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4月刊卷首
昨夜看书看到波伏瓦和萨特在1960年2月去古巴旅行,那时巴蒂斯塔刚被驱逐不久,古巴和美国的关系紧张。他们在国家剧院看了一场萨特的戏剧,看到了哈瓦那欢乐的人群、甘蔗和棕榈叶,觉得那里的气氛“充满希望,甚至是欢快”,萨特称那是“革命的蜜月期”。
我也想了一想古巴,上个月我才去过。在迈阿密的出差结束后,我休假去哈瓦那待了三四天,古巴对从美国过境的中国人实行落地签,何况哈瓦那离迈阿密只有一小时的飞行路程,往那边去休假是非常“顺路”的事。许多人问我“古巴怎么样”,我只能浅浅地回答说:“很穷,城市破败,但人们看上去很快乐,很热情,非常休闲。”但当一位朋友给我留言:“古巴这些老爷车真是没话说,但他们怎么能继续开的呢?很多配件应该都没有了啊!”我完全答不上来,一无所知,也没学习和深入思考过,仿佛白去。
因而我只说是去休假了,不敢说我旅行去了。休假意味着只是找个地方停顿休息,而旅行的份量太重了,对我来说是一种探索和深入了解异域世界的方式,要提前学习准备,要沉浸思考,还得总结收获。多少年来我都过着一种“差旅人生”,即是说,频繁的工作出差(而且总是去往重复的国度和城市),已经把我自己想旅行的心都磨光了,能去一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待几天,比如古巴,本就属于难得。人在哈瓦那,只想隔绝一下现实,让脑子空空如也(这其实也根本做不到),睡到自然醒,成天啃着冰激凌在街头晃荡,看看街道和民居建筑,看看美术馆里的本地艺术,去海明威常去的酒馆喝一杯,再逛逛雪茄店、手工艺店,走到海边看看夕阳,找一家不错的餐馆晚餐后便倒头睡去。至于“为什么古巴有那么多老爷车?怎么继续开到现在的”这种问题,关乎古巴的历史、政治、军事、文化、社会现状,它不像那种“在古巴用美元方便吗”的简单单个问题那么好回答,它该是一条整体的叙述线,足以让我整体地哑然。
我在哈瓦那街头也有偶然的发现,比如一个路过打招呼的少年在微笑时露出了一两颗金牙,稍微留意一下就发觉好多古巴少年都这样,这是他们的一种流行审美,觉得这样镶牙更好看、更酷?也有朋友说,也许是因为古巴的牙防医疗水平有限,还没有烤瓷牙这种材料……如果往这个方向深入探索下去,也可以写一篇文章,但我们没人深究了,一笑了之。这种程度的探索发现已经是差旅人生中的我足够愉快地拾到的吉光片羽了。
有时候也会怀念去过的地方还少、期待着外出旅行的年代。一年年地去参加巴塞尔表展,有一次,和两位同事计划好了工作结束后一起坐廉价航空飞去西班牙旅行。我们三个姑娘都对西班牙充满向往,提前了三个多月我就开始一本本地看关于西班牙的书籍。那时候我正沉迷于欧洲美术史,对西班牙的艺术家如数家珍,我记得我看了林达的《西班牙旅行笔记》,了解艺术、地理与文化交织的西班牙历史;看了田晓菲的《赭城》,追忆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遗留的古代阿拉伯文化和诗歌文学;看了高迪建筑,这成为之后我们在巴塞罗那三天主要的参观主题……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从巴塞罗那坐夜班巴士去格拉纳达,清晨在车上醒来眼前所看到的震颤景象,左边窗外是大海,我知道那是直布罗陀海峡,对面是北非摩洛哥,右边窗外是赭色的土岩山坡,一幢幢白色的房子险峻地点缀其上,每一幢房子都被比屋子更高大的张牙舞爪的仙人掌围裹着,在初升的明丽朝阳下幻化成一个个魔怪的形象。那一瞬间,我知道手机没电了,相机没电了,这幅景象将只会留存在我的视线和脑海里,我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盯着它,仿佛我身处异星,一生只会遇见它一次。
事实也正是如此。之后差旅过西班牙很多次,普拉多博物馆里的格列柯、委拉斯开兹、戈雅我经常去拜望,阿尔罕布拉宫的柔细柱子和一千座拱门的月光不再感到新鲜,塞维利亚的卡门舞步也不再觉得妖娆,唯有那第一次将到达安达卢西亚的海峡奇景,什么记录都没有留下,在某种偶然的情境和条件下它被塑造成一生的唯一瞬间,代表着不会泯灭的好奇、探索与求知之心,永远象征物一般悬挂在我的记忆中。
疫情之后,差旅人生又继续进行,且更凶猛了。它不时地把我抽离日常生活,让我换一个环境看世界、看形形色色的人,同时在不同的维度反观和规整自己。它还教会我一项特别的技能,就是把一切都当成读小说,沉浸在另一个陌生但有趣的世界,自己代入一个第三人称的角色,保持敏感和细腻的观察,有时旁观叙述,在必要的时候主动行动推进情节,之后,人物和事情的发展命运往往就自行流动至他们应有的结局。
我不知道最终是它驯服了我,还是我驯服了它,显然我们在撕扯中相互融合了,它已经把我造就和训练起来了,它让我享受这一段人生。兴许哪一天它就戛然而止,我会因为已经以我和它建立起的默契方式看了尽可能广阔的世界而安心歇去吧。
编辑总监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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