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长安的故事,要从1999年讲起。这一年盛夏时节,我从老家陕西,南下东莞,落脚于东莞长安镇。那个年代,交通与通讯都不便利,出门打工会遭遇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尤其找工作,更格外艰难。因故,大家出门,总会找一个引路者。
这个领路人,通常有过打工经历,在南方某地某个工厂有落脚之地,春节或别的时节,他返乡之时,我们便央求他带我们南下。这是最保险也最安全的做法。
然而,我却一人单枪匹马出来闯荡。说起来,有迫不得已的意味。实际上,我原先找了一位引领者。这位引领者,是我的堂兄,那时他在东莞虎门镇一家手袋厂打工,正逢暑假,他回家探亲。我已经有了外出的念头,于是找到他,讲明南下的打算。他沉默了,经不起我的再三恳求,他才勉强答应。
我能理解他,带人出门,多少要担些责任。他应该害怕我到了东莞,找不到工作,会向他借钱,给他添麻烦吧。有此想法也正常,那时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身上盘缠准备还算充足,除非逼不得已,我不愿麻烦他人,即使是我堂兄。
我们约定三天后早上八时出发,那天是个好日子,八月八日,我记得很清楚,选这个时间,有着特别的寓意,一路顺利,平安,吉祥,发财。反正,母亲把能想到的美好词汇全部安在了这个日子上。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我提了行李,赶往与堂兄约定的地点。可过了八点一刻,堂兄却不见影子。我左等右等,半小时过去,还不见他。我心中焦虑,请父亲去堂兄家寻他。这一寻,才知他已经提前一天走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我自衬平时对待堂兄一家,颇多照顾。关键时刻,请他带一个路,竟然如此躲避。
父亲让我先回家,打工的事先放一边,寻找时机,徐徐图之。那时,村中近邻多半知晓我将赴南方谋生。此刻回去,该多么脸上无光啊。我在心中怒喊一声,即使无人引路,我一人也可以踏马江湖。
给自己鼓了劲,我提起行李,大踏朝前行。父亲知我是个倔脾气,劝不动,正好我已经成年,借此机会,可以锻炼一番。父亲将我送至县城汽车站,嘱咐我注意安全,实在没法子,便打道回府,没有会笑话你。
车子即将启动之际,父亲掏出口袋里皱折不堪的几张票子,强行塞给我,说万一有用处,也可抵三两天,或许关键时刻,能用得着。看去父亲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朱自清先先的文章,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汽车越驶越远,我心中亦暗下决定,此番南下,若不弄一番名堂,把姓名倒过来写。不敢说来年,一定要在几年之后,风风光光地返家,让全村人看到,自然也包含那个怕我找不到工作,向他讨生活的堂兄。
因此,我的南下之路,是颇有些悲壮的。
堂兄的工厂在虎门,虎门的大名,我早从课本上得知,林则徐的虎门销烟所在地。但我不想去虎门,又不想离虎门太远,便把地点选在了长安。到了长安镇,才知自己的决定多么正确。那时,长安的经济在整个东莞名列前茅。其实现在,依然如此。
长安工厂林立,车间里机器日夜不休。行走在长安大大小小的工业区,我想,如此众多的工作,总有我的容身之地。然而,长安镇对一个没有经验的打工仔并不友好。尽管我怀中惴着一张高中毕业证,依然每天碰无数次壁。相比于勤奋、踏实、认真、负责、敬业的男工人,工厂里最喜欢的是年轻女孩。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每日奔波于烈阳之下,暴晒并不怕,我害怕工厂连面试机会都不给我。那时,我亦不懂人情世故,自己不抽烟,没备烟在身,走到工厂门口,问询情况时,保安对我爱搭不理。后来,找工多了,看到别人递烟,才懂得烟是和气草这句话的重要意义。
当时,我一度以为我讲的是家乡话,保安听不懂。又或者,必须讲白话,才能增进关系。
我的确遇到过,寻工途中,讲白话的打工者,他们得到了优待。后来我终于有了一份工作,还买来一台收音机,只为了跟收音机里的节目,学习白话。当然,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对于找工者来说,最重要的是有个落脚之地。有了稳定的居所,找工作才能心中不慌。那时,暂住证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词。整个珠三角,都在通行这一制度。初抵南方,凭借手中的车票,可以得到三天豁免权。若三天过后,你还未进厂,被查住,就将被送到所里,关进黑屋子,再无人担保,你身上亦不能提供现金自保,你则将送至樟木头某地干苦力。
然而,三天找到工作,对于普通打工仔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寻了七日,早出晚归,途中还要避免被查,好在我模样还算斯文,又戴了一副眼镜,大约如此,未被治安队相中,抓住我盘问。然而,时间愈久,找不到工作,心中便愈慌,因为你身上的钱包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我开始节衣缩衣,但吃喝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容身之地。我起先住在小旅舍,其实就是租了个铺位,几个人住一间房。钱不多,但不安全,睡觉也提心吊胆。这日出门,去宵边一间玩具厂面试。排在我前头的,是一位比我年长的女子,队伍很长,招聘文员还在办公室里,没出来面见求职者。
无所事事,我和前头的女子闲谈起来,得知她来自湖北。来长安投奔其姐。她姐在长安一家理发店学理发,原本她也想学手艺,以后可以回家开个店,不用出门打工。她姐在长安和同事租房居住,两房一厅,她来了不愁没地方住,但她刚到长安,她姐所在的理发店,便搬到了深圳。
姐跟了去,原本也想让她同去,但理发店暂不招人。加之,她们的租房一次性交了半年房租,还没到期,她有地方歇息落脚。
这时,玩具厂招聘文员终于出来了,开始收身份证,又把人叫进厂填表。湖北姑娘与我坐在相邻的位置,填表时,她悄悄问我情况,我才明白她不知如何填表。看到她眼中的光,我觉得我应该帮她。于是,把她的表拿过来,问明情况,帮她把表填好。
说起来是小事,于是她却是大事。她很感谢。
接下来,我们一个个被单独叫到一个房间面试,她先面试出来,脸上带着光,看样子,她得到了这份工作。我则没那么幸运,面试官肯定了我的表达能力,但对我没有经验表示抱歉。我郁郁出厂,看到湖北姑娘还站在门口。
原来,她在等我。知我没面试成功,她鼓励我,并表示要请我去饭店吃一个快餐,以表谢意。我跟着去了,席间,我俩谈了许多。她继续讲她的梦想,又问了我的事情,接着开导我很久,得知我住在小旅舍,她说她那里空着一间房,我不介意的话,可以去住,比小旅舍安全,也能省一些钱。
现在想一想,当年的人真单纯,女子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提这样的邀请。而我亦敢轻易答应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放在现在,这样的事,几近于天方夜谭。
我被这份真诚感动,当晚便搬进了新居。虽然是农民房,但她爱干净。住进去,比在小旅舍舒适多了。我提出付房租,几次三番被她拒绝。她让我别着急,慢慢找,找一份好工作,再进厂。
湖北姑娘被玩具厂录取,第二天去上班,我和她同时出门,她去玩具厂,我则去大小工业区转悠找工作。有了落脚之地,我的心态也放平稳了。
房间里可以煮饭炒菜,虽然简单,但也够生活。她没要我交房租,有时,我夜晚归来,便买了些菜,做好饭菜等她。玩具厂常加班,但我总会等到她归来,才开始提筷子。她亦感动,把我视为弟弟。当然,说起来,她也才大我三岁。我自小没有姐的关爱,渴盼至今,不曾想在异地他乡,却得到了姐姐的温暖,格外开心。
有了这份暖意与关怀,我迎来了好运。月底,涌头一家五金厂接收了我,职务是收发员。据说这是通向仓管的第一步,我那时以为仓管也是管理,是白领。只是后来才知许多工厂的仓管其实身兼数职,是仓管也是搬运工。五金厂的收发,也多少承担了一些搬运的活。不过,能有工厂容纳我,已是极大的幸事。毕竟,先安身,才能立命。
湖北姐姐极高兴。我炒了几个菜,她举杯向我庆祝。那天晚上,是我抵达东莞一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席宴临近尾声时,姐姐听说五金厂分有宿舍,而我要搬走时,她极其难过。我看她那模样,心中亦忐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说,你明天去报到时,先把宿舍安排好,下班后还是回租房住吧。反正,涌头离这里不远。你也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些害怕。我想想的确是的,于是听从她的建议。
这时,她才重新露出笑脸。有了工作,心情都好了许多。湖北姐姐本来爱讲卫生,遇到我们都放假时,会一起搞大扫除。每次打扫完毕,她就会洗头发,再冲凉。有好几次洗头,她都让我帮她冲水。
那时,我正青春年少,站在她身边,根本不敢正视,常常把水淋偏了,打湿了她的衣裙。她也不恼,反而嬉嬉笑我。每每这时,我则脸更红了。她呢,还不放过我,似乎能从我身上,找到更多乐趣。
待她洗完头发,沐浴更衣。又说,大扫除弄了一身脏污,让我也去把头洗了。非但如此,她还要帮我洗头,她将泡沫涂在我头发上,使劲揉搓,再细细冲水,辅以轻按头皮。
那是我第一次与异性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心中慌乱,又不敢有任何表示。生怕说错了话,让大姐误会或者笑话我。
湖北大姐一边帮我洗头,一边细细碎碎地和我讲她工作上的事。讲玩具厂里的女工,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她明白男孩也对她有意,但两人就是没有一人主动,其实只要一个人勇敢一点点,那道薄雾就会散去,正好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缘啊。
大姐说到这时,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都想替她或者他行动了。讲到此处,姐姐笑出声来,她的声音爽朗大方,连我也被感染了。
时间久了,大姐视为我最亲近的人。事实上,在长安,甚至在整个东莞,我俩都没有认识的朋友或亲人,自然成了是彼此最亲的人。
在异乡,我们彼此照应,彼此温暖。大姐炒菜的技术很一般,她读书也不多,但其实,她挺懂生活情调,是个会享受浪漫生活的人。
有好几次,我坐在沙发上看书,不知她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偷偷站在我身后,突然伸出双手捂住我双眼,要我猜猜她是谁。一开始,我自然叫出了大姐的名字。但她每次都说我猜错了。后来,我意识到错在哪里,于是配合她,不断猜错。总要五六回,才真正说出她的名字。当然,这只是她玩游戏的一种方式。
隔几天,她又换了一个新花样。不再猜猜我是谁,而是挠痒痒。我最怕痒,被她整得喊天叫地,向她讨饶。大姐粉面含羞地笑道,怕痒的人最疼老婆,也不知以后哪个女人有福气遇到我这个傻弟弟。
印象最深刻的事,现在想来仍然觉得心中狂跳。那天晚上,突然停电了,但我并不知晓,下班回到屋里,看到四处黑暗,以为大姐还没回家。那时我肚腹胀痛,尿意急迫,于是急急跑向洗手间,推门而入。洗手间的门没关,我以为里头没人,谁知湖北大姐正在沐浴,莹光之下,身影若隐若现。
我赶紧道歉,逃也似地跑到自己房间,合上门,再不敢出来。次日一早,我写了一张纸条,塞到她房间,悄悄出门上班。下班回来,我故意磨蹭许久,甚至决定在工厂宿舍住一宿算了。然而,终于担心,只好回去。
大姐早坐在客厅等我。她脸上没有怒气,我向她问好。她让我坐下,原来,她备了夜宵,等我回去共享。她没说昨晚的事,我自然不敢再提。这事,便算过了。
日复一日,我逐渐适应了南方生活。然而,对未来又隐隐担忧。想起堂兄,更是夜不能眠。大姐鼓励我积极学习。她说,她虽读书不多,但深知读书的用处,她还劝我去学一门技术,就像她想学理发当理发师一样。
有了大姐的温暖和帮助,我去书店买了几本技术类书籍,慢慢沉浸于学习中。于是,时间便过得更快了。
转眼,半年过去。房子快到期了,正好那时,她姐所在的理发店,计划招学徒。湖北大姐思考再三,又征求了我的意见,辞了玩具厂的工厂,去了深圳,学习理发。大姐去深圳半年后,我去深圳看望她。在她所在的理发店,她帮我剪了个头,又帮我洗头。大姐一边洗,一边问我水烫不烫。
我想起在长安租房的时候,往事纷至沓来。多么好的时光啊,如今再也回不来了。这么一想,我鼻子一酸,流下两行泪。
两年后,大姐回到湖北老家,在家乡县城开了一间理发店。据说,生意还不错。我也离开了五金厂,在一家电子厂当仓管。电子厂女工如云,我半年后开始拍拖。那时,我已经不再害羞,也敢在无人处,搂其腰肢,吻其面颊。
又一年,湖北大姐嫁给一个本地人。再之后,我们便再也没联系了。而我,亦再未遇到过,如此干净、明丽的异乡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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