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等待东风 东先生的影像视界
其实，所谓真正的告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之后，有些人和事就永远留在回忆之中了。
好多时候怀念的也不是那个时候绮丽的风景，而是贯穿于风景中的每一个人；难以让人忘怀的也不仅仅是那段时光，而是那段时光中自己的真实所爱。
Time To Say Goodbye (Con Te Partiro),Sarah Brightman
一
就在这篇推送刚刚发送的同时，最后一趟Z37次列车正缓缓驶出北京西站的月台，曾经运行于北京和武汉两地之间的四对直达列车（也称“直达特快列车”，简称“京汉四直”），在今天以后就要走入历史的长河中了。每次要告别重要的某件事物或某段时光时，我总会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我早已习惯了告别，可我依然不擅长告别。
2024年1月6日，北京西站送别Z37次的火车迷们
2004年中国铁路第五次大提速后，首都北京与湖北省省会武汉市间开行了四对直达特快列车：Z3/4次（北京西—汉口）、Z11/2次（北京西—武昌）、Z37/8次（北京西—武昌）、Z77/8次（北京西—汉口）。相较于同时期运行于京沪铁路的十三对直达特快列车而言，“京汉四直”的光芒显得不那么耀眼，但他们也着实是京广铁路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其特点是夕发朝至，追踪运行，绝大部分直达特快列车往往一站不停，在普速铁路上是“路霸”一般的存在。在中国尚未进入高铁时代前，直达特快列车就是那个年代最高级和先进的旅客列车。
京广高铁开通前，北京西站大屏上的“京汉四直”
2006年的五一假期，彼时还在上幼儿园的我第一次乘坐火车出行，在从武汉返回北京的途中，我乘坐的就是“京汉四直”中的Z78次列车。那时候对这趟车的印象就是快，从武汉到北京1200多公里的距离，睡一觉就到了。
由于老家在武汉，此后的十余年间，我常常往返于北京和武汉两地，乘坐最多的列车就是“京汉四直”，除了Z11/2次列车外，每趟列车我都曾乘坐过。
Z11/2次列车由武汉客运段担当，采用全列硬卧车的编组
Z3/4次由北京客运段担当，曾采用BSP 25T车底
我记得那会儿我常常睡在硬卧车厢的中铺或软卧车厢的上铺，晚上车厢里的人都睡着了，我会趴在床上望着窗外：
那景致其实有些枯燥，但对于一个充满好奇心的男孩来说却分外有趣。复线铁路的另外一条线路和列车并行，在高速运行的火车上只看到两条平行线，黑漆漆的窗外偶有点点灯光闪过，车厢内只有列车行驶的声音，有节奏却并不吵闹。每过几分钟，就会看到两条平行的钢轨分出更多的轨道，车厢内传来轮对驶过道岔的声音，这便是到了某处小站，站台上会看到有位手拿两面旗子的工作人员立岗接车。最期待的是能在站里看到其他的不同样式的火车，红色、蓝色、绿色的都有，那时候也不懂得火车的型号，但却能享受看到火车后最纯粹简单的快乐。
如果赶上在夏天乘车，就能在夜晚看到无比璀璨的繁星，星点之间的组合排布亦有疏密之分，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看到银河，第一次感受到星辰大海的绚烂。
在返程的Z38次上望向窗外，这是儿时坐火车最熟悉的景致
我想每个中国人的心中，都会对乘坐火车旅行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记忆。我对火车旅行的感受和记忆就来自京汉之间的直达特快列车，是这种感受和记忆让我真正喜欢上了火车。
后来我为了拍火车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又为了拍火车接触摄影，这些年多多少少也拍了一些自己喜欢的照片，火车和摄影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中的调味剂，融入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假如没有小时候的这段经历，今天的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度过怎样的人生呢？
我无法想象......
Z37/8次的软卧车厢，可见黄鹤楼样式的花纹
乘坐直达列车出行成了我最喜欢的选择铁路旅行的方式，然而随着铁路硬件技术的不断发展，直达特快列车已不再是最为高级和先进的旅客列车。2012年京广高铁开通前夕，Z11/2次和Z77/8次停运，Z3/4次双向延长至宜昌东始发，增加停站。2015年，Z3/4次双向延长至重庆北运行，彻底与京汉直特的身份作别。于是“四直特”中就仅剩下Z37/8次还在正常运行了。仔细算来，从2006年第一次乘坐“京汉四直”到今天，17年的时间里我共乘车19次。
零零散散留下来的乘坐“京汉四直”的车票
就好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位独一无二的“白月光”一般，“京汉四直”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列车。纵使在这之后有各式各样速度更快、技术更先进的动车组服役，也替代不了“京汉四直”在我心中的地位。
二
在“京汉四直”中，Z37/8次是最为特殊的一对列车，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建国初期。
1973年的列车时刻表上，37/8次的运行时刻
1949年11月15日，铁道部进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第一次铁路调图，这次调图开行了北京至大智门（原汉口站）的137/138次列车。1951年，京汉铁路上的两班汉口-北京列车为7/8次直快和103/104次普客，1950年代末，37/38次的车次被用于京汉列车上。作为武汉进入北京的“王牌列车”，37/8次上提出了“想在旅客上车之前，急在旅客旅途之中，帮到旅客下车之后”的服务理念。据现在一些乘务人员所说，那个年代作为37/8次的乘务员真的是一份无比光荣的工作，车上的服务理念和列车员的先进事迹也感染着一代代的乘务员们。1975年，该列车车次改为137/138次，等级仍为直快，直至1981年改为特别快车后才重新开始使用37/38这对车次。
使用22型车体的37/8次列车
1990年，37/8次列车开始使用带有空调的25A型车厢，成为湖北最早的空调列车。1997年，37/8次换装运行时速140km/h的25K型车厢，并升级车次为K37/8。2000年中国铁路第三次大提速，K37/8变更车次为T37/8，列车等级划归特快行列。2004年4月18日，中国铁路迎来第五次大提速，T37/8改用25T型车厢，升级车次为Z37/8，成为“京汉四直”中武汉客运段担当的进京王牌列车。
北京西站蓄势待发的Z37次列车
我个人并不喜欢在文章中宏大叙事的去讲一些内容，但37/8次这趟列车确实称得上是新中国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中国铁路发展的亲历者。正因这趟列车有着颇为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服务理念，37/8次被铁道部多次评为“红旗列车”，其本身也成为一种精神象征，这趟列车被赋予了列车本身之外更多的意义。
三
近些年，随着铁路牵引动力的更新换代，关于Z37/8次更换为动集列车的消息不断传出。2023年我曾在5月和12月两次前往武汉，往返均乘坐Z37/8次列车，就是为了记录下关于这趟列车最后的一些画面。
Z37次驶出北京西站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12月这次，此时我已经得知了这趟车即将于2024年1月铁路调图中停运。因此在出发前我做了尽可能做的一切准备，包括搜集37/8次的历史照片，我希望能最后再记录一次这趟“红旗列车”的风采。
可上车后我发现，眼前的一切是可谓熟悉又陌生。车厢内的装潢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武汉局特有的黄鹤楼花纹窗帘、暗红色的窗帘与床铺内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我同样也看到，岁月已在这趟车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包厢内早就不能播放的小电视、墙壁上明显的使用痕迹……曾经我所见过的最豪华的列车也终于到了濒临淘汰的这一天。
2023年，踏上Z38次最后的旅途
Z37/8次的高级软卧包厢内，干净整洁，但也可见岁月的痕迹
车上的乘务在敲响旅客包房门时依然会采取“一重两轻敲三下”的方式，晚上11点，车上还会有卫生突击检查，这都是37/8次列车保持多年的传统。在车内走了一圈，我发现许多乘务面孔和以往乘坐时有些不同，一问才得知，大部分原班乘务是去为换型“新动集”做准备了。在这趟列车即将换装的“前夜”，时代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抛弃他似的。即使一些传统与特征有所保留，但所有围绕这趟列车的人和事都在为迎接新事物而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只有我这个有些“怀旧情怀”的家伙还对他念念不忘。
“黄鹤楼”的倒影印在墙上，小时候我常望着这一场面发呆
往返的路途中我几乎没太休息，我独自在卧铺车厢的过道上行走、拍摄，想尽可能地留下关于这趟列车最后的一些影像。由于车厢的老化已经显而易见，“红旗列车”已不复往日的风采，我所拍下的照片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已然相去甚远。但此时此刻，这些照片就是Z37/8最真实的样子，而这些也值得去记录，不是吗？
回程的途中，高软包厢中只有我一位旅客，关上灯独自坐在沙发上，听着车外富有规律的轮轨声，就好像听着Z38次的心跳，我的内心百感交集。
我想起去程时在武昌站偶遇的那位为Z37/8次工作了20来年的保洁大姐，她随口说出了这趟旅行中我最难忘的一句话：
“以前的38次多漂亮哇，坐这趟车，又发吃的又发喝的，现在他老了，就像我一样。”
是啊，他真的老了，真的到了该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Z38次列车晚霞时驶过武珞路，与长江大桥、黄鹤楼同框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在近七十五年的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37/8次奔驰在武汉至北京间的京广铁路线上。数十年来，牵引动力在变，列车车厢在变，37/8次也曾经历过“换型”前的落寞时刻，但总能以更加崭新的面貌和姿态去迎接“新生”。在所有的变化背后，不变的是70多年来连接京汉两地1200公里的不停驰骋；是经过70多年岁月洗礼的“红旗列车”的服务精神；是70多年来这趟列车上每一位工作人员的付出与奉献。
假如荣誉室内的“红旗列车”牌匾有记忆，他一定会记得蒸汽滚滚的年代，37/8次闷热的绿皮车厢内满是超员的旅客；他一定会记得刚换空调车体的年代，K37/8次受到大家旅行中的青睐；他更会记得在第五次大提速后的二十年间，Z37/8次一直是京汉之间旅客列车最抢手的存在。
37/8次乘务员与红旗列车牌匾
列车的鸣笛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拉开窗帘望向窗外，一切都那么熟悉。除了两条平行的钢轨和车厢连接处的灯光，就是黑漆漆的一片，耳边还是那熟悉的车轮奔驰在铁轨上的声音。此刻我只想静静的感受，感受这无比熟悉的情景，感受我在Z38次列车上最后的时刻。
旅途使人丰富，有时候并不在于旅途本身见识到多少，而是在于途中所见引起的回忆与思考，使人的心灵收获一种美妙的感动。
时光终有一天会带走我最爱的列车，然而，他终究还是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对童年回忆的承载，对青葱岁月的感怀，对人生爱好的影响，旁人很难想象一趟列车的存在也会对我有如此多的不凡意义。
在今天这个普通的夜晚之后，他就会悄悄地消失在那些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只是，当再次路过武珞路铁路桥;当再次在武昌站的一站台乘坐列车;当西长线的铁路桥上再次响起东风11G的轰鸣，一切思绪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过往所有的回忆，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都会从记忆的最深处走来，化作心头的微微一颤和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
有人说：“岁月即轮回。”
两天后的此刻，Z37/8次的继任者D37/8次应该正在汉口站的站台停靠，迎来乘坐这趟列车进京的第一批旅客。一段辉煌的故事就这样在平凡中悄然结束，另一段故事也正在平凡中开始了。
只是此刻，还是要道一声:别了，Z37/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