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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之外是为海角,海角尽头漂浮着一座巍峨壮丽的时间城。我叫云修,我是时间城的副城主。
时间城
那日里具体是什么光景我忘了,只隐约记得是有风。他穿一身绯色的衣裳,黑发纠缠在风里,清凌凌的眉眼。
微眯着眼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踏着竹枝上来。微微颔首,“郴州齐宋,求城主帮我寻位故人。”
自他入城的那一刻我便晓得,这会是笔大买卖。
是以我微笑着迎上去,“连郴州州主都要来我时间城寻的人……想必不在这九州之中。”
他一愣,旋即好看的眉毛挑起,“不知可否?”
“有何不可。”
时间城向来做的就不是寻常人的生意,我也从不曾设想,这世间还有我云修寻不到的人。所以那时我淡笑回他,“那州主又可知?我时间城里……做的可不是黄金白玉的买卖。”
闻言他抬眼望我,好看的眼眸流光溢彩,“齐宋不惜一切代价。”
我以一方白绫现世,是以他瞧不见我眼底的震惊。
时间城里来往过许多人,为了钱权,为了爱恨。他们无不小心斟酌仔细权衡生怕亏了一分,从来没人如他这般,舍家弃国不问来生,只为一个人。
那时我尚不完全明白人世间情爱,觉得他痴傻之余,平白地有些动容。
神秘女子
齐宋寻的是他的梦里女子,他说大约是他负了她的前生,欠她一句珍重。
我笑道:“得是结了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连孟婆的汤药也断不干净。州主当真确信,那姑娘存在于这世间,而非神女入梦?”
他却摇头,语气十分笃定,“她来过的。”
时间城寻人,需要一件与所寻之人有关联的物件。
所以我问齐宋,“你可有与那姑娘相关的物件?”
他略略思索后道:“我背上有个胎记,每每做梦梦见她的时候,那里就撕心裂肺地痛。”
我微微皱眉,递给他一把刀,“剜下来。”
他接过刀,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勾起嘴角,“怎么,怕了?”
口口声声说不惜一切代价,却连这点疼痛都接受不了,人世间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他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颇有几分无奈的意思:“这胎记长在我后背上,只能烦请城主代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身体。齐宋的衣服褪至腰际,白皙的皮肤上有一个十分奇特的褐色胎记,形似一排细细的牙印,竟是深入骨髓。
我拿起刀,对他道,“我尽快,你忍着些。”
活生生剜肉的疼痛,他却无事人一般,嘴角始终噙着淡笑道,“无妨。”
我替他包扎伤口,整理衣裳,瞥见他额头上的冷汗,不由有些钦佩,“你倒是能忍,连哼也不哼一声。”
他神色有些恍惚,抵着胸口,夹着一丝苦笑,“这点疼痛,不及她带给我的万分之一。”
我随手将那连着血肉的胎记放在如意秤上。如意秤算是一件神物,可以根据所求之事的难易程度进行估价。
我面色发白地看着断掉的秤杆儿,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也瞧出了不对,不顾裂开的伤口飞奔而至,“如何?莫非……城主也找不到她?”
后面这几个字说得十分艰难,大抵时间城是他最后的希冀。
我回过神来,摇头道,“也不是,只是酬劳代价太大,我怕……”
“无妨,就算倾我毕生之力……”
“那来生呢?”
我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无名火,幽幽地瞧着他,“那如果要的是你永生永世,又当如何?”
“那我便给。”他说得轻飘飘的,语气淡然得仿若在说,“喏,姑娘你瞧,今日的天气甚好。”
我觉得不可思议,“只为一个不曾相识的梦里女子,当真值得?”
“我若爱她,那便值得。她若有我,便是赚了。”
我一时语塞,怔愣地看着他。当时有夕阳照进来,落在他玉白的脸上。我已见过了许多人间绝色,可他那带着浅浅无奈却又甘之如饴的样子,平白让我记挂了千秋万世。
我还记得当时扮了满面春风的笑容道,“也罢,送上门的大买卖。我若不接,岂不是愚钝?”
南海鲛珠
我自命簿里抽走齐宋的轮回时,看见了给他批的命书。
他的命书极简,天生王命,世世当以君临天下。
我仔细翻找,想在他的前世中寻出一丝一缕那女子的踪迹。终于在他九世前,觅出一丝怪异。那本应记载齐宋生平事迹的地方一片空白。
就连我的追魂术,也一无所获。
我思忖片刻,问齐宋,“那女子可是罪大恶极之人?”
他望着远方,“或许罢……我梦里曾反复出现过一个场景。她手持长剑,如从地狱归来的阎罗,无休止地收割生命……”
“那便是了,”我叹息出声,“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天地消除踪迹,灵魂困在轮回缝隙里,除去前尘,更无来生。”
他有些黯然,“是我亏欠她。”
我笑出声,“亏欠不亏欠我不晓得,不过适才我看了,州主可是人间的富贵命。这来生我尚替你保存着,倘若何时你悔了,我便还你。”
他却突然扬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城主对每一位客人都是这般尽心?”
隔着白绫,他瞧不见我顷刻红了的脸,只淡淡道,“既是客人,理应如此。”
他探究的目光却没有停下,似要透过我的绫纱,“世人皆传时间城主最是狠心绝情……”
我估摸着他大约是觉得我居心叵测,于是打个哈哈,干干笑道,“那是世人谬论。”
接着岔开话题,“州主所寻之人特殊,应该是锁在了轮回缝隙里,那里是连时间都到不了的暗黑极境。唯有南海氏人一族的至宝鲛珠,能在该处发出片刻的光亮。”
他终于目光肯切,“那城主可有主意?”
我不答反问,“州主可听闻氏人一族的美貌?”
他点头,“世人皆知雌性氏人倾城绝代。”
“那你可知,这美貌从何而来?”我勾起唇角,笑得神秘莫测,慢慢地贴近他的耳廓,“那是因为……它们的面皮乃是从年轻貌美的少女脸上活剥而来。”
他惊诧了半响,而后纠结着眉,一本正经问我,“那……不知我这皮相如何?”
他那时的模样是少有的呆萌可爱,我起了调侃的心思,“州主确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可终究不是女人。这事我自有主意,不过你还得陪我走一遭昆虚。要让轮回缝隙里的人能够出现在你的面前,还需要那往生镜。”
“那,她会记得我吗?”
“重要?”我问。
他摇摇头。
“她并没有转生,自然会记得你。”
不过执念
时间城和昆虚一个在极北,一个在极南。
而我的坐骑大鹏鸟自百年前喝了琼池的仙露,至今酣睡,因而我只能乘马车穿过九州大陆。人间从来多是非,而我的术法太过残忍,若以之对付羸弱的凡人,着实罪孽,是以我邀齐宋一同前去。
那便是我第一次到人间。
我瞧着人生百态,问身侧的齐宋,“你看这人世间种种,今朝醉生他日梦死,不过水月镜花一场。浮华易逝,这世间又哪来的永恒的眷恋?不过执念尔。”
他手捻一株新开的月桂,放在鼻尖辗转,“或许城主说得是。可是城主,你可曾动过心,又可曾,深爱过一个人?”
我浅笑,不去计较胸口的微涩,“光阴最是人间绝情事情,我又何曾来的心?”
或许是听出了我话中的几许落寞,他缓缓地将手中的月桂簪到我的发髻之上,轻轻叹息,“又何尝不是城主的福气。”
人群中他的背影尤其清冷孤寂,我想抬手触碰发间似乎还留着他体温的桂枝,却终是缩了手臂。
齐宋是个性子十分清冷的人,大多时候我们都是彼此无言。真正与他熟络起来,还是因为一次突发事件。
我知晓我身上的时空之力会让六道垂涎,但我从没想到会有人和妖魔勾结。
那人拿刀向我砍过来的时候,我连躲避也不屑。我是神,代表虚妄的神,区区凡人又能奈我何?
可我从来都不曾看透过人心,比如齐宋的执着深情,比如世人的贪婪狡诈。
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惊现魔道的黑芒时,我才慌了心神,一时之间竟傻愣愣地立在那里,没了主意。
直到齐宋温热的血溅到我的面纱上,我才回过神来。眼前是他虚弱的脸,嘴巴张张合合,试图发出声音。
我俯身去听,才听得清晰。他说:“帮我找到酒酒,找到她……然后替我告诉她……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念她的名字。
酒酒,酒酒,那么温柔 ,我好生嫉妒。
他那时奄奄一息的模样,我突然觉得恐惧,像是生命里某些重要的东西流逝了。
带着滔天的恨意,念了咒语,转瞬间,那个人已由年轻力壮变得垂垂老矣。
他伤得很重,我放了半碗心头血才将他救回来。
我在一条小溪旁给他清洗了伤口,他枕在我的腿上,大汗淋漓,睡得很不安稳,口中一直微弱地呢喃。
我仔细辨别了一番,才知道他是在要水。他牙齿咬合得紧,我别无他法,只得撬开他的唇舌,一口一口渡与他喝。
他喝足了水,终于安分了下来。片刻后却突然闷哼了一声,面色惨白,痛苦不堪地哑声道,“酒儿……”
他并未醒,我猜,他大致是又梦到了那个女子。
他几乎夜夜梦到那个女子,不过他克制得好。先前的日子里,我只偶尔夜深的时候听见他压抑的喘息。如今受了伤,大抵是要脆弱些。
我支着下巴仔细瞧了他片刻,还是施了咒语,走进了他的梦里。
你若负我
那是在风云翻卷的黄沙大漠里。
一位红衣女子戴着素白的面纱,手执长剑,带领千军万马屠*了一座城后的惨状。妇女婴儿,哀号遍野,鲜血染红了土地。而那个女子剑指城门的方向,神情哀伤又倔强,“齐宋,我说过,你若负我,我便倾你一国……”
我从没见过那般复杂浓烈的眼睛,夹杂着如此绝望的恨与爱恋。
我不自主地想走上前去,夺下她手中染血的长剑。
却忽被扬起的黄沙迷了眼,而后画面一转,来到一座古城楼之上。
城上站着两个人,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背影扯向两端,至亲至离。
一个是刚刚红衣敷面的女子,此刻没了面纱,我逆着光却也看不清她的眉眼,另一个则与齐宋长得一模一样。
女子长剑抵在男子咽喉间,剑尖颤抖,笑得有些悲怆,“阿宋,我终于能够亲手*了你。”
那男子也笑,风做的血肉玉做的骨,端是一个笑,便已是颠倒众生。他朝那女子敞开怀抱,声音低沉喑哑,“酒儿,我想再抱抱你……”
渐渐的,似乎那女子哽咽落泪了,是隐忍不发的悲痛,我甚至能感受到她那羸弱身体传出来的倔强。
她说:“好,等我放开手时就*了你。阿宋,这一次我不会再心软。”
夕阳中,我看着那两人相拥,看着那男子举起他藏在袖兜的匕首,又看着他轻柔又决绝地朝女子的背后插去。
我知晓这一切是齐宋痛苦的根源,可我只是个过客,只能站在原地……
“酒儿,对……”那男子依旧拥着他,轻轻地在她耳边低语。
“不要……不要道歉,我要让你生生世世地记得……你欠我。”那女子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在他耳边抽泣,“阿宋,这一次又是你……先放手。”
直到她闭上眼睛,她也没把架在男子脖子边的长剑送进去一分。
随着那女子的死,一股莫名的哀痛感堵在胸腔,我向来不喜欢这般悲情的故事。
我正准备走出这个梦,却见那叫“阿宋”的男子缓缓地低下头,俯身亲吻那已经冰凉的尸体!
眼底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缱绻深情。他细细用手描绘那女子的眉眼,“就让你生生世世恨我罢,也好过……忘了我。”
然后他拿起地上的长剑,狠狠地贯穿了自己的心脏,“酒儿,生生世世……我陪你。”
我被一股力甩了出来,眼泪打湿了我面上的白绫。醒来的齐宋纠结着眉,“想不到,你也会哭,可是因为我?”
我自嘲一笑,“是啊,冷情无心的时间城城主何由会哭,我只是伤感你若是死了,我去哪儿寻这么大的买卖。”
他却突然局促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有……谢谢你救了我。”
我摇摇头,问出心底的疑惑,“你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剑?”
“若是还要思量缘由,我又如何赶得上那剑?”
我有些呆了。
“你莫是以为,我是由于她的事才为你挡那剑?”他瞪着我,细长的眼睛染了几分怒气。
我忍不住笑出声,“齐宋,是我小人之心。”
片刻的静默后,他突然支支吾吾。
“那个……我昏迷的时候……隐约记得……”
他说得含糊不清,我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适才情况紧急,我渡了口仙气于你。”
夜色浓郁,山风赶巧,我特意以稀松平常的语气,幸而他看不见我臊红的脸。
耳边是溪水潺潺,我们并排躺在草地上数天上晶莹透亮的星子,彼此头发纠结在一起,片刻后又分开。
我瞧着月亮,“我叫云修,你今后这样叫我。”
他点点头,又开口道,“好。”
有镜往生
后来的路程我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再没有给敌人可乘之机。
偶尔遇上偷袭的,他也总是把我护在身后。
我笑他,“我可是堂堂代表虚妄的神。”
他答得认真,“再怎么厉害,云修,你也只是个女人。”
他说:“云修,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好姑娘都值得被温柔对待。”
我是有几分感动的,世人皆道,时间城云修一出手就是人命的生意。
只有他说,“云修,你只是个女人。”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任由他去。
熟识了之后,才知道他并不如表面那般冷清。他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起梦里他跟那个女子的故事。
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梦里他们相处的一幕幕,他都如数家珍。
他说,他记得她叫酒酒,她笑起来的样子能让人忘了忧愁。
我心头一跳,“你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摇摇头,“看不清的,梦里她像是罩上了一层青烟,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她的悲伤欢喜,却看不见她的脸。”
“既是被抹去了一切痕迹的人,这般也不足为奇。”
“那她若出现在你面前,你可认得出她?”我随意问。
“认得的。”他说。
昆虚和时间城素有往来,我轻而易举就借来了镜子。
悲天怜人的道长望着我们意味深长,“放下才可得自在。”
齐宋以为说的是他,我知道,道长劝诫的需放下的,还有我。
夜晚我打开往生镜,光洁的铜镜里印着我白绫敷面的脸。
我轻轻地念起咒语。
齐宋却突然醒过来,“云修,你在做甚?”
我缓缓把镜子收进袖袋里,朝他笑道,“这镜子你们尘世之人是瞧不得的。”
美人隐香处
我们自昆虚归来的时候,已是冬日了,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整个九州大陆。
我从来没见过这般绝美的景致,提着罗裙在梅枝上轻旋。
他撑着一把素色的伞,望着我的模样有些失神,“云修,是不是每个姑娘家都喜欢雪?”
“酒酒姑娘也喜欢?”我自梅枝上飘落下来,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便把那枝梅花扔过去,“齐宋,你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是不是就只记了一个酒酒?”
他淡笑不语,那样子,分明是默认。
“可我云修偏不信,齐宋,看好了啊。”
我抽出他身侧的长剑,舞动于梅林初雪间。于梅花初绽时回头,大雪纷飞间,瞧见他突变的脸。
他说:“云修,你对我这般好,莫不是喜欢我?”
我指尖微颤,然后轻笑出声,“是你小人之心。分明是你教会我的,男女之间,也可无关风月,只为真心,况且我向来欣赏你这般重情之人。”
是的,我说谎了。
我假装潇洒地扬起剑,“你看,我这剑舞得如何?”
他终于释然,笑道,“美人隐香处,翩然雪海间。只那身姿,便担得上人间绝色。”
那比之你的酒儿又如何?话到了嘴边,却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问出这句话的身份。
只能坐在梅枝上,用尽力气朝他喊,“齐宋,就要到南海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好歹相识一场,我帮你实现。”
他展颜一笑,便是寒冬也变得温暖了,“没有了,我求的,你已经帮我实现。谢谢你,云修。”
可我有,齐宋。
我要你也记得我,哪怕只片刻。
梅枝断裂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反应。
我提着肿得高高的脚踝对他道,“看来是走不了了。”
“上来。”他蹲下来,弓着背,几乎没有半分迟疑。
我趴在他的背上,撑着伞,回过头看他留在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足迹,弯了嘴角。
我小声地对他道,“齐宋,时间城里没有时间,我连自己是只活了一瞬还是孤寂千年都已分不清楚。”
但我会记得,我们真真切切地走过这一程风雪。
“嗯?”他大约是没听见。
“我说,这风来得疾,伞快撑不住了。”
“那就不撑了。”
我微笑着放了手中的伞,雪纷纷落在我们的头发上,我听见远处有儿童惊奇地喊,“噫!瞧那两人,白了头发。”
我软了眉眼,这便够了。
功成身退
我问齐宋,“你可悔?”
他望着我,眼底有星星点点的碎芒,“无悔。”
我转过身,冲他挥一挥手,“那你等我好消息。”
“我想看看你,云修。”走出几步,他却突然道。
我顿了顿,他瞧不见我白绫下飞扬了的眉眼,“那好,你等我回来。”
氏人族活在南海万丈水域之下,凡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进去。
我望着那个美艳妖娆的氏人族女王,“时间城云修,借贵族鲛珠一用。”
“哦?我们氏人一族最是长寿,时间于我何益。”它轻抚着面容,媚眼勾起,“城主当知,我们所求为何。”
我缓缓解下面纱,露出本来的面目,“如何?”
我瞧见它刹那间明亮的幽绿眸子,贪婪地看着我的面容,“成交!”
“不过时间城的城主,要一个能抹去记忆的鲛珠何用?”
我抬眼望它,轻轻道,“与你何干。”
经历一番蚀骨的痛之后,它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道,“我可以送你一张普通的面皮。”
“如此甚好。”
我自袖兜掏出一张白纸敷在面上,那纸就化作一张皮。我将它赠的人皮覆在纸上,顷刻间,便和血肉贴合在一起,看不出异常。
出海的时候,我看见齐宋等在岸边。他斜倚在一棵树上,神情静谧安详,我瞧着像是早归渔夫在等待下海摸珠的妻子。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原来被人等着的感觉,这般好。
他见着我了,就笑着朝我走过来。
“我怎么觉得,你去了很久。”
我笑笑解下绫纱,“片刻而已。”
他有些迷惑地看向我的脸,“云修,我为何会觉得,你不应该是这个模样。”
我开玩笑,“无妨,左右你也快忘了。”
他弯眉笑起来,“也好。”
万事具备,我取出齐宋的命书,我问齐宋,“可准备好?这命书一旦祭出,就没有回头路了。记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你将不存于这世间。”
他点头,“云修,我不希望她看见我消失的样子。”
“我知道,在你消失之前我会施法把她送回去。”
他走上前来抱了抱我,“云修,保重。”
我开始念咒。
我看见那红衣女子缓缓地从镜子里走出来。
我朝齐宋望去,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子。或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朝我打了个手势算作最后的道别。
我点点头,功成身退。
机关算尽
我看见齐宋跟那女子道歉,他说:“酒酒,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看见他跟那女子相拥而泣,听着酒酒跟他说:“我早已原谅你。”
我看见月色下他沾湿的睫羽,和释然的微笑。
看着齐宋目送酒酒消失,笑道一声,各自珍重。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带着一丝颤抖的唇的余温。
可我已经离开了,不是吗?
就在消失的“酒酒”或者说我躲在暗处催动鲛珠的时候,齐宋的身体却突然透明了,薄如蝉翼,似乎随时将会消散于这天地。
“不!”
我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目眦欲裂地朝他狂奔去。
却只捞到一片虚无。
我从来没想过,齐宋会真的消散于这天地间,再不会有一丝痕迹。
就像我也从来不曾设想,我真的是齐宋念念不忘的酒儿。
我早早演出一场戏,只为解开他的心结,让他往后的每一生都无忧如意。只是我没有料到开始,自然也料不到结局。
确切地说,这一次是我第九次见到齐宋,他之前的九世,每一世里都到过时间城。
我还记得最初的时候,他也是踏着竹枝,望着我的那一刻似乎填满了我所有的孤寂。
他说:“姑娘,我要寻一个人。”
那一世,他被他的母后以死逼走。
年年岁岁,我已经记不清是几时爱上他的,或许是因为这份矢志不渝的爱恋,或许只因为是他而已。
大概是命,他的前几世每一次都有各种各样的羁绊。
我自昆虚取的镜子有两面,一面往生,一面双生。
所谓双生,即是短时间内复制个一模一样的人,有血有肉,可触可及,哪怕是这世间再强大的术法也做不到那般了无痕迹。
自从知道齐宋需要付出的代价起,我就盘算好了这一切。
从来就没有时间到不了的领域,那鲛珠原本是打算在他以为夙愿已了之际抹去他这一段的记忆,如此他方可真正地放下。
我是那般爱他,又怎会舍得他消散于这天地间?
所以我这一世特意戴上面纱,我熟悉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我一丝不苟地做了所有,每一个咒语,每一个步骤都是真的。
甚至,我还为了打消齐宋的疑虑换了一张不属于我的脸。
可我万事算尽,独独算漏了我确是他相思九世的酒酒。
那么术法就真的生了效,他用尽余生及来生,换来亲口对云清酒的一句对不起。
我看着他的命书化作灰烬,那青烟拂过我的睫羽,哀痛迷蒙间,一梦千年前。
竹马入梦来
那一世,我是不谙世事的九州魔教主的小女,他是我无意间救下的落魄秀才。
初遇时他一双眸子晶亮,“敢问小姐芳名?”
我说:“我叫云修,修身养性的修。”
他却摇头,“小姐天生清凌如一坛美酒。”
我随即求了阿爹,将我改名为云清酒。
他便唤我清酒、酒酒。
那时我恰是豆蔻年华,与他青梅竹马长大。
我死心塌地爱他。
他在教内摸爬滚打三年,起初我阿爹嫌他来路不明,不肯重用他。我便同阿爹撒娇耍赖,“阿爹阿爹,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往后要嫁给他。”
三年以后,他升至魔教右护法。
魔教与朝廷分庭抗礼百年,偏偏魔教百年根基,朝廷也毫无办法。阿爹死于一场与官兵的恶战,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道:“阿宋那人不可信,有探子报,他极有可能是九州最神秘的宋世子,教主之位万不可传于他。”
我从不疑阿宋,只以为阿爹对他始终防备。含泪点了头,让阿爹瞑了目,转身却将魔教令牌交给了他。
我那时不过玩笑话,我说:“阿宋,你要记得,你若果真负我,我便倾你一国。”
他微笑宠溺地点头,“好。”
我赠予他我所有青春年少的爱恋,他还我一场洞房花烛夜里的家破人亡。
当时我正与他交杯合卺,他说:“酒酒,魔教没了。”
我只觉得两耳轰鸣,半响才颤抖出声。
“为什么不再等等?”再等等,我或许……没这么恨你。
他说:“酒酒,那是最好又最恰当的时机。”
你有没有那样爱一个人?有没有那样恨一个人?
因为爱得死心踏地,所以恨得深入骨髓。
那时我扔掉本应该刺进他心脏的长剑,往他背上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一口。
血肉模糊间我狰狞发誓,“阿宋,我要你亲眼看着,你国破家亡!”
又是三年,我整理魔教散落在九州的旧部攻进九州都城,屠了整整一座城的人。
我身上的罪孽深重,死后也入不了轮回,只被除掉了记忆,在时间城里年复一年。
后来我依旧在时间城里度过漫长又寂寥的岁月。
我再没去过人间,没到过九州大陆,也没见到过一个像他的人。
天地了了,却再也觅不出他一丝踪迹。
我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千万年或只是一瞬。界主终于传音,“云修,时间城空缺了的城主有了着落。”
我索然地抬起头,目光却陡然定住。任世间山河变幻,时间流转,再也不愿,也移不开一分!
那人清凌凌的眉眼,黑发婉转纠结,好似风做的血肉玉做的骨。
我缓缓笑开。是了,一个没有来生没有轮回的人,除了时间城,还能去哪里?
我拨开面上的白绫,微笑着朝他走去,“时间城副城主,云修。”(原题:《君有相思入九世》,作者:封四锦。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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