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剑虹 编著 曲成全 校录
第四十二回假手害镖师盗魁恶计 萍踪栖古寺耗梦惊心话说当下秦镇邦*散强人，留了姓名，催众速行，脱离了虎穴。不料那些小喽啰逃归山寨，将前事向头领方雄杰报吿。方雄杰一听大怒，便领了三十个儿郎，骑着快马，追下山来。一直到天明，见无迹兆，才知道那一班人走别的小路脱身去了，心中甚是愤恨。一面回山，一面派精细的头目在路上探听，一等姓秦的回来过此时，便来通报，以便和他厮并。
再说秦镇邦率领众人，一路从小路绕道而行，以免节外生枝，总算平安无事。直送到河南地界，他才别了众人，自去湖北勾当他自己的事情。略略躭搁了几天，事情完毕，便单身从原路而回。到马鞍山相近，山上伏路的早已报上山去。
方雄杰已整备了，迎上前来，正遇秦镇邦。他便含笑上前道：“秦达官!前日在山前经过，儿郎们有眼不识泰山，老大冒犯虎威，幸达官刀下留情，没伤了他们性命，感激不尽。今天探得达官返焉，小弟特来叩马请罪。”
秦镇邦是个直胎子，一见强盗并无恶意，也便打躬还礼，谦还了一番，陪了许多好话，又将随身财物送上，以赎前愆。
方雄杰哪里肯收，坚邀秦镇邦到山上去欢叙，再三推辞不得，只好跟他一路上山。虽明知强盗请客，必无好意，但自仗着一身本领，艺高人胆大，不去倒是示弱，到山上去看看也好。
当下方、秦二人携手登山。这一来，连喽啰们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山寨之后，重新见过了礼，就厅上分宾主坐定。寒喧过了，手下送茶已毕，便命摆酒替秦达官洗尘。喽兵们一声答应，就忙着去安摆酒来。不消半刻工夫，盛筵已经摆就。
方雄杰便起身邀秦镇邦入座，亲自斟了三巡酒，然后坐在末位相陪。席间多不了说些江湖上的话，饮到分际，手下送上大菜来了。方雄杰便执定一把两刃解手刀，就盘中刺了一块最精的肉，说一声：“秦达官请用大菜。”话声未绝，早已连刀带肉，隔座直向秦镇邦颔下送过来。
秦镇邦到底是个有本领的人，见他如此作为，明知是有心惦斤播两，此时不放些手段他看，更待何时。当下便说声：“劳动寨主。”即把口一张，颜子一伸，便连肉带刀，轻轻的衔过席来，用舌卷去刀尖上的肉，慢慢咽下，然后将解手刀吐在一旁地上去了。仍旧谈笑自若，神色不变。
这一来，非但将手下许多小喽啰惊得面面相觑，就是方雄杰自己，也不住的打怔。暗想：这厮竟如此好口劲，在我手中竟能将刀噙了去，他那牙齿起码也有二三百斤力量，其余的本领，也就可以想见了。莫怪儿郎们前天胜他不得，今天本想就席面上把他做翻，如此看来，却又碍手脚了。方雄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面扬声赞道：“往时孩儿们都说秦达官好武艺，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闻名不如见面，如其蒙达官不弃，愿结为异姓兄弟，执鞭随蹬，也所甘心。”
秦镇邦见他诚意，也便应允了，在山寨款留数日，然后回夔州去。不料祸根就从此伏下了。
方雄杰见秦镇邦去后，便命几个心腹喽兵，授了密计，教他们去依计行事。小喽啰领命而去。不多几天，夔州附近的村庄，连出了好几桩盗案。官府因附郭近地盗匪，竟敢如此横行，还当了得，便严限追捕。捕役公人，自然不敢怠慢，上紧晒缉，果然连日捉到正脏附盗数名。
经官府一推询，大家都同声一致的供称：“委系秦镇邦指使的，小人们不合一时猪油蒙了心，附从了他。”当下官府因素知秦镇邦为人尚好，有些不信。又经那伙强人指说：“某月某日，秦镇邦单身在马鞍山小住，又和山上头领方雄杰拜了靶子，结为兄弟。”说得有凭有据，不容官府不信。当下便收押了众盗出签，拘提秦镇邦到案讯问。
那些差役们奉命，如狼似虎的来到秦镇邦家中，出签相视，要他立刻就走。镇邦一听，也不知犯了甚么官司，自省没有犯甚么法，故很袒白的跟了就走。刚才出得家门，忽有人送上一封信来。差役们眼明手快，见那送信的鬼头鬼脑，情知不是正经道儿，便将他一同拿下，从手中夺下信来看时，却正是方雄杰给秦镇邦的。便一同带到当堂，禀明了官府，细细的推问指使劫掠之事。秦镇邦既不知情，却又说些甚么，只连连呼冤，指强盗是诬攀的人。
那问官冷笑道：“指使劫掠，就算是诬攀了你，难道你和方雄杰结为兄弟，也是诬攀了你么？要不然，他今天怎么还给你下书呢？”
秦镇邦尚待分辩，问官已把惊堂木狠狠一拍，大声喝道：“我知道你这厮不用严刑，定不肯招！左右，与我取大刑侍候！”两旁差役一声答应，就唧唧铛铛的抬上一副刑具来，名叫老虎櫈，又名天平法。将犯人跪在櫈上，腿湾中用横挺穿入挺的两端，由差役站立上去，由一二人增加到六七人不等，当下便将秦镇邦上了天平，死去活来了几次，只是没有口供。询了一堂，暂时收押牢房。以后三推六问，甚么刑法都用过，还是一定冤枉二字。临了，索性将火烙金钱、醍醐灌顶等种种毒刑，一件件的用到他身上。这种刑罚，最为厉害不过，秦镇邦竟再也煎熬不得，便吞声饮泣的诬服了，画了供状，收入监中，专待上宪批回，就好秋决了。
那时的秦镇邦，已是体无完肤，鳞伤入骨，又没人替他医治，脓血横流，蛆虫附骨，那种凄惨的情形，令人不忍寓目。过了几时，竟等不到秋决之期，便恹恹的瘐死了。他妻子徐氏，买棺将尸体成殓了，气得几乎自尽。只因有一个年方两岁的儿子秦国贤，没人抚养，故含悲茹苦的守着，直到如今。
那秦国贤自十岁上遇见了张三丰祖师以后，学得了内派武术，勤修苦练了四年有余，已是十五岁了。听说方雄杰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哪里还忍耐得住，恨不得立刻去手刃仇人，一雪心头之气，从此便留心探访马鞍山的所在。后来被他探得了，辞了母亲，拜了父墓，前往马鞍山去报仇。不料到得马鞍山，一打听却并无强人踪迹，有几位年长些的人说：“以前原有一伙强人，后来因为夔州姓秦的案子发觉，官司行文各处，檄调兵马，追捕得紧急，就散了伙，各自逃生去了。”
秦国贤一听此话，好似兜头浇了一勺冷水，没精打彩的，暗想：仇人远去，不知走向何方，叫我在茫茫大地之间，如何寻觅呢？若就此徒手而回，到又有些示大愿意。踌蹰了一会，便离了马鞍山，无的放矢般的，只向前行。
天色将晚时候，忽见山坳中红墙微露，远远有一座禅院。他此时已奔得疲乏极了，正欲觅个安身之处，见了庙宇，非常欢喜，便迎将上去。转过两三个山嘴，已到寺前，有几个小沙弥在门前嬉戏，他便上前施了一礼，说起要借佛地休息一宵的话。小沙弥待理不理的答道：“那边金刚脚下地方很宽敞，正好安身，你就那边去睡，再没人来扰你的。”
秦国贤因疲乏透了，便往金刚脚边去睡，片刻之间，已呼呼熟睡了。他正睡得适意，忽见金刚背后闪出一个人来，满身血污，哭丧着脸，眼中不住淌泪。走到切近，呜呜咽咽说道：“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不辞跋渉，到来替我报仇。你须知道，仇人却就在这里啊。”说罢，就不见了。他正待上前去拖，不觉手触在金刚脚上，非常疼痛。张开眼来一看，何尝有甚么浴血的人，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秦国贤心中诧异，以为既然是父亲托梦，指说仇人在此，那是一定不会错的。遮莫是万雄杰那厮，因畏罪之故，竟出了家么？到要来探个明白。当下举头看了一看，月色已过中天，约有三更时候，寺中静悄悄的声息全无。他便蹑手蹑足的一路入内，抄过了大殿，里边尚有不少房头，侧耳细听，隐隐约约的似有弦管歌唱之声。
他暗想：这便奇了，如此空山深夜，何来歌吹之声？莫非这寺中的和尚不规矩，藏着妇女在那里取乐不成？便循声往寻，到了最后一处，见里边一座很宽畅的院落，灯火通明，只隔着重帘厚幕，瞧不透里边的人物。秦国贤飞身上了屋面，走入院中，将脚尖勾住了檐头，倒身卖个悬崖泻瀑之势，挂身下去，用舌尖舐破了窗纸，向内一望，只见里边一个肥大和尚正中坐定，旁边围着四五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妇女，有的替他执壶斟酒，有的吹弹歌唱，有的依在肘腋之下，做出那不可思议*形怪状。那肥大和尚，却袒胸露腹，左拥右抱，饮酒取乐，把好好的清净佛地，竟变成曲院歌坊。
秦国贤看在眼底，恨在心头，不管他是不是仇人，这种淫秽佛地的恶僧，无论如何，也留他不得。当下便扣好了弹弓，抽出一口红蓼宝剑，将脚尖儿一松，使个鹞子大翻身的家数，已如飞燕般的落在院中，大声唤道：“淫僧快来纳命！”
里边那和尚听了有人在院中，便推开了女子，霍地立起身来，掣了一条镔铁龙头禅杖在手，起一个箭步，也蹿到院中，指定秦国贤骂道：“何方小子，乳臭未干，胆敢来寻爷爷的事！岂是活着不耐，自来讨死么？快留下名来！师父宝杖之下，从没有无名之鬼。”
秦国贤忽想起了刚才梦境，知道来者说不定就是仇人，有心试探他一下，便用剑一指道：“恶贼！你道出了家就没人认识你了，小爷却还认得你是马鞍山的强盗方雄杰呢！你要问我姓名，且站稳了，小爷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四川夔州府秦国贤的便是。你这恶贼，还记得当年诡计害人的一回事么？小爷已寻你好久了，不料天假其便，今天在此相遇，也是你这淫贼的恶贯满盈了。”
那和尚并非别人，却正是方雄杰，当年因官司追捕得紧，便遁入空门，表面上烧香礼佛，暗底下仍旧做那*人放火的勾当。当下听了秦国贤说破了本来面目，又且是夔州秦姓，就知道是秦镇邦的后辈，今番特地前来报仇，心上到着实有些惊异。但自仗着一身好外功，不肯在一个童子面前示弱，故也吭声答应道：“师父便是方雄杰，你待怎样？”
秦国贤见他真个是切齿仇人，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恶狠狠的说道：“将你这恶贼碎尸万段，方消我心头之气！”说罢，将手中红蓼宝剑一摆，起一个洪厓拍肩之势，向和尚分心便剌。
方雄杰也便撒开禅杖，使个推窗望月之势，迈步相近。国贤见禅杖来得沉重，急抽回剑，变了翻身白蛇吐信之势，一剑向咽喉刺来。雄杰横过禅杖，用双托华山之势，向上枭去。待他收剑时，便将杖一逼，用双龙戏珠之势，从横面来取国贤的头脑。他连忙将身一挫，用剑顺着杖削去。雄杰恐手指受伤，腾开半步，折转杖头，向国贤当胸点去。国贤便斜冲一步，也不来格架，将剑挽了个花，变了白鹤亮翅，向横侧劈来。这叫做反客为主之法。
二人剑来杖架，杖去剑迎，就院中斗做一团。一个是外派能人，一个是内家高手，一时竟分不出甚么高下。斗到四五十个照面，秦国贤的实力，虽敌不过方雄杰，精灵活泼却比他占了先手。那方雄杰虽然蛮力厉害，毕竟身体笨重呆滞，禁不住秦国贤声东击西的乱劈乱刺，兀自被累得气喘吁吁，汗流夹背，连声狂吼。看看只办得照架，并无还手之功。他暗想：这小子果然来得厉害，若此时不及早脱身，非但一世英名尽付流水，连性命都保不住咧！他打定主意之后，便假意把手一扬，喝声：“小子照镖！”
秦国贤只道他发急起来，真的施放暗器，不免手头略松，向旁一闪。那方雄杰却趁此空隙，将禅杖一荡，跳出圈子，飞也似的上屋逃奔。秦贤国知道中计，哪里肯舍，随后赶下。
可是那方雄杰的夜行工夫，却是出人头地，秦国贤竟追赶不上。这一来可把他急坏了，暗想：好容易寻到仇人，终不成眼睁睁的就此放走了？便鼓足勇气追下，但总相距半里之遥。秦国贤一转念道：有了！便从腰间取出弹弓，扣好了弹子，觑个亲切，照准方雄杰后脑铮的就是一弹。方雄杰正在没命的飞跑，忽听后面弓弦响，知道暗器来了，便将身一闪，让过第一弹。不料接续着又是铮铮铮的几响，弹子如连珠般的飞来。好容易避过了第二弹，那第三弹却再来不及闪躲了，扑的一声，后脑上打个正着，弹从脑后进去，余力不衰，竟从左眼中穿了出来。方雄杰大吼一声，扑通翻在地下，一阵子乱爬乱滚，便不动了。
秦国贤哈哈大笑道：“恶贼！今番可瞑目了！”便上前去割了首级，挖了心肝，都用预先备下的油布包扎好了，栓在腰间，循旧路回到寺中来。那时众妇女见和尚被人家追跑了，喧喧嚷嚷乱将起来，早惊动了寺中原有的僧众，都聚在大殿上。
秦国贤见了他们，大声骂道：“我把你们这一班贼秃淫妇，一起*了喂狗！”
当下就有一个和尚上前跪着叩头道：“小爷爷休得动怒，我们原是本寺的僧众，自从前年那密空和尚到来，强占了庙产，把我们都当他的厮仆一般，要打便打，要骂就骂。他是有武艺的，我们如何弄他得过，只好忍受。有几个有靠傍些的和尚，都早走了。我们这几个没脚蟹，无处投奔，只索在此受罪。平时若遇密空欢喜之际，也得些粥饭充饥，若他心中不如意，连薄粥都没得喝。我们在这三四年中，挨饥受冻惯了，到也不觉得甚么。在起初时，真苦楚不堪呢！小爷爷你如不信，但看我们这个和尚，还有哪个像人形的。”
秦国贤举眼将殿中五七个和尚一打量，真的个个面黄饥瘦，蹙额攒眉，很为可怜。
那和尚又说道：“如今话已说明，就请小爷开刀罢。“秦国贤道：”这又奇了!你们既不为恶，我好端端*你们做甚么？“
那和尚道：“小爷爷有所不知，若回头密空回来，只说我们门户不慎，让小爷爷闯入，少不得也是一死。我们于其死在那淫贼手里，不如死在小爷爷您的剑下，也比了干净不少。”
国贤道：“你们不必着慌，那贼秃早吃我结果了，你们安心在此重理旧业便了。”
那五七个和尚一听了此话，都欢喜得手舞足蹈，连声的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一片声的嚷道：“好了，好了！得小爷爷除了恶僧，我们都可以有命了。这位小爷真是我们的恩人。救命王菩萨呢！”大家都拥上来，顶礼膜拜。
那一班妇女听了，也过来叩头道：“我们也都是良家妇女，被那贼秃强抢来，硬逼着奉侍他的。如今得侠士将他*了，我们也可以重见天日，合家完聚了。”
当下秦国贤便回到后院坐定，觉得腹中饥饿，便命取了酒菜吃喝。一面命众妇各去收拾了细软之物，待天色一明，各自回家。众妇女谢了又谢，竟一哄而散。他吃喝饱了，天色已明，便叮嘱众和尚：“大家安心修行，不可为非作恶，坏了佛门规矩。倘若有人敢违我命，他日重到此间，让我知道了，那密空就是个榜样。”众僧诺诺连声，直送出了山门，顶礼而别。
秦国贤大仇已报，带了方雄杰首级、心肝，一路上欢欢喜喜的回夔州而去。不一日，到了家中，拜见过了母亲徐氏，把上项情事详细吿禀了一番。徐氏听了，也是满心欢喜，就去备办了香烛酒果，以及一应祭祀，一同到秦镇邦的坟上。安排停妥，秦国贤又去油布包中取出了方雄杰的首级、心肝，供在居中，行礼哭奠道：“不孝孩儿，今日得蒙父亲英灵不爽，指点仇人，报了深仇。现取得仇人首级、心肝在此，父亲英灵不远，来格来飨。”说罢，母子二人又痛哭了一场。秦国贤才将各物收拾了，把那血淋漓的人头肝脏，用剑剁成肉泥，撇在一旁，扶着徐氏正待回家。
忽听见林子里一阵哈哈的笑声，接着说道：“好一位*人不眨眼的孝子，我生了眼珠子，还是第一回看见呢。”秦国贤一听有人在那里挪揄他，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美男子，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面如敷粉，发似乌云，头戴武生巾，身穿一件粉红丝绸的大氅，氅上满绣着凤穿牡丹的花纹，锦绣成堆，越显得红白，足蹬一双云头薄底快靴，腰间悬定一口古纹七星宝剑，英风瑟爽，俊不扑人，看了令人可爱，又令人畏敬。照那付打扮，一定是个贵介公子，只不知如何撞得恁般凑巧，被他窥了秘密去。既然遇见，便免不了上前去相见。
秦国贤便趋前几步，一躬到地，口说：“不知公子贵姓大名，何缘到此？刚才小子之事，中间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就是那被*的人，也本来是马鞍山的强人，后因官司追捕得紧，故削发为僧，强占了双龙岗的和福寺，依旧贼不改性，淫秽佛地，*人放火，小子*他，一来替父亲报仇，二来为一方除害，并不敢妄*好人，这事总要公子包荒成全。”
那人又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随后又说出一大篇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