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青冉,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楔子
我本是岭头村旁一块石头。
因石质粗疏,不堪雕琢,素来无人问津。却也不知是哪一世的有缘人,看中了我石面平阔,将我挪到村外神树下头,充了一张香案。
香烟袅袅中,我见识了世间百态。
有少女盈盈下拜,求神树保佑,让她觅得如意郎君;也有闺中密友携手而来,慨然立誓:此生不嫁!
有腰缠万贯的,仍求财运亨通;有衣不蔽体的,只求讨口酒喝。
有求得了孩子的父母,拎来沉甸甸的贡品还愿,笑得嘴都合不上;也有失了遗腹子的妇人,在树下啼哭良久,到底无计可施,只能哀哀回转。
天长日久,我于冥冥中生出一念:这悲欢人间,我也想去走一遭。
此念一起,便如种子落入沃土,半月生根,三月发芽,不到十年光景,我已神识完备,再不是顽石一块。
一日,我忽觉一团热气上涌,眼前飞光掠影,不辨东西,待我清醒过来,只觉周身异样,伸手一摸——等等,我哪里来的手?
我一跃而起,冲到小溪旁。
水面如镜,映出个窈窕女子,细眉长眼,秀媚可人。我又惊又喜,心想:大约世上的怨女总较痴男多,我虽是块粗蠢大石,听多了她们的欲念喜忧,竟也修成个女儿身,还有这般风华!
正在感慨之际,冷不丁听得有人说:“姑娘小心些,这溪水可不浅呢!”
那人不说还好,他骤然出声,反而害得我脚下打滑,“扑通”一声,人已在水中了。
旁人若是落水,大概自会挣扎,可我刚得了人身,还不晓得善用手脚,只道自己仍是石头,径直坠了下去。
我暗自苦笑:莫非我与人间的缘分这么浅,到此便结束了?
恍惚间,倒还隐约听见那人高喊:“姑娘莫慌……”
2.紫(1)
我眼底的水雾渐渐散去。
眼前是几棵紫玉兰,一树树紫红娇花,甚是悦目。
花下,是害我落水又救我上岸的男子。
他语声轻柔,似乎唯恐又吓着了我,“姑娘可还受得住?事出紧急,唐突了姑娘……”
他忽地红了脸,我想起适才在水中,他揽住我的腰肢,我抱住他的脖颈,真真是肌肤相亲,眼下两人衣衫尽湿,我还枕在他股上……
我忙坐起来,垂头低语:“我没事。”
一瓣玉兰掉落下来,滑过他的肩,飘到我膝旁。我们不约而同,扭头看向花树。
玉兰花期短暂,难得碰上这般开得正好的时候,一朵朵晶莹如透玉,嫩白中夹着丹紫,红得深深浅浅,丝丝缕缕,仿佛各怀心事,柔情深种,又如云霞满天,风吹不散。
我看得入神,他却只瞥一眼就回转过来:“姑娘看着面生,怕不是村里人吧?是不是来投奔亲戚的?要不,我先背你出了林子再说?都怪我,让你受这份罪……”
背后是娇艳鲜花,他却只念着我这个落汤鸡。
我胸膛里那颗心,“怦”了一下。
不过刹那工夫,我已决定:人间情爱的滋味,我就从他身上开始尝吧。
这时,那人已小心翼翼将我背了起来。我伏在他肩上,“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他笑道:“我不过是个种树的,哪里是什么公子。姑娘叫我薛茂就好。”
“你姓薛么……那,我也要姓薛。”我在他耳畔低语。
他愣住,呆了半晌才接上:“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啊,我给你做娘子,你要不要?”
3.紫(2)
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回头想想,那五年的日子,便是所谓“平安喜乐”吧。
薛茂是种花树的匠人,树苗一经他的手就长得比别家快,花也开得漂亮,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左邻右舍都说,这几年,全村就数我家最兴旺。
我学会了做饭,每次都让薛茂吃得津津有味。他还爱听我唱时兴小调,“紫玉,一听你唱歌,我就觉得浑身舒坦。”
遇见薛茂那天,他问我叫什么,我念着方才瞧见的紫玉兰,便说自己叫“紫玉”。
后来我同他打趣,说当年是因为他一心顾我,无心赏花,这才决意要嫁,若是早知道,种紫玉兰是他的看家本领,好花在他眼中并不出奇,会不会嫁他,还两说呢。
薛茂一听便当了真,用力将我搂住,连声说:“不成!不成!你……非嫁我不可!我当时一见你……”
“一见我就怎么了?”我捏他耳垂。
他满脸通红,“我……那天,我本来就是去……向神树许愿,让我讨到个老婆的……”
“真的?”我大乐。
“我哪敢骗你!”薛茂总算打开了话匣子,“紫玉,你晓得,我是个外乡人,虽说会种几棵树,糊口不成问题,可终归没家底,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攒出像样的彩礼。那天我看你站在溪边,仙女似的,我就想啊,是不是神树显灵了?后来你说要做我娘子,又说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这个人,我那个高兴啊,心想神树真是太灵了……”
“敢情你娶我是为了省彩礼啊!”我佯装生气,板起面孔说。
他居然又当了真,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会连连摆手。我绷不住笑了,道:“你这个木头,我跟你开玩笑呐!”
他还不信,结结巴巴地问:“紫……紫玉……你真的没生气?”
我用力点点头,装好一包干粮递给他,“拿着!”他这才放下心来,扛起锄头种树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头暖意融融,浑然忘记了自己本是冷冰冰的石头,只想和薛茂在这柴米油盐中白头到老。
偶尔午夜梦回,想起自己本想体味人间种种悲欢离合,如今却只见喜乐,不知悲愁,似乎也算遗憾。可转念便笑自己:哪有人甘愿自讨苦吃?
4.紫(3)
上天似乎抓住了我那一念之差,送苦头来给我吃了。
先是三月里下鸡蛋大冰雹,将树苗打坏了不少,薛茂看得心疼,大病一场。
他刚能下床,就有几个官差冲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将他锁走了。
我既惊且惧,还是邻居婆婆看不过眼,悄悄告诉我,那几个官差原本是来捉拿薛老大的。
因为没找着薛老大,他们就在村里横冲直撞,还扬言抓不到人就要抓村长。村长吓破了胆,胡乱喊道:“村里还有个薛茂,是薛老大的兄弟!”
到了公堂,县令从薛茂口中盘问不出薛老大的下落,气急败坏,让左右棍棒伺候。
我眼看薛茂被打得血肉模糊,感觉自己仿佛再次跌入了河中,气都透不过来。
末了,县令将薛茂下狱,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只要交出五色石,就放你回家!”
狱中传出消息,让我带些换洗衣物进去。我急忙赶去,一见薛茂,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茂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村里人谁不知道,薛老大是个混子,跟我们没关系,怎么就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呢……”
薛茂倒十分冷静,“紫玉,这也怨不得人家。咱们跟他们又不沾亲带故,谁愿意冒这个险?再说,咱们从外乡来,原本一穷二白,现在日子却过得比他们好,有些人见咱们遭了难,说不定还在背地里叫好呢!”
我听他说得在理,心里一片冰凉:人心险恶,我终于见识了。
薛茂从栏杆中勉强伸出手来,为我拭泪。“紫玉,你还记得吗,县老爷在公堂上说,只要交出五色石就放了我?”
我点了点头。
“我听狱卒说,这五色石,是要献给崔将军的。”薛茂道。
“崔将军?啊——”我记起来了。
这位崔将军,因军功赫赫,得先皇赐婚,娶九公主为妻。九公主几年前已经故世,只遗下一个儿子。可这孩子近年来一直多灾多病,后经国师铁口直断,乃八字太轻之故,需得五色石护体,方能平安康健。
所谓“五色石”,须囊括白、青、黑、红、黄五色,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否则无效。
崔将军于是重金悬赏五色石,我和薛茂也曾见过告示。当时我们还感叹,这般奇石,不知是否真的存在于世呢?
这时,薛茂捏着我的手,示意我靠近些。我附耳过去,听他说道:“一个月前,薛老大献给县太爷一块五色石,县老爷一心想博个好前程,也没仔细查验就呈了上去。结果送到将军府才有人发现,那块石头上的颜色根本是画上去的。”
我一惊,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薛茂接着说:“如今上头怪罪下来,薛老大当然成了要犯。不过依我看,县老爷,还有他上头那些老爷们,根本不关心能不能捉到薛老大,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找到真正的五色石。只要有了五色石,什么罪名都能遮掩过去,可要是找不到五色石,失察的罪名,他们哪个都逃不脱。”
“茂哥哥,我懂了……可是,我上哪儿去找五色石啊?若是找不到,你……你……”我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薛茂扶住我的肩膀,道:“紫玉,我本想让你这辈子不受委屈,可现在……你……你且试试吧,说不定天可怜见……若是,若是找不到,那也是我的命,你以后……再找个人,别随便找,要找个对你好的……”
说着说着,薛茂眼圈也红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旁边的狱卒忽然怪笑起来,“小娘子,我看你不如就跟了我吧!啧啧,瞧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只要你好好让我摸摸,那你男人下次挨打的时候,我保证也让他的皮肉舒服点……”
他说着就要扑上来,薛茂忙将我推开,“快走!”
我拔足狂奔,只来得及说一句:“茂哥哥,我一定想法子让你出去!”
5.变
两个月后,我来到了将军府内。
堂上立着两个男子,一个沉稳健壮,应该是崔将军,另一个作世外高人打扮,想必就是国师了。
国师走上前来,细细打量我,“这块灵石,白如烂银,青如新竹,黑如焦墨,赤如烈火,黄如蒸栗,五色俱全,可堪为小公子所用。”
我松了口气:总算过关了。
茂哥哥,应该早已回家了吧?可惜,我不能再和他夫唱妇随……
两个月前,我心急如焚,走投无路,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神树底下。
我想去上香,可是头脑昏沉,不知怎么将香炉打翻了。香灰撒了一地,还燃着了一小片野草。
我手忙脚乱踩灭了火,心中埋怨:这香炉怎么能就摆在地下呢?接着又苦笑:哦,是了,因为我变成人了,像我那样大的石头,也不好找吧。
——对啊,我可是石头,五色石再怎么珍奇,到底还是同类,兴许我就能变成五色石啊!
想到这儿,我当即回家,关门闭户尝试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费多少工夫,我就能化成五色交织的模样了。
我心中一喜,赶忙跑去监牢,忍着恶心,对狱卒谄媚了一番,总算换得他们让我和薛茂独处。
“紫玉,你要做什么?”薛茂看出我神态有异,想要抓住我的手,我却刻意退后了几步。
“茂哥哥,我瞒了你这些年,真是对不住。”我努力挤出笑来,“其实,我呀……是个石头精。我已试过了,我……我能变成五色石!我……我等下就变,你把我交上去,就可以回家了,对不起,这两天都没开火,家里冰锅冷灶的……往后……你也再找个人。你……你也不许随便找哦,也要找个对你好的……”
“紫玉,不要!我……我也有话说……”
“茂哥哥,只有这个法子能救你了!”我生怕听了薛茂的话会心思动摇,赶忙闭住感官,就地一滚,变成一块五色石,停在薛茂手边。
直到五天前,我才重开感官,发现自己已在进京途中了。
而现在我已通过层层查验,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或许崔家少爷过几年就不需要五色石了,我就可偷偷溜走,与薛茂团圆?可说不定那时他已另有妻室,即使没有,他还愿意与我这块石头同床共枕吗?况且,哪怕他愿意,我这样是不是也太过自私了?我毕竟是精怪,不能为他生儿育女……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有人通报:“少爷来了!”
我凝神看去,见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生得清秀可爱,不过面色苍白,眼下青黑,身形也略嫌瘦弱。
他上堂行礼,神态自若,崔将军原本笑得欣慰,可一摸他额头就沉下脸来,“少爷怎么又发热了?你们到底会不会伺候!”
男孩左右那些丫鬟小厮,吓得一齐跪下磕头。崔将军手一挥,大约是要下令惩罚,男孩赶忙道:“爹爹,他们尽了心的,是孩儿原本体弱,昨日又贪玩,这才受了风寒。不过,爹爹不是给孩儿找来了五色石嘛……”
他几句话一说,崔将军脸上阴云散去,也不再提责罚之事。我看在眼里,不觉已对那孩子生出了几分怜爱。
6.绿(1)
我被分成两块,一块制成玉佩,一块制成镇纸。
我将神识都附在镇纸之上,见那男孩在落款时端端正正写下:XX年崔煦之书。
我心想: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倒是人如其名呢,这孩子的性子,正如春风般和煦。
煦之似乎颇为喜欢我这方镇纸,还给我起名叫“绿如”,大约是镇纸色泽以青绿为主的缘故。可惜他着实体弱,三天两头患病卧床,并不能常常用到我。
我闷着无聊,又不敢贸然离开,索性白天睡觉,养足精神,为的是晚上书房无人时,可以化成人形,稍稍走动一下。
这些年来,我当人当惯了,再让我当石头,终日一动不动,反倒有些受不住了。
这般过了两个多月。那天我一觉醒来,见窗外已是月色如霜,便伸了个懒腰,舒展为人。不料刚活动了两下筋骨,就听到了煦之的声音:“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我大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着看向煦之——他坐在床上,脸色像月光一样白,一双眼眸显得格外黑亮,让我半句谎话也想不出来。
“我……我是绿如。”我嗫嚅道。
“绿如?”他愣了一愣,道:“你……你是镇纸变的?”
我点了点头。煦之竟十分高兴,还跳下床向我走了过来,“啊,怪不得,我好些日子不曾进书房,手痒想习字,今天叫福儿把笔墨纸砚都拿来卧房,镇纸……你才会在这儿呀。嘿,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精怪呢!绿如姐姐,想不到你化成人这般俊俏!”
“你……你不怕么?”我很是诧异。
煦之答道:“怕什么?你把我吃了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怎么乐意活着。”
我益发惊异,“好端端的,你怎会不想活着?相府里锦衣玉食,多少人羡慕呀!”
“好端端的?”煦之的神色黯淡了下去,“绿如姐姐,我哪里好了?你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睡不着觉呢?是不是会做噩梦?奇怪,夜里没人服侍你吗?”我忽然发觉屋里似乎只有煦之一个人。
“是我不要他们服侍的。”煦之叹了口气,“我有些头晕,绿如姐姐在床边陪我可好?”
见他这般坦然,我也就放开胆子走了过去
煦之道:“绿如姐姐,我有个秘密,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你放心,你的事,我也绝不会说出去的。”
“好。”我应道。
他靠在床上,轻声说:“我娘还在的时候,爹看上了她房里的翠羽。娘不高兴,就故意给翠羽很多活计,爹不晓得,还天天晚上要翠羽陪。翠羽刚开始还受得住,笑嘻嘻跟我说‘好想睡啊’。后来她大概实在太困了,有一回站着就睡着了,摔断了皇帝舅舅赏的玉簪。娘气坏了,拿断簪子划花了翠羽的脸。”
他说得稚气盎然,让我听得心胆生寒,颤颤巍巍问:“然后呢?”
“然后,翠羽上吊了。她头七那天,我正睡着,忽然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带着笑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好想睡啊’。从那以后,我晚上就经常睡不着了。”煦之疲惫地说。
丫鬟犯困摔坏玉簪,被主母划花脸颊,她死后府里开始闹怪事。
“所以你才不让人屋里伺候,怕你醒着,他们也睡不好?”我问道。
煦之点了点头。
我看他这般懂事,心疼得很,忽想起在岭头村时听过不少哄孩子的小调,不妨试试,便说:“煦之,绿如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呀!我听奶娘说,寻常人家,大人会给孩子唱歌哄他们睡觉,可我家……”他止了话头,笑道:“绿如姐姐,快唱吧!”
我轻声唱了起来:“表兄共表弟,褪裤搦螃蟹。螃蟹会镊,复去打铁。打铁惊烫,复去卖糖。卖糖惊黏,复去卖笋。卖笋惊酸,复去卖缸。水缸惊破,只怪水太满咯!”
煦之高兴得直笑,终于有了孩子样儿,“这词怪有趣的。”
我见他喜欢,一面将胳膊伸过去给他靠着,一面继续唱道:“月光光,照池塘,阿仔你快快睡落床,快快长高咯,帮阿爷看牛羊……”
唱着唱着,我感觉胳膊上的分量重了些——不知何时,煦之已睡着了。
我慢慢起身,可刚把胳膊抽出来,煦之就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在了我的手腕上。
他含含糊糊说着梦话:“我怕……别走,别走……”童音绵软,听得我心都要化了。
我不禁又坐了下来,借着月色,细细看他:他面色如纸,两颊消瘦,手指也都缺乏血色,指尖甚至有些发凉,处处透着薄命相,可他掌心还是温热的,汗津津的。
我忽然想起薛茂看树苗时常说的一句话:“你看,这树心还是绿的,有的救。”
“煦之,你也有的救!”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心里默默下定了决心:我要留下来,回不回乡,等这孩子身体好了再说吧……
7.绿(2)
一转眼,又是五年了。
头一年,我夜夜陪煦之入眠。
哄孩子睡觉的歌谣听多了,他央求我唱些新鲜的,可我会唱的其他小调讲的都是男女之情,有的还颇为露骨,我便想敷衍过去:“别的歌呀,小孩子听不懂。”
他眼珠一转,笑道:“反正听不懂,那就唱来听听嘛!唱嘛,绿如姐姐,唱嘛!”
我说不过他,只好拣一首没有香艳词句的唱了:“要分离,除非天作了地;要分离,除非东作了西;要分离,除非官作了吏……”
“官变吏,竟是和天变地、东变西一般难么?”煦之笑起来。
我也笑道:“可不是!好了,不早了,睡吧。”
煦之乖乖盖好了被子,却又将手伸出来,拉着我的手问:“绿如姐姐,咱们会不会分离?”
我心尖一痛,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自是会的。等煦之身子大好了,就不需要绿如啦。到那时候,便是我不走,你也会嫌我烦的。”
“不会的,我最喜欢绿如姐姐了,怎么会嫌你烦呢?”煦之道。
“你现在还是小孩子,所以不会……”
煦之打断了我:“绿如姐姐,那你等我长大再走好不好?等我像爹爹一样,能领兵上阵了……”
我看他满眼期盼,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见我点了头,煦之笑开了花,我苦笑道:“你这孩子,对旁人都体贴,怎么到了我这儿,就非要我遂你的意才高兴?”
煦之不假思索答道:“因为旁人在不在我身边,我都不在乎。绿如姐姐,你不同。”
我一愣,想要再问,却又忍住了,帮他掖好被角,柔声道:“我晓得了。睡吧,煦之。”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煦之长了个子,身体也强健了许多。崔将军对他日益器重,将不少重要差事都交给他协理。煦之也不负所望,颇能独当一面。
说来也怪,他明明很是忙碌,身边伺候的人又多,可他却总能抽出空来找我。到了我这儿,他就又成了个孩子。
夏天去放风筝,我给他挑了一个虎头的一个美人的,他喜欢得不行,风筝线断了要难过半天;冬天我拿炭炉烤红薯给他吃,他也总是吃得兴高采烈。
今年他十七了,崔将军命他随军出征。
煦之兴冲冲来向我报喜,一高兴就蹿到了假山上。他一直喜欢这样玩,我也不以为异,只是张开双臂在假山下护着。
“爹终于准我上阵*敌了!”说话间,他脚下似是一滑,整个人从假山上坠了下来,我赶忙扑过去,却见他已施展轻功,脚尖一点就落了地,一个腾挪,还将我拦腰抱住,让我不至于摔倒在地。
“绿如,”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称呼我时,省去了“姐姐”两个字,“你没事吧?”
“没事。煦之,你……你长大了啊。”我直起身子,心内怔忡:煦之早就长得比我高了,可我总拿他当小孩,或许是因为只要他还是孩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离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煦之尚在得意:“你看我这两下子练得还不错吧?等上了战场……”
“煦之,你长大了,能领兵上阵了,我……就该走了。我们约好的,是不是?”
一听我这么说,他脸上的笑,顿时结成了霜。“绿如,你终究要走吗?”
“煦之,你如今身体康健,晚上也不必我陪,我……”我看着煦之,他的眸子不似儿时清澈,但依然会让我编不出谎话,“我家乡的夫君,或许还等着我回去。”
“至多也只是或许!”煦之赌气般说。我没应声。
我们僵持了许久,煦之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绿如,你我约定如此,我也该守信。到时,我带上镇纸就是。”
煦之没有食言,他将镇纸带出了崔府。
到了开战前一天,他告诉我,明日会将镇纸留在帐内,待兵士离开,我就可以脱身。
“好,煦之,谢谢你。”我说着,眼眶已发热了。
“绿如,是我该谢谢你才是。若是没有你,或许我已是渴睡的亡魂了。”煦之笑着,眼眶却有些红了,“若不是今天在军中,不便让你出声,真想再听你唱一次‘表兄共表弟’啊。”
我喉头发哽,勉强笑道:“若是可以,绿如也想再给你唱一次,可惜……好了,煦之,早些歇息吧。”说完我就化作了镇纸模样,像告别薛茂时一样,我闭住了感官。
第二天,煦之披上盔甲,威风凛凛出了军帐。
煦之身份尊贵,原不必亲身*敌。可战场上瞬息万变,敌军突袭,从后方包抄过来,领兵将领虽然当机立断,指挥人马挡住了敌军攻势,可煦之已然深陷敌阵,不得不浴血拼*。
眼看煦之就要突围成功,斜刺里忽然冲出个大汉,使一把大斧,将煦之手里的剑打飞了出去。
正在这危急关头,大汉脚下不知怎么多了副石锁,将他绊倒在地,煦之眼疾手快,举起石锁左突右挡,终于全身而退。
回到帐内,煦之屏退众人,小心将石锁放在地上,脸上是藏不住的笑,“绿如,是你吧?”
我默默叹了口气,化作了人身,“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我出门时就觉得玉佩有些不对劲,前面那大汉冲过来的时候,我看着玉佩变成石锁,横在他脚下,我就知道是你了。绿如,你舍不得我吧?”煦之走上前来,我惊觉他的手掌已这般宽大,毫不费力就将我的手拢住了。
“煦之,我看着你长大,自然舍不得。这又是你第一次上阵,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将神识移到了玉佩之上,原想着……”看着眼前英气逼人的少年郎,我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煦之眼里的喜色减去了几分。
“原来……你还是要走的么?”
我艰难点头,煦之手上骤然加了力道,“绿如,忘了你家乡的夫君吧,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什么?”我想挣脱,却抽不出手。
煦之急急说了下去:“我从小什么都有,就是没人真心爱我,娘只爱她自己,爹宠我是因为我是公主的孩子,下人们是怕受罚……只有你疼我是真心实意的!绿如,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我想娶你!”
“煦之,你……你以后会碰到女子真心爱你,至于我……你就当我从头到尾都是镇纸吧。”我只觉心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实在无法理清,索性摇身一变,成了桌上不会说话的镇纸。
“绿如,你不要逃了!你心里分明装着我,不然你早就可以回乡去找你夫君了!我知道你当我是小孩,可你不也说,我长大了吗?况且我素来觉得,情爱原可相通,我当你是母亲,是姐姐,也是心上人……”
任凭煦之怎么说,我就是不现身。
也亏他有耐心,我哄他入眠时的歌谣,帮他磨墨放风筝时闹的笑话……他一件一件都拿出来说,絮絮叨叨,说得灯油都耗尽了,他才歇下。
次日一早,煦之醒来,见桌上已没有镇纸了。
待到这日的战事结束,煦之独坐帐内,把玩着并无神识附着的玉佩,怅然若失。
有个兵卒进来通报:“公子,有个女子非要见您,说是故人。”
煦之一跃而起,“叫她进来!”
“绿如见过将军。”我低眉敛袖走入帐内,与煦之相视而笑。
“绿如,你……不走了吧?”
“不走了。”
8.绿(3)
“夫人,您看,那紫玉兰,开得多好看啊!”小丫鬟欢喜地喊着。
许多年过去了。紫玉兰花下,那张为我紧张的面孔,已日趋遥远,可不管搬过几个府邸,我总忍不住,要在自己院内,种几株紫玉兰。
“你只会侍弄花草,端茶倒水,我不一样,我能助煦之位极人臣。”我想起有人这样说过。
啊对,是她,黄婉。
她是煦之的第一位正妻。他们成亲时,煦之二十二岁。
那天,我见她立在树下,二九年华,唇红齿白,与一树丹紫相映生辉,心里只觉歆慕,竟没有丝毫怨气。
“少奶奶,我们自然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佣人。除了照顾少爷,我什么都不会,也不必会。”
五年前在军营中,决定留下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眼下,我最放不下的人是煦之,所以我不该离开。可他不像薛茂那样,事事皆可自主,他需要门当户对的妻子,需要继承人,我不能奢求他全心全意。
“你倒是明理。煦之看中的人,果然不错。”黄婉冷冷说完,拂袖而去。
不过黄婉确有权谋之才,她是那般长袖善舞,手腕又那般凌厉,煦之能在风云诡谲中站稳脚跟,确实少不了她的功劳。
后来煦之续娶的两个女子,尽管和她一样出身名门,但智慧都远不及她。不过那两个女子虽无谋略,却也希望煦之能位极人臣,为她们挣个诰命。
煦之被逼得紧,到了我这里总要长舒一口气:“绿如,只有在你这儿,我才能放松一下。只有你……不会逼我。”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煦之,你别忘了,我只是块石头,你再有权势,我也不过是在府内料理家务罢了。可她们不一样,娘家的荣耀,子孙的福荫,都系在你身上呢。”
煦之笑了,“也对。”接着又正色道:“不过绿如,不管怎样,在我心里,你的分量比谁都重。我知道你不在乎位分,但我绝不会亏待你,免得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她们合起来欺负你。”
“没事的。”我一边微笑着说,一边扒了扒面前的炭炉,“红薯还得等会儿,不然不够味。”
“可不,山珍海味吃多了,就等着你这口粮食味呢。”煦之笑道。
“知道你惦记着这红薯呢,想着早点煨上来着,没想到你回来得这般快。哦对了,你那件朝服,袖口里子破了的,我给你织补好了,你瞧瞧?”
煦之接过朝服,一看又乐了,“你给我缝了个虎头?”
“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虎头风筝吗?说特别神气。再说反正在里头,旁人也不晓得。”我答道。
“那是,就我自己能看见,一看见啊,就想起我们家绿如,又贤惠,又漂亮,谁也比不上!”煦之咧着嘴笑,“我们家绿如还会唱歌呢,好久没听到了,唱一首好不好?”
“还听啊?你可也将近不惑了,前几日,我给你小儿子唱‘月光光’,他还嫌孩子气呢。”我也笑起来。
“谁说非得唱那些?我那时候‘听不懂’的艳情小调,现在还不能唱吗?“他边说边往我怀里拱。
“好好好,能唱……”
想起来,这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虽非人类,却也觉得自己老了。
正在惆怅时,有人急急忙忙进来通报:“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快去老爷房里!”
煦之见我来了,便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了。
“绿如,谢谢你……真的陪了我一辈子……”他吃力地说。
我顿时红了眼眶。
是啊,一辈子,苍白乖巧的孩子,英气勃发的少年,一步步长成沉稳冷峻的朝中重臣,最终功成身退,可惜只享了几年清福就缠绵病榻,现在,怕是要……
“煦之,你休息休息就会好的。我叫人把参汤给你端来……”我偏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我掉泪。
“别难过,绿如,我……我太自私,不值得你这样……”煦之剧烈咳嗽起来,许久才缓过气来,“你回岭头村去吧,兴许还有人在等你……”
“你糊涂了么,几十年了,还有谁等我。”
“不,我知道,应该就是他,仍在那儿等你……”煦之抓住我的手说,他的手掌依然宽大,却已干枯发暗。
我含着泪听他继续说:“我已安排了几个可靠手下,等我死了,你听他们的,就可假死脱身……绿如,对不起……”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咙里咕噜作响,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煦之,你别走好不好?太医,太医!……”
9.石
几个月后,我回到了岭头村。
房屋还是旧时样式,人却是全不认得了。我想不明白,煦之为何一口咬定,尚有人在岭头村等我。
无所事事间,我信步走到了神树底下。
香炉居然依旧摆在地上,我微笑,心想:原来,我这块石头,原也不好取代呢。
我起身,觉得余光中瞥见了一树紫玉兰,可定睛再看,却发现四下一棵花树也无。
正在疑惑,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姑娘小心些,这香炉可烫呢。”
这声音熟悉得很,莫非——我扭头,看见了薛茂。
几十年光阴,仿佛凭空蒸发了一样,他依然是壮年模样,扛着锄头,冲我微笑。
“你……我……”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紫玉,那天在监牢,你为何那般心急,将感官都闭住了。”薛茂笑着埋怨道,“我本想告诉你,我也是精怪。”
“什么?”这下,我更是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我是紫玉兰树精。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能让树苗长得比别家快?”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么木,俏皮话都听不懂,原来真是木头!”我也不禁笑了。
“紫玉,你没忘了我,对不对?”薛茂忽然正色道。
我一愣,听他说道:“十多年前,崔爵爷来寻最好的紫玉兰树苗,说要送给他夫人。我瞧见他的五色玉佩,大着胆子多问了几句,后来就发现……”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崔爵爷得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也觉感动,可他说,如果你不在,他就一个知己也没有了,会活不下去的。他求我,让他再跟你多待几年,毕竟他是凡人,寿数有限,我想想,也就答应了。”
想到煦之藏着这么一个秘密,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时却又听薛茂说:“不过,紫玉,你也别误会了。我也不是……光在等你。我跟一个麻雀精好过,她很活泼,就是有时太啰嗦了,后来她嫌我没趣,去找别的麻雀精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薛茂啊薛茂,你真是木头,这当口何必这么坦白!你叫我还怎么感动啊?”
“我就是这样子嘛,多少年都是这样……”他憨憨笑着说。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想起,最初自己生出的那一念:这悲欢人间,我也想去走一遭。
如今,我走过了。
生离死别,光明黑暗,真情假意,我都见识过了。
吾愿足矣。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茂哥哥,谢谢你。不过,我打算变回石头了。”
“变回石头?”
“对,我心里装过你,装过煦之,经过许多事,满足得很,也疲乏得很了。我想再当当石头,休息休息。”我说着,盘腿坐下,化成了顶面平阔的大石。
“紫玉,你……“薛茂无奈,想了想,倒又笑起来,“说得也对,做了这么久的人,每天走来走去,我也觉得怪累的。要不我也当我的花树去,休息休息……”
不久后,岭头村村民发现,神树不远处凭空多出了一棵紫玉兰。大家议论纷纷。
“怎么会多出一棵树来?”
“兴许是咱们村风水好,又多了一棵神树?”
“对,肯定是!你听说了吗,原来那棵神树下头啊,还多出了一块大石头呢!而且特别平,天生一张香案!”
“那没跑了,肯定是咱们村风水好……”(原标题:《情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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