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世界,那就一定是一个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整体。《庄子的世界》一书的独特之处,首先体现在作者把出于庄子本人的内七篇视为一个环状结构的完整世界,而内篇中的每一篇,既相对独立,又与其他六篇首尾相接,环环紧扣,循环往复,构成了一个包罗万象,涵盖理想、精神、思辩、社会、人生、体认、修行、处世、治世等人生社会各个层面的完整的立体化的庄子的世界。
作为开篇的《逍遥游》,庄子先构建出了一个超然世外的“大漠之野”“藐姑射之山”,那里有着为君的无名圣人、为臣的无功神人、为民的无己至人,这是庄子的理想世界。紧接着第二篇《齐物论》先以形而上的思辩论证这个理想世界存在的哲学根基,再由纯思辨逐步走向世俗人间,回到任何人也无法置身于外的现实世界。于是就有了在现实社会中象征着“无名圣人”的君主尧,有了《大宗师》中既有圣人之才又得圣人之道的君主卜梁倚,也有了具有“无功神人”特点的众多臣子以及《人间世》中的各位君子士,有了顺时顺境而生却一个个不同凡俗的“无己至人”,如《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大宗师》中的子桑户等等。经过这一系列现实社会的展示,庄子的世界最终在《应帝王》中完成。所谓《应帝王》,作者认为其中包含了两重意思。其一是为民者如何应对帝王,其二则是为帝者应如何为帝王。《应帝王》中所描绘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与《逍遥游》中的“大漠之野”“藐姑射之山”遥相呼应,而《逍遥游》中的“天池”“南溟”“北溟”,在《应帝王》中则化作了人间的“南海”与“北海”。《庄子的世界》的作者以令人信服的剥茧抽丝式的分析,为我们揭示了庄子从理想世界走向现实世界心路的发展轨迹,说明庄子是如何以《应帝王》中“浑沌之死”的现实回应《逍遥游》中“窅然丧其天下”的理想,表现出他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深刻思索以及对无法挽救的当今社会的清醒认识。
由于准确把握了内七篇的环状结构,《庄子的世界》作者总能在庄子大起大落、变幻莫测的行文中发现其中的内在联系。例如《逍遥游》以一系列精比巧喻、否定鲲、鹏、小鸟、草芥,并推出圣人、神人、至人之后,然后用几则寓言阐释圣人无名与神人无功。而《齐物论》则紧承《逍遥游》尚未提及的“至人无己”而来,论说如何才能进入无己的“吾丧我”,说明万物不齐、物论不齐正是由于人有“己”、有“我”与“成心”,才导致了世界的混乱。如此,《逍遥游》中最为重要的论题“至人无己”便在《齐物论》中有了形象的体现,有机地结合起了“逍遥游”与“齐物论”两个世界。再如《大宗师》与《应帝王》,这里不妨直接引述作者在“应帝王的世界”一章开篇的一段文字:“庄子在《大宗师》中写到的两个人物与《应帝王》有着直接的关系。一位是具有圣人之才的卜梁倚。……而另一位,就是那个发出‘父邪?母邪?天乎?人乎’的质疑,并最终将这一切归结于‘命矣夫’的子桑。子桑,显然有悖于庄子一贯描述的得道者的形象。问题是,庄子为什么要把一向重精神、‘游于形骸之内’的人置于如此贫困窘迫的绝境?为什么要发出‘父母岂欲吾贫哉’‘天地岂私贫我哉’的诘问?从这大声诘问的呐喊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庄子实际上已经对这两个问题做了回答:那就是使我‘贫’且无法活下去的,不是父母,不是天地,唯一可能的只能是‘人’。而在现实社会中,能与‘天地父母’相提并论之人,除了君主帝王,别无他人。至此,我们终于可以理解庄子为什么要写子桑了。子桑,实际上起着上承《大宗师》、下启《应帝王》的作用。”
《庄子的世界》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充分吸收了前代学者对《庄子》内篇的研究成果,并在其基础上对《内篇》一些章节中存在着较大争议的问题或一直存在的认识误区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看法,甚至在句读上也颇有创见。其中一个主要贡献是厘清了生活于“大漠之野”“藐姑射之山”的圣人、神人、至人与现实社会中的圣人、神人、至人之间的关系。作者认为,庄子深知自己所构筑的理想世界的虚幻,于是在《逍遥游》其后的六篇中,着重描述的是一个真实的现实世界,并把那个往见藐姑射之山四子后的君主尧以及经过“外天下”之后既有圣人之才又得了圣人之道的卜梁倚当做现实社会中的理想圣人来描述。庄子认为这样的圣人君主是可以灭人之国,戮人之民,却是“*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大宗师》)。然而,庄子也承认这样的圣人君主只能是“万世之后而一遇”,于是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君子士”与普通人身上。如《人间世》中的颜回、叶公子高、颜阖、蘧伯玉等,就属于处于暴君统治下,却要在履行职责的同时又得以安身立命、保全自己的现实版“无功神人”;而《德充符》中的各个“兀者”就是现实中“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无己至人”。由于学界长期以来混淆了庄子理想世界与现实社会中圣人、神人、至人间的关系,因此有相当多的学者认为《庄子》中所提到的种种与“无名圣人”行为不符的有关“圣人”的文字是“错入”的段落,而《庄子的世界》则解决了庄子理想与现实世界中圣人、神人、至人特征描述不统一的问题。
这样有创见的看法,在《庄子的世界》一书中还有很多。如在“大宗师的世界”一章中,作者有理有据地论述了所谓“真人”就是《齐物论》中所说的“古之人”。其为人师时是真人,如《德充符》中的兀者王骀;不为师时则是至人,如支离疏、哀骀它、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子舆等。同时,作者还对庄子的师承、特别是与孔子、颜回的关系、“道”与“德”的关系问题以及庄子对古代神话的运用改造等也都引经据典地提出了独到的看法。对一些固化的句读,作者也依据翔实的文献考据,大胆提出了新的见解。如《逍遥游》中的“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各个版本的句读皆如是,而《庄子的世界》却断为“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将“背”字属上读,这样一来,大鹏的“有待而行”便显而易见了。此外,作者对《庄子》内七篇题目的讲解,也博采众家之长,又对有争议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解说,颇有新意。
《庄子的世界》的第三个特点是以轻松流畅的行文、简洁明快的笔调解庄子、说庄子,注庄子,从而把原本古涩艰深的庄子之说化为今人易懂的生动表述,可以让人更好地领略、欣赏庄子学说的魅力。例如,在评说《逍遥游》中“蜩、学鸠”等“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知至控于地而已矣,悉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时,作者是这样说的:蜩与学鸠,“周围司空见惯的都是与自己一样的普通生命。这里没有多少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有的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普通生活。因而当他们见到鲲鹏轰轰烈烈的南行之举时,免不了会以自己的生活体验去评论一番。它们并没有想去改变什么,也无意于比较自己与鲲鹏之间的‘高卑’‘优劣’。它们只是把对鲲鹏南徙之事作为自己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一份快乐罢了。这,就是蜩与学鸠最真实、丝毫不作假的生活。仅此而已。”
此外,作者还根据每一章主题的需要将一章分做若干小节,每节长则两千、短则一千来字,每节的小标题都用浅显生动的语言点明该小节所要阐释的主题,既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作者倾向,同时又起着“画龙点睛”的妙用。如“鹏也有所待”一章就包括了这样几个小节:“鲲是鱼卵”“鹏是骑在风背上的”“天上地下都一样”“大鹏到了南冥又会怎么样”等等。通过这样的小标题,读者马上就可以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不由得要去一探究竟:原本其大不知几千里的大鱼,如何变成了微不足道的鱼卵?那扶摇直上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的大鹏,又为什么是骑在风背上的?再如“蜩、学鸠与斥鴳”一章中的“蜩与学鸠是什么样的形象”“庄子是否真的轻视或者否定蜩与学鸠”“知足常乐、安然自得的人生态度”,仅仅是这几节的小标题,就足以显示出作者是以一种轻松调侃的心境,与庄子展开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兴趣悠然的对话。
即便是深奥艰涩如《齐物论》,作者同样是以一种明快轻松的笔触娓娓道来。如对于《内篇》极其复杂难解的两个概念“真宰”与“真君”,小标题索性就直接用了“真宰是什么?真君又是什么?”,“若有真宰:真宰是谁”,“其有真君存焉:真君又是谁”,还有“喜怒哀乐:‘我’之根源”“与物相刃相靡:人生之大哀”等,从中不难看出作者为让更多的人读懂庄子、欣赏庄子所作的努力。而且这种短章节的写作风格,也使得有大块时间的读者可以一口气读若干章,却不觉得冗长;而对于那些没有大块时间的读者,只需要花上十来分钟甚至几分钟就可以读上一小节。如此一来,洋洋几十万字厚厚的一本大书,但却做到了雅俗共赏:饭后可读,品茗可读,乘车可读;学者值得读,普通读者也能读得进去。
总之,《庄子的世界》是一部融学术性与可读性为一体的精品。王景琳、徐匋两位学者都是七七、七八级的本科生,又都是八十年代初的研究生。王景琳教授曾随北京大学中文著名学者褚斌杰先生治《庄子》和先秦两汉文学,徐匋教授是中国人民大学著名学者冯其庸先生的高足。这些年,虽然他们在海外任教,但一直没有放弃对《庄子》的研究。这部书凝聚了两位学者几十年做学问的功力,无论是对资深的庄子研究者还是文史爱好者,一卷在手,都不会令你失望。当然,《庄子的世界》也并非十全十美,书中还有不少可商榷之处,例如对大鹏、蜩、学鸠、斥鴳的看法,圣人、神人、至人与现实世界的对应,以及真人即大宗师的说法等,尚有待学术界的进一步讨论。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庄子的世界》自2019年11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后,登上了同年12月的“中国好书”榜,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该书在庄子研究领域的价值,说明这部书的确为吸引更多的读者走进庄子的世界开辟了新径。
(作者:方铭,系北京语言大学光明文学遗产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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