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景凤鸣(吉林省作协副主席)
那天的夜课结束得比较晚,先是小组分析,然后是各组安排代表台上交流。前两日老兄兼老友从另一地区的研讨会议上回来,因忙碌受了些风寒,脸色不似往常红润,且有些咳嗽。小组交流上,又给同学们讲了一些抗联故事。一定是吸引人的,除了抗联故事本身,还有兄友的开朗乐天。抗联精神和抗联文化备受关注,身为抗联史专家的他,因此也更加忙碌。
不过忙碌得高兴。明亮如昼的走廊,掉根针不只听得见,而且看得见。掉粒尘屑都看得见。此时已近夜里十点,整座楼却无睡意。有的学员筹备明晚的事项,有的则读书、工作、写作。而我们去市区,给老兄买咳嗽药,多喝点水,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乘上出租车下山。一些未往南方去,而是选择在东北发展的年轻身影,从院子里走过,给夜的沉寂增添了活力。山的另侧,英雄杨靖宇将军的雕像伫立着。再往上的灵堂内,他的身首于显棺存放。当年英雄的头颅从哈尔滨运来,尸骨从靖宇县,也就是原来的濛江县送来,均是专程护送,万千军民关注。为了更臻完美,从通化市医院找到一位个头一米九二、身量与将军相仿的大夫,替制了石膏模型,承接着已被水分、土湿、严寒冰冻侵蚀了十八年的铮铮铁骨。
那座小山,被百姓叫成了靖宇山。
如此的隆重,英雄配得上。
走在夜色里。夜色与灯光,弥盖了远处的山影。新楼旧楼,夜行车辆,半睡之中的城市。各商场及营业场所,均亮着霓虹招牌。一种热闹的、带有温度的世俗气息扑面而来。车载广播里,评书有滋有味地讲着,有些清瘦模样的司机沉默地开车,不发一言,直至提起评书与讲书人,突然唰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过去讲评书都是先背下来,琢磨每个人物、定型,然后才绘声绘色地开讲。现在的人,没有谁那样肯下笨功夫了。
隔着半道门缝,胖胖的药店营业员把药递出来。热心地提着东北风味的建议,就是不必买药了,而是直接打针。针确是不必打的,专家老兄只是咳嗽。敞开话题的出租车司机阐述他的见解,就是服用红霉素。红霉素药膏,红霉素药片,没提红霉素点滴。都知道那玩意儿慢,一瓶头孢输液,四十分钟点完,雨中的房檐水一样,可要是换了红霉素输液,就变成了晴了天的漏棚,一直嘀嗒到地皮晒干。热热闹闹的,不觉就到了靖宇山下。两侧高高低低、半路搁置、建成以及待建的房屋。来时冷不丁儿出屋,一片茫茫夜色,这回却看得清了。出租车司机说,都要拆掉。
评书不知什么时候不讲了。出租车悄声停在大门前。热闹繁华的城市,此时已隐在夜色中了。树木郁郁,虫鸣嗡嗡,将各类繁喧遮挡。门卫是个年轻人,他从值班室走出来,安静地站在岗台上。室外的夜灯,清辉般流泻,身后的值班室则暗暗的。外面的光亮足够用了,他愿意坐在昏暗中,看进出的车辆与山影。
园区门口,一边是东北抗联主题广场,一边是红光路、拯民路,以及著名抗联将领命名的诸道路。出租车司机不是急吼吼地掉转车头,在灯光海洋中穿梭,搜觅与发现“活儿”,而是愿意多唠几句,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的感受。
咱跟您说两句话。出租车司机说。
我过去种地交公粮,一定按着平价,交最好的粮食。如今我开出租车,从早到晚,一单连着一单地接,每个月四千块。可是我认可、不在意。遇到倒地的老人,一定上前扶起。遇到需要帮助的车辆,一定停下来。不管挣多少钱,生活得怎样,我得这样做。愿意跟您说这些,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历史,是因为您们出入这所用英雄命名的学院。当年死的人可太多啦,他们为着什么?哪个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才出生入死啊。
夜色里,靖宇山下,一位爱听评书的出租车司机,这样说着。不小的眼睛里,泪意在眼角闪烁。路灯半点,森林静静,一位对家乡充满感情,对生活真诚无比的出租车司机,在东北深秋的夜色中,自发地把过去与现在、历史与今天、学习与传承连结起来。
年轻的门卫在圆墩形的岗台上站立着,半暗的光线中,不打扰山坡的每一棵树。不过是偶遇,却分明感到,无论故交老友、出租司机还是年轻一代,都被诸种新变化感动着。感动于东北古老城市生命力的焕发,感动于来自时代最深处的风潮。英雄的雕塑,在山的肩头伫立。陵园院墙的周边,已铺上木质栈道,供行人散步与瞻仰。抗联纪念馆和市民健身的休闲广场均建起来了。庄严肃穆的陵园,正成为历史文化景点,供瞻仰游览的同时,也成为红色旅游资源。英雄不需要静谧,不怕被打扰,愿意将陵园变成人民公园。英雄和周围的山城合成一体,融于土地与生活之中,融于国家与人民之中。——融于一次夜课之后,来源于生活、根植于历史的又一次夜课之中。
《光明日报》( 2021年03月26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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