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 「金鹏王朝」陆小凤系列

古龙小说 「金鹏王朝」陆小凤系列

首页角色扮演青云传之陆小凤传奇更新时间:2024-04-28

第一回 有四条眉毛的人

黄昏,黄昏后。这正是龙翔客栈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饭厅里每张桌上都有客人,跑堂的伙计小北京忙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

  楼上是四六二十四间客房,也已全都客满。

  客人们大多数都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谁也不懂这平时很冷落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突然间。蹄声急响两匹快马竟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健马惊嘶,满堂*动,马上的两条青衣大汉却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

  一匹马的雕鞍旁挂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双钩,马上人紫红的脸,满脸大胡子,眼睛就好像他的银钩一样。锋锐而有光。

  他目光四面一闪,就盯在小北京脸上,沉声道:“人呢?”

  小北京道:“还在楼上天字号房。”

  紫面虬髯的大汉又问:“九姑娘在哪里?”

  小北京道:“也还在楼上缠着他。”

  紫面大汉不再说话,双腿一夹,缰绳一紧,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窜上楼去。

  另一匹马上的人动作也不慢。这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个跟头突然飞起一脚“砰”的,已踢开了楼梯门旁天字号房的门。

  他的人扑进去时。手里已多了对百练精钢打成的判官笔。

  然后他就突然怔住。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着的女人,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膛,修长结实的腿。

  这本是个任何男人一看见她就会联想到床的女人,但现在却在屋顶上。

  屋梁很高,她就四平八稳的坐在上面,表情却急躁得像是条蹲在发烫的白铁皮屋顶上叫春的猫。

  她没有叫,只不过因为她的嘴巴已经被塞住。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一挥,鞭梢已灵蛇般将她嘴里含着的一块红丝巾卷了出来。

  刀疤大汉已在问:“人呢?”

  屋梁上的女人喘了几口气,才回答:“走了,他好像早就发现我是什么人。”

  刀疤大汉立刻追问:“往哪边走的?”

  屋梁上的女人道:“听他的马蹄声,是往北边黄石镇那方面去的。”

  她急着又道:“你们先把我弄下去,我跟你们一起去追。”

  刀疤大汉冷冷道:“又没有人拉着你,你自己难道不会下来?”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又已凌空翻起。

  屋梁上的女人更急,大叫道:“我下不去,那王八蛋点了我大腿上的穴道。”

  但这时两条大汉却已掠出窗外,下面已有人早就准备好另外两匹健马,勒住缰绳在等着。

  他们的人一落到马鞍上,两匹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北面窜了过去。

  屋梁上的女人听到这一阵马蹄声,气得连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屋梁,恨恨道:“王八蛋,一个个全他妈的都是王八蛋……”门是开着的,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腿,咬着嘴唇道:“这次占便宜的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

  “是我这个王八蛋。”小北京正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也眯着眼睛在看着那又白又结实的长腿,然后门就被关了起来。

  黄石镇是个大镇。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繁荣热闹的街。

  但现在夜已深,新月如钩,淡淡的照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那两骑快马急驰而来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

  刀疤大汉勒马四顾,沉声道:“你想他会不会在这镇上留一宿?”

  紫面大汉道:“会。”

  “他”也是个人,晚上也要睡觉的,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睡觉有个毛病。

  刀疤大汉道:“他若已留下来,留在哪里?”

  紫面大汉想也不想,道:“迎春阁。”

  迎春阁是这里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他”睡觉绝不能没有女人,这就是他的毛病。

  每个人岂非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迎春阁大门口的灯笼很亮,绯色的灯光,正在引诱着人们到这里来享受一个绯色的晚上。

  门半掩。紫面大汉手提抽绳,“的庐”一声,健马就直闯了进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的座椅上打瞌睡。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忽然已绕上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今天晚上这里有没有一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年轻人来过?”

  这人已被鞭子勒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不停的点着头。

  紫面大汉终于放过了他,道:“他还在不在?”

  这人喘着气,又点了点头。

  紫面大汉道:“在哪里?”

  这人道:“他刚才还在桃花厅跟四个人喝酒,四个人轮流灌他,总算把他灌醉了!”

  刀疤大汉动容道:“四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道:“四个看样子很凶的人,但是对他倒很客气!”

  刀疤大汉道:“他们的人呢?”

  这人道:“见他们送他回房去的,直到现在,还留在他房里!”

  紫面大汉已勒转马头,冲入了左面一片桃花林里,桃花林的桃花厅灯还亮着。

  桃花厅里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三四个酒坛子都已空了。

  刀疤大汉凌空翻身,一个箭步窜了进去,一脚踢开了厅后的门,他又怔住。

  房里只有四个人,四个人一排,直挺挺的跪在门口,本来已经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看见这刀疤大汉,突然一下子胀得通红。

  四个人身上穿的衣裳都很华丽,看来平时一定都是气派很大的人,但现在四人的脸上却已都被人画得一塌糊涂。

  第一个人额头上画了个乌龟,脸上还配了四个字:“我是乌龟。”

  第二个额头上画的是王八:“我是王八。”

  第三个人:“我是活猪。”

  第四个人:“我是土狗。”

  刀疤大汉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画和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好像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笑的事。

  四个人咬着牙,狠狠的瞪着他,看他们眼睛里那种愤恨怨毒之色,就像是恨不得跳起来一口把他咬死。

  但四个人却还是全都直挺挺的跪在那里,非但跳不起来,连动都动不了。

  刀疤大汉狂笑道:“威风凛凛的江东四杰,几时变成乌龟王八,活猪土狗的?这倒真是怪事。”

  紫面大汉已笑着冲出去,拍手大呼道:“欢迎大家来参观参观大名鼎鼎的江东四杰现在的威风,无论谁进来看一眼,我都给他九两银子。”

  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四张脸突又变得白里透青,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刀疤大汉笑道:“那小子虽然也是个王八蛋,但倒真是个好样的王八蛋。”

  紫面大汉道:“咱们这一趟走得倒还不冤枉。”

  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停顿,因为他们又看见外面有个人垂着头走了进来。

  一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打扮得满头珠翠,满脸脂粉,但还是掩不住她脸上那种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气。

  她垂着头,轻轻问:“两位是不是来找陆大少爷的?”

  刀疤大汉沉下了脸,道:“你怎么知道?”

  这小姑娘嗫嚅着,道:“刚才陆大少爷好像已快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刚好坐在他旁边,就偷偷的替他喝了两杯酒!”

  刀疤大汉冷笑,道:“看来他在女人堆里人缘倒真不错!”

  小姑娘胀红了脸,道:“谁知道他后来忽然又醒了,说我的心还不错,所以就送我一样东西,叫我卖给你们。”

  紫面大汉立刻追问:“他送给你的是什么?”

  小姑娘道:“是……是一句话。”

  紫面大汉皱了皱眉,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小姑娘道:“他说这句话至少要值三百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还说,一定要两位先付过银子,我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话没说完,脸更红了。

  谁知紫面大汉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抛在这小姑娘面前的桌子上,道:“好,我买你这句话。”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三张银票。简直不能相信天下竟真有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三百两银子买一句话。

  紫面大汉道:“你过来,在我耳朵旁边轻轻的说。千万不能让里面那四个畜生听见。”

  小姑娘迟疑着,终于走过去,在他耳衅轻轻道:“他说的这句话只有八个字:要找我,先找老板娘。”

  紫面大汉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的老板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铺里都有个老板娘。这叫他怎么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还说,你若是听不懂这句话。他还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说这老板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个。”

  紫面大汉又怔了怔,什么话都不再问,向他的伙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汉已跟着走出来,突又转身。拿起个空酒坛。随手一抛。

  这空酒坛就恰巧落在第二个人头上,酒坛子是绿的。

  刀疤大汉大笑,道,“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板娘也不少,最漂亮的一个是谁呢?

  刀疤大汉皱着眉道:“这小子难道要我们一家家店铺去找,把店里的老板眼全都找出来,一个个的看。”

  紫面大汉道:“不必。”

  刀疤大汉道:“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紫面大汉沉吟着,道:“也许我已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刀疤大汉道:“他是什么意思?”

  紫面大汉忽然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朱停的外号叫什么?”

  刀疤大汉又大笑。道:“看来我也该弄个酒坛子给他戴上。”

  朱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也没有开过店。

  他认为无论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都难免有蚀本的时候。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其实他不做生意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只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做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号却叫“老板”。

  朱停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都很看得开,这两种原因加起来,就使得他身上的肉也一天天增加了起来。

  胖的人看来总是很有福气的,很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板。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自己的长像虽然不敢恭维,却有个非常美的老婆,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做过一样正经事,却总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还有件很自傲的事——他总认为自己比陆小凤还懒。

  你只要一看见他坐到那张宽大而舒服的太师椅上,世上就很少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无论要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先“停”下来想一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也就没什么事是非做不可了。

  到现在他日子还能过得很舒服,只因为他有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够做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说他能做出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来。

  结果他赢了五十桌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坛陈年的好酒。

  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又增加了五斤。现在他正研究,怎么样才能做得出一个能把人带上天去的大风筝。

  以前他曾经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现在他却想上天。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的蹄声马嘶,然后就看见了那两条青衣大汉。

  这一次那刀疤大汉没有踢门,因为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他一冲进来,就瞪起了眼睛,厉声道:“老板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板娘,就应该到对面的杂货铺去,那里才有老板娘。”

  刀疤大汉道:“这里也有,你叫老板,你的老婆就是老板娘。”

  朱停笑了道:“这里的老板娘若知道有青衣楼的人特地来找她,定也会觉得很荣幸。”

  他认得这两个人。

  “青衣楼”并不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个人,加起来就变成个势力极庞大的组织。

  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这两个人都是青衣楼第一楼上有画像的人。

  谁也不知道青衣楼第一楼在哪里,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一百零八张画像。

  但无论谁都知道,能够在那里有画像的人,就已经能够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

  有刀疤的大汉叫“铁面判官”,据说别人一刀砍在他脸上时,连刀锋都砍得缺了个口。“铁面”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

  另外的一个叫“勾魂手”,他的一双银钩也的确勾过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谈的接着道:“只可惜她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恐怕,没空见你们。”

  铁面判官道:“什么要紧的事?”

  朱停道:“她正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岂非正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铁面判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姓陆?”

  朱停忽然沉下了脸,道:“你最好听清楚些,姓陆的只不过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铁面判官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朱停道:“好像是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云客栈里。”

  铁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几眼,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你老婆在客栈里陪一个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还能在这里坐得住?”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撒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么样?上房去翻跟头?滚在地上爬?”

  铁面判官大笑,道:“你这人倒真看得开,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里的恶鬼还狰狞诡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没有老婆?”

  铁面判官道:“没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个像我这样的漂亮老婆,你也会看得开了。”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没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里,连一动都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个死人,连眼睛都始终没有张开来过。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老板娘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胡子。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的女人。

  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这种女人有兴趣。

  但现在她却好像对陆小凤这两撇胡子有兴趣,她已看了很久,忽然吃吃的笑了,道:“你这两撇胡子看来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样,难怪别人说你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乱颤,又道:“没有看见过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还有两条眉毛是长在嘴上的。”

  陆小凤还是没有动,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子里满满的一杯酒立刻被吸进了嘴,“咕嘟”一声,就到了肚子里。

  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老板娘又笑了,道:“你这是在喝酒,还是在变戏法?”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不开口,只伸出手来指了指胸口上的空杯子。

  老板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陪你喝酒,为什么又一直像死人一样躺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终于道:“我不敢看你。”

  老板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认为我跟你有点不清不白的,却又怕我勾引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道:“为了他?你难道认为他喜欢当活王八?”

  陆小凤道:“活王八总比死王八好!”

  他不让老板娘开口,接着又道:“干他这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脑袋来的,他认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板娘也不能不承认,朱停的确替很多人做过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东西。

  那些人虽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稳,但死人的嘴岂非更稳?

  *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事,那些人本就是随时都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道:“他死了之后,你若能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信陆。”

  老板娘扬起了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潘金莲?”

  陆小凤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莲,我也不是西门庆。”

  老板娘瞪着他,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陆小凤还是动也不动的躺着,连一点拉住她的意思都没有。

  但老板娘刚走出门,突又冲了回来,站在床头,手叉腰,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

  陆小凤道:“你不是?”

  老板娘大声道:“你跟他闹翻了,却又怕他被别人毒死,所以才故意让别人认为我跟你好。我为了要表示清白,为了不想做寡妇,当然就会求你保护他,有了你保护他,别人就真要*他,也不得不多考虑考虑了!”

  她的火气更大,声音也变大,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为什么要不明不白的背上这口黑锅?”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牺牲一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别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板娘咬着唇,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认为他会相信我?”

  陆小凤道:“他不笨。”

  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样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的叹了门气,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了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必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里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朱停坐在他那张太师椅里,痴痴的发呆,心里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朱停好像没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才跟小凤在他房里喝了许多酒,现在头还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们除了喝酒之外,并没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个屁!”朱停淡淡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点也不吃醋,还在这里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没有想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难道真的会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喝酒?”

  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个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个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不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莫忘记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现在忽然变得像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

  朱停淡淡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也是个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两个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越来越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混蛋!”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人。

  他的红披风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窜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

  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眉,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了眼,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

  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们没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官怒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是个人,到我房里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这条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说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当然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是死人般躺在地面前,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老叫化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子把这条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里抽出来。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铁面判官在旁边看着,眼睛里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着放下手里的鞭子,道:“我这下子总算试出这个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们失礼的。”

  两个人一搭一挡,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却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渐渐又有点笑不出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他好像在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奉命而来。请陆朋友劳驾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的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们那里没有老板,这里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就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们若*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一向不喜欢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这句刚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这屋子。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没有手。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这个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的扯了过来,不是一个鼻子,是半个,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额角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十”字,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这个人一比,简直就变成了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里面,用手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说:“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里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说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的抽动,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这个人,连铁面判官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失声道:“柳余恨?”

  这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刀刮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悚然动容,道:“你就是那个‘玉面郎君’柳余恨?”

  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还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竟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恨冷冷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没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纸。

  他既没有用东西撞,也没有用脚踢,随随便便的往前面走过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没有,竟像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铣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气。

  勾魂手已又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又不禁耸然功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不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淡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你,还是让柳兄来*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失措,不停的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

  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脸,长得又矮又小,却留着满脸火焰般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对银钩,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银钩我已经替你带来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轻轻一挥,这双银钩就慢慢的向勾魂手飞了过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下托着似的。

  这人连铁面判官都认得,他已失声道:“‘千里独行’独孤方?”

  独孤方也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进别人的屋子,但这次却例外!”话刚说完,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门口,在破门上敲了敲,敲门声刚响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忽然已从窗外跳了进来,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门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还是去敲,敲过了之后,偏偏还是要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钩,突然厉声道:“你也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独孤方淡淡道:“我不*野狗,我只看别人*。”

  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浓。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这三个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只怕还很少,可是现在能让陆小凤从床上下来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经准备在这张床上赖定了。

  独孤方、萧秋雨、柳余恨,这三个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许多。但现在他们却居然凑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勾魂手的脸虽已发青,却还是冷笑道:“青衣楼跟三位素无过节,三位今天为什么找到我们兄弟头上来?”

  萧秋雨道:“因为我高兴!”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兴*谁就*谁,今天我高兴*你们,所以就来*你们!”

  勾魂手看了铁面判官一眼,缓缓道:“你若不高兴呢?”

  萧秋雨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就算跪下来求我*你,我也懒得动手的!”

  勾魂手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铁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里已拿出了他那双黑铁判官笔,扑过去急点柳余恨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但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一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的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钩住。

  一双判官笔还留在柳余恨的血肉里,虽没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冷冷的看着铁面判官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了。

  就在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外。

  他的人却还留在屋子里,面如死灰,双手下垂,两条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里的一柄短剑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来你这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还是在不停的格格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还不*了我?”

  萧秋雨淡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这两个月最好乖乖的呆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往门外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口进来的,最好还是从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的看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从窗口进来的两个人,果然又全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的注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还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过去,轻轻的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从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波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这次你又没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独孤方突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屋子里已死了一个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还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还躺着个人。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的站在黑暗坐,谁也个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

  独孤方精神仿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是什么人奏出的乐声如此美妙?

  陆小凤也在听,这种乐声无论谁都忍不住要听的。他忽然发现这本来充满血腥气的屋子,竟然变得充满了香气。

  比花香更香的香气,从风中吹来,随着乐声传来,转眼天地间仿佛就都已充满着这种奇妙的香气。

  然后这间黑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睛,忽然发觉满屋子鲜花飞舞。

  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窗外飘进来。从门外飘进来,然后再轻轻的飘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了一张用鲜花织成的毯子,直铺到门。

  一个人慢慢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见过很多女人,有的很丑,也有的很美。但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丝炮,长长的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之上。

  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色却是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也黑得发亮。

  没有别的装饰,也没有别的颜色。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鲜花上。地上五彩缤纷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颜色。

  这种美已不是人世间的美,已显得超凡脱俗,显得不可思议。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已悄悄走到墙角。神情都仿佛对她得很恭敬。

  陆小凤的呼吸好像已经快停止了。但他还是没有站起。

  黑衣少女静静的凝视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

  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但她的微笑却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静夜里从远方传来的笛声,飘飘渺渺,令人永远无法捉摸。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忽然向陆小凤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云忽然飘落在人间。

  陆小凤再也没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来。

  他的人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粒被强弓射出去的弹子,忽然突破了帐顶接着又“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月光从他撞开的洞里照下来,他的人却已不见了。

  一个眼睛很大,样子很乖的小姑娘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站在鲜花上。

  陆小凤突然好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这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的问:“公主对他如此多礼,他为什么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活。

  她慢慢的站了起来,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

第二回 丹凤公主

酒杯还在陆小凤手里,杯子里的酒却已有一大半溅在身上。

  他刚进霍老头屋里来的时候,霍老头也正在喝酒。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木屋,孤孤单单的建筑在山腰上的一片枣树林里。

  屋子虽陈旧,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布置得居然也很精细。

  霍老头的人也正像这木屋子一样,矮小,孤独,干净,硬朗,看起来就像是被风干了的硬壳果。他正在一张小而精致的椅子上喝酒。

  酒很香,屋子里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坛子,看来居然全都是好酒。

  他看到陆小凤手里的酒杯,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笑,道:“你难道还怕我不知道你是来喝酒的?还带着个酒杯来提醒我?”

  陆小凤也笑了,道:“我走的时候几乎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了,哪里还有空放下这杯子?杯子里还有酒,丢在路上又太可惜了。”

  霍老头好像觉得很奇怪,皱着眉问道:“什么事能让你急成这样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一个女人到了我房子里。”

  霍老头又笑了。道:“我记得你屋子里好像天天都有女人去的,你从来也没有被吓跑过一次。”

  陆小凤道:“这次的这个女人不同。”

  霍老头道:“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什么地方都不同。”

  霍老头眯起了眼睛,道:“这女人难道是个丑八怪?”

  陆小凤立刻用力摇头,道:“非但不是丑八怪,而且简直像天仙一样美。像公主一样高贵。”

  霍老头道:“那你怕她什么?怕她强奸你?”

  陆小凤笑道:“她若真的要强奸我,就是有人用扫把来赶我,我也不会走了!”

  霍老头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把你吓跑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向我跪了下来。”

  霍老头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鼻子上忽然长出了一朵喇叭花一样。

  陆小凤却好像还怕他听不懂。又解释着道:“她一走进我屋子,就忽然向我跪了下来,两条腿全都跪下来。”

  霍老头终于也长长叹了门气,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很正常的小伙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做现在我却开始有点怀疑。”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你怀疑我有毛病?”

  霍老头道:“一个美如天仙的女人,到你屋里去,向你跪了下来,你就被吓得落荒而逃?”

  陆小凤点点头,道:“不仅是落荒而逃,而且是撞破屋顶逃出来的。”

  霍老头叹道:“看来你脑袋不但有毛病、而且病已经很重。”

  陆小凤道:“就因为我脑筋一向很清楚所以我才要逃。”

  霍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我说过,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派头奇大。”

  霍老头道:“她派头有多大?”

  陆小凤道:“简直比公主还大。”

  霍老头道:“你见过公主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但我却知道,她用的那三个保镖,就算真的公主也绝对请不到。”

  霍各头道:“那三个保镖是谁?”

  陆小凤道:“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

  霍老头又皱了皱眉,道:“是不是那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柳余恨?”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是不是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但力气却比野牛还大的萧秋雨?”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是不是那个一向行踪飘忽,独来独往的独孤方?”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这三人都做了她的保镖?”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道:“她有这么三个保镖,却向你跪了下去?”

  陆小凤道:“是!”

  霍老头不说话了,又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

  陆小凤也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通了?”

  霍老头道:“是!”

  陆小凤道:“你想她为什么要向我下跪呢?”

  霍老头道:“她有事求你。”

  陆小凤道:“像她这么样一个人,居然不惜跪下来求我,为的是什么事?”

  霍老头道:“一件很麻烦的事。”

  陆小凤道:“我连看都没有看见过她。为什么要为她去惹麻烦呢?”

  霍老头道:“只有笨蛋才会去惹这种麻烦。”

  陆小凤道:“我是笨蛋?”

  霍老头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若是我,遇见这种事怎么办?”

  霍老头道:“我也会跟你一样落荒而逃,而且说不定逃得比你还快!”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看来你虽然已经很老了,却还不是个老糊涂。”

  霍老头道:“你却是个小糊涂。”

  陆小凤道:“哦?”

  霍老头道:“像她那种人,居然不惜跪下来求你,这件事当然是别人解决不了的。”

  陆小凤同意。

  霍老头道:“现在她既然已找到了你,你想你还能逃得了?”

  陆小凤道:“你认为她还会来找我?”

  霍老头道:“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找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别的本事没有,逃起来却快得很。”

  霍老头道:“是不是已经快得没有人能追上?”

  陆小凤道:“能追上我的人至少还不太多。”

  霍老头冷笑。

  陆小凤道:“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霍老头道:“我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霍老头道:“你不懂的事多得很。”

  陆小凤却又笑着道:“至少我还懂得分别你这些酒里哪坛最好?”

  他随随便便的一伸手,果然就挑了坛最好的酒,刚想去拍开泥封,突听“咚、咚、咚”。三声大响,前、左、右三面的墙,竞全都被人撞开了个大洞。

  三个人施施然从洞里走了进来,果然是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

  三个人的神情都很从容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墙上的三个大洞就好像根本不是他们撞开的,就好像三个刚从外面吃喝饱的人,开了门,回到自己家里来一样。

  萧秋雨甚至还在微笑着,悠然道:“我们没有从窗口跳进来!”

  独孤方道:“所以我们不是野狗。”

  两个人嘴里说着话,手上已提起张椅子,随手一拗,“喀喇”一响,两张很精致的雕花木椅,就已被他们拗得四分五裂。

  柳余恨却慢慢的坐到床上,还没有坐稳又是“喀喇”一声响,床已被他坐塌了。

  萧秋雨皱了皱眉道:“这里的家具不结实。”

  独孤方道:“下次千万要记住。不能再到这家店里去买。”

  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又有五六件东西被砸得粉碎。

  陆小凤和霍老头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霍老头还在慢慢的喝着酒,连一点心疼的样子都没有。这些人砸烂的东西,就好像根本不是他的。

  片刻之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已被这三个人砸得稀烂,十七八坛好酒也已被砸得粉碎。

  萧秋雨四面看了一眼,道:“这房子看来好像也不太结实,不如拆了重盖。”

  独孤方道:“好主意。”

  三个人竟真的开始动手拆房子了。陆小凤和霍老头居然还是不闻不问,还是在继续喝他们的酒。

  只听“喀喇、喀喇”,连串声响,四面的墙壁都已被打垮,屋顶就“哗喇喇”一声整个落了下来,眼看就要打在陆小凤和霍老头的脑袋上。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人已忽然不见了。

  独孤方和萧秋雨对望了一眼,转过头,就发现他们的人己坐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坐的还是刚才那两张椅子,面前的桌上,还摆着刚才那坛酒。

  萧秋雨道:“色是刮骨钢刀。酒是穿肠毒药,留下来总是害人的。”

  独孤方道:“对,连一坛都留不得。”

  他竟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抓起了桌上这最后一坛酒,重重的往地上一摔。

  这次酒坛子并没有被他砸碎。酒坛子忽然又回到桌上。

  独孤方皱了皱眉,又抓起来,往地上一摔。

  这次他终于看清楚,酒坛子还没有摔到地上,陆小凤突然一伸手,已接住。

  独孤方再摔,陆小凤再接。眨眼间独孤方已将这坛酒往地上摔了七八次。但这坛酒还是好好的摆在桌上。独孤方看着这坛酒,好像已经开始在发怔了。

  怔了半天,他才转过头,看着萧秋雨苦笑,道:“这坛酒里有鬼。摔不破的!”

  萧秋雨道:“什么鬼?”

  独孤方道:“当然是酒鬼。”

  萧秋雨道:“我来试试。”

  他居然也走过来,好像也没有看见坐在桌子旁边的两个人、突然抓起酒坛子,用力一抡。

  这坛酒突“砰”的一声,飞出去五六丈。但这坛酒还是没有被摔破。

  酒坛子飞出去的时候,陆小凤也跟着飞出去。

  陆小凤刚到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酒坛子也已回到桌上。

  萧秋雨再抓起来用力一抡,这次酒坛子飞得更快。他本来就是天生的神力,这么样用力抡,几百斤重的铁都可能被他抡出去。

  可是这坛酒却又回来了,跟着陆小凤回来了。

  萧秋雨也不禁开始发怔,喃喃道:“这坛酒果然有鬼,好像还是个长着翅膀的酒鬼。”

  柳余恨突然冷笑,只冷笑了一声,他的人已到了桌前,一双手抓起了酒坛子,抓得很紧,突然重重的往他自己脑袋上砸了下去。

  别人要砸烂的本是这坛酒,他要砸烂的却好像是自己的头。

  萧秋雨叹了口气,这下子酒坛子固然非破不可,他的头只怕也不好受。

  谁知他的头既没有开花,酒坛子也没有破。

  陆小凤的手已突然伸到他头上去。托住了这坛酒。

  柳余恨又一声冷笑,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下阴,他也没有踢着。

  陆小凤的人已突然倒翻了起来,从他头顶上翻了过去,落到他背后,手里还是在托着这坛酒。

  柳余恨反踢一脚,陆小凤就又翻到前面来了,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坛酒已经是我们最后一坛酒,这脑袋也是你最后一个脑袋,你又何苦一定要把它们砸破?”

  柳余恨瞪着他,没有瞎的眼睛也好像瞎了的那只眼睛一样,变成了个又黑又深的洞。

  萧秋雨忽然笑了笑,道:“看来这个人果然是真的陆小凤!”

  独孤方道:“哦。”

  萧秋雨道:“除陆小凤外,又有谁肯为了坛酒费这么大的力气?”

  独孤方大笑,道:“不错,像这样的呆子世上的确不多。”

  萧秋雨微笑着,将柳余恨手里的酒坛子接下,轻轻的摆在桌上。

  突听“波”的一声,这坛酒突然粉碎,坛子里的酒流得满地那是,刚才柳余恨的两只手。和陆小凤的一只手都在用力,这酒坛子休说是泥做的,就算是铁打的,也一样要被压扁。

  萧秋雨怔了怔,苦笑道:“天下的事就是这样子的,你要它破的时候,它偏偏不破,你不要它破的时候,它反而破了。”

  陆小凤却淡淡道:“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本来就很多,所以做人又何必太认真呢?”

  柳余恨的独眼里,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辛酸之色,默然的转过身走了出去。

  陆小凤的那句话,仿佛又引起了他久已藏在心底的伤心。

  就在这时候,突听一种又可爱,又清越的声音,道:“大金鹏王陛下丹凤公主,特来求见陆小凤陆公子。”

  说活的人正是那样子很乖,眼睛很大,穿着身五色彩衣的小女孩。

  她就从那片浓密的枣林中走出来,满天的星光月色仿佛都到了她眼睛里。

  陆小凤道:“小凤公主?”

  小女孩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抿着嘴笑了:“是丹凤公主,不是小凤公主!”

  陆小凤看着霍老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她果然是个真的公主?”

  小女孩道:“绝对一点也不假。”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小女孩又笑了笑,笑得真甜:“她生怕又把陆公子吓跑,所以还留在外面!”

  她笑得虽甜,说的话却有点慢。陆小凤只有苦笑。

  小女孩眨着眼,微笑道:“现在她是在外面等着,却不知陆公子敢不敢见她。”

  霍老头忽然道:“他敢。”

  这深沉而神秘的老人微笑着,悠然接着道:“他若是不去见这位丹凤公主,他所有朋友的屋子只怕都要被他们拆光。”

  群星闪烁,上弦月弯弯的嵌在星空里,枣林里流动着阵阵清香,并不是枣树的香,是花香。

  花香是从一条狗身上传来的,一条非常矫健的阔耳长腿的猎狗。

  它身上披着一串串五色缤纷的鲜花,嘴里还衔着一篮子花。

  满篮鲜花中,有金光灿然,是四锭至少有五十两重的金子。

  小女孩接过了花篮。嫣然道:“这是我们公主赔偿给这位老先生的。就请陆公子替他收下。”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为什么要赔偿给他?因为你们拆了他的房子?”

  小女孩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这四锭元宝至少有一百多两,的确不算少了。”

  像这样的小木屋,五十两金子就可以盖好几栋,这当然已不能算少。

  小女孩道:“一点小意思,但望这位老人家笑纳!”

  陆小凤道:“他不会笑纳的。”

  小女孩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百多两金子若真是你们送给他的,他根本不需要,若算是你们赔偿他这屋子的,又好像不够。”

  小女孩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小女孩道:“这还不够赔他的木屋?”

  陆小凤道:“还差一点点。”

  小女孩道:“差一点点是差多少?”

  陆小凤道:“究竟差多少,我也算不出来,大概再加三四万两总差不多了。”

  小女孩道:“三四万两什么?”

  陆小凤道:“当然是三四万两金子。”

  小女孩笑了。

  陆小凤道:“你不信?”

  小女孩吃吃的笑个不停,遇见这么样一个会敲竹杠的人,她除了笑之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真的赔他万两黄金。

  陆小凤忽然提起刚才他坐着的那张雕花木椅,道:“你知道这是张什么椅子?”

  小女孩笑道:“看来好像是张坐人的椅子。”

  陆小凤道:“但这张椅子却是四百年前的名匠鲁直亲手为天子雕成的,普天之下已只剩下十二张,皇宫大内里有五张,这里本来有六张,刚才却被他们砸烂了四张。”

  小女孩张大了眼睛,瞪着他手里的这张椅子,渐渐已有一点笑不出了。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木屋以前是谁住过的?”

  小女孩摇摇头。

  陆小凤道:“这本是大诗人陆放翁的夏日行吟处,墙壁上还有着他亲笔题的诗,现在也已被砸得稀烂。”

  小女孩的眼睛张得更大,脸上已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这木屋里每一片木头,都可以算是无价之宝,你们就算真的拿四万两金子来赔,也未必够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这位老先生连一文钱都不会要你们赔,因为四五万两金子,在他看来,跟一文钱也差不了多少。”

  小女孩悄悄的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吃惊的看着这神秘的老人。

  霍老头却还是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慢慢的啜着他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像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喝这半杯酒更重要的事。

  陆小凤忽又转过头向独孤方笑了笑道:“我知道阁下的见闻一向很博,阁下当然也听说过世上最有钱的人是谁了。”

  独孤方沉吟着,道:“地产最多的,是江南花家,珠宝最多的,是关中阎家,但真正最富有的人,只怕算是霍休。”

  陆小凤道:“阁下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独孤方道:“这个人虽然富甲天下,却再次过隐士般的生活,所以很少有人能看见他的真面目,只听说他是个很孤僻,很古怪的老人,而且……”他突然停住口,看着霍老头。

  现在每个人终于都己明白,这神秘孤独的老人,就是富甲天下的霍休。

  霍老头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站起来。道:“现在既然已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这地方我也住不下去了,不如就送给你。”

  陆小凤看着地上一堆堆破木头道:“我记得以前也向你要过,你却连借我住几天都不肯。”

  霍老头淡淡道:“你自己刚才也说过,这里的东西本都是宝贝,宝贝怎么能送人。”

  陆小凤道:“宝贝变成了破木头,就可送人了。”

  霍老头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叹了口气,苫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是怎么会发财的了。”

  霍者头面不改色。淡淡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明白。”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老头道:“你逃走的时候,世上也许真的没有人能追上你,只可惜这世上除了人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譬如说——”

  陆小凤道:“譬如说一条鼻子很灵的猎狗。”

  霍老头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还不太笨,将来说不定也有会发财的一天。”

  漆黑的车子,漆黑的马,黑得发亮。发亮的马车上,也缀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小女孩道:“我们的公主就在马车里等你,你上去吧!”

  陆小凤道:“上车去?”

  小女孩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

  小女孩道:“然后这辆马车就会把你带到一个你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我保证你到了那地方后。绝不会后悔的。”

  陆小凤道:“我当然不会后悔。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去。”

  小女孩又瞪起了眼睛,好像很吃惊,道:“你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一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到一个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

  小女孩瞪了瞪眼,道:“因为……因为我们会送很多很多金子给你!”

  陆小凤笑了。

  小女孩道:“你不喜欢金子?”

  陆小凤道:“我喜欢金子,却不喜欢为了金子去拼命。”

  小女孩眼珠子转了转,悄悄道:“车子里很安静。我们公主又是个很美的美人,这段路也很长,在路上说不定会发生很多事的。”

  陆小凤微笑道:“这句话好像已经有点让我动心了!”

  小女孩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你已经答应上去?”

  陈小凤道:“不答应。”

  小女孩撅起了嘴,道:“为什么还不答应?”

  陆小凤淡淡道:“漂亮的女人我一向很喜欢,但却也不喜欢为了女人去拼命。”

  小女接道:“为了什么你才肯拼命?”

  陆小凤道:“为了我自己。”

  小女孩道:“除了你自己外,天下就再也没有别人能让你去拼命?”

  陆小凤道:“没有。”

  小女孩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为了花满楼你也不肯?”

  陆小凤道:“花满楼?”

  小女孩悠然道:“我想你总该认得花满楼的,他现在也就在那地方等你,你若不去,他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陆小凤道:“他若要我去,自己会来找我。”

  小女孩道:“只可惜他现在不能来。”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女孩道:“因为他现在连一步路都没法子走。”

  陆小凤道:“你是说他已落在你们手里?”

  小女孩道:“好像是的。”

  陆小凤突然大笑,就好像刚听见一样天下最可笑的事,笑得捧起了肚子。

  小女孩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笑你,你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连说谎都不会说。”

  小女孩道:“哦?”

  陆小凤道:“你们若能制得住花满楼,天下就没什么事是你们做不到的了,又何必来找我?”

  小女公淡淡的笑了笑,道:“你这人的确不太笨。可是也不太聪明。”

  陆小凤道:“哦?”

  小女孩道:“你若真的聪明,就早已该明白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小女孩道:“第一、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是丹凤公主的表姐,她今年才十九,我都已二十。”

  陆小凤这次才真的怔住了,上下看着这小女孩看了好几遍,随便怎么样也看不出她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少女,她看来简直好像连十二岁都没有。

  小女孩又淡淡接着道:“你应该明白,有些人是天生就生不高的,有些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比我还矮一大截,你总该也看见过。”

  陆小凤虽然还是不太相信,却也不能不承认世上的确是有这种人的。

  小女孩道:“第二、你也应该明白,花满楼跟你不一样。”

  陆小凤道:“他比我聪明!”

  小女孩道:“但他却是个好人。”

  陆小凤道:“我不是?”

  小女孩道:“就因为你不是好人,所以才不容易上别人当,但他却对每个人都很信任,要他上当,就容易得多了!”

  陆小凤看着她,又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遍,突又问道:“你真的已经有二十岁?”

  小女孩道:“上个月才满二十的。”

  陆小凤笑了笑,淡淡道:“二十岁的人就已应该明白,像我这种坏人,是绝不肯为了朋友去拼命的,随便为了什么样的朋友都不行。”

  小女孩瞪着眼,看着他,道:“真的?”

  陆小凤道:“真的。”

  陆小凤已坐在马车上,马车已启动。

  车厢里也堆满了五色缤纷的鲜花,丹凤公主坐在花从里,就像是一朵最珍贵,最美丽的黑色玫瑰。她的眸子也是漆黑的,又黑又亮。她还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没有看她,他已闭起眼睛,好像准备在车上睡觉。

  丹凤公主忽然笑了笑,柔声道:“我刚才还以为你不会上车来的。”

  陆小凤道:“哦?”

  丹凤公主道:“我刚才好像还听见你在说,你绝不会为了任何朋友拼命。”

  陆小凤淡淡道:“我本来就不会为了朋友拼命,但为朋友坐坐马车总没什么关系的。”

  丹凤公主又笑了。她向你笑的时候,就仿佛满园春花忽然在你面前开放。

  陆小凤的眼睛刚睁开,立刻又闭了起来。

  丹凤公主柔声道:“你好像连看都不愿看我,为什么?”

  陆小凤道:“以为这车厢很小,我又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

  丹凤公主道:“你怕我诱惑你?”

  陆小凤道:“我也不愿为了你去拼命。”

  丹凤公主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要你去拼命的?”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笨。”

  丹凤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这次来找你,的确是为了要求你去替我们做一件事,可是我并不想诱惑你,也不必诱惑你。”

  陆小凤道:“哦?”

  丹凤公主道:“因为我知道有种人为了朋友是什么事都肯做的。”

  陆小凤道:“是哪种人?”

  丹风公主道:“就是你这种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你反而知道!”

  丹凤公主道:“我以前显然没有见过你,但你的传说我却已听到过很多。”

  陆小凤在听着,唯一没有听见过这些传说的人,也许就是他自己。

  丹凤公主道:“我听见很多人都说你是个混蛋。但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能不承认,你是所有混蛋中最可爱的一个。”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实在听不出这是赞赏?还是讽刺?但他的眼睛总算已睁开。

  丹凤公主道:“他们都说你外表看来虽然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其实你的心却软得像豆腐。”

  陆小凤苦笑,他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忽又笑了笑,道:“传说当然并不一定可靠,但其中至少有一点他们并没有说谎。”

  陆小凤忍不作问道:“哪一点?”

  丹凤公主嫣然道:“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说你有四条眉毛,现在我才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他皱眉的时候,胡子好像也皱了起来。

  丹凤公主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这些话是谁告诉我的?”

  陆小凤皱着眉道:“花满楼真的在你们那里?”

  丹凤公主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反正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陆小凤道:“他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十里外的危险,他都能感觉得到。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落入你们的手里的。”

  丹凤公主道:“因为他是个好人,又是个男人,一个好男人若是遇见了个坏女人。就难免要上当。”

  陆小凤冷冷道:“他遇见了你?”

  丹凤公主叹了口气,道:“有时我虽然也想去骗骗人,只可惜我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

  丹风公主道:“上官飞燕就是雪儿的姐姐。”

  陆小凤道:“雪儿又是谁?”

  丹风公主道:“雪儿就是我的小表妹,也就是刚才去请你来的那个小女孩。”

  陆小凤道:“她不是你的表姐?”

  丹凤公主笑道:“她今年才十二岁,怎么会是我表姐?”

  陆小凤怔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哭三声?还是该大笑三声?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骗得团团乱转。

  有这样的妹妹,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可想而知。

  丹风公主看着他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又不禁嫣然一笑。道:“那小鬼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你是不是也上了她的当?”

  陆小凤苦笑道:“至少我现在总算已想通花满楼是怎么上当的了。”

  丹风公主道:“他虽然在我们那里,但我们还是很尊敬他,那不仅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也因为他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陆小凤道:“他的确是的。”

  丹风公主道:“你跟他,还有朱停,是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认得的。”

  陆小凤道:“你对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丹凤公主笑了笑,道:“老实说,我们为了要找你,至少已准备了七个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无论谁若是花了七个月的功夫去找一个人。这个人想必都要倒霉了。”

  丹凤公主柔声道:“但我们并不想害你!”

  陆小凤只有苦笑。

  丹凤公主柔声道:“我们要求你做的事虽然危险,可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她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仰慕和信心。

  陆小凤道:“你们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丹凤公主垂下头,迟疑着,道:“现在我也不必告诉你,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丹凤公主点点头,又笑道:“找他们虽然也不容易,至少总比找你容易得多!”

  陆小凤道:“你们找这三个人用的又是什么法子?”

  丹凤公主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的,他们一定也猜不出我能用什么法子请到你!”

  她将手里的一朵鲜花送到陆小凤面前,慢慢的接着道:“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花满楼,再加上你,这世上若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五个人做不到的,那才真的是怪事。”

  车窗外已经有乳白色的烟雾升起,车厢里的灯光更柔和。

  陆小凤凝视着她手里的鲜花,花虽鲜艳,她的手却更美。

  她用她这双纤秀柔柔的手,轻轻的将这朵鲜花插在陆小凤的衣襟上,轻轻道:“我看你还是赶快睡觉的好。”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丹凤公主垂下了头,声音更轻,更温柔:“因为我已经忍不住要开始诱惑你了。”

  车马前行,冲破了浓雾。雾虽浓,却是晨雾,漫漫的长夜已经结束。

  陆小凤斜倚在车厢里,似已睡着。

  丹凤公主柔声道:“你好好的睡一觉,等你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就可以看见他了。”

  陆小凤忍不住又张开眼,道:“他是谁?”

  丹凤公主道:“大金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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