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月十二那天,临睡前,高二收到陈同的信息,说他正在火车上,问高二能否在次日早上七点多开车到车站接他,并陪他到老家办事。
陈同是高二的同学,关系很好,一直都有联系。
收到信息后,高二挺奇怪,说老陈,现在才十一点多,天津到合肥也不是很远吧,你怎么要明早七点才到啊。
陈同回复说,票不好买,买的普快,这班车运行时长10多个小时。
高二对我说,老陈之前出门要么是专车,要么是飞机,最差也是高铁,怎么做起绿皮火车了,那么长时间他怎么能忍受。
高二推测陈同是为了省钱才选择普快,因为他这几年一直不顺利。
提起陈同,高二就开始为他发愁。
陈同白手起家,靠着过人的智慧与胆识,混得风声水起,事业最辉煌的时候,在天津有自己的码头,身价过亿。可惜这几年,接二连三的遇上事,事业日益走下坡路,外债高筑。
他最大的希望在于海南的一个飞机场承建项目,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其中,指望着项目款收回,还掉所有债务后东山再起。
然而,由于项目牵涉到的利益主体较多,加上有关单位领导变动,在回收资金时,出现许多困难。奔波了快一年,想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拿到工程款。
他今天的情况,对比当初的意气风发,让人难免生出“英雄落马”之叹。
02
同学遇到困难,需要提供帮助,高二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就陪他去了。
然后,我就从高二那里了解到陈同的近况。
原来,他之所以选择普快出行,是因为不得不如此——他被加入失信名单系统了,飞机、高铁都做不了,也无法出境。
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一桩很冤枉的官司。
当年,他嫂子的一个农村远房侄子(他也跟着喊侄子),出来找工作。他出于助人为乐的心态,就安排他给自己当司机。
小伙子很精明,能说会道的,深得陈同的好感。
他想着这侄子现在年轻,当司机还行,但也不能就这样一辈子。于是,在投资开一家新公司时,就建议这侄子入股,公司也交由他打理。
侄子挺心动,自己没钱,就从亲戚朋友那里借,另外还借了高利贷,凑了五十万。陈同又借给他三十万,一共算他入股八十万。
然而,侄子并不是一个运营之才,没两年,就把公司开*了。
侄子找到陈同,哭诉自己投入的钱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大部分是高利贷,利息很高,说自己永远也还不上这个钱,别说本钱,光是利息都还不上。
侄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陈同想着当初是自己建议他入股的,哪怕动机是好的,也算是有一点责任,再说,五十万对侄子来说也确实不容易,钱不多,别把侄子给压挎了。
于是,他很义气地对侄子说,你入股的那五十万算我的,就当是我开公司跟你借的,利息也算我的,等到海南那个资金一回收,就打给你。
侄子感恩戴德地走了。
过了一阵,侄子又来了。那晚,陈同刚好喝了点酒,有点醉熏熏的。
侄子说,叔,老家他们逼债逼得紧,我实在招架不住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在老家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你在外面做大事,你就给我签个字,就说钱是借给你了,他们看到字据后就放心了,也就不这么逼我了。
陈同说,这没问题。
然后,侄子直接拿出已经写好的一张纸,说,叔,这借条我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了。
陈同心想,替侄子揽下这个债务本来也就是自己的意思,帮人帮到底,于是,看也没看,就爽爽快快地签了字。
03
去年秋天,陈同收到老家法院的一纸传票——侄子将他告了,要求限期还钱。
收到传票,陈同傻眼了,说这是什么新类型的玩笑吗?我大侄子为啥要告我,再说了,我不是答应过会给他钱吗?
仔细看后,才知道不是开玩笑,侄子把入股的八十万元,再加上利息,左算右算,把欠款算到两百多万,也就是说,要求陈同支付给他两百多万元。
陈同心想,你入股的八十万元,有三十万元是我借给你的啊,还有,你这利息怎么能算出这么多?一百多万的利息?
赶紧打电话给侄子,侄子说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律师说吧(也不叫叔了),就挂断了。
跟侄子律师对接,对方说,这白纸黑字都写着呢,你也签了字。
陈同这才仔细看当时签的“借条”,那哪里是普通借条啊,分明就是找律师起草的正规文书,字斟句酌,滴水不漏,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陈同欠他两百多万元。关键是——陈同签了字。
他差点气晕,想到“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农夫与蛇”这类词,然而,说什么都迟了。法院判决他无条件支付欠款,并限期执行。
那时,他海南的项目正水深火热,也没顾上过问这档子事。
春节前好多天,他就订好了海南返回天津的机票。
临近春节时,手机突然收到短信,说是机票因为什么原因被退订。他很奇怪,打电话问了客服,才知道因为没有及时支付欠款,已经进了失信名单。
别说是两百万元,就是两万元他也拿不出啊。项目焦头烂额,妻子本来有稳定的工作,被他拖累的只能辞职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刚上小学的女儿,顺带做微商。提到妻女,他总是愧疚不已。
话说回来,这件事实在是太窝心了,他不甘心就这样被愚弄,什么事都要讲讲道理吧,我帮助过你,不求你回报,但不至于再反过来插我一刀吧。
所以,这趟回老家,想找法院的人详细咨询一下,看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04
听了他的事,高二心情怪沉重的,觉得陈同真是祸不单行啊。
我说,这事对陈同打击很大吧,他是不是看起来很颓废?
高二说,那倒是没有。
然后,他说了一件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快到老家,还没下高速呢,陈同就开始说,到地方先找个擦皮鞋的店。
高二当他是随便说说,就没接话。
下了高速,陈同手机开了导航,高二按照提示路线走,心里想着可能是去哪个领导那。没想到七拐八拐的,竟然导航到了一家皮鞋店门口。不巧的是,那皮鞋店仍在休假中,还没正常营业。
高二说,陈同你有没有搞错?事情还没办呢,擦个皮鞋有这么重要吗?在酒店里随便擦一擦不就行了。
(心里想,欠那么多钱,眼看饭都吃不上了,擦皮鞋的钱咱就不能省一省。)
陈同却说,不行的,皮鞋还是要好好擦一擦的。
他又开始导航。一个多小时,导航去了三家皮鞋店,无奈都没开门,才算是死心。
我说,他真是乐观啊,都火烧眉毛了,还执著于擦亮皮鞋这样的小事。
高二说,是的是的,我也算是服了他。
05
据说第二天一早,去见领导前,陈同在卫生间先冲洗一番,然后,仔细把胡须刮了又刮,又从随身带的阿玛尼行李包里拿出一套干净笔挺的衣装换上,连袜子也换了双新的。
他说,出门在外,一定要有精神,去见领导,就更要有精神了。
那几天,他们吃得很简单,以小吃为主,面条炒粉芙蓉蛋卷之类。一是为省钱,二是家乡的小食确实好吃,游子归来,总是念着重温家乡的味道。
他们去了母校所在的小县城,一起去吃炒米粉,可惜端上来的不是当年的那种粗粉,而是细的,换了一家也一样。这件事让陈同念叨了好几次,说没吃到原来的那种正宗米粉,是这次回老家最大的遗憾。
那几夜,高二为了陈同的事,差点失眠了,陈同却依旧鼾声如雷,睡得很香,起得也早,起床后,先打一套呼呼有声的拳(他是公安院校毕业),直打到浑身发热出汗,再去洗漱。
陈同的人生陷入困境,没有愁眉不展,做事依旧有条不紊,依旧精神抖擞,。没有听到他唉声叹气地报怨,也看不出这些事对他造成什么精神上的打击。
唯有一件事。
高二陪着他东跑西跑,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见的领导也都见了。
然后,他说想去看看他已故的母亲。
坟地在遥远的乡下,一块麦田里。
雪后的农田,青青的麦苗覆盖着潮湿的土地。
他让高二在车里等着他,独自下车,踩着泥地走过去拜祭,一个人默默的在坟地里呆了很久很久,大约是有很多心里话要和自己的母亲倾诉吧。
06
因为高二,我也算是认识陈同多年,想到他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今后连个高铁都乘不了,那该有多不方便啊。本来很担心。
详细了解后,不那么担心了。
一个陷入困境,还能想着把皮鞋擦亮,念着吃正宗炒粉的人,是真正的生活强者,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他有自己的坚强和乐观。什么也打不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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