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耳朵·第14期: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与小雅利的三日》(节选)
本期播读:兔
短篇小说是开头与结尾的艺术。
在小说《与小雅利的三日》的结尾处,我们的男主人公,一位单身数学博士(一个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在帮昔日梦中情人有惊无险地带了三天孩子后,此刻正瘫倒在床上,享受一种仿若劫后余生的宁静(这种宁静势必是短暂的)。然后我们回到开头,看到主人公说:“本来以为我得道歉,结果事情不知怎的就转向了。”
事情就是这样,他(会一次次)在自己或假想或蓄意延宕想要招致的灾祸中幸免于难,事后疲惫且讶异,深感事态玄妙,全不由自己把握。眼前的胆战心惊到头来不过一场虚惊,但“虐恋”的本能(如本书责编所说)会驱使他一再重复这种心惊肉跳的过程:一种将自己一次次抛掷出去的*,一种属于自我中心者的永劫回归。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在时间线上接续起来,形成一个强力结构,赋予小说以整体感和完成感。
本期节目所要播读的“耶路撒冷动物园”便是这篇小说里的一章,讲述主人公带着梦中情人的孩子逛动物园的经历,它将向我们提供一个关于“到头来不过一场虚惊”的实例;而用本期播读者兔(她是收录有这篇小说的中短篇小说集《诗人继续沉默》的责任编辑)的话来说,主人公不是在带孩子,而是在跟生活里绝望-希望的混合体纠缠——
说句俗套的话: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Q&A
Q:请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
A:我是《诗人继续沉默》及其他一些书的责编,可以叫我兔。
Q:你最喜欢的一位小说家是?
A:如果是喜欢到必须做朋友的那种喜欢,那我喜欢阿根廷的胡里奥·科塔萨尔。
Q:你最近刚读过或正在读的一部小说是?(这次播读的小说除外)
A:刚读完的一本新书是美国作家杰西·鲍尔的小说《为何,以及如何谋划一场火灾》,给朋友截了很多捧腹的、解恨的段落,但也会偷偷哭。重读了王尔德的长信《自深深处》。
Q:你这次要为《小说耳朵》播读的小说是?
A:中短篇小说集《诗人继续沉默》中《与小雅利的三日》里面的一章(有点绕)。这一章的标题是“耶路撒冷动物园”,讲的是“我”带着梦中情人的孩子小雅利去动物园的事情。
Q:为什么选这篇小说?
A:“功利”的理由是,这个周日,也就是明天,杭州的晓风书屋会举办《诗人继续沉默》的译者分享会。不出意外的话,六月份还会有三场,分别在武汉、上海、南京。我们希望更多的读者事先接触到这本书,对它产生兴趣。
个人的理由是,你完全想不到帮梦中情人带孩子这件事能被写得这么朦胧、迷人。主人公不是在带孩子,而是在跟生活里绝望-希望的混合体纠缠。梦中情人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就是这种混合体。
Q:写下你想提醒本期《小说耳朵》听众在收听时注意的东西。
A:听完不要丧。
以下为本期节目播读小说原文
请配合音频食用
《与小雅利的三日》
(节选)
〔以色列〕亚伯拉罕·耶霍舒亚 著
张洪凌 译
耶路撒冷动物园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对动物园的造访完全是浪费时间。小雅利太小,虽然我努力想引起他的兴趣,他还是对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无动于衷。他冷静地打量着长颈鹿和大象,我觉得他连它们的身体都没看完整。狮子、熊和狼让他觉得无聊。尖叫的猴群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我给他喂动物的花生被他扔进了壕沟。然而,他在一个关普通母鸡的笼子旁逗留了很久,对一位女士牵的小狗也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路上一只被压扁的乌龟死尸让他兴奋莫名。
我们在里面游玩了三个小时。我从脱离孩提时代以后就没有去过动物园,因此我自己也颇有几分好奇。我们一个笼子也没漏掉,从利比亚的毒蛇一直到内格夫的沙漠鹿;我们甚至去看了黄鹡鸰。因为高温,许多动物躺在兽穴的隐蔽处一动不动,不管我朝它们怎么吼叫也不出来。我和那孩子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沉闷起来,成了一个负担。也许是我的错,不够耐心,觉得无聊。不过他也不那么友善,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跟他母亲一样。
最终我对动物园感到厌倦。我在其中一个笼子的后面给自己找了一小块令人心旷神怡的隐蔽处,离关老水牛的围栏很近,还有几棵松树遮荫。我在长椅上坐下,小雅利开始在我旁边跑来跑去,在松针间和树篱旁找着什么。然后他要我允许他到前面的一块斜坡上玩。我同意了,条件是他必须留在我的视线中。
他立刻跑开了,跑出了我的视线。我起身追到他,牢牢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回长凳边。他一言不发,捡起一块看上去像一辆小汽车的金属片,围绕着长凳驾驶起来。我在长凳的夹缝里发现一份昨天的报纸,便开始读起来。
这干燥的高温。被浪费掉的时间。
我疲倦地垂下头。那孩子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偶尔偷瞟我一眼。他渴望跑得远一点,去探索那片斜坡或附近的一堵墙。这次我头也不抬,让他四处游逛。能出什么事呢?动物们都关在笼子里,地上有栅栏。我对有关当局的安全措施很有信心。没有根据那孩子会出事,不是吗?报纸读得无聊至极,我意识到我昨天已经读过这份报纸了。炎热的天气本来就让我昏昏欲睡,更别提早上还起得那么早。我的手无力地垂在两边。一只小苍蝇在我的眼皮上睡觉,我也没力气把它赶走。
我一定睡着了几分钟。等我睁开眼睛时,那孩子不见了。
我没有动,只是用眼睛寻找着他。我立即看到了他。三个孩子在一堵斜墙的顶端走着,小雅利跟在他们后面。
(对墙的描述:粗凿的灰色岩石。顺着山势下坡时墙变得更高。墙角是一团团盘根错节的荆棘和野蔷薇丛。历史悠久的荆棘。碎砖块和空罐头盒满地都是。清除垃圾的无用功。)
小雅利安静地跟在三个比他大的街童后面。他们爬上墙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墙顶上走。他显然观察了他们一阵子,而那三个孩子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三个人影缓慢地走着,小心地平衡着身体,头低得快碰到脚下的岩石。小雅利离他们有点距离,顽强地移动着,脸上有一种梦游者的不屈不挠。
我用眼角的余光追随他的身影。
他弯着腰,肩胛骨从单薄的衬衣下顶出来。行走吃力,现在更让人恐惧了。他慢慢地往前挪动,脚步几乎让人难以觉察。那几个街童把他远远甩在后面,开始在墙的另一头晃晃悠悠地往下滑。他们的大胆冒险已经结束。小雅利迟疑起来,四下打量。一步不小心,他就会摔到地上,扭断脖子。不过,我一点不在乎。
相反,我很兴奋。
瞧,一个炎热灰暗的秋天,太阳在头顶上燃烧。我本来应该照看的孩子在他不应该爬上去的墙顶上行走。四周人影全无,动物在笼子里昏睡。我四肢摊开躺在长椅上看着他。我想:假如那孩子现在摔下来,他的母亲应该记得住我了吧?我将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即便只是坐在长椅边缘打盹的一个身影。
那孩子又走了几步,然后完全停下。脚下的墙越来越高,他害怕了,开始哭泣起来。
我用昨天的报纸遮住眼睛。我对自己十分满意。这种假装的平静,一点儿也不像我。
他开始叫我。
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脑子里想的是那个赤着脚的女人,我有三年没见到她了。
那孩子尖叫起来。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安静。阳光在松树枝间闪耀着,晃着我的眼睛。有人冲过去,把他从墙上抱下来。他们开始问他的姓名,我听到他哭泣着说:“小雅利。”
他的周围有些轻微的喧闹,连那头老水牛也抬起头。几个动物园的管理员过去问他:“你爸爸在哪儿?妈妈呢?”
此时我必须介入了,不能让他们把那孩子带走。我从长椅上起身,折好报纸,向人群走去领走了孩子。我什么也没说,连个“谢”字也没有。
我们离开了动物园。我把他放到我的肩膀上,甩到空中,接住他,抱着他旋转,让他坐在我的头上。他咯咯地笑着。眼泪还在眼睛里闪烁,人却已经笑起来。✎
本期小说家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A.B.Yehoshua,1936— ),以色列当代重要作家,与阿摩司·奥兹、大卫·格罗斯曼并称“以色列文学铁三角”。
1954年到1957年,他以跳伞兵的身份在部队服役,而后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于1961年获学士学位,在中学任教。他的妻子丽芙卡是一位临床心理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1963年到1967年,他随赴法读博的妻子一同来到巴黎,担任世界犹太学生联盟的秘书长一职。1972年,他回到以色列,在海法大学教授比较文学和希伯来文学。1975年,他受邀成为牛津大学圣十字学院的客座作家。之后,他还担任过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客座教授。
在结束兵役后,耶霍舒亚便以短篇小说为开端,开始文学创作。他的第一本故事集《老人之死》出版于1962年,并由此成为“新浪潮”文学运动著名人物。他自称深受弗朗茨·卡夫卡、威廉·福克纳以及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的影响,迄今为止,他已创作了《被解放的新娘》《曼尼先生》《友好的火》《回顾展》等十一部长篇小说,还有短篇小说、戏剧和散文等作品。他曾入围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荣获以色列国家文学奖、美国犹太图书奖、法国美第奇外国文学大奖等诸多奖项。
本期作品
〔以色列〕亚伯拉罕·耶霍舒亚 著
张洪凌 汪晓涛 译
九久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
《诗人继续沉默》收录了耶霍舒亚的十二个中短篇小说。它们以梦境一般的笔法塑造了一个个既敏感又迟钝的角色。故事有时在城市,有时在战场,有时在遥远的山村,有时完全囿于家庭,并总是从司空见惯中生出离奇。每个故事的主线带来不断加剧的紧张感,即使从表面上看,根本没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封笔的诗人与智力障碍的儿子一起生活;
绝望的备胎照顾梦中情人与别人的孩子;
外派多年的父亲截取女儿追求者的信件;
村民们每日仪式般等候火车经过;
指挥官拒绝命令他的部队上战场;
渴睡的工人溜回家休息;
邻居当中有个永生不死的老头;
……
然而,在这些虚构的世界里,即便是细微的行动也会陷入瘫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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