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佐藤忠男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自己八年前刚踏上日本国土时做的第一件事。抵达宿舍后,刚放下行李的我还没来得及布置新家和添置日用品,就急匆匆地拿起钱包冲到纪伊国屋书店,购入最新一期的《电影旬报》(『キネマ旬報』)和佐藤忠男的《日本电影大师们》(『日本映画の巨匠たち』)全集。这两者的存在对于无数日影迷而言,无疑是启蒙时期的明灯。应该有不少影迷至今依然关注着每年的“旬报十佳”,将《日本电影大师们》作为“补片指南”一部接一部虔诚地观影。我自己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因此,前年有编辑朋友问我要不要翻译佐藤先生的著作《电影中的东京》时,我内心是非常激动与雀跃的。一方面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立翻译整本日语著作,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多年来对佐藤先生的仰慕。
佐藤先生的一生非常传奇。他于1930年10月6日出生于新潟县新潟市,小学毕业后没考上初中,一年后成为海军少年飞行兵。战败后,年仅十四岁的他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东京探险,失败后再次回到新潟。这段时日他辗转于铁工厂、国营铁路、电工店等等,最终在新潟的日本电信电话公社安定下来,成为一名正式员工。佐藤先生在疲于奔命的同时也不忘追寻梦想,他一边在工厂打工一边上两年制的定时制高中,最终从新潟市立工业高等学校毕业。与此同时,他也源源不断地给《电影评论》(『映画評論』)等杂志投稿影评,他的努力、热情与才华深受日本著名哲学家、评论家鹤见俊辅的赏识,这也使他得以成功进入日本的电影评论界,并于1956年顺利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著作《日本电影》。1957年,他受《电影评论》杂志之邀以杂志编辑的身份再次前往东京,此后以电影评论家与研究者的身份获奖无数。
从佐藤先生的字里行间,能够很直观地体会到人生经历对他的巨大影响。
第一,他向来不喜舞文弄墨。他的遣词造句是非常简单而直接的,基本都是常用词汇,句子也普遍较短,不似许多文绉绉的精英阶层爱用拗口的生僻词与复杂的难长句。第二,他很少进入抽象层面的思考,不会涉足过于艰深的学术领域,往往更偏向于书写最直接的情感共鸣。第三,他的观影量极度庞杂,基本上什么都会去看,什么都可以写。我猜测这或许也与日本电影的历史密不可分。日本政府为了推行军国主义政策而于1939年至1945年施行的电影法曾对日本电影进行严格的审查,排除所有的娱乐性,并且极力限制外国电影的上映。也就是说,佐藤先生的整个青春期几乎都很少能看到富含娱乐性的电影。也许正是因为曾经经历过这种文娱方面的“贫瘠”与“匮乏”,才让他在战后近乎饥渴地吸收力所能及的所有电影。
佐藤先生的前两点特征常常为影迷与读者所诟病。有人会觉得他的文章缺乏深度解析和学术探讨,很多时候只是剧情介绍和一些私人的感想。我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刚开始入门电影理论的人总会大量集中地阅读所谓的“学术著作”,接触一些艰深而玄妙的理论知识。在这些学术著作的面前,佐藤先生的文字很容易让人觉得过于“浅薄”和“直接”,少了几分乐趣与玩味。但其实,我个人认为佐藤先生的文章是“浅而不薄”的,而他的“直接”则透着他的真诚与忠实,不论是对于电影作品,还是对于他自己的观影体验。
我认识到这一点,是在我逐字逐句地翻译佐藤先生的著作《电影中的东京》时。当时正处于博士最后一年的我已经“刷”了一堆咬文嚼字、不知所云、堆砌学术术语与玩弄论证逻辑的参考文献。毫不夸张地说,佐藤先生这本薄薄的单行本就像一根插入泥塘的芦苇,虽然看似平平无奇,却给置身于淤泥之中的我送来了一口救急的清新氧气。在简单的文字、易懂的内容背后,是力透纸背的浓厚情感。
《电影中的东京》,[日]佐藤忠男著,沈念译,光启书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316页,72.00元
以佐藤先生对《稻妻》的分析为例。
这部改编自林芙美子原作的电影由成濑巳喜男导演、田中澄江编剧、高峰秀子主演,可谓是黄金阵容,被视为日本电影史上难得一见的经典。电影刻画了一个背景复杂的家庭。女主角清子(高峰秀子饰)是一名观光巴士的导游,她每天下班后都会从繁华的市中心回到位于下町的家。清子的母亲阿势(浦边夈子饰)先后和四名男性生了四个孩子,所以清子与两名姐姐、一名哥哥都是同母异父。哥哥嘉助(丸山修饰)是一名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复员兵。大姐缝子(村田知荣子饰)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费尽心思说服清子嫁给人品很差的暴发户纲吉(小泽荣饰)。二姐光子(三浦光子饰)本性善良,但是性格懦弱。某天,光子的丈夫突然离世。缝子和嘉助虎视眈眈地觊觎光子丈夫留下的人身保险金。雪上加霜的是,一名自称亡夫情妇的女子(中北千枝子饰)也上门要求瓜分这笔钱。
佐藤先生在这个场景中很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在经过亲姐弟与亡夫情人气势汹汹的连环攻势后,战战兢兢的光子在狭小的家中抱起了脚边的猫。这个动作非常出色地表现了人物的不安、恐惧与寂寞。其实这不是猫第一次在本作中出现:光子在寻找久久没有归家的丈夫时第一次遇见这只猫;之后,因为保险金而被亲姐弟死缠烂打的她,在冲出家门蹲坐在逼仄的后巷时也听到了猫叫。猫对光子而言是不祥的征兆,同时又是她唯一的慰藉。从她对猫的依恋来看,我们很容易就能理解她之后为何会选择与人品不佳的纲吉纠缠不清。因为她实在太寂寞了,她太需要去抱住一些什么,不论是猫还是一个糟糕的男人。“猫”这一细节看似简单,被道破后也并无深意,但是影像作者们刻画人物、铺展情节,靠的正是这一个个“平平无奇”的小细节。能够发现这些细节,并且用直接、真诚的语言去表达这些细节绝非易事。只有真正对电影、对电影中的人物用情至深的人才能书写如此平实的文字,而不是用华丽的词藻喧宾夺主,反而冲淡了情感本身的浓度。
我并不反对华丽的文字与精巧的逻辑。许多此类风格的优秀评论与论文,也能够带给读者愉悦的阅读体验与新鲜的灵感启发。我更想强调的是对于电影文本本身的感受与思索,并且对于这最直接的观影体验的忠实。我们对于修辞与论证的所有运用都不应脱离我们观影的真实感受。在玩弄趣味的文字游戏、引用诱人的学术理论之前,我认为我们必须先扪心自问一句,我真的这么想么?是我成为了这些极富魅力的言语的喉舌?还是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而这些言语又恰好在我嘴边?当我在学术研究方面最为迷失的时候,是佐藤先生的文字教会我回归电影、回归自己、回归感觉。我在翻译佐藤先生的著作时竭尽全力保留了他朴实无华的文字风格,这些平实的文字有着返璞归真的力量,也让我找回了自己最初爱上电影时的那份心动。
此外,佐藤先生庞大的阅片量也赋予了他极具整体性的电影史观。每当我需要确认日本电影史方面的信息时一定会翻的两本书,一本是四方田犬彦先生的《日本电影110年》,另一本就是佐藤先生的《日本电影史》。有些读者会抱怨佐藤先生的书里很多都是剧情简介,但其实从日本电影史的角度来说,这些剧情简介是至关重要的。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电影遗失、损坏了大量电影胶片拷贝,战后留存下来的战前日本电影可能连一成都不到。我们耳熟能详的几位日本电影大师的早期作品也遗失了不少。比如,小津安二郎的战前作品遗失了一半,沟口健二的则遗失了八成。战后的日本电影虽然躲过了战火,但是需要一定保存条件的胶片依然不得不面对天灾人祸的考验,还有许多冷门作品被自然而然地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中。然而,这些没能保存下来的作品并非没有价值。而记忆这些作品的个人言说便成为这些作品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完整的电影史。因此,阅片量极度庞杂的佐藤先生的记述尤为重要。几乎“来者不拒”的他不仅会看一些影史经典,也会看许多独立电影。后者因为鲜少有人问津而更容易被掩埋,正是佐藤先生孜孜不倦的观影与记录拂去了尘土,让我们得以一窥这些作品的吉光片羽,丰富了我们对日本电影史的认知。如果说小津与沟口等导演是日本电影的巨匠,那么佐藤先生无疑就是凝视巨匠的巨匠。
多年前我曾远远地见过佐藤先生一面,当时他正在与天愿大介导演对谈。就像许多的老年人一样,他说话时总是离题,还会围绕一两件小事反反复复地叙述。但是他聊起电影时的神态,依然像一名兴致勃勃的青年一般眉飞色舞。我当时赞叹道,这个人是如此发自内心地、深深地爱着电影呀。
万万没有想到,《电影中的东京》上架才三个月就传来先生故去的噩耗。希望这本承载着敬意与倾慕的译作传达到了先生的手中。
为佐藤忠男先生的冥福祈愿。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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