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有诗云:“我思文人言,毋乃太惊众。”清代的文坛余谫陋无知,如今的情况略知一二。龚诗虽然是探寻的口气,但正好像是面对着现在的人在发问。
“太惊众”的“文人言”,一是唱高调,高声大气,声嘶力竭,以为调子越高,越能引人注意。二是说大话,以为声音越大,反响越强,其结果是言不由衷,言过其实。三是说空话,满纸枵响,就像一个立不起来的空袋子,没有任何实际内容。
宣传,是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意见和主张。而“惊众”之言,因为说得过了头,没人敢信,结果正好与宣传的目的相反,南辕北辙,指东向西。
简单是文章的最高标准,平淡是文字的最高境界。能用最少的字说清最复杂的事,能用平淡的文字表达深厚的感情,才有直抵人心、感人肺腑的力量。这有点像酿酒,酒经过发酵才能变甜,如果用火来烤,酒就会变苦。酒变浓之后无法使之甜,变甜之后无法使之辣。只有淡淡的馨香是最难酿造的,而一旦有这淡淡的味道,则酸甜苦辣,可以任意,变幻出无穷的味道来。
“至平常,至绚烂;至绚烂,至平常。”诗话云: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没有在字面上用功,好像是秀才对着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而秀才做官之后,便开始学说官话,打官腔,昂然不是在家的样子了。
“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古代那些出于劳人思妇的歌诗,之所以打动人,不是他们的词藻比士大夫的好,正好相反,士大夫们情不至而文胜,因而“吐之者不诚,听之者不跃”。
人生的郁闷莫大于病。劳人思妇出口的东西有时胜于士大夫,是因为他们说的是“病”中的真实感受,“情真而语直”,没有无病*,忸忸怩怩,假模假样。这不是“病之能为文,而病之情足以文;亦非病之情皆文,而病之文不假饰也”。
龚自珍诗的后半段分析说:“少年太飞扬,由哀乐不深。礌硠听高谈,有谛难为寻。风霜欺脆枝,金石成苦音。”这是说,文人好为惊众语,是因为他们意气飞扬,哀乐不深,真谛就掩盖在这样的高谈里了。这如同石头崩裂一样的礌硠声,好像风霜摧折嫩枝,使真正的金石之声变成折磨人的苦音了。
至真至诚之文,必出于至情至性之人。袁宗道《论文》曰:“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所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
江盈科,晚明风格鲜明、不拘格套的作家。袁小修在给他写的传记中说:古代诗文大家的作品中,有可爱语,有可惊语,亦间有可笑语。有时可惊可爱与可笑者,或合并而出,来不及细细地推敲选择。这些文章中有俚语,但无套语。俚语虽可笑,多存韵致;套语虽不可笑,然而读了之后,觉得他们胸中,仿佛有烂肠三斗。他们的文章没有可爱可惊并可笑语,而是专以套语为不痛不痒之章。这些作乡愿以欺世的诗文,无关颦笑,有若嚼渣,是没有一篇能够留存于世的。
“张之使大,正局之使小耳。”调子高,不一定能传得远。钟声虽不宏大,但悠扬之声,往往能传得很远。有本之言必不险,有用之言必不怪。如果本来没什么道理可讲,而端着一个空架子,故作奇语以翻腾,势必“到吃紧处不得不模糊,到收束处不能不敷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无理取闹”了。
有人说文章无价,有人说文字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其实都是肯定文章的价值,不过一正说、一反说而已。有爱国情怀、又为文章大家的王思任说:“珠玉有价,卿相有品级。至文字之尊,无级可寻,而无价可问。有一篇之贵,有一句之贵,有一字之贵。当其贵之时,馨香可以达天,高峻可以踹岳,可以折圣贤之腰,而下英雄之泪。”这是把文章的价值说得无以复加了。如此说法,真是够给我们长脸的了。作为从文之人,还得稍稍珍视手中之笔,以对得起“文人”这个尊贵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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