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由众多短小的故事片段构成的小说。这些故事写到了:被信用卡的魔力迷住的乡村女孩;一只不断吃掉自己触须的章鱼;疗养院里的游客、病人和滑雪教练之间的三角恋爱故事;做了逃兵的一天;富人圈子里的赛车游戏以及这场游戏最终造成的惨剧;为了避免被处决,而在刹那间成为行刑者的情境;“我”离开故乡,来到富足又冷漠的新大陆,开始艰辛、危险又充满诱惑的生活……作者科辛斯基将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和想象糅合在一起,连缀起这部洞察20世纪生活启示录。《暗室手册》揭示了外部环境对人的控制和异化,人与人之间危险而脆弱的关系。但在这种生存中,主人公也在发现美的完成和人与人互相理解的可能。
耶日·科辛斯基一生充满神秘与传奇。他是“二战”大屠*中的幸存者,也是阿瑟·米勒、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推崇的作家。他是滑雪爱好者,还做过摄影师,并通过伪造文件的方式成功移民。《暗室手册》中的许多故事与作者本人经历高度重合,展现了一个异乡人在孤独与危险的生活中不断求生的旅程。
《暗室手册》
(美)耶日·科辛斯基 著
杨向荣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
1
波兰裔小说家耶日·科辛斯基的名声最初建立在《被涂污的鸟》和《暗室手册》上。两部作品的特点都是赤裸裸的凌虐和暴力,但叙述上都保持着冷静的观察,叙事人和行动保持着距离,这令读者感到一阵不安的战栗。很少有美国小说像这两本书那样,在道德的和描写的部分都用字俭省,令叙事显得更为严峻,事件清晰尖利的轮廓通篇闪耀,又为它们包裹的一切投下阴影,发出质疑,包括文学本身。
《暗室手册》这部书的完成更为细致,更充满节制,也更精确。这本书抗拒各类惯常的文学批评手段。你很难称之为象征主义小说,也不算是现实主义表现主义。从哲学上看,它并非人文主义的,也不是存在主义的。你第一次读的时候,会带着有分寸的赞赏和希望,但它总会让你有点疲惫,虽然不是无聊。奇特的是,一开始小说看起来似乎是随意构思的,许多故事杂乱地堆在一起,但当我们注意到它的冲击力时,我们就会感受到一种叙事运动上的统一性,尽管小说表面上充满了旁逸斜出的枝蔓。
“生活毫无意义,但我们的生活就是要创造意义。”梅洛-庞蒂曾经这样说道,我们的时代只有法国人明晰地唤醒了这样的命题。这个观点准确地描述了科辛斯基在《暗室手册》中想要达成的目的。小说描绘了一种或几种生活中的行动,却从未告诉我们足够的信息,以至于我们并不十分了解那些行动如何,以及那些做出行动的人是谁,因此也就无法确定我们到底在想象中见证了怎样的事件。当然,我们阅读时非常清楚,作者想要展现给我们看的并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一连串形式化的抽象历程,它们如此紧密地组织在一起,暗示一种完整、几乎让人想起代数方程的自足性。
《暗室手册》在一系列基本上彼此无关的片段和剪影中展开,有些是紧跟着上一个出现,有些则间隔着一男一女对话的碎片。这些对话在整体结构上起到了某种动机的作用,使得在它的前后出现的片段具有了某种语境,不论这些片段多么地独特、难以驯服。
科辛斯基一个接一个描绘的片段,不是为了展示一个单一的人,而是展示那些我们所有人共同具有的倾向,它们交织在一起,像是标示出我们生存境况的黑旗。他拒绝把那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异国情调化,而相比我们熟悉的人类经验来说,这些故事的确是非同寻常的。他没有明确地表示要让他的笔下的一切普遍化,但他的故事仍然严格地控制在现实的可能性范围内,他关心的不是“你”会如何,而是我们所有人会如何。他不会用控诉的姿态叙述,总是仿佛控诉已经太晚了,要考虑我们为何置身于此、我们要去往何方也都太晚了。叙事语调的确如此冷酷,常常泄露出一种疏离的愉悦感,正如一个人在观看某种动物的掠夺行为而非人类的行为那样,比如豺狼或狒狒。
2
读《暗室手册》,会有一些时候,我们发现社会的观念,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种抽象物,是一种非现实的气氛,人物在其中几乎是不带任何意外地、必然地行动着。在科辛斯基那里,这一点应该常常令我们印象深刻,因为根据他对人类潜力的看法,似乎在文化规范和它们助长的结果之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并不是说科辛斯基满足于呈现一个纯粹的主观视角,因为我们之前所有关于自主主体的观念,在这个时代都已经历了无意识的、不可避免的崩溃。过去时代的那种独立人格,我们在19世纪的小说中仍能读到,但现在它已被一些如果不是说更复杂那就是更碎片化的东西代替。
必须指出,科辛斯基回避了我们所期待的上面任何一种方式。如果说他笔下的人物常常看起来像是摆脱了文化的种种约束地漂浮着,那么我们仍然未能完全忘记他们来自何处,不仅是作为个体的他们,而是作为恰恰由于身为人类才会作恶犯罪的人——而且,无论是“高级”的还是“落后”的文化都未能从根本上扭转他们体内带有野蛮本性的基本事实。
在小说最开头的片段里,我们看到一个时髦的年轻人开着车,带着一个纯朴的乡下女孩漫游。她是孤儿,只能靠给人洗衣服维生。二人的关系得以开展的中心点,就是年轻人展示了信用卡的神奇用途。女孩拿起那些卡片,就像过去拿起“圣餐饼”一样,而圣餐饼已经不再能满足她迫切的想象了。
必须看到,在这第一个片段里科辛斯基没有简单地控诉发达的西方文化贪婪地腐蚀了某种偏远地带的高贵道德。如果说《被涂污的鸟》传达了什么,那么肯定首先就是展现了东欧农民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暴力,其可怕程度不下于20世纪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初在同样地带凌虐过的纳粹带来的噩梦。但《暗室手册》关注的更多的是人类互动中的辩证法,而不是事件本质的道德属性。
那么,为什么科辛斯基要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暗室手册》呢?首先,它标志着这部小说主要想写的——如果不是最终要写的——是关于现代世界的思索。这些信用卡也会让人想起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理论,而又超出这种理论,进而指出市场活动中的异化。越来越多的现代人都凭借这种市场交换辨认自我,衡量他们的能力、他们超越自我狭小范围的尺度。科辛斯基用这些信用卡向我们展示,有关我们赚来了什么,为何赚来这些,以及我们在现实中能怎样用钱来改善生活的观念,都被剧烈地削弱了,因为市场交换变得越来越抽象,我们越来越远离交换这一简单事实,而交换是有意义的互动的根基。
风格是一种道德行动,在科辛斯基的作品里正是如此。当我们谈起作为道德姿态的“风格”,我们是在说作品中各种暗示的或公开表露的情感态度。因为我们并不能在科辛斯基作品里看到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态度能让我们确定作者的立场,因此我们不禁在他的能量面前感到一丝不适,因为他无止无休地暴露着我们对他人所做的事情,并且认为我们别无选择。然而,随着阅读,我们感到他书中确有某种东西接近一种态度,甚至一种立场,而且我们生存境况的骇人现实被如此勾勒出来,令我们不得不为之惊骇。我们如此震惊,以至于我们和科辛斯基一起意识到,没什么更多可说的,我们已经发展到了不需要任何悲悼的必要,也不需要哭泣或反抗的能力。科辛斯基为我们展示的其实是塑造我们的各类刻板的习性:语言上的背叛;想要窥探知晓一切的贪婪渴望;那种包含一切,但缺乏真正个体间精神交流的、执迷的个人主义;把一切感觉缩减为不同的意识类型的做法,以及与之相似的,缩减为一串社会学陈词滥调的列表,却伪装成并非陈词滥调的东西。科辛斯基唤起这一切,但他拒绝分类、归纳甚至讨论。
在第一个段落中,女孩离家远行,追随陌生人而去,她认为他就是神奇卡片的拥有者,而不是一个同类,而正是这种把他者视为某物和某种功能的趋向,成为了《暗室手册》的核心。另外,这些卡片是一个更大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里,卡片可以仅仅通过在某个有限语境中和那些抽象商品并置就买下这些商品。这些抽象商品之一,被买卖、被追求也轻易就耗散掉的,就是魅力:由冷漠、干净漂亮的外表、轻微的色情组成的平淡混合剂,就像我们遇到的一切那样几乎是一种本质上的非真实。我们几乎可以预见第一个段落会这样结尾:“这时,女孩已经有些微醉,因为我们中午的时候喝了点葡萄酒,此刻,好像想拿自己可能从电影和魅力杂志上新学来的俗气劲儿让我留下深刻印象,她站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臀部,舌头濡湿双唇,飘荡不定的眼神找寻着我的眼睛。”女孩与年轻男子交往时并不代表她的个体,而代表一种她从未能够参与的田园诗之一部分。尽管她完全没有说出她对自己的看法,但她的看法就是,所谓的自我不外乎一连串像血液一样填充她自身的陈腐概念,像宿命一样在动脉中流经她身体的一系列反应。
3
科辛斯基是美国最具有难度的作者之一,非同寻常的解读方式有助于理解他的作品。既然他在写作中给出的指引如此之少,我们会考虑怎样才是阅读他的最恰当的方法,而且我们明白,尽管他的风格带有某种古典的自足性,也有它的特殊之处,即不论段落之间的联系看起来多么完整、贯通,每个段落中都仍然包含着各自的疑问和一种未完成的阴影。
我们开始猜测,那些叙事段落之间的神秘空隙并不只有短暂的意义,这些空隙让我们关注那些绝对难以言说的想象方式,无论是因为这些空隙所携带的难以忍受的道德折磨,还是因为我们相信这些模式与它们本应容纳的具体细节相互冲突。不论科辛斯基有怎样的恐惧,有怎样令他沉默的根由以及像一笔笔小额的恐惧定金那样被他埋藏在读者脑中将要爆炸的定时炸弹,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必须追寻的是什么。我们常常惊讶地发现我们能在书中找到那么多东西,我们很少像读《暗室手册》那样在小说中精密地关注细节,连同其中作为细节的沉默。
这些阴影,空隙,神秘,究竟是什么呢?它们的意义可能就等同于《暗室手册》给我们带来困惑的开篇第一句:“我继续向南方腹地漫游。”哪里的南方,从何处继续?我们想知道,作者从未告知我们,但我们也为并不知道而高兴,因为不然的话,“南方”一词完美的澄澈就会被搅散,破碎成各种可能的色彩。“南方”这个词让几乎是热带性的感官重力粘附在纸页上,像一种将要成熟、变为现实的期待。这是个小小的策略,科辛斯基还有许多其他的手段。比如,在关于一群男孩闷死蝴蝶的段落里我们感受到的那种神秘。这个段落写道:
有一天,我们把几只蝴蝶放在一只大玻璃坛里,然后倒扣着放下,宽阔的瓶口与一张破烂的桌子边沿部分相叠。留的口子大得足以放进空气,但是又很窄,不够蝴蝶逃脱。我们精心地把玻璃擦得锃亮。起先,这些蝴蝶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封在坛子里,妄想穿过玻璃飞出去。它们扇动翅膀胡撞乱飞,就像刚刚被剪掉的鲜花,在一个魔术师的手下,忽然离开它们的枝茎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但是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又把它们挡回去,好像周围的空气变得坚硬起来。
等我们在坛子里差不多装满蝴蝶,我们就在坛子的边缘点燃火柴。蓝色的烟雾在里面搏动的花朵中慢慢升起。起先,好像每添加一根新火柴还不至于让蝴蝶死去,但是那些活着的花瓣群的命却没了,因为这些蝴蝶飞得越来越快,互相碰撞着,敲掉它们翅膀上的彩色粉尘。每次烟雾模糊了玻璃坛,蝴蝶就重复一次它们疯狂的旋转。我们打赌它们中哪只会在与烟雾的搏斗中活得最长,每只蝴蝶可以再撑过多少根火柴。坛子底下的花束变得越来越淡,当最后一片花瓣落到尸体堆上时,我们把坛子举起来暴露出一片没有生命的几缕青烟。微风吹走了那缕青烟——看上去有几具尸体好像在颤抖,准备再次举起翅膀。
你会注意到这段文字比书中在它之前的段落包含更多修饰性的描写,而且你会思考这是为什么。我们享受着科辛斯基的叙述——无疑,语言的表面看起来充满魅力——但只要想到这样毫无目的地摧毁这些可爱的生物,就不禁感到一阵难受。接着我们又开始想,这种摧毁是否真是毫无目的,是否它也服务于某些意图和感知的过程。但我们无法承受这种问题,因为它会逼迫我们衡量、比较那些完全无法通约的价值。或许科辛斯基在此暗示,那些丑恶、粗暴的行径,也可以被语言修饰、美化,暗示艺术会产生某些独立于非人性举动的价值,从而保护我们免于作恶的恐惧?
科辛斯基想要展示自我与事物之间的关联,这决定了我们对《暗室手册》的阅读反应,我们并非麻木地默许我们看到的东西,也不是拒绝。科辛斯基拒绝在书中明显地现身,也不希望直接对读者发起控诉。他所做的是把他对事物究竟如何或可能如何的观念切割成碎片,并且引领我们主动对表达这种观念的诸多事件进行组织。我们之前分析过这种想象过程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同时存在着危险。一旦我们对这些危险保持警惕,怀疑这些碎片化的场景并不能被轻率地归类概括、缩减为现成的人性的判断,我们就准备好了穿过迷宫般的缠结,追寻小说中作者所处的位置。
科辛斯基的自我,即使在竭力保持冷漠的同时也展示出它的脆弱。这个自我向内探查,关注它意识的流动,却发现它已经被大量的“他者”所侵入。我们看到的自我是一个被窥探和占领的要塞,其存在的核心已经被夺取。语言的冷淡、中性,不过是朝向它们自己的面具,最终不能遮盖任何东西。
在我们的阅读中,令我们着迷的就是这种十分艰难的觉知。当我们读到叙事人鼓励一个年轻女子吸毒从而摆脱精神的束缚时,我们就再次获得了这种觉知,而叙事人是在用自私的方式操控她、将她当成玩具后,对她提出吸毒的建议的,这个段落如此结尾:
她的毒瘾可能重新唤起在她内心已经变得软弱无力和病态的东西,与此同时,又会粉碎那些生硬僵化的东西。她会获得新的*,新的习惯,把自己从对我的思念中解放出来,从她觉得依恋我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她就像一块息肉,会朝难以预料的方向扩张和发展。
“像一块息肉”,我们读到,我们看到的文字似乎展示了一种道德上的纯净,虽然我们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这样。这段话就像一条精美的围巾那样穿过小说,留下一段我们如果用力追踪的话就不会忽略的踪迹。我们明白,此处所说的“生硬僵化”的东西,恰恰是一个女性独立人格的内容,她可以通过这种存在方式来测量自己的需要和*,而这位正在叙述的男士可以轻易地“粉碎”这些东西,就仿佛他在对植物做实验。而且,那个可爱的动词“解脱”在语境中有着如此明显的反讽性,对此我们更无需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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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希望,通过仅仅是描述、切割、虚构,他的意识能够驯化理解力,打击想象力,令它失去动力。然而他无法做到这一点,而且这正是这部作品的独特价值所在,是它的胜利、张力的来源,是它能够不断让我们在梦中战栗的原因。“我原始的堕落就是他人的存在”,萨特在《存在与虚无》里这样写道,他还写过“不论我后来的交往如何,它们都不过是我的愧疚这一原始主题的变奏”。正是这种愧疚,跟着我们和科辛斯基一起游逛的脚步,追踪着像雪一样从我们身边滑落的日常经历的苍白废料。这愧疚是因为我们对他人、他人也向我们自己投去了令我们感到疏离的一瞥,我们无法消除这种愧疚,因为我们让彼此都意识到,对自我而言,他人永远是一个客体,我们永远不能让对方充分理解我们自己。
小说中穿插的男女对话片段让《暗室手册》的节奏更为鲜明,也让其间流露的任何情调化的倾向得以抑制。这些对话有时只有几行,有时是好几页。这些互相交谈的情人似乎常常可以和其他段落中闪现的人物互换。而在接近末尾的地方,科辛斯基又在这种斜体的对话段落中重复了一次先前段落里的话:“如果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就好了,如果我能与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举止、自己的财物分离就好了。”不论怎样,这些尖锐的对话片段证实了科辛斯基在书中其余部分所使用的那些叙事手法。格外引人注意的是,我们在这些对话片段里获得的是透过语言的诡计展现出来的极为清晰的人格,但这些人格本身又处在腐蚀和混乱之中,背叛了它们自身所意味着的东西。说话人都非常肤浅,不论这些人物具体是谁。他们非常会使用世故微妙的话语,他们都听说了太多有关真诚、有关自我困境的谈论,而且他们都不容易被所谓浪漫爱情的精神病幻想所欺骗。他们不是任何特定文化的产物,也不是一种文化内某个特定群体的典型代表。他们的话,或许就是我们的话,因为它们沿着自身的航迹缓慢地跟随各种干枯的语言,这些语言压抑了真实自我的表达。虽然他们都在自己的词汇中摒弃了感伤的陈词滥调,他们的语言也很难成为真诚交流的媒介。在他们的交谈中,感觉必须以观点的形式呈现。
在西方漫长的历史中,或许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已经在这个不断自我异化的过程中到达了某种顶峰,在这条路线上已经无路可进。但正如批评家弗兰克·克默德最近指出的,某种想象力的典型特征就是它永远会感觉自身处在某种事物的终结,比如一种时代或一个观念的终结。不管怎样,也许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删节)
文/罗伯特·博耶斯
译/李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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