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平记

开元年间，长安太平，大唐在这个时代收获到无数的荣耀与赞誉，后人至今向往那个歌舞升平的时代。

昨夜长安，依旧太平，鸡鸣声起，长安城又一次沐浴在阳光之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摩霁[1]又开始一天的生活，准确来说，是工作。

当时长安有一个都市传说，有一种奇人，皮肤黝黑，上身赤裸斜披帛带，横幅绕腰或穿着短裤[2]，名曰昆仑奴[3]，身体极其强壮，吃苦耐劳，还能穿行于虎豹之群中间，总之是一种很稀有厉害的人，据说他们的皮肤还能治病[4]，在贵族之中非常抢手。

是的，摩霁也是昆仑奴。

永兴坊有一个据说是退休官吏裴炬，出版的传奇小说[5]很受欢迎，生活还算不错，退休后最喜欢坐在槐树[6]下给小朋友讲故事，天天都有十几个小孩围着他，今天讲的是昆仑奴的故事。

“传说中，昆仑奴在汉朝[7]就有了，人们看见他们又黑又矮，管他们叫僬侥氏，据说来自南海以南，到了当今，昆仑奴越来越多，非常通水性[8]，他一个人都能举起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就在此时，摩霁路过那里，他的背后留下不少惊叹的目光，只是他并不在意路人的目光，反正他习惯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只知道他小时候在一个叫交趾[9]（今越南）的地方生活过，后来就被卖到了长安，听到了主人“你以后就叫摩霁了”的声音，忍受了脸上刺字的疼痛[10]。他只知道，自家的主人很有钱，不然也雇不起他。

东市离这里不远，摩霁转身就到了，东市大门偶尔有几个万年县[11]的县吏转悠着，时不时吆喝着维持秩序。

东市刚刚开门不久，大门还是非常嘈杂的。虽说东市相比西市来说，胡人少得多，但是东市的胡人也不稀奇。只看周边店铺林林总总，茶博士[12]在门口不断招揽客人，鱼鲙[13]、米酒、秋葵、荇菜还有各式各样的甜品。

摩霁可没有太多闲工夫，虽说他的工资在工薪阶层绝对算高，他仅仅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碗汤饼[14]，权且就着白水煮白菜和杏仁汤粥，顺便买了一些胡麻饼[15]在路上当干粮。这种饭，虽说普通，但是摩霁感受到浑身充满能量，以便于他的工作。

按照主人的意思，摩霁要到东市去采办食材，主人的女儿即将要嫁给一名新科进士[16]，摩霁和这名进士曾有一面之缘，此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出身在庶族地主[17]家庭，历经十年寒窗，高中进士。他的主人念其成绩优异，前途光明，再加上气质不俗，便派摩霁去给这名进士送礼招亲。

摩霁还记得，那一天，丁仙芝[18]——就是那位进士，挽着他的手登到长安城北郊外的高处，指向远处的故城[19]，回头看看繁华的长安城，叹道：“树回早秋色，川长迟落晖。[20]时光荏苒，岁月无常，曾经繁华的汉朝长安城，早已成一抔黄土。摩霁啊，你从哪来的，还记得你曾经的家吗？”

摩霁没有回答，但是这是他来到长安第一次听到别人的关怀，他也对这名新科进士产生了好感。

我们将目光放回到现实，东市相对西市来说更高端一些，产品质量高，但是价格也很感人，不过也能配得上摩霁主人的身份。

摩霁和其他家丁拉着马车，恰巧看见丁仙芝在集市买米，腰上别了三支箭，手里还拿着一些麻[21]。两人打了打招呼，便忙起了各自的事情。毕竟要事在身，闲叙是不可能的，大城市生活节奏快，丁仙芝显然有些不适应都市的快节奏。

此时刚刚被东市恶霸胡老七敲诈勒索的菜农坐在地上，感叹自己的菜卖不出去又被恶霸抢走，但是摩霁顾不上同情，他不能耽误自己的工作。

丁家家境显然不如摩霁主人一家，而且丁仙芝家也不在长安，算是入赘，主人吩咐摩霁也要帮丁仙芝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一会儿，马车上就多了几缸清酒，几盒阿胶，还有各式绸缎布匹，近来时兴的茶叶，鸡鸭羊肉，还有在西域胡人那里定做的珠翠首饰，装了满满几辆马车。顺便帮丁仙芝准备了花瓶、香球、

沙罗洗漱、妆台、照台、裙箱、衣匣、百结、清凉伞、交椅[22]等礼品，也按照规矩准备帮男方家布置新房，还要去城外到丁家来帮忙布置。丁仙芝也为了感谢，把他收藏的一本诗集送给了摩霁。

忙活了一整天，他走进长安的南门明德门，倒有一丝轻松和惬意。夕阳西下，长安城和百万民众的影子越拉越长，和着鼓声[23]，最终被黑暗吞噬。

摩霁依稀想起，丁仙芝向他吟诵月亮，吟诵星辰，吟诵万事万物，本来以为诗歌是高贵人家的专利，没想到他一个“胡人”居然能对于诗歌如痴如醉。他想起之前丁仙芝给他讲述守岁经历的时候所吟唱的诗歌。

“桂楫中流望，空波两畔明。林开扬子驿，山出润州城。

海尽边阴静，江寒朔吹生。更闻风叶下，淅沥度秋声。”[24]

当他依然享受月色和星辰银河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吆喝：“那边的黑奴，过来！喂，说你呢，还走！”

也许是太过沉浸于月色，直到差吏一把抓住他，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黑奴啊！”领头的人盛气凌人地呵斥着：“不知道宵禁吗？图谋不轨，依照律例笞二十[25]。”

木杖如雨点一般落在身上，摩霁没有半点怨言。但是这些小吏动起了坏心思，他声称为了安全，将摩霁搜身，结果钱不多，只是搜出一本诗集。

这些官吏怎么相信一个臭打工的只有一本诗集？气恼地将这本书掼在地上，还踩了两脚，吐了口痰，口口声声说：“臭黑鬼，没点文化还读诗……”

这样彻底把摩霁惹恼了，一脚飞踹把官吏头子踹到排水沟[26]，那官吏头子浑身散发异味，好不狼狈。

摩霁捡起诗集，小心拍了拍灰。头子却大骂：“还愣着干什么？*！”摩霁和这些人厮打起来。

但是无奈寡不敌众，更何况那些人有武器，刀光与血液横飞，倒映出一抹血月的颜色，他的身体如沙袋一般重重倒下来了。

一声乌鸦的叫声打破了惨白的寂静。

当夜，长安城的黑影飞出城外，又飞奔回去。

第二天，主人见摩霁通宵未归，派人寻找摩霁的下落，迟迟未果，便以为他逃跑，只得作罢。

丁仙芝此时在长安城外的乱坟堆中在一个坟包前坐着，他刚刚将摩霁背在这里，读书人体弱，劳累半天才做完所有工作。

乱坟岗里传来了一阵号哭声，路过的人并不知道这个新晋进士在为谁而哭，甚至更不清楚一个成功人士为什么在这个荒凉的乱坟岗为一个在大都市容不下的底层群众而哭。

那本诗集具体在哪，史书早无记载，丁仙芝在史书上也仅仅只是寥寥几笔，而摩霁，如果不是后来的考古发现了这个乱坟岗中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的遗骸以及旁边的残卷，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了。毕竟在人们眼中，这是一个令后人传颂至今的繁荣的整齐的令人怀念的太平的唐长安城，并没有人在意一个无名之辈的死活。

因为史书能记住皇亲国戚的言谈举止，能记住富贵人家的一颦一笑，却遗忘了平民的悲欢离合。

是的，昨夜的长安城依旧太平。

[1]杜甫《示獠奴阿段》及《杜诗详注25卷》显示，有一昆仑奴名摩诃，姑且给本文主人公起名为摩霁。

[2]据出土文物昆仑奴俑显示，他们形象大都是上身赤裸斜披帛带，横幅绕腰或穿着短裤。

[3]《旧唐书·南蛮传》记载：在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昆仑”。这些人大多来自于南洋诸岛和非洲地区，被贩运到唐朝，至中土后，或精习乐舞，或为奴仆，供主人役使，所以时人称其为昆仑奴。

[4]传说，贞元年间，有神人骑狮，用二昆仑奴操髻 , 当他为患者消除病痛时，把手指在昆仑奴手掌中研摩一会，手指染如黑漆，以黑漆涂抹患处，病患就可以痊愈。

[5]传奇小说在唐代极其受欢迎，晚唐时期裴铏创作的小说《昆仑奴》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6]长安城内大路旁多栽种槐树，见《唐会要》卷八六。

[7]《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徼外焦侥种夷陆类等三千余口举种内附，献象牙、水牛、封牛”，可见当时关于黑人的记载不晚于东汉时期。

[8]《太平广记》卷二三二引《岭表录异·鳄鱼》篇称，岁故太尉相国李德裕贬官潮州，经鳄鱼滩损坏舟船，平生宝玩古书图书一时沉失，遂召舶上昆仑取之，见鳄鱼极多，不敢辄近。

[9]《唐会要·殊十八》：“殊柰，昆仑人也，在林邑南，去交趾海行三月余日。习俗文字与婆罗门同。绝远，未尝朝中国，贞观二年（628）十月，始至朝贡。”

[10]《太平广记》卷三三九引《博柰国》（卷九异志·阎敬玄》云：皂衫下皆衣紫白衣，面皆昆仑，兼以白字印面分明。”

[11]唐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线，西部属长安县，东部属万年县

[12]唐朝茶楼酒肆从事服务业的人员，也就是店小二。

[13]即生鱼片

[14]即带汤的面条或者面皮汤。

[15]烤制面饼撒上一层芝麻和今天的芝麻烧饼类似。

[16]为了维持家族地位，科举成为唐朝大家族选拔女婿的重要途径，促进了庶族和士族阶层的流动。

[17]科举制和庶族地主兴起以及士族门阀衰落有关，科举制也为庶族地主入仕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18]丁仙芝，字元祯，开元十三年进士，性好交游，传世《丹阳集》。但是丁仙芝在本文的故事纯属虚构。

[19]故城指汉长安城，隋朝年间因为汉长安城地下水污染，年久失修，重新建立新的大兴城（唐长安城）。

[20]摘自丁仙芝《吟窗杂录》，本诗为《句》，穷花常闭户，秋城闻捣衣。树回早秋色，川长迟落晖。

[21]《酉阳杂俎》记载：男家在娶妇之前，要取三升米填装到米臼当中，拿一块席子把水井盖住，再拿三支箭放到门上，拿三斤麻塞到窗口中。具体寓意现在不得而知。

[22]（宋）吴自牧著:《梦粱录》卷 20《嫁娶》，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 年，第 174 页。

[23]《唐会要》记载，宵禁开始时以击鼓为号，击鼓八百槌，意味开始宵禁。

[24]本诗摘自《全唐诗》第114卷，（唐）丁仙芝《渡扬子江》。

[25]《唐律疏议》规定：诸犯夜者，笞二十。

[26]唐代宫城、皇城有完善的下水道，但是城区其它地方靠露天的阴沟排水，阴沟上常有通行的小桥，唐宪宗元和十年宰相裴度遇刺时曾经滚入路旁水沟躲过一劫。

参考文献

古籍文献

1.（唐）段成式著编：《酉阳杂俎》，中华书局，1981 年。

2.（唐）长孙无忌撰，刘俊文笺解：《唐律疏仪笺解》，中华书局，1996 年。

3.（唐）义净原著，王邦维校注《南海寄归内法传》，中华书局，1995年。

4.（唐）杜佑著：《通典》，中华书局，1988 年。

5.（唐）丁仙芝《吟窗杂录》。

6.（唐) 徐坚，萧嵩等著：《大唐开元礼》，民族出版社，2005 年。

7.（宋）欧阳修、宋祁著：《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 年。

8.（宋）王溥著：《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 年。

9.（宋）司马光著，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10.（宋）李昉著：《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 年。

11.（宋）吴自牧著:《梦粱录》卷 20《嫁娶》，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 年。

（一）：著作

1.张剑光：唐代经济与社会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

2.陈鹏：《中国婚姻史稿》，中华书局，1990年。

3.（加）卜正民等：《哈佛中国史》，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

4.鲁达：《中国历代婚礼》，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

5.赵守俨：《唐代婚姻礼俗考略》，《文史》，1963年第三辑。

6.朱亚娥：《中华文明史》，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7年。

（二）：论文

1.申红涛：《唐宋婚礼演变研究》，河南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

2.江林：《<太平广记>与唐代婚姻礼俗》，湖南师范大学，1998年硕士论文。

3.杨尚文：《唐代婚姻制度研究》，郑州大学，2007年硕士论文。

4.赵君：《浅谈昆仑奴》，山东师范大学。

5.高建新：《唐代的“昆仑儿”》，《学习时报》2019 年3 月29 日第 007 版。

6.程国赋：《唐代小说中昆仑奴现象考述》暨南大学，暨南学报2002年9月，79-84页。

7.汪受宽：《元以前来华黑人考》社会科学战线，2001年1期，历史学研究，119-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