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连读小说都会疲惫?戏局想特别送您一株浓缩着当下恋爱生态的迷你盆栽。
这是戏局OnStage“春日主题”征文的特别入围稿件。且看从未体验过爱情的设计师兼网络言情小说作者,从一个幻象跳入另一个幻象。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
上次他也坐在咖啡厅靠墙的角落。那株顶到天花板的散尾葵弯着腰缩在墙角,也许他喜欢它带来的雨林般的感觉,松散潮湿,围绕着它的空气中飘着泥土与青草的涩味。
咖啡厅蜷在大城市中心面积最大、最现代的一片建筑物中央,放眼望去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偶尔露出一点镜面的反光。阴天时,每一栋大厦都被拦腰截断,上半截被云层吞噬。伴着背景音乐木吉他小调的是窗外汽车发动机与车轮的喧闹。周围见不到玩闹的小学生,也没有背着手遛弯的老人们,没有遛狗的人,没有晨跑的人,地上不见猫狗,空中不见飞鸟。店门口的人行道仅有一人宽,紧紧贴着一条六道水泥公路,连条分隔用的绿化带也没有。不过我从未见过有谁走在人行道上,地库才是连接这座大楼与外界的通道。
除了顶层,大楼一年三个季节都照射不到阳光,只有零散的日光被不知哪几片玻璃反射了千百次才落到我的办公桌上。唯一有阳光的是夏天,当太阳垂直高悬,这座钢筋水泥小岛就像燃起来一样,每一片玻璃都争抢着反射着日光,强硬地散射向周围,仿佛欲取代太阳的位置。也许那盆散尾葵是方圆十里的钢筋水泥中唯一一抹绿色。
我上班的设计公司在48层,然而这高度还不及大楼的腰身,整栋楼有128层之高。那里有一片观景台。我向你打赌,每个曾经站在那里的人,必然想象过自己从那云层之上的地方飞下去。概率上来讲,你大概会摔死在一块水泥、沥青或大理石的路面上,飞驰的车辆还会将你已经死透的尸体再轧过几回。但那天,想象中的我却落在一片盛开的郁金香花圃中。也许是哪位诗人的后花园,谁知道呢。我从观景台看向地面,一切运动的东西都仿佛静止,一切真实存在的东西都好像一幅景观、一面假象。我再也认不出脚下这座我生活多年的城市。谁能保证亲眼所见即真实存在?我感到一阵眩晕,匆匆离开了观景台。
等电梯的时候,我瞥见观景台安全护栏边的一对情侣,女孩挎着一只名牌皮包,男孩全身上下披着铠甲一般无数大大的logo。两人面对着自拍杆尽头的手机亲嘴。快门按下,女孩脸上初恋般的甜笑瞬间飞走,挂上了不耐烦,眉间挤出几座小山,冲着男孩比划着什么。女孩举起自拍杆,两人又亲了起来,一样的吻,一样的角度,一样的表情。我打了个嗝,女孩瞟了我一眼。“叮”,电梯来了。
与我共乘的是一对年轻情侣。125层,女孩牵起男孩的手。123层,男孩捏了捏她的手。120层,男孩的手搂向女孩的后腰。118层,男孩的手顺着女孩的腰滑向了她的屁股。117层,男孩抓了一把女孩的屁股,女孩扭了一下铅笔裙紧裹的臀,娇声道,“有人在呢”。我看到了她屁股边缘勒出的内裤边角的痕迹。89层,我的耳朵因为快速下降的海拔感到不适,立刻咽了口唾沫。87层,女孩两手搂住男孩的腰,“老公,我耳朵不舒服。”男孩低下头,开始舔舐她的耳朵。女孩偷偷瞥我,刚好对上我坦荡的目光。她立马别开脸,脖子往上都染上绯红,像一只被蒸熟的虾。她推了男孩一把,小声嘟囔“在外面呢”,男孩回头白了我一眼,用力拍了下女孩的屁股,我好像听见了连续的回音。
出电梯时,我一脚踩上男孩亮闪闪的黑色皮鞋,不睬他在我身后的骂骂咧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散尾葵下的男人啜饮着美式咖啡,捧着一本书,慵懒地斜在沙发椅上。他浅灰色的衬衫袖子半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肌肉的纹理。他的卷发束在脑后,额间几缕散发随着他的呼吸细微地摇曳着。一只大型长毛狸花猫。我想将五指穿过他的毛发,用指甲轻刮他的皮肤。猫咪的体温略高于人,抱在怀里永远都是暖暖的。可他的皮肤将会和我的皮肤维持同样的温度,抚过他的头皮,会像喝了一口三十七度的温水那般,舌尖沉闷,口腔窒息吗?与人拥抱也是这样的感觉吗?我笔下的言情小说中,男人的手永远是粗糙炙热的,舌尖永远散发着侵略性的火热,做爱永远是大汗淋漓的。谁会喜欢三十七度的爱情?
“小刘!看上人家了?盯得这么入迷。”
是同事小玉。她手里捧着万年不变的午餐沙拉和一杯拿铁,身后还跟着一位怯懦的面孔,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上周入职的设计师小房。
“怎么可能,我是这么没眼光的人吗?一看就是个文青渣男。”
或者艺术系暖男。
小玉自然地坐在了我对面,小房跟着坐在了她旁边。
“还是小刘清醒啊!”小玉右手跨过桌子,拍了拍我的肩,“小田就是,怎么说她都不明白,很明显她在谈的对象是个已婚出轨男啊。给她买钻戒又怎样,他根本不会离婚的。你说好端端的姑娘们,怎么都被猪拱了。那老男人肚子上的肥肉,能炸两公斤猪油了。”
小房本在一旁一声不响地吃着三明治,听闻此言立刻瞪大了眼睛,“小田?我们创意总监吗?那个女强人?”
小玉挂上一副惋惜的表情,“难以置信吧?所以我说,现在男人都不行,能靠得住的只有姐妹们,是吧小刘!”她又伸长右手,跨过桌子来拍我肩膀。
我点了点头,瞥见卷毛狸花猫在翻书页,细长的无名指上的戒指闪了一下。
以前的小玉并不怎么在公司跟我讲话,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类顺从的朋友。直到上周我在家附近的爱情旅馆前偶遇了她。她一反在公司的干练打扮,平时一丝不苟的高马尾散了一肩,一头大波浪卷发随着她高跟小皮鞋的步伐在肩头弹来弹去,黑丝袜,红皮裙,带垫肩的小西装外套,活像是电影里走出来的俏皮女郎。
她左手提着锃亮的黑色皮包,右手挽着一只手臂——它属于一个瘦高的男人。小玉已经是一米七八的个子,他比小玉还要高出将近三头,穿着紧腿牛仔裤和紧身T恤,走起路来活像一只病入膏肓的竹节虫,一阵微风都能把他连根拔起。
小玉回头跟他讲着什么,笑得灿烂,走起路来甚至有些一蹦一跳。竹节虫仍走得颤颤巍巍,不论小玉说什么,都只是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好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锈迹斑斑的零件。
小玉忽然停住了脚步,脸色僵硬。她看见我了。
“小刘哈,真巧。我这正要和表哥吃饭呢。”小玉拽了一下竹节虫的胳膊,竹节虫又缓慢地、微弱地点了点头。
我不捅破她这毫无信服力的谎,只好奇地打量着这只竹节虫。他入迷地盯着我身后的地面,我回头,只见地面上空无一物。
小玉好像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一直在旁边嘟囔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嗡嗡作响,最终拉着竹节虫逃跑似的走开了。
“还是要警惕这样的男人啊。现在女人的信任也太廉价了。”小玉一边收拾吃完的沙拉盒和咖啡杯,一边继续着口中的谆谆教诲,小房面色如取经一般的虔诚,就差拿出本子把小玉的话抄写下来了。
看她们走远了,我拿出电脑写自己的言情小说更新。
失恋一年后的女主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相信爱情。出门之前,她双手合十,紧闭双眼,低着头为自己默默祈祷,让丘比特之箭射中我吧!美丽的阿佛洛狄忒,神圣的维纳斯,春天的弗莱娅,俊秀的伽摩,请你们眷顾我吧!她踩着红色玛丽珍和碎花小裙子出了门。
她不小心提前了半小时来到了咖啡厅。她太过紧张,每两分钟就要拿出化妆包里的小镜子照一照,一会补补粉底,一会描描眉毛。店员端着她点的卡布奇诺来到了她的桌边,从托盘上轻轻端下她的咖啡。
“您的卡布奇诺,糖在桌子上可以自行取用。”
她停下了拿着唇蜜描嘴巴的手,抬头看见了咖啡店的店员。他的长卷发被一根细细的发绳懒散地团在脑后,被窗外的阳光照得有些发棕。
“啊,嗯,谢谢。”她嘴唇机械地嘟囔着,大脑已经无法再给嘴巴下达更多的指令。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所在的空间和时间,她一只手仍举着唇膏,眼睛仍盯着男人,男人也盯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礼貌地问她,“请问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不用了,不用了。”她慌张地说。
男人提着托盘转身离开,她抬起头来,更加放肆地盯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男人的咖啡店白衬衫制服袖子卷到手肘上方的位置,小臂随着他走路摆动,肌肉、血管有节奏地变换着形状,起起伏伏。她不记得那天的约会对象抵达后的任何事情,他穿的什么?点了什么咖啡?他们都聊了什么话题?这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他披着阳光的棕色卷发在她记忆中轻飘飘地闪着金光。
我抬头,看见散尾葵下的男人合上了书,正在手机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右手大拇指一下一下地往上划。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花了一小时画了精致全妆,连假睫毛都上下贴了齐全。换了四套衣服才决定穿一身素雅的黑色小裙子,试了家里所有的包才勉强找到一只乳白色的小羊皮挎包,这是一个小众设计师品牌,不花哨,但优雅。她去了城市另一边她信任的一家理发店,花了小几百做了造型,匆匆赶到咖啡厅时已经快到了午餐时间。
在门外她就看见了他,今天他戴了一顶花格子贝雷帽,衬着咖啡厅的卡其色围裙,从窗外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三十年前的老照片。
她推门进去,午餐时间的咖啡厅人满为患,但他还是看到了她。她假装没注意到他,却能感到他的视线一直从门口追着她到座位上。她特地选了一个方便观察他的位置。
“您的卡布奇诺,女士。糖在桌子上可以自行取用。”她的心脏咚咚地砸着胸腔,有了咖啡因的加持,这心跳声简直像巨大的鼓点。想要掩起不住上扬的嘴角,她拿起托盘上的纸巾擦了擦嘴,才发现纸巾上是她的口红、咖啡渍、还有已经晕染开的一句话。
“开店清晨时的太阳羞红了脸,不知今晚能否见到同样美丽的夕阳?”
她瞬间红了脸,抬头对上了吧台后他的视线,很轻、很软。
他合上书,站起来收拾起自己的物品。我坐在门边,他必然会经过我,我有些紧张,偷偷抬起手来闻了闻袖子,应该没有中午吃的炭火烤肉的味道。好在没有。
他果然朝我这边走来,我疯狂地乱敲起键盘,文档中出现了猫咪用四只脚才能写出来的天书。我觉得他在看我。我心脏狂跳,耳朵热得要烧起来。
他推门出去,一副手帕在他身后飘到地上。仿佛是我灵魂中的本能,我从座位弹起来捡起手帕,追了出去。
他正在门口点烟,对我递来的手帕有些惊讶,随即咧开他有些湿润的双唇笑了起来,露出大片苍白的上牙龈。我瞥见了他上嘴唇中央与牙床相连的那块小凸起,同样没有血色。他的牙棕黄棕黄的,像我姥姥家散发着霉味的木质衣柜。我甚至怀疑他某次去做美黑忘记了闭嘴。
“谢谢,我都没注意。”从他口中发射出来的是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屎味。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人有如此独特的口臭,我甚至怀疑他有什么特殊的饮食癖好。
“不客气。”我客气了一下,观察四周,寻找出路。这片钢筋大厦森林果真诚不欺我,根本无路可逃。
我有些狼狈地背着电脑包回到了咖啡厅。桌上喝了一半的冰拿铁已经被收走了,我只好又点了一杯冰美式,坐在刚才的位置上继续写《晨光微暖》。
她一边保持着淡定喝着咖啡,内心已经飞奔在大草原上,转着圈地跳舞,大声歌唱。咖啡喝完了,她打开一本书举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大脑被无数的想象填满,已经没有一丝缝隙可以塞下别的故事。
眨眼间已经到了闭店的时刻。待到只剩他一人,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一家半山腰的餐厅吃饭。山坡朝着西方,能看见披着薄暮的整座城市。他们一起见了夕阳,赏了月亮,星星伴着他们的耳语,从山腰游荡至城市,一同走向第二天的朝阳。
午休结束,我准备去48楼上班。这时,那株被房顶压到弯腰的散尾葵旁边坐下了新的顾客。他在室内戴着墨镜,耳朵上挂满了耳钉,我怀疑他一只耳朵就有一斤重。他上身穿着金属光泽的青棕色西装,垫肩把肩膀高高吊了起来,像一只反着绿光的叶甲虫。他喝着双倍浓缩,翘着二郎腿在手机上飞速地打字。我想,也许在他反叛的外表下,是散尾葵叶子一样毛茸茸的内心。
我回到工位上做图,身后小玉大声劝导着小田,“听姐姐一句劝,我是真不想你毁在男人手里。”
小说中的他们在第一缕晨光的祝福中接了吻。楼下的时尚男也许是72层HCC公司的艺人,我直觉猜测他是个天蝎座。俗话说得好,天蝎配白羊,三天不下床,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命运三女神克罗托、拉克西丝、阿特洛玻斯请眷顾我,让我明天再次遇见他吧。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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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Lexi莱西 编辑 | 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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