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剑虹 编著 曲成全 校录
第四十四回题绝诗番僧气短 射冤鬼墨吏身残话说唐赛儿只顾披发步罡，不防备有人来冲营。那许多兵士又都看二人斗法，看得呆了，也没有提防着。那秦国贤被柳秀一言提醒了，仗着剑飞步直向对面旗门底下冲来。到得切近，才大喝一声：“妖妇看剑！”剑随声到，唐赛儿方才知觉，急忙飞身上马，正待提枪来斗，可是已来不及了。秦国贤把左手一揸，抓住了她的勒甲丝绦，喝声：“过来！”只轻轻的一提，已卷在腋下，飞奔回阵。
众神军见主师被擒，马上起了纷扰，各自乱蹿。柳秀一面挥动大军掩*过去，一面接住了秦国贤，向妖妇的泥丸宫上画了一道符箓，镇住邪术，才命他入帐报功。
安远候柳升一听了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挥动全军追奔逐北，*将上去，把那无数神兵*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没命四散奔逃。秀州一鼓而下，一面分兵四面去兜剿，一面出榜安民，整理钱粮仓库。约费了半月工夫，匪氛完全肃清。
安远候柳升权派了官佐守卫，自统大军押着妖妇唐赛儿奏凯还京。一路上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旋歌，好不威武。沿途百姓都焚香点烛，挈妇牵儿的相送王师。
柳升回京陛见之后，献俘已毕，成帝大嘉其功，赐锦衣玉帛。柳升又呈上叙功折奏，奉旨：大小将弁各升三级叙用，三军们都优给赏赐。那秦国贤本来无级可升，便授了副将之职。一面将妖妇唐赛儿发交刑部勘问拟罪。一场乌乱，总算吿一结束。
可是那妖妇唐赛儿被柳秀用符箓禁住，不能脱身，经刑部提审之后，打入天牢，她就图谋脱身之计，使出她那狐媚手段来，和一班狱吏禁卒，底死的胡缠。她本来生得绝代容颜，芙蓉似面，杨柳如腰，真够人一见魂消。而且工于狐媚之术，轻嚬浅笑，虽在缧绁之中，并不减却丝毫丰韵。那些牢吏狱卒，何曾见过这等美人，都不觉魂为之销，魄为之夺，十分优容她。有几个色中饿鬼，还终日厮守着她，有搭没搭的和她厮缠。唐赛儿见了，心中甚为欢喜，暗暗的骂声：庸奴，今番却入了我的圈套了。于是表面益发打得火热，渐渐地打情骂俏起来，把几个狱卒竟撩拨得神魂颠倒。
有两年长解事的公人，见了如此情形，危言相戒道：“兄弟们，莫尽着贪这情趣儿，须知这妖妇是个钦犯，她又善于狐媚，一个不小心着了道儿，吃她脱身而遁，我们这一班人全没命可活呢。”
那几个色鬼听了此话，还笑那年长公人是个呆鸟，搭辿的说道：“人们到此，纵然俱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也难跳出此铜墙铁壁。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孱弱女子，全付刑具上着，纵然有些本领，也万难脱身。头儿且莫过虑，其们现成打一回情趣儿，也好耍子，总不至放她脱逃就是了。”
唐赛儿暗暗好笑道：饶你世上精灵鬼，也吃老娘洗脚水，看你们往后有情趣儿没有？
隔了数日，连讯数堂，勘定了罪案，只等御旨下，便要行刑。唐赛儿早已知道，连主意也打定了。那日恰好其余的公人都有事出外，几个老成的又不来相缠的，单留下一个色鬼俞小六。他趁此机会，便来寻唐赛儿打趣。她得了这个机会，哪里还肯轻轻放过，便使尽狐媚手段，把俞小六迷昏了，只推头发根里发痒，叫小六去了符，替她梳栉一番。
那俞小六色迷了心，哪里还顾得许多，况且替美人栉发，的确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优差，自然奉命维谨。即忙去取了一个木梳，替她把泥丸宫上的符揭去，慢慢的梳着，口中还是不尴不尬的和她打趣。
唐赛儿暗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暗叠了一个诀，口中默诵咒语，使个蒙之术，蔽了俞小六的眼光，然后借土遁走了。
可怜那被色所迷的俞小六，兀自在那里望空栉发，口中不住的呢哝小语。后来觉得没人回话，手中也觉空不着物，仔细定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唐赛儿的影子也没有了，只剩得一副梏械，几条铁索，委在地上。旁边那张刚才从他泥丸宫上揭下的符箓，倒依然在着。俞小六到此便嚷起来，惊动了狱中一应做公的，同来探看。只见走了钦犯，这岂是顽耍之事，少不得大家都没命可活。大家一商议，也顾不得同事之情，既然是俞小六放走，便将他拿下，解到官堂，大家多少卸去些干系。
刑部得了此信，一面将俞小六看管，一面飞奏入朝，自行弹劾。千好万好，幸有安远侯柳升一力斡旋，方得免兴大狱，只将俞小六凌迟处决。传旨各省县，一列画影图形，上紧缉拿唐赛儿，务获解究。可是竟如石沈大海，哪里去追捕得到？那妖妇唐赛儿自脱逃之后，却也来得乖觉，并不抛头露面，在外生事。故事隔日久之后，渐渐淡忘，追捕也松懈了。这一重公案，就此不完而结。那唐赛儿究竟逃往何处，莫说当时没人知道，直到如今，还是悬为疑案。
当时成帝先前见了张三丰当殿飞升以后，已是十分信仰道家妙术，如今又见柳秀用符箓禁住妖妇，不得脱身，只一揭去，便吃逃了，更是佩服道法灵验。故对于黄冠羽衣之士，都视为天神一般，敬礼有加。因此公卿百官，也不敢指释道为异端，加以驳诘了。但是真仙种子，世上能有几人？黄冠之流，类多是些挟技游方之士，略具小术，便号神通，一听皇帝好道，自然景从云响，都直趋朝端，出入廷掖。成帝也来者不拒，一概收录，指拨道观给他们居住。这消息传扬开去，四方的道众，都如百川之汇海，愈聚愈多，弄得京城中变成黄冠世界了。其中虽也有几个有道法的，但借道术美名，讲授房术采补的实居多数。自永乐时起，崇道之风世世不绝。直到成化时，此风愈炽，赐号真人的共有三百余人，黄冠草履，竟满朝端。
那时西域番僧劄巴坚参也乘此机会来到中原，传他的秘教。这种教也是淫邪之术，吞刀吐火之外，就是结大欢喜缘，比了那些专讲采战的道士更来得变本加厉。细写出来，非但污了笔墨，也坏了读者眼目，大概是和后代的欢喜佛同出一源，一样的做那淫秽之事罢了。那时内廷因箚巴坚参是从西天而来，以为是国家之福，尊敬的了不得，宠礼有加，竟封为大智慧佛，赐锦盖高舆，出入乘坐。剳巴坚参不过是西域一个番僧罢了，又何尝受过这种殊礼？今见上国君王如此礼重，就被他窥破了中原人不讲实际的心理，一发耀武扬威，搭起他大智慧佛的架子来了，乘坐高轩，出入禁廷，竟见驾不待传呼，受王公巨卿的礼拜，不行还礼，差不多要和皇帝并肩行事。凡王公巨卿偶过街市，遇了这位大智慧佛，都避道而行，谁也不敢去闯他的道子。你想一个西域番僧横行如此，还成甚体统？
有一天，箚巴坚参正乘坐高舆，锦盖前导，骓从后随，一路入朝。到午门跟首，只见一个褴褛道人，肩插宝剑，手持秃笔，正在那城墙上涂抹，便传命停舆。上前看时，只见那城墙上题着一首七绝诗道：
纷纷方士满朝端，
又见番僧压显官。
如此奴才称释道，
老君含笑世尊叹。
箚巴坚参读了这一首诗，明明是道人在那里刺讽自己，不觉心中大怒，以为王公巨卿以至皇帝，尚且优礼相待，何物褴褛道人，竟敢当面嘲笑，若不拿下严治，以警将来，还当了得。当下便使出他大智慧佛的威权来，喝令左右：“替我将道人拿下送官，究办他一个藐视活佛的罪名。”
众人正待下手，忽见那道人哈哈大笑道：“我题我的诗，干你这秃头何事，竟要来拿我？我虽是道流，也知道佛法是慈悲为主，寂灭为常，你这秃头出入高轩，雕从前导，已失了佛家的门面，况又盛气相凌，借着官势压人，更非佛家的传法，连贪嗔痴爱四个字还看不破，讲甚么佛教，称甚么活佛，真不羞死！贫道高兴在此涂抹，与你何干？纵然有干官法，也自官来治我，万万也抡不到你这秃头来横加干涉。”
劄巴坚参被道人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连连顿足，催从人拿下道士。只见香风起处，瑞霭飘来，那道人足底忽现两朵青莲，一阵子哈哈大笑，冉冉入云而没，不一会儿影踪全无，连笑声也听不见了。
此时一班从人固然挢舌不下，就是那素称大智慧佛的番僧劄巴坚参，也目定口呆，连称怪异。那时正好百官退朝，齐出午门，见了大智慧佛，都过来请安。问起缘由，劄巴坚参隐瞒不下，只得向众详述一番。
有几个解事官员，走到墙边去看那题诗，只见下面落定坤断补三字题名，大家都说道：“这一定是张三丰真人。坤卦共六画，将它断开二边，就成了三字。还有三画，如其加上一竖，不就是个丰字么？故说是补三丰二字，于此可无疑义。那道人不是张三丰真人，还有谁呢？”当下又把张三丰一生显迹之事，向大智慧佛箚巴坚参细说一番。他听了也不容不信，今番被他羞辱一场，面上十分无光，当下便不入朝，传命返驾。
到了所住的寺中，不觉越想越惭愧起来。受了这一次揶揄，恐怕就此失去了皇帝和众朝臣的信仰，再留居下去，被人轻视，倒觉没趣。不如趁此收帆，回归西域，倒又可以在那卖弄今番入中原受封号的威风。便起了一道本章入奏，自称欲往游各处名山大川，暂请离京。宪宗不知就里，便准奏，又亲写御旨给大智慧佛，着各处地方官吏，一律用接送天使仪节相待司。那劄巴坚参竟从此回西域而去。
其时上下百官，也都迷于一个道字，争相讲求。那时太常寺卿邓常恩，为人阴贼险狠，纳贿行奸，无所不至。在外貌看上去，倒是一个谦谦君子，谁也不当他是个歹人。他恋奸了家中仆妇沈氏。这沈氏本是个有夫之妇，虽出小家，却出落得风流俊俏，故邓常恩见了动心，两下就勾搭上了。家中上下，对于此事也都知道，只是不敢多管闲事，任他们去胡缠，但口头终不免露出些风声。
久而久之，这风声传到她丈夫王得禄耳朵里去，心中自然不大愉快。自思势力悬殊，以卵攻石，徒然自败，倒不如去将妻子沈氏领回家中，辞了太常家的佣顾，也免得以后再被污辱。主意打定，便去常太家中，只推说家中老母有病，没有体己奉侍的人，拟换妻子回去，待老母病好了，却再来佣工。话说得很为冠冕，倒不容邓常恩不答应，当下就放沈氏同着丈夫王得禄回家。
沈氏一到家中，见阿姑并没有甚么病，就觉诧异，向丈夫问了，方知备细。她起初本和丈夫爱情很好的，自从勾搭上了邓常恩之后，一向锦衣玉食惯了，又吃邓常恩甜言蜜语，允他将来收为小妾，于是把一颗心已移向邓常恩身上，哪里还顾得丈夫。如今回到茅庐之中，心中兀自不愿，又听王得禄说，要从此厮守家中，不准再到邓宅，她怎能俯首帖伏呢？当下却也并不发作，在家中住了数日，乘隙便潜身而逃。重回到邓宅，把丈夫托辞母病，意欲留住不放，以及乘机逃逸的话，备细向邓常恩诉说一番。邓常恩当然用温言蜜语去安慰她，二人便定下一个计较，以后等王得禄来时，只说沈氏自他颁回之后，并不曾来回绝了他完事。
那王得禄一见妻子走了，心中气得要死，明知她心不向己，又投到邓宅去了。在气头上，本来也拼一世没有老婆，再不去领这无耻东西回家。及至过后，思量乡下人家娶一房老婆，是何等烦难之事，既然费白花花的银子娶了她来，终不成就此放她走了。本来一家子很完全的人家，若没有了一个妇人，也觉得散撒，另娶又没这笔空闲的钱财。想到这等所在，便又把气愤平了，只自恨没有读几年书，识几个西瓜大字，猎取功名到手，只争着受些污浊气了。
故王得禄一个瞻前顾后，只好含垢忍辱的带着绿头巾，重去太常府寻访他的妻子沈氏。门上的人是早受了邓常恩的嘱咐，正在回说领去之后没有来过，不料那沈氏正有事出来传话，两下遇个正着，连门上人的鬼话都戳破。沈氏也不便再事回避，只好和丈夫敷衍，用甜言蜜语盘住了他，命他权且在此略住几天，待收拾了细软，以便一同回家，安心度日。王得禄心中倒是十分欢喜，把向时的一切愤恨，都抛向九霄云外去了，当下便在太常府住下。
邓常恩听说他又寻来了，并且已见过沈氏，再也瞒不下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在夜间命王得禄到后园侍候饮酒，待他到得后园时，便用巨石从后面将他击死，就命心腹家人在荷花池旁刨掘了一个深坑，埋过王得禄的尸首。此事人不知，鬼不觉，就此隐瞒过了。邓常恩安心日夜和沈氏追欢取乐。
不料太常府中从这一天上起，就闹起鬼来。一到天黑之后，到处都有鬼声啾啾，鬼影懂懂，合府上下人等，没一个不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到垂暝的时候，大家都愁眉苦脸的上起心事来了，直要到次日太阳出地，方才敢放心。可是那鬼崇却也闹得凶险，有时现着奇形怪状，站在人面前；有时作着千奇百怪的声音，绕着人的左右；有时不现形，不闻声，平空将人或打或踢，或咬或搥，弄得被打之人莫明其妙。
邓常恩和沈氏虽明知是王得禄的冤鬼为厉，知非荐亡解释不能了事，便在暗中许下了愿心，延请高僧诵经礼忏，释结解冤。许愿之后，果然安静了二三天，设蘸诵经之时，也无甚动静，等到诵过了经之后，鬼声鬼影愈聚愈多，入暮以后，磷火往来，遍室皆是。邓常恩道：“不好了，那鬼却会骗取财物，如今得冥银之后，又去邀了许多恶鬼来相扰了，此事大难，若不去请太行山的高仙翁来，万难退此群鬼。”当下便命一个十分心腹的家人沈歪儿，带了香花金帛，一应礼品，前往太行山去请高仙翁。
你道这高仙翁是何等样人？却倒是一位有道行的人物，平素以医药济世，活人无算。他又炼就一种法宝，名曰神箭，都是用桑枝削成，长约三寸有余，用符箓祭炼了，专射一切恶鬼妖狐，非常灵验。故凡乡人们有为鬼魔所扰，大病不起，巫医都不能治的，只消请高仙翁到家，用神箭一射，鬼魔无不立刻逃往远方，病人也无有不愈的。故那位高仙翁的射鬼名望传遍各地，太行山附近的方圆数百里以内的人民，都敬仰高仙翁的。故当时邓常恩见家中闹鬼，就想起了此人，命沈歪儿前往礼聘。
那沈歪儿奉了邓常恩之命，一路出京，取道往太行山而来，真的是足不停趾，昼夜赶奔。那一日将近到山西地界，天色正在旁晚，四下都没有投宿之处。正在彷徨之际，忽见一个老道，手执一张五尺来长的弓，腰悬着一壶竹箭，共有七枝，神情潇洒，迎面而来，口中兀自在那里叽咕着道：“太行山上访高仙，但见青天不见仙。若射鬼祟称能事，我有弓箭便是仙。”
沈歪儿听了这几句话，细细一味，倒似乎很有来历，莫非此人也是个神仙，否则他如何知道我心中之事？倒不可轻轻放过。便迎上两步道：“道长请了，小子有礼。”
那道人一见沈歪儿行礼，便哈哈大笑道：“不正，不正，我看你獐头鼠目，不像个好人，各行各的路，不要来歪缠。”
沈歪儿听了此话，暗想：这道人竟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一定有些意思。重又拦路跪下叩头，口称仙师不绝。
道人狂笑一阵道：“沈歪儿，我看你诚心，饶你起来，我有话向你说。
沈歪儿听了此言，如奉了纶音丹诏一般，一连叩了五七个头，方才谢了起身，垂手站在一旁，静听道人吩咐。
那道人正言厉色的说道：“沈歪儿，你不是因为邓常恩家中闹鬼，才奉命往太行山寻访高仙翁的么？他此刻正云游海外，不在山中。就是他在山中，他的箭也只射得寻常索食求化的魔鬼。你家所闹的是冤鬼，他却射不得。”
沈歪儿听到这里，不觉汗流脊背，暗想：这道士如何连此事都被他知道了？一定是仙人无疑。今番相遇，定有佳境。当下便唯唯称诺。
道人又续弦道：“我这一张弓和一壶箭，不论甚么鬼，都射得万无一失。今天有缘相遇，也算你主子的福分。就是你免了奔波之苦，也可算得运气。现在天气已晚，我们且同往前边破庙中去歇宿一宵，待明天我将弓箭交付与你，带回京都。除了鬼崇，我不久便要讨回的。”
二人并肩而行，果然到了一座破庙之中。此时已初更过后，只见庙外荒坟垒垒，鬼影憧憧。沈歪儿不觉心惊胆战，依在道人腋下。
道人见他如此害怕，便道：“待贫道射他一个，包管都不敢出现。”说着，抽弓在手，一箭平空射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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