不仅软,还很暖。隐约可以感到有丝丝热气自毯间细毛氤氲而上。

  是地龙。

  普通人家烧只燎炉已是奢侈,能够在屋子里建地龙的,必是非富即贵。

  乔笙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梨白色夹袄,身上发着薄汗,热气一波波烧得她双目发干。

  儿时在宣州,一到冬日,她的小屋也总会早早烧起地龙,阿娘知她干得难受,总会让人在屋里四角放盆冷水,来让屋里湿润一些。

  想到这,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她想抬手揉揉不怎么舒服的眼,一动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紧紧缠着几圈麻绳。

  麻绳粗粝,用力挣扎几下,磨得她手腕针刺般疼痛。

  今夜她与乔阮各自回屋后,尚未来得及换衣,便叫人从背后打晕了过去。

  她貌似失手打翻了一只铜盆,也不知乔阮有没有听见。

  往日里但凡她的主屋发生半点声响,乔阮总像长了顺风耳似的,下一刻闪到她面前来,眉目间尽是担忧。

  现在她被绑住双手扔在一个看起来富丽奢靡的地方,倒是希望这次乔阮的耳朵不要如此灵敏。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像她一样,被绑在某个角落不得动弹。

  远处似乎有响动,窸窸窣窣,如夜鼠偷食粟米。

  不一会儿,这响动便没有了,一股带着糜艳的浓香在这温暖如春的屋里四散开来,下一刻就听见一声柔若无骨的娇嗔:“周郎——”

  便听男子回道:“阿珞,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入城呢。”

  女子似乎还娇滴滴地嗔怒几句,应是在求|欢,男子也语气柔软地继续哄,可乔笙什么都听不清了。

  十年不见,南宫珞的声音褪去了儿时的稚气天真,愈发娇软甜美,还带着一丝勾人的妩媚。含情脉脉说话时,能叫人不由得肉浮骨酥。

  而周琼……进京赶考前,这样温柔的声音他只会对她一人说。

  可现在,他却在哄着另一个女人。

  乔笙侧卧在毛毯上,慢慢地将自己蜷成一只团子。

  其实从张管事的话中她便猜到,周琼之所以迟迟不回江淮,怕是早在京都另觅佳偶。

  榜下捉婿,周琼样貌不差,温润端方。南宫珞既然瞧得上他,南宫炽又怎会令爱女失望,必会极尽所能在朝堂加以提拔。

  小时候,南宫珞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哪怕是明目张胆地抢。

  她既然看上了周琼,自然不会相让。

  不论周琼是否愿意。

  乔笙现在只想问他一句:你可否心甘情愿?

  本以为今晚是县令命人绑的她,眼下看来,是南宫珞。

  幸好她的双足未叫人缚住,尚能自由活动。

  她翻了个身,面朝下,屈起双膝跪坐起来。

  面前是一架屏风,隔着纱绢,床边立着的细长烛架上,两团橘色暖光模糊成一团亮影,微微照亮着床上交叠在一起的二人。

  模模糊糊的,却能看清南宫珞的手软绵绵勾住周琼的后颈,两人鼻尖相触,周琼亦情意绵绵地抚摸着南宫珞额前的碎发。

  这一幕,与十二年前京都醉春楼的一幕交叠。

  男子温文尔雅,女子雪肤花貌,两人衣衫凌乱,亦是交叠在一处。

  唯一不同的,是男子后背心窝处,一柄匕首深深刺入。

  看样子,是情意正浓时遇见歹徒,男子以命相护,可最后两人还是双双殒命。

  阿爷终是负了阿娘。

  昔日有多么情意缱绻,那刻就有多么讽刺可笑。

  但那时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阿爷手把手教她制灯,阿娘也不会做好糕点,坐在一树梨花下,笑吟吟地看着父女俩抱着古籍,变着法儿地琢磨新的灯盏样式。

  也是在那一日,阿娘的包袱里搜出了一封被烧的只剩了只言片语的信,落款处,是西迟国主的私印。

  没过多久,西迟国突然发兵进犯,大魏连失三城,阿爷阿娘“通敌叛国”的罪名彻底辩无可辩,连着那桩风流韵事,一道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谈。

  今晚,她又撞见了如此香|艳的一幕,没有懵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心伤。

  只知道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位陌路人罢了。

  她转过头不再去看,慢慢坐到地毯上,感到有一丝冷意从心底藤蔓似的蜿蜒而生,紧紧包裹住曾因周琼而得到过片刻温暖的心房。

  热气熏蒸,皮肤微微发烫,可心底早已是千里冰封。

  再不会因情悸动了。

  屏风另一侧,周琼整理好衣衫,将按在他胸前的小手塞回到锦被之下,对着侧卧着的南宫珞柔声道:“你先睡,我去传水。”

  刚要起身,下一刻,右手腕子又叫人一把抓住,一层薄薄的茧子摩擦着他的腕骨,这熟悉的感觉使他的动作突然顿住,又想起了乔笙。

  之前在江淮,两人常常坐在迢河两侧的石阶上,手叠手嬉笑着看彼此手上的厚茧。

  茧子来历各有不同,乔笙是制灯辛苦,而他是握笔苦读。

  相比于乔笙,南宫珞保养得当不说,平日里除了研究些新玩意,也极少亲手制灯,故而指腹的茧子只有薄薄一层,在光下晶莹透亮。

  烛火幽微,南宫珞侧卧在塌,眉目含情,缠绵情意中,一丝探究之意格外明显。

  周琼缓过神来,迅速把乔笙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情意满盈的心也在刹那间空荡下来。

  从他签下与南宫珞婚书的那一刻,他与乔笙,再无可能。

  也是在那一刻,他亲手剜去了自己的心。

  见周琼如此失魂落魄,南宫珞心里越发得意起来,面上仍旧一副浓情蜜意状,美人蛇似的攀附上去,艳红薄纱愈发衬得肌肤赛雪,把周琼死死箍在床边。

  “周郎,”小巧的下巴垫在周琼肩上,气若幽兰,“你起先不愿与我成婚,可是因为心中有人?”

  周琼呼吸一滞。

  朱唇轻笑,“是江淮的乔娘子,乔笙,对吗?”

  南宫珞笑得愈发妩媚,周琼却从那双妖冶惑人的美目中看到了凌厉*意。

  他若答不出南宫珞想要的答案,怕是他与乔笙都恐有性命之忧。

  南宫珞又问:“等明日安顿好,我就让齐管事去下帖子,请乔娘子过府一叙。若周郎有意,”修长的食指抵上周琼的胸口,宛如一把利刃,“不妨将乔娘子纳为贵妾。听闻乔娘子制灯手艺绝佳,更有传闻说与我不相上下,如此听来,我二人闲来无事时还能切磋一下。府里多了这么个心灵手巧又得周郎欢心的妹妹,阿珞也是很开心的。”

  屏风后,乔笙嘴角拉出一抹讽刺的笑。

  南宫珞自小爱吃独食。有一回,南宫府上的一名家仆之子年幼,见着石桌上摆着盘点心无人享用,便悄悄拿了块吃。

  谁知,刚一入口,就叫南宫珞抓了个正着。二话不问,南宫珞当即命人叫小孩捆了乱棍打死。而那时,南宫珞不过七岁。

  说来她与南宫珞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四年前,六岁的她第一次去南宫府,当时还是南宫璃姑姑掌家,见小厨房糕点做的新奇就叫人拿了一碟给她吃。

  可她还没吃呢,一碟子糕点就叫得了消息的南宫珞掀翻在地。

  她不是仆人之子,南宫珞对她无可奈何,事后反被南宫璃训斥无礼。

  乔笙觉得南宫珞后来看自己一直不顺眼,大抵就是从那开始的。

  为着一块点心、一盘糕点都能滥*无辜、怀恨在心的人,又岂会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她笃定,若周琼敢说“好”,周琼和她今夜就得进棺材。

  可惜,周琼不是色令智昏之辈,绝不会上南宫珞的当。

  乔笙静静听着,周琼的声音亦如其名,温润如美玉,自来都是沉着镇定,波澜不兴。

  这样的声音,缠绵若水,说起情意绵绵的话来,很容易就叫人沦陷进去。

  “卿满吾心,安容他人?”

  虽知未必真心,可乔笙的心还是因着这句“卿满吾心,安容他人?”狠狠抽痛了一下。眨眼间,泪湿粉面,心下戚然。

  这般浓情蜜意的话,南宫珞信了,不再纠缠。

  床上两人又缠绵了一会儿,南宫珞娇滴滴喊饿,撒娇让周琼去借客栈的伙房烧一碗索饼给她吃。

  周琼无有不应,推门而去。

  门扇刚一合上,南宫珞瞬间换了张冷面皮,不复先前媚态百生,只是阴冷的、得意的,似乎将人玩弄于鼓掌才是最能愉悦她的事情。

  她单手支头,侧身撑在榻上,目露得意之色,挑衅地看着屏风后那个模糊的影子。

  锦被在身上随意盖着,勾勒出一副曼妙身姿。

  “乔娘子,我夫君方才所言,你可都听到了?”

  乔笙沉默不语。

  她与南宫珞十多年未见,便是此刻相见也未必能立即认出。可她若一开口,那就未必了。

  她既然能立即认出南宫珞的声音,南宫珞未必认不出她。

  南宫珞以为乔笙此刻必定是伤心欲绝,心情愈发的好,也就不计较她沉默了,“这天底下的男人啊,都一个样。在美色与权势面前,青梅竹马算什么,海誓山盟又算什么?呵,什么都不是,都比不上自个儿的前程来得重要。”

  这样凉薄的话,乔笙心中纳罕,南宫珞这些年究竟遇见了什么,怎就养成这样一副冷心无情的模样?

  南宫珞坐起身来,锦被滑至腰间,露出大块雪白的肌肤,“娶我,他能立即坐上户部员外郎的位子,不出一年,我阿爷就有法子叫他当上户部侍郎。可若是娶你……”

  那就是外放为官历练,少则三载,若不懂变通,此生怕是无缘京官。

  一条路,平步青云。

  一条路,遍布荆棘。

  只是换一个枕边人罢了,稍微理性些的,都会选择第一条路。

  毕竟人心易变,在易碎的情意与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乔笙如是想。

  南宫珞心情极佳,似乎觉得例证不够,就忍不住道:“即是权色权色,有人为了权,自然就有人为了色。你可知我那好姑姑好恩师南宫璃是如何暴病身亡的?”

5

  不过不巧呢,我的那位故人,早就死了。

  “你可知我那好姑姑好恩师南宫璃是如何暴病身亡的?”

  哐哐——哐——

  狂风猛推窗扇,仿似冤鬼集聚于外,想要冲破这道阻拦,入堂申冤。

  南宫珞不悦地皱皱眉,“秋婆子,”右侧暗门似乎被人推开了,“找几个人把这窗和门上的缝隙给我堵严实喽!什么破地方,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门窗都封不严实。”

  秋婆子从正门出去,大约是找店家要棉条。门一开,狂风卷着雪粒密密扑来,甫一打在脸上,尚未觉察到凉意就已化为一滴温热的水渍。

  乔笙屈起食指,用一侧指腹轻轻刮去面上的点滴湿润。

  铺着柔软的毛毯,供着温热的地龙。奴仆环绕,夫婿承欢。即便如此南宫珞竟还嫌“破”?

  看来当了家主,又有阿爷撑腰,南宫珞是愈发的无法无天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冻消南宫珞讲故事的热情,她就是要让乔笙心灰意冷,这样她才痛快!

  想和她齐名?

  做梦!

  “我那好姑姑,人长得倒也不错,就不知道为什么,都半老徐娘了还不愿外嫁。起先我还以为她是醉心制灯,无意婚配。可后来……”

  南宫珞仿佛想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笑得张扬至极。在乔笙听来,每一声都似嘲讽。她一闭上眼,当年醉春楼的那荒唐一幕就会重现在眼前。

  就连当时阿娘的低泣声都清晰地萦绕耳畔。

“可后来她竟勾搭了有妇之夫。而且命不好,偷|情的时候遇上歹徒,一命呜呼了。”南宫珞哧哧笑起来,“说来那奸|夫我也见过,确实是一表人才。若是能年轻上个十来岁,我见了必也会为他倾心。”

  风吹的烛影微微晃动,南宫珞掀开锦被,赤脚踩在柔软的毛毯上,腰肢轻扭,幽微烛火在她周围拢出一圈暗淡的光晕,朦胧的身影走起来款款生情,骨子里都透着妩媚,如要索人性命的魅妖。

  “你说可不可笑,一个妻贤女孝,一个匠心独具,明明都前程似锦,可惜……”她款步走至屏风前,妖艳长眸微挑,隔着一层轻薄纱绢,凝神看着屏后之人,“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起人来,真是无情呢!”

  乔笙都能想像得到南宫珞的神情是如何的讥嘲讽刺,向来平淡无波的眸子里,繁杂幽微的情绪逐渐涌起,一点一点,从微芒到炽热,逐渐疯狂。

  紧缚在一处的手握紧成拳。

  呼吸也愈加粗重起来,如鲠在喉。

  阿爷与南宫璃的风流韵事曾被作为街头巷尾的热谈,可当初她被关押在地牢里,不曾亲耳听闻,便可装作不知。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纵使阿爷有错,也轮不到她南宫珞随口作笑谈!

  儿时阿爷待南宫珞也是极好,次次入京都不忘给南宫珞带宣州的新鲜吃食与小玩意。都说人心肉做,可她怎能对阿爷这样无情!

  乔笙突然为阿爷感到不值。

  她怒视着床侧高立的两根细烛架,这让她想到黢黑牢壁上嵌着的两盏油灯发出的微弱的光。

  地牢里没有地龙,京都的寒风又总是急吼吼的,不讲半分情面,冷心冷情卷着飞雪往牢里送,若非当初她一直坚信阿爷阿娘不会通敌叛国,两月的时间,她决计是熬不过的。

  就连后来流放时,干了四十余年的老狱卒都说她是个硬骨头。

  可那双老而浑浊的双眼里却没有半点赞美或是同情。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狱卒的意思是: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

  她这个罪人之后,不配活在世上。

  这些年,再没有一个眼神比那双浑浊却恨意不减的眼睛更伤人了。

  一颗心仿佛在被万蚁啃食,乔笙含泪闭紧双眸,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对抗着喧嚣失控的情感。

  她绝对不能现在与南宫珞对上。

  南宫珞对乔笙的痛浑然不知,只当她是彻底对男人伤心欲绝失望透顶了,便最后补了句作结:“可惜当初我远在宣州,没瞧见我这好姑姑风情万种的模样。啧啧,真是遗憾呢。”

  犹如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

  屏风后,一双泪盈盈的眸子猝然睁大,黑瞳仁幽深晦暗,却因中央的一星烛光倒影而莫名闪耀。

  南宫璃死的时候南宫珞在宣州?

  南宫珞在宣州!

  多年前的一幕飞快在乔笙眼前闪过。

  白墙黑瓦,石狮傲立。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领着个十岁左右的红衣小姑娘进了府门。

  当时她与阿娘恰恰乘车经过,她还嚷道:“阿娘快看,是珞姐姐!”

  阿娘笑着拍她脑袋,“傻璨璨,只看个背影就知道了?也不瞧瞧载她们来的马车,你何时见过南宫家的人乘这般寒酸的马车出门?”

  她顺着阿娘指的方向看去,果如阿娘所说,府里的下人正指引着一辆马车由侧门入马房。

  乔笙记不起来那辆马车的式样,但她敢肯定,那辆车,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南宫家。

  寒酸的是南宫珞看一眼都会嫌弃的程度。

  正因如此,当初她就信了阿娘的话,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可今日,整整十二年以后,南宫珞无意透露了当年自己在宣州的消息。

  所以当年,她没有看错。

  南宫珞确实去了宣州,而且……拜访了陆府。

  而这陆府的主人就是数月后与阿爷勾结,在西迟国入侵时大开城门的俪城边护使,陆庸。

  给阿爷定通敌叛国罪时,她作为唯一活着的罪人亲眷,被狱卒上了枷锁押解至城楼前,刑部之人当着百姓与她的面将阿爷的罪证一一列过,又将铁证一一摆开。

  她明明记得无数“铁证”中有一条就是:逆贼秦氏夫妇与陆党过从甚密,数月来除秦府之人,再无他者私登陆门。

  再无他者私登陆门。

  但南宫珞和她阿娘去了。

  可她们的行踪为何没有出现在卷宗之上?或者说……是谁篡改了卷宗。

  思绪像是理不清的丝线团,重重缠绕。每当她觉得快要理顺了,又总会在最后一刻陷入混乱。

  但她隐隐觉得,“通敌叛国”者或许另有其人。

  当年有人煞费苦心做了一盘大局,甚至连阿爷阿娘以及南宫璃姑姑的死都是他算计好的一环。

  这局做的天衣无缝,“证据”确凿,甚至连她自己都因为亲眼看到阿爷背叛阿娘而选择不相信自己的生身之父,以至于这么些年,一直以“罪人之女”自视。

  可这个费尽心思要害阿爷阿娘与南宫璃姑姑的人,是谁呢?

  模糊泪光中,薄纱之后,似乎有人在暗笑盈盈。

  南宫珞拍了拍手,又有人从右侧暗门进入。

  那人一手端着烛台,另一手似乎还拎着什么,那物什落地时,发出“吱呦”一声闷响。

  南宫珞接过烛台,借着火光打量着地上的物什。

  来人道:“禀家主,乔家灯盏铺属下已带人翻遍,并未发现家主说的玉镯。”

  南宫珞细眉微拧,瞬间又是镇定自若,“不急。十年寒窗苦作读,衣锦还乡归来耀。周郎说很想与我分享这荣归故里的喜悦呢。想来乔娘子亦是如此。等明日宝马雕车游街完毕,你再与乔娘子回去取。”

  她一脚踢开地上的物什,物什骨碌一滚,进了乔笙视线。

  正是她的滚灯。

  “玉镯是何物,想来不必我再多言了吧?”

  浴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南宫珞的声音愈来愈远,“你和我的一个故人很像,名字像,制灯的巧思也像。所以你想不想见见她?”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嗤笑。

  “不过不巧呢,我的那位故人,早就死了。”

  乔笙头皮一紧,身旁之人已握紧了腰间佩刀。

  人命如草芥,这句话在南宫珞这里被奉为真理。

  不想,却听南宫珞轻叹一声,“罢了。今晚心情不错,姑且饶了你。识趣些,自个儿收拾收拾,滚出江淮。”

  柴房凄冷,乔笙被缚住手脚,睁眼至天明。

  大雪落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如南宫珞昨夜所言,四匹骏马金鞍玉勒,雄壮矫健。车厢琉璃作顶,左右窗轩大敞只掩一层朱纱,朱纱之上坠着五光十色的宝珠。

  倒是不必担心车内冰寒,早有炭炉烧得火热,鹿皮羊绒毯堆积遍地,怕是乘车之人巴不得开窗透气,想要凉快凉快呢!

  辰时初刻,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南宫珞此行,只随侍家仆便有百余人。

  一个彪汉羁押着乔笙远远跟着队伍。一路上,夹道尽是一尺来高的雪堆,看样子是早有人扫雪开道,专为迎接这对新婚燕尔的“状元郎夫妇”。

  临近城门,远远便看到几个小黑点立在高大的城门下。

  待走近了,就瞧见一个圆滚滚的青影趋步迎至最前。

  这人衣青色官袍,生得一副圆滑面,不过跑了几步便已气喘吁吁,气流从鼻孔里窜出来,吹得两撇小胡悠悠打颤。

  他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口,嗓音堪比鸭叫:“江淮县令王有财,知周大人与南宫姑娘前来,特来迎接。”

  远处,人头攒动。陆陆续续有百姓来了。

  江淮出的第一位状元郎衣锦还乡,还娶了位貌美如花的尚书千金。不论哪一样放在这座临海小县,都足以令万人空巷,夹道相迎。

  在一阵阵惊羡声中,车队缓缓驶过城门。

  乔笙早由彪悍押着寻了处人少的廊桥,隐在人群之后,俯视主道。

  从这个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车厢里,周琼紧握了南宫珞的手,相视而笑。

  便是看不到眼中柔情,也足以猜出二人是如何的恩爱。

  许多人叹道:“般配。”

  更有人说:“乔娘子好归好,终是一介商户,登不得大雅之堂,做不了状元夫人啊!”

  就有人不同意了:“这南宫小姐做的也是灯盏买卖,你怎么……”

  “小门小贩如何与世家相比?更别提咱们状元郎的岳丈还是当朝官家倚重的户部尚书!就凭这两点,乔家那个孤女拿什么来比?”

  乔笙与周琼之事在江淮人尽皆知,此情此景很难不拿出来小声比较。

  突然,一支利箭斜斜飞出。

  嗖——

  啪!

  搅乱朱纱,宝珠四落,直插南宫珞如云翠鬓。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步射中,纨绔子弟喜戏射,常以瓜果置于人颅。往往箭贯果而停而果不落者,是为射艺高手。

  就如现在,南宫珞精心梳就的高发髻上,滑稽地插着一支箭。

  而这支箭的箭羽,是三根鸡毛做的。

  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少年穿着靛青色夹袄,袖口用白线点缀了几朵梨花。

  一把弯弓在他手中,明明是*人利器,却被他当成个草果子,一上一下,抛着玩。

天色澄明。

  车厢里,箭尾的三根鸡毛并着一片朱纱在南宫珞眼前随风乱舞,透过薄薄一层红雾,南宫珞模糊看到有人驰弓立在檐下,笑意张扬。

  像是个专爱捣乱的顽皮少年。

  怒火心生,南宫珞拽住面前朱纱,用力一扯。

  娇贵千金,哪里见过羽箭,不知前有倒钩。这一扯,哗啦,满头的金银珠玉连着一绺乌发齐齐让两只小小的倒钩绞携而下。

  “嘶——”一绺乌发悠悠飘到了雪白的羊绒地毯上。

  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南宫珞盯着那绺发丝几欲银牙咬碎,“哐!”,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小木几,淡青色的茶水渗入细软的毛毯,一片白净之上晕出一小块褐色水渍。

  她转头扑进周琼怀里。

  这副狼狈样,茶余饭后,指不定怎么说她呢!

  真是后悔选了辆没有窗扇的破车!

  刷刷刷——

  见家主受辱,随行的侍卫抽刀亮刃,围了唐阮,有人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地痞小子,敢冲撞贵人!”

  唐阮悠悠把玩着手里长弓,原封不动怼道:“是啊,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冲撞贵人!”

  周琼本在安抚窝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南宫珞,闻言,沉声道:“乔阮!”

  声音里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过来!”

  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南宫珞颤抖不止的薄背:“阿珞,这是乔娘子的阿弟,是年少轻狂了些,许是过来替他阿姐出气,待会儿……”

  “待会儿什么?你想让我饶了他!”南宫珞猝然抬头看着周琼,双目猩红,眸中不止有怒,还有恨,而后转头,齐齐射向站在路边的唐阮,“休——”

  想。

  南宫珞僵住了。

  路旁少年明明笑着,却一丝暖意也无,如无瑕寒玉,如至阴利刃。

  南宫珞看见这张美玉面,最后一个字一下就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了。

  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恐惧。

  唐阮、周琼、南宫珞,三人僵在这,谁也不开口。周琼心知阿阮今日不会善了,便想着先叫人把他弄下去,等晚些时候哄好了南宫珞,再做打算。

  他撩开另一侧窗轩的红纱,招过候在一旁的小厮,“去请县令大人过来。”

  一县之长,怎么也能制服得了阿阮。

  谁知,小厮低声回道:“姑爷,方才巡检大人来说,县令大人身子不适,如……如厕去了。”

  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

  “去把巡检大人请来。”

  南宫珞抖的愈发厉害,周琼不知何故,以为南宫珞是恨极才会如此,于是再三以目示意唐阮过来,心下也盘算着如何才能让南宫珞放过乔笙姐弟。

  唐阮怎会看不懂周琼的心思。他原地嗤了句:“前两年还追着我姐姐死缠烂打,一朝中榜,扭头就做了榜下婿。周员外郎,你这算盘打的,不进户部还真是可惜了。”

  不仅骂了周琼,还暗讽了户部一帮官员。

  辱骂朝廷命官,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乔笙在廊桥上看得愈发心惊,知他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却又希望他能够明哲保身,莫要白白搭上性命。

  奈何口中塞了布团,她叫不出声,只能奋力在彪汉手里挣扎一搏。

  可惜徒劳无功。

  细胳膊是拗不过粗大腿的。

  人群里,又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前两日,坊间传的最热的,是当年乔笙如何对周琼倾慕不已,不顾脸面死缠烂打半载才追到手。

  眼下,乔笙阿弟又说是周琼死缠烂打。

  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为姐辩护,一干旁观者无从定论。

  只知接下来数月,茶余饭后又有的聊了。

  周琼听唐阮大逆不道妄言朝廷命官,心下愈发着急,暗骂道:“死小子,嫌命长不成?”

  面上依旧严厉,“乔阮,过来道歉。”

  唐阮慢慢敛去笑意,随手扔了弓,纵身一跃飞上踏板,盯着车内之人,目光阴寒锐利如冬日冰凌。

  他问:“我姐姐呢?”

  侍卫带刀围了上来。

  秋婆子早在一旁急得跳脚,生怕这位爷一个冲动伤了家主。这会儿见唐阮直接上了车,离得又那样近,也不管礼不礼数了,快步上前想要求饶:“唐——”

  刚说一个字就叫南宫珞呵斥住了。

  周琼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秋婆子认得阿阮?阿阮本姓唐?

  南宫珞命秋婆子并一干侍卫后退三尺,顺便隔开夹道人群。现在,周围无一人能听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吩咐完毕,南宫珞颤巍巍看向唐阮,“国公爷。”

  简简单单三个字,字字重逾千斤。

  周琼目光微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棉衣夹袄的普通少年。

  他已入朝半载有余,自然晓得这位唐国公是个怎样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据说这位爷犯起脾气来,连官家都奈何不了。

  就连当初当街斩*陈阁老、灭了陈家满门,官家也只是罚了五十大板。五十大板对于文官要命,可对于战场厮*惯了的武将来说,简直就是不痛不痒。

  这哪里是另眼相看,简直就是偏心!光明正大的偏心!

  除此之外,这位唐国公的“丰功伟绩”还有很多。同僚们认真讨论多时,总结出的结论是:“能避则避。”

  可现在,周琼却是“避无可避”了,他硬着头皮坐在一旁,觉得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错。

  刚打算缄口不言,突然又想到:这人既是国公爷,手底下暗卫侍卫定是不少,又是怎么让乔笙落到南宫珞手里的?

  能够收复失地,本以为唐国公是如何的战无不胜谋略过人,眼下看来,还是不靠谱。

  甭管唐阮还是乔阮,都不靠谱!

  什么战神,还是纨绔国公爷说的更贴切。

  想到这,他狠狠地剜了唐阮一眼。

  南宫珞本也不指望周琼说话,自己坐正了身子,将散乱的头发悉数别在耳后,一脸无辜道:“国公爷这是何意,臣女倒不曾听闻国公爷有什么姐……”

  “南宫珞。”唐阮打断她,“别明知故问。南宫家可不养蠢人。”

  南宫珞面上波澜不惊,心底百转千回。

  唐阮手中应是没有实证,否则不会到现在了还只是质问。

  若无实证,凭着南宫家的势力,哪怕是官家也不敢随意伤她一分一毫。

  想到这,她又有恃无恐起来。

  “国公爷可真是说笑了,臣女……”

  唐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你以为本国公没有证据?呵,”他微微俯身,声声温柔如刀,“你不蠢,可你底下人蠢。有人昨夜落了东西在本国公这儿。”

  若说刚才是强装镇定,这下南宫珞彻底慌了,厚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脸上的慌乱。

  东西?莫非是令牌?还是别的什么……

  唐阮看起来镇定,心底却在微微打鼓。

  哪怕当年单枪匹马陷入敌阵时他都不曾这样忐忑过。

  其实,他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是南宫珞绑了乔笙,就连今晨他发现乔笙出事后亦陷入过一瞬的茫然。

  他当时甚至不知道是谁绑了乔笙。

  若说是县令,他以为,不会。县令要做,不会不解决他这个碍眼的麻烦。

  也不可能是周琼,虽然他不喜欢周琼,但敢肯定的是,周琼不会是心狠手辣之人。

  他试图在慌乱中抓到一丝头绪。

  他想到了南宫珞。

  听到周琼夫妇进城,他索性提弓一试。就算是冤枉了这对狗男女那又如何?权当给姐姐消气。

  可方才他一诈,南宫珞就露出了马脚。

  真是做贼心虚。

  场面又安静下来,因而不远处高高的廊桥上,那一声毫不讲理的吵嚷才显得格外清晰。

  “这位大哥,你是想撞死我呀!”一个小少年拢着赤色狐裘,手舞足蹈地像是在给自己讨公道。

  “撞”他的那位威猛糙汉高声骂道:“臭小子,老子才转头你就自个儿撞上来,咋滴,想找事儿?”说着,咯吱咯吱捏响了拳头。

  人群里冲上来几人护在了小少年身前,应当是他的随身侍卫。

  小少年仍在手舞足蹈,看样子很是不服气,神情却不恼怒,反而透着一丝焦急,目光也一直往廊桥下飘。

  唐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了廊桥尽头。

  彪汉带着乔笙来到了乔家灯盏铺。

  主屋里一片狼藉,像遭了贼。所有箱笼大开,就连一层薄薄的寝褥都被掀翻在地。南宫家的人为了找那只玉镯,还真是一处也不放过。

  彪汉给乔笙松绑,又见她站着不动,便推了一把,“老实点,把周家祖传的玉镯交出来!”

  乔笙一个踉跄,险些让歪在地上的矮凳绊倒。

  她木然看了窗外一眼。

  艳阳高照,是个雪后晴天。

  冰雪开始消融,更冷了呢。

  乔笙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只妆奁。里头不过几支银钗,几根木簪,她看都不看,悉数倒出来,合上盖子,右手轻轻一转锁扣,再打开时奁内赫然出现了一只白润玉镯,还有一支素白银簪,簪头缀满梨花。

  乔笙将银簪斜插于乌髻,又把玉镯用帕子包好,递给彪汉。

  彪汉小心翼翼接过,放在一个锦囊里,揣入怀中,又对乔笙道:“家主大恩,命你即刻离开江淮,此生不得入京都、江淮二地。另,不得再以制灯为生。”

  他一脚踏上矮凳,稍一用力,矮凳应声断裂。他拆下一条凳腿,朝乔笙走来,“家主有令,废掉你这双手。”

  他要敲碎乔笙的指骨。

  只有这样,哪怕名医现世,乔笙此生也再无制灯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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