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的陈述,应当能够体现出一个极度发达的民族的思想

这故事的陈述,应当能够体现出一个极度发达的民族的思想

首页游戏大全马格努斯博士的梦境空间2完整版更新时间:2024-06-10

“我看见一艘船航行海上

负重沉沉,竭其所能;

但仍不如我的爱那样深沉,

因我并不在意为爱沉浮。”

——旧时民谣

“可爱情是何等奥秘

我无法将它寻觅;

当我决计投入爱火,

转而又陷入犹疑。”

——约翰·萨克林[1]

我打算试着再现某一个故事。但是,天啊,这个过程就如同想方设法从一堆残枝败叶中重建一座森林。在童话书中,一切事物都呈现为它最本真的样子,尽管我也不清楚,究竟是通过语言还是使用了其他方式。灵魂中点燃了思想的火花,力量之大使其载体从意识中退却,唯余事物本身。我对这个故事的陈述,应当同翻译某种强劲丰沛的语言的过程接近,能够体现出一个极度发达的民族的思想,并转入一个未开化部族的贫乏和不善表达的言语中。当然,当我读它的时候,我就是那个科兹莫,他的故事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然而,在所有的时间里,我似乎拥有某种双重意识,因此这个故事也蕴含着双重的含义。有时,它看似只代表着一个平凡生命的简单故事,或许是一个放诸四海皆准的故事;故事里有两个灵魂,他们爱着彼此并渴望不断靠近对方,但是最终只能犹如隔着一层玻璃,忧伤地注视着彼此。

仿佛是透过坚硬的岩石向四周延伸的白银矿脉,仿佛是从躁动不安的大海奔腾穿过溪流和海湾淌入坚实大地,仿佛是上方世界的光亮和感化悄无声息地浸入地球的大气中,仿佛就是如此这般,精灵仙子闯入了人类世界,有时,当这两者之间没有连接的纽带可以追溯时,因果关系的连结便显得惊世骇俗。

科兹莫·冯·威尔斯达尔是布拉格大学的一名学生。[2]虽然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但是他很穷,并为贫穷赋予他的那份独立自主而颇感自豪。当一个人无法摆脱贫困时,他还能自豪些什么呢?他是一个深受同学们喜欢的人,可是他没有伙伴儿;同学中没有一个人曾经跨进他住所的门槛,而他的住所就位于这座老镇子里最高的一所房子的顶层。实际上,他对同学们如此彬彬有礼,这背后的秘密就是他知道自己还有这个不为人知的幽居之地,到了晚上他可以躲在这儿,心无旁骛地沉溺于他自己的研究和空想中。除了研究那些大学课程的必修科目以外,他还研究一些鲜为人知尚未证实的东西——在一个秘密的抽屉里,摆放着艾伯塔斯·马格努斯[3]和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4]的著作,还有其它更为深奥、鲜有人问津的著作。然而,迄今为止,他从事这些研究,仅仅是出于好奇心,而且并非为了现实的目的才研究它们。

他的住所只有一间低顶棚的大房间,家具少得出奇;因为除了几把木头椅子外,还有一张他白天和晚上都能躺在上面发呆做梦的长沙发椅,一个高大的黑橡木碗橱,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家具的东西。

不过,房间的角落里可以看到些稀奇古怪的仪器;某个屋角边上,还立着一具人体骨架,一半儿倚着墙,一半儿被脖颈上的绳子吊着。其中一只手的手指都触摸着一柄立在一旁的巨剑那沉重的柄木上。

各种各样的武器散落在地板上。墙壁完全裸露着没有什么装饰;因为一些奇怪的东西几乎算不上是装饰,比如一只摊着翅膀的风*大蝙蝠,一头豪猪的外皮,和一只肚子被填满的海毛虫。不过,尽管他嗜好这类怪异的东西,他的想象力却满足于完全不同的精神食粮。他的头脑从未被某种专注的热情占据,但它像一个寂静的黄昏,能够迎接任何一种风,无论是飘送着臭气的微风,还是把大树吹得紧绷嘎吱作响的暴风。他如同透过一片玫瑰色的玻璃看待一切事物。当他透过自家的窗户观望下面的街道时,不是一个经过的姑娘,而是她走动的方式仿佛像在故事中一样,会吸引他的思绪跟随着她,直到姑娘消失在狭长的街景之中。当他行走在街道上时,他总感觉像是在读一个故事,试图把遇到的每一张有趣的面容都编排进他的故事中,把掠过灵魂的每一个甜美的声音都当作是一位路过的天使在拍打翅膀。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无言的诗人,被灌回他灵魂的源泉之水越是全神贯注、濒于灭绝,就越是在那里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它们生长、膨胀,随后被逐渐侵蚀。他习惯于躺在那张硬硬的长沙发上,阅读故事或诗歌,直到这本书从他的手中掉落;可是,他依然...

一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分,他正在一条主街道上迷迷糊糊地晃荡,这时他的一名同学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将他唤醒。他的同学邀请他陪同,一道去某条背静的小巷,去看一眼某件他幻想着拥有的古董盔甲。在每一个与武器、古代或现代的问题上,科兹莫都被认为是一个专家。在使用武器方面,没有一个同学能够与他比肩;他在某些领域的实践知识,为他在所有相近的方面确立个人权威做出了主要贡献。他心甘情愿地陪同学一道前往。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随后进入一个肮脏的小院。那里有一道低矮的拱门,引他们走近一堆乱七八糟的堆积物;杂货堆里的每一物件都透着陈腐,沾满灰尘和散发老气,这些都可以很好地想象出来。他对那件盔甲的判断分析很是令人满意,他的同伴立刻决定买下。正当他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时,科兹莫的目光被一个椭圆形的老式镜子所吸引,这只镜子靠在墙边,上面布满了灰尘。借着店主手里那盏光亮昏暗的灯,他能够看得出,但非常模糊,镜子的周边是一些奇妙的雕刻。正是这雕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可是,他还是陪着他的朋友离开了这个地方,不再去注意它。他们一起走到主街道上,在那里他们分道扬镳,各自走了相反的方向。

科兹莫一回到独身的状态,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奇妙的古董镜子。一种想要好好琢磨下它的强烈*在他的心中燃起,他指挥着自己的脚步又一次朝那个店铺走去。当他敲门时,店主把门打开了,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出现。店主是一个身材矮小、上了年纪的、憔悴的人,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和一双炽烈的眼睛。这双儿眼睛始终处在一种缓慢不安的运动中,它们不停地四处观望,仿佛在追踪着某种令它们迷惑的东西。科兹莫假装查看其它几样物件,最后才接近了那面镜子,他请求店主把它从墙上拿下来。

“您自己拿吧,先生。我够不到它。”老人说道。

科兹莫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下来,这时他看出雕刻的确精美和价格不菲,因为镜子的设计和制作都堪称极佳;而且上面还容纳了许多的图案,这些图案似乎蕴含着某种含义,对此他没有头绪。不用说,这符合他某一类的品味和气质,增添了他对这面古董镜子的兴趣;确实,他非常渴望拥有它,以便在他的闲暇时间里研究它的边框。然而,他装作仅仅是为了它的用途而想要得到它;他一边说恐怕那个金属板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它相当陈旧,一边从它的表面拂去一点儿灰尘,心想应该会从中看见模糊的倒影。当他发现镜子中的影像如此明亮,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这面镜子(如果整体和他所见的部分一致)不仅没有受到岁月的磨损,甚至比制造商新出手的镜子显示出更令人惊讶的清晰与完美他漫不经心地询问店主这个镜子要价多少。老人回应了一个数,这个数可是远远地超出了科兹莫可怜的承受范围,于是他把镜子挂回了原处。

“你认为这个价格太高吗?”老人说道。

“我不知道对你来说这个要价是否算很高,”科兹莫回答说,“但反正,对我来说太高了。”

这位老人把手里的灯举到了科兹莫的脸旁。“我喜欢你的模样。”他说道。

科兹莫无法回应这句恭维。事实上,现在才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店主,他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夹杂着一种奇怪的疑惑,无论男女站在他面前时,他都会这样一种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店主继续说道。

“科兹莫·冯·威尔斯达尔。”

“啊哈!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的父亲。我很了解你的父亲,年轻人。我敢说,在我这座房子的一些古怪角落里,你可能会找到一些旧东西,那上面还有你父亲的纹章和花押字呢。好吧,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以我刚才要价的四分之一买下那面镜子;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科兹莫说道;因为虽然这个价格对他来说仍然是要支付一大笔钱,但他还是能够承受的;而且要拥有这面镜子的*已经膨胀到一个完全难以解释的地步,因为这种*似乎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那就是,如果你想要再卖掉它的时候,你要让我第一个报价购买。”

“当然,”科兹莫微微一笑,回答道,然后补充说,“的确是个合理的条件。”

“你说话算话吗?”卖主坚持问道。

“我说话算话,以我的名誉发誓。”买主说道,于是他们成交。

“我会把它送到你家去。”当科兹莫把镜子拿在手里的时候,这位老人说道。

“不,不用,我可以自己带回去。”他说道;因为他有个奇怪的习惯,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的住处,尤其是对这个人,当他面对此人的每一刻,他都怀着极大的反感。

“悉听尊便。”这位老人说道,当他举着灯站在门口为科兹莫照亮走出院子的路时,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这是第六次卖出了!我就奇了怪了,这一次它会是什么结果。我应该认为,我的小姐到目前为止已经为它烦透了。”

科兹莫小心谨慎地拿着他的战利品回家。但是,一路之上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被人监视和尾随。他反复地回头查看,但是看不到任何异常现象来证实他的怀疑。的确,这些街道都太过拥挤,光线也不够,一个谨慎的密探是不太可能轻而易举地暴露身影的,如果是这样,就应该有密探紧随其后。他安然无恙地到达住所,把买来的东西靠在墙上,尽管他体格强壮,摆脱了它的重量,他还是稍稍松了口气;然后,他点燃自己的烟斗,把自己扔在长沙发上,很快就坠入了一个萦绕心头的梦境深处。

第二天,他比往常要早地回到家中,把那面镜子固定在墙上,就在壁炉的上方,在他那长房间的一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擦拭掉镜子表面的灰尘,接着,镜子变得像阳光下的泉水一样清澈,满心妒忌的灰尘也遮掩不住它放射的光芒。但是,他主要还是被框架上奇妙的雕刻吸引着。他用一把刷子尽其所能地清理它;然后,他持续了一分钟,检查镜子的不同部分,试图找出某种象征着雕刻者意图的标志。不过,他的尝试没有成功;最后,他满怀失望和一丝厌倦,暂时停了下来,有好一会儿,他都茫然地凝望着镜中的房间深处。但是没多久,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番话来:“镜子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在它和一个人的想象之间存在着多么奇妙的关系!因为我的这个房间,就像我在玻璃里面看到它一样,虽然是同一个房间,却又不尽相同。它不仅仅是我的居所的再现,俨然是我喜欢的故事里读到的场景。一切共性皆已消失。镜子将其从现实提升到了艺术领域,罩上了兴趣的外衣向我再现,若不然将多么冷酷而赤裸!正如一个人将满怀欣喜地看到,在舞台上演绎的某个角色逃脱了现实生活,如同逃离令人无法忍受的平庸事务。不正是艺术拯救了自然的天性吗?把我们从疲惫和令人厌腻的理性的问候中拯救出来,把我们从焦虑的日常生活里让人羞愧的不公正以及对想象力的渴求中拯救出来;它与我们栖息在不同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自然的本来面目,就像在孩子的眼中她代表着她自己,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无所畏惧也没有野心,展示了这个围绕着他的充满奇迹的世界之本义,而且不加质疑地在其中感受喜悦?此时,那具骨架——这几乎让我畏惧的东西,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视觉的眼睛像是座瞭望塔,看着那些看不到的东西,目光越过这个纷扰世界的所有废物,望向远处安宁世界的清净之地。但我清楚它身上的每一块儿骨头和每一个关节,就像我知道自己的拳头一样。还有那古老的战斧,好像随时可能会被披着盔甲的手握起,被有力的臂膀挥舞向前,劈向头盔、颅骨和脑袋,和另一个被迷惑的幽灵一起侵入那未知的领地。如果我能进到里面,我一定会喜欢住在那个房间。”

当他站着凝视镜子的时候,那些只言片语还没有从他的口中飘出,他便被雷电击中一般惊得僵住了。一个飘逸优美的女子身影,全身白色衣装,悄无声息并毫无预兆地,蓦然轻飘飘地穿过镜中的房门,进入现实中的房间,她的动作优雅,脚步中带有些许不情愿和蹒跚。当她慢慢地走向房间另一端的长沙发时,只是以后背示人。随后,她疲倦地躺在沙发上,把一张美得无与伦比的面庞扭过来朝向他;在她的脸上,痛苦、厌憎和一种强烈的*与美丽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好一会儿工夫,他站在那里,没有力气移动,他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甚至在他意识到自己有力气移动之后,他都不能鼓起勇气转身直视她,他就站在现实中的房间里看着她,两人面对着面。最终,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这股力量中的意志运作是如此单纯,似乎是无意识的产物,驱使他把脸转向那张长沙发。沙发上空无一人。他既困惑又恐惧,再次转身朝向那面镜子:镜中,在那长沙发的影像里,躺着那个精致优雅的女人的身影。她闭着双眼,面纱之下滚动着两大滴泪珠;她安静得好像死去了一样,只有胸脯不能自控地起伏着。

科兹莫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觉。他的情绪仿佛是某种覆灭了的意识,并且永远都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他无法从镜子旁挪开脚步,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虽然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并且每一刻都在担心她会睁开眼睛,与他那凝固的目光相遇。但很快他就觉得有些许释然了,因为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皮慢慢地抬起,睁开了眼睛,不过有一阵子视力尚未恢复;当那双眼睛终于开始在房间里游移时,它们仿佛在懒洋洋地熟悉她的环境,但一直没有朝向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她的视觉,除非是镜子里的东西;因此,如果她能够看到他,那也只是他的后背;不可忽略的是,镜子里的他是背对她的。镜子里的那两个人是不可能面对面相遇的,除非此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转过身去看着她。由于她不在那里,他得出结论:如果他要转向房间里与她所躺的地方相对应的位置,他的影像对于她而言,若不是完全看不见的,在她眼中就必定是一副茫然凝视的样子,这样的眼神接触不会产生灵魂相近的印象。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那副骨架上,他看到她颤抖着靠近它们。她没有再睁开眼睛,但是厌恶的表情持续地流露在她的脸上。科兹莫本该立刻移开那副令人讨厌的东西,但是他担心这种行为会暴露他的存在,从而令她对他更为厌恶。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她的眼帘再次覆上了那双眼睛,如同一只昂贵的盒子里面盛着宝石;困扰的表情渐渐地从那张脸上褪去,只留下淡淡的忧伤;这些特征逐渐沉陷成为一种不变的宁静表情;根据这些现象和她那有规律的缓慢呼吸,科兹莫知道她睡着了。此时此刻,他可以心无窘迫地看着她了。他看到,她身穿最素雅的白色长袍,这与她的脸庞十分相称;她是如此优美协调,无论是那精致的美足,还是同样精致的纤手的每一根手指,都是和谐一体的标志。她静卧之时,整个躯体显露出一种完美的放松姿态。他一直凝视着,直到疲倦,最后让自己坐到这新发现的圣地旁;他机械地拿起一本书,那模样像是一位病床边的守护者。可是,他根本看不进书里的任何东西。他的神智被这种经历中巨大的反差所震慑了,滞留在意识表层,此时此刻,他的大脑消极无助,没有主张、推断乃至神志清醒的吃惊;与此同时,他的想象力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幸福梦想,奔跑着穿过他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但最后他唤醒自己,站起身来,然后又一次向这面镜子望去,他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颤抖。她不见了。这面镜子忠实地反射出他房间里的一切,除此之外再无旁物。它立在那里,像一座金色的摆设,而中央的宝石已经被偷走——就好像夜空没有了星光闪耀。她的消失带走了镜中房间里所有的怪异之处。它已经沉沦到一个平淡无奇的水平。

但当最初的失望的苦闷退去之时,科兹莫开始怀着希望安慰自己,她可能还会回来,也许是在下一个夜晚,在同一个时间。他做出决定,如果她再来,至少不该让她受到那副可恶的骷髅架的惊吓,于是他把骷髅架与其它几件外观可疑的物件都移到了壁炉旁边的一个隐蔽处,它们待在那个位置,就不可能出现在镜子的影像中。他把自己那可怜的房间收拾得尽可能整洁后,便去那敞亮天空底下向那经开始拂动的夜风寻求些慰藉,因为他不能在那种地方休息。当他返回时已经镇静了不少,他几乎不能说服自己躺在床上;因为他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她好像已经躺在了上面;现在他躺上去会像是一种亵渎。然而,最终困倦打败了他。他躺了下去,和衣而睡,直到天明。

他的心怦怦乱跳,让他透不过气来,怀揣无言的希望,第二天晚上,他再次站在那面镜子前。在渐深的暮色中,像透着一层紫色的雾气,镜中的房间又一次闪亮起来。似乎和他一样,所有的事物都在等待,等待某种即将来临的光辉,以天堂般的喜悦示现,美化那贫乏的俗气。当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起,报时六点钟,房间在钟声里微微颤动。正当此时,那位面色苍白的美人飘然而至,并且再一次将躺到那张长沙发上。可怜的科兹莫高兴得几乎失去理智。她又在那里啦!她的眼睛搜寻着那个骷髅架站立过的屋角,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神情掠过她的脸庞,显然是因为那个屋角空了。她看上去依然痛苦,但脸上流露出来的不安,比前一个晚上要少了些许。她更多地关注周围的事物,而且似乎带着某种好奇凝视着身处的房间四周站立的那些奇怪的仪器。不知什么缘故,睡意似乎突然降临在她的身上,她又睡着了。这一次,科兹莫下定决心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熟睡的身形。她的熟睡如此深沉和吸引人,当他注视她的时候,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宁静似乎从她的身上蔓延到他的身上;他猛然惊醒,仿佛从梦中醒来,此时美人的身体在移动,她没有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迈着梦游者的步子走过了房间。

科兹莫此时处在一种狂喜的状态。大多数男人在某个地方都藏着宝贝。守财奴有自己的黄金密窖,收藏家有自己的宠爱指环,学生有自己珍藏的书籍,诗人有自己钟爱的梦中情人,情人有自己的秘密抽屉;可是,科兹莫有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有一位可爱的女人。既然他通过骷髅架的事儿,知道了她能够受到周围事物的影响,那么他的生活中就有了一个新的目标:他会把镜子中光秃秃的房间变成一个这样的房间,所有的女人都会骄傲地把它称作自己的闺房。他只能通过布置和装饰房间达到这种效果。可是,科兹莫很穷。然而,他拥有可以转化利用的成果;虽然迄今为止他宁愿靠自己微薄的津贴生活,也不愿靠一些手段来增加他的财富,因为他的清高自傲让他相信,这些谋生手段与他的阶层并不相符。在大学里,他是最好的剑客;现在,他提出要在击剑和类似的练习中授课,如此的选择应该可以为他带来不错的报酬。学生们对他的提议感到吃惊;但是,许多学生热切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很快他的授课对象就不局限于那些富人学生了,连布拉格和附近地区的许多年轻贵族也趋之若鹜。所以很快,他就有了一大笔可以自由支配的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移走他的那些仪器和稀奇古怪之物,把它们搬到了房间里的贮藏室中。然后,他把自己的床和几件其它的必需品摆放到壁炉的每边,用印度丝绸的屏风把它们和房间的剩余部分分隔开来。接着,他在原本摆放床的屋角,放置了一张精美的长沙发,好让那名女子睡卧;逐渐地,他每天增加一些奢华的装饰,最后他终于把这个房间转变成一间华美的闺房。

每天夜晚,大约同一时间,那个女人就会进来。她第一次看到那张新沙发时,她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没一会儿,她的面容又变得非常忧伤,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她躺倒在长沙发上,把脸埋入柔软的丝垫,好像要避开一切。随着布置工作的进行,她注意到每一次的物品的增添与每一点变化;她带着一副确认的神情,好像知道有人在服侍她,并且心存感激,但她的神情中依然夹杂着那种永恒的痛苦表情。终于,某个晚上,她像往常一样睡下之后,她的目光落到几幅油画上,那是科兹莫刚刚完成用来装饰墙壁的。令他十分高兴的是,她站起身来,走过房间,然后继续仔细端详这些画作。当她这样做时,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许多的愉悦。然而,那悲伤含泪的表情又浮现了,随后她又把脸埋入沙发的靠枕中。不知什么缘故,她的面容渐渐地变得更加安详;脸上最初的那种明显的痛苦神情突然消失了,一种平静抱有希望的表情取而代之;但这种表情屡屡让位于一种焦虑担忧的神情,其中夹杂着某种同情与怜悯。

同时,科兹莫该如何表现呢?性格使然,他对这名女子的兴趣已经演变成爱情,而爱情又进入了激情——我应该称此过程为成熟或枯萎。但是,哀哉呜呼!他爱上了一个影子。他不能够走近她,不能够与她交谈,不能够听到从那些香唇中发出的声音,他充满渴望的目光紧紧地依恋着它们,就像蜜蜂依恋着它们的蜜源。他不时地对自己歌唱:

“我愿为爱此女子而献身;”

然而每当他又看向她,死亡并没有发生,虽然他心中带着生命和渴求本身的强烈色彩,似乎随时要碎去。他为她做得越多,他就愈加爱恋她;而且他希望,她一想到有一个陌生人愿意为她献出生命便会感到快乐,虽然她似乎从来看不到他。当他与她分离,他便试图安慰自己,想着也许有一天她会看到他,想到这一点就会让他感到满足;“因为,”他想,“这难道不是一个充满爱的灵魂与另一个灵魂进行交流所能做的一切吗?不,有多少爱恋的人们从未像在镜子里看着彼此那样如此靠近;他们看起来懂得却其实从来不懂内在的生命;他们永远不能进入对方的心灵;他们最终分手,只在徘徊多年的意识边缘留下了宇宙间最模糊的意识痕迹?如果我只能和她说话,那么知道她听到了我的声音,我就应该满足啦。”一次他打算在墙上画一幅画,这幅画应该(毫无疑问地)向那名女子传达他的一个想法;然而,虽然他拿画笔有一定的技巧,但是当他开始尝试时,他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他只好被迫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活着,却死了;他死了,却活着。”

一个晚上,他站在那里凝视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时,他想自己应该是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淡淡的害羞的表情,仿佛她猜测到有一双热情的眼睛固定在她的身上。这种表情逐渐扩大;直到最后红润的血色升起盖过了她的脖颈、脸颊和眉毛。科兹莫想要接近她的渴望强烈得近乎狂乱。这天夜里,她身穿一件晚礼服,闪耀着宝石的璀璨。这并没有增添她的美丽,但却从另一个新的角度呈现了她的美丽,使之能够在一个新的层面得以展示。因为内在本质的美是无限的;大自然的灵魂需要一连串无穷无尽、丰富各异的形式来体现她的美,正如无数张美丽的脸庞毫无雷同地如雨后春笋般,在她心跳的每个瞬间涌现出来,那些个体的形式亦需要环境的万千变化,使之能够揭示出美丽的各个阶段。钻石在她的发间闪耀着,若隐若现地隐藏它的精美,像透过阴雨云而闪烁的繁星;当她举起雪白的手遮盖她那发烧的脸庞时,那挂在她洁白手臂上的镯子闪烁着一道彩虹的全部颜色。然而,她的美丽使所有的饰品黯淡失色。“如果我能亲吻哪怕是她的一只脚,”科兹莫想,“我就应该心满意足。”呜呼!他欺骗了自己,因为激情永远不会满足。他更不知道,有两条路可以出入她那充满魅惑的住所。但是,突然之间,如同精神上的痛苦从虚空中被驱赶进他的心房,某个念头闯入了他的心里,先以痛苦的方式呈现,随后开始成形:“她在某个地方有一个爱人。想到他的话语便使她脸上生出光彩。对于她,我不存在。日日夜夜,她离开我之后,整天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为什么出现,让我爱上她,直到像我这般坚强的男人变得如此软弱,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他又看了看,她的脸苍白如百合花。一种悲伤的恻隐之心似乎在指责那些浮躁宝石的华丽,她眼中的泪水缓缓升起。今晚,她离开房间的时间早于她过往的习惯。科兹莫独自留在那里,心中被一种感觉攫住,好像他的心突然空虚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胸膛上。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这儿,这是她出现后第一次消失。

此时的科兹莫身处悲惨的困境之中。自从存在着一个情敌的念头在他心底产生以后,他就片刻都不得安宁。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面对面地看着那位女子。他说服自己,一旦他知道最糟糕的结果,他就会满足了;因为那时他就可以离开布拉格,在不断的漂泊中找到宽慰,这便是他活跃的思维在悲痛之余生出的唯一希望。同时,他怀着无法形容的焦虑等待着第二个晚上的来临;可是她没有出现。现在,他真的病倒了。看到他那悲惨的神情,他的学生们都善意地打趣他。他不再上课,忽略一切约会,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那挂着一轮巨日的天空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片薄情寡义的炙热荒漠。街道上的男男女女对于他,不过是受人操纵的木偶,没心没肺没头脑,或是对他也心不在焉。他看他们就如同站在投影仪暗箱那不断变化的场景里。而她是他的全世界,他的生命之源,他的一切善行的化身——无论她是作为个体还是整体来说。有六个晚上,她都没有来。他已经决定,就让那消耗他大脑的痴狂激情与低烧成为他下定决心的理由,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开始行动。

他自己推理,他一定是中了与那个镜子有关的魔法,在镜子里面才能看到那个女人的形象,他决定尝试,利用他出于好奇心并迄今为止一直在研究的那些知识。“因为如果一个符咒能迫使她出现在镜子里(况且最初她的到来并不情愿),”他对自己说,“不就可能存在另一个更强大的符咒——如我所知,尤其是借助于她在镜中的存在——一旦她再次出现,就可以迫使她本人来到我这儿来吗?如果我错待了她,就让爱成为我的借口。我只想从她的唇中得知我的命运。”他始终没有怀疑,她就是一个尘世间的女人;或者说,他宁愿存在着这样一个女人,用这样或那样的方法,在这面魔镜里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他打开自己的秘密抽屉,拿出自己的魔法书,点亮自己的灯,阅读做笔记,从午夜直到凌晨三点,连续这样三个晚上。然后,他把那些书放回到原处;在接下来的晚上外出寻找魔咒所必需的材料。这些东西可不容易找到;因为在爱的符咒和类似的所有符咒中,成分的使用并不宜被提及,而一旦想到甚至是与她相关的事物,他都只能为了自己痛苦的需求而原谅自己。最后,他成功地凑齐了他需要的一切;在她消失的第七个晚上,他觉得自己已经为行使非法而专横的力量做好了准备。

他清扫了房间的中央,弯下腰,在地板上围绕着自己站的地方画了一个红色的圈,然后在四个方位写下神秘的符号和数字,那些数字全都具备了“7”或“9”的全部能量。他仔细地检查了整个圆圈,以便看清楚这个圈的结界中没有出现一丁点儿的裂隙,这才直起身来。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教堂的钟敲了七下;正如她第一次出现时一样,她有些勉强、动作缓慢、仪态端庄,她飘然而至。科兹莫浑身颤抖;当她转过身来时,她的面容憔悴,好像是生病了,或正遭受内心烦恼的折磨。他感到虚弱头晕,觉得自己好像不敢继续。但是,当他凝视着那张面容与那具躯体的时候,那份想要和她说话、想要确认她能听见他、想要听见她回应的每一个字的渴望是如此强烈,此时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容不下所有其它的欢乐和悲伤。于是他又突然又匆忙地继续准备工作。他小心谨慎地从圆圈中走出来,在圆圈的中心放了一只小火盆。然后,他把火盆中的木炭点着。当火燃烧起来时,他打开他房间的窗户,在火盆的旁边坐下,等待着。

这是一个湿热难耐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隆隆的雷声。一种放纵肆意的颓靡充斥在脑中。天空似乎变得沉重起来,挤压着它下面的空气。一种淡紫的色彩渗透了大气层,透过敞开的窗户飘来了远处田野的各种芬芳,城市所有的蒸汽都压抑不住它们。很快,木炭发红。科兹莫把香和他自己调配的其它物质撒在上面,随后在圆圈内踏着脚,把他的脸从火盆转向那面镜子。然后,他将自己的眼睛盯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开始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重复一个功力强大的咒语。他念的时间并不长,而那个女人的脸色很快就变得苍白了;血液像是一个回头潮,深红色的浪潮冲刷了它全部的堤岸,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接着,他转而念读一个功力更加强大的咒语。

那个女人站起身来,在她的房间里心神不安地来回走动。又是一段咒语;她似乎用自己的眼睛在寻找某个能够留住自己目光的目标物。最后,她似乎好像突然看到了他;因为她的眼睛圆睁固定在他的身上,她渐渐地走近,稍微有点儿不情愿地靠近她那边的镜子,就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迷住了她。科兹莫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四目对视;但是,他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表情。这双眼睛充满了温柔的哀求,但还有更多的东西,他无法解释。虽然他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但是他不愿意让兴奋或激动的情绪使他的任务半途而废。他仍然盯住她的脸,传递着自己所知道的最强大的魔力。突然之间,那个女人转过身去,走出她那镜中卧室的房门。片刻之后,她进入了他的房间,以一种真实存在的形态出现。接着,他忘掉了自己所有的预防措施,跳出了那个施了魔法的圆圈,跪倒在她的面前。她,存在于他激情幻觉中的活生生的女子,就站在那里,独自站在他的身边,在一个雷雨交加的黄昏,在一堆有魔法火焰的光辉中。

“哎呀,”那个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是你召唤一个可怜的少女独自穿过下雨的街道而来吗?”

“因为我爱你爱得快要死去了;不过,我只是把你从镜子那里带了出来。”

“啊,那面镜子!”她抬起头看着它,浑身发抖,“天啊!因为那面镜子存在着,我就只是一个奴隶而已。可是,不要以为是你的咒语把我吸引过来;是你渴望见到我的*敲打着我的心扉,直到我被迫屈服。”

“那么,你能爱我吗?”科兹莫说道,用一种平静近如死亡的声音,但是近乎笨口拙舌,却也充满情感。

“我不知道,”她悲哀地说道,“我说不清楚,我只是因为那些魔法而不知所措。将我的头依偎在你的怀里哭泣而亡,的确是一种太大的喜悦;因为我认为你非常爱我,虽然我不知道;但是——”

科兹莫站了起来。

“我爱你如——不,我不知道什么——因为一直爱你,没有别的。”

他抓住她的手;她把手抽了回来。

“不,最好不要;我在你的掌控之中,因此我最好不要。”

她突然哭了起来,泪如雨下,然后轮到她在他的面前跪下来,说道:

“科兹莫,如果你爱我,让我自由,甚至从你这里得到解脱;打碎那面镜子吧。”

“那样,我还可以看到你吗?”

“我说不清楚,我也不会欺骗你,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一种猛烈的挣扎在科兹莫的心中油然升起。此刻,她在他的控制之中。至少,她不是不喜欢他;而且他想见她时,他就能够看到她。但打碎这面镜子就是毁掉他的人生,把他唯一可夸耀的东西从他的世界中抹除。如果他毁灭了观望爱之天堂的一扇窗子,整个世界都将是一座监狱。他的爱还不够纯粹,因此他犹豫不决。

那个女人伤心地痛哭起来,她站起身:“啊!他不爱我;他不像我一样地爱他;哎呀!我关心他的爱甚于关心我要求的自由。”

“我连乐意都来不及!”科兹莫大声地喊道,他跳到那把大剑矗立的屋角。

在那个时候,天色变得非常黑暗;只有灰烬投射出一道红光穿过房间。他抓住剑的钢鞘,站到镜子的前面;但当他用沉重的圆头猛击镜子的时候,剑身从剑鞘中滑出一半,剑柄的圆头打在镜子上方的墙上。就在那一刻,一道可怕的雷劈声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的周围炸响;科兹莫还没有来得及重复击打,他就昏倒在壁炉边。当他苏醒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人和那面镜子都消失不见了。他感到头脑发热,这种病状让他在长沙发上躺了好几个星期。

当他恢复理智时,他开始思考镜子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对于那个女人,他希望她已经找到了回去的路;可是,由于这面镜子把她的命运与它自己的命运连到了一起,他感到了更为迫切的焦虑。他认为她不可能把它带走。哪怕镜子没有被牢固地固定在墙上,但对她来说,镜子也是太重,搬不动。还有,他回想起那通雷声;这让他相信,那不是闪电,而是某种其它的打击将他击倒。他得出结论,或者是由于超自然的力量,他离开那个安全圈遭到了恶魔的报复,或者是以某种方式,那面镜子可能已经发现了回到它以前主人身边的路;而且,想起来就害怕,这一次它可能又会被处理掉,把那个女人交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中;如果此人运用自己的力量不比他做得更糟,可能会给科兹莫足够的理由去诅咒那自私的优柔寡断,这种犹豫不决阻止了他立刻把镜子打碎。的确,想一想,他所爱的她,曾向他祈求过自由的她,在某种程度上应该还在任镜子的拥有者摆布,而且至少暴露在那人持续不断的观察之下,这事本身就足以令一个细心呵护她的情人发狂。

焦虑使他恢复得很慢;但是,他终于能够蹒跚着走到外面了。首先,他来到那个老店主的铺子里,假装寻找其它的物件。此人脸上那种嘲笑的神情让他确信,这老头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在老头的那堆家具中,他看不到镜子的踪影,或者从老头的身上,他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镜子的下落。听说镜子被偷走,老头表现出极大的吃惊,科兹莫马上看出这种吃惊是装出来的;而同时,他料想,这个老混蛋根本就不急于把这件事情当真。他尽可能地掩饰起来自己满怀悲伤,他进行了许多的搜索,但是无济于事。当然,他不能问任何问题;可是,他竖起耳朵听,试图捕捉任何一个细微的暗示,能为他带来新的搜寻方向。无论他走到哪儿,一把沉重的短钢锤都不离身。如果那幸福的时刻真的会到来,当他看到那失去的宝贝,他会在欣喜若狂的那一刻敲碎那面镜子。现在,他是否能够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相比起让她获得自由,就完全是一个次要的念头了。他到处游荡,像一个忧虑的幽灵,面色苍白,容貌枯槁;一想到她可能会遭受的苦难,他就撕心裂肺地痛苦——这都归咎于他的过错。

一天夜里,他混迹于一群人中,这群人聚集在这座城市中最出名的某座公馆的房间里;因为他接受了每一份邀请,无论多么无趣,这样他就不会失去任何机会,获得一些信息,使他能够更快地完成他的发现。在这里,他四处闲逛,倾听着他所能抓住的每一段零散的流言,希望能够获得一点启示。当他走近正在一个角落里悄悄说话的一些女人时,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道:

“你听说过冯·赫恩维斯公主的怪病吗?”

“听说过,现在她已经病了一年多了。这样一个好人得了这样可怕的疾病,真是太糟糕了。不久前她好了几个星期,可是最近几天里同样的病症又发作了,显然比以往更遭罪。这完全是一个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故事。”

“她的病是跟什么故事有关吗?”

“我只是听说了一部分;也就是说,十八个月以前她冒犯了一位老夫人,这位老夫人担任着家族的一个信托职位;而且在受到一些不相*威胁之后,老夫人消失了。不久之后,这种古怪的疫病就跟着出现了。可是,这个故事最奇怪的部分是与一面古董镜子的丢失有关,这面镜子就立在她的更衣室里,而且她一直在使用这面镜子。”

说到这里,讲话的人把声音压低成耳语;虽然科兹莫心神专注地听着,但是他再也听不到了。尽管把自己暴露,满足她们的好奇心也许是明智的,但是他颤抖得太厉害,也不敢去同这些女人说话。对他而言,这位公主的名字众所周知,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除非的确是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跪在了他的面前,这一点现在他毫不怀疑。他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他的健康状况虚弱,他无法恢复冷静的仪态。他走到外边,回到自己的住所;他还是为此而感到高兴,他至少知道她住在哪里了,虽然他绝对没有梦想到公开地接近她,即使他应该足够乐于把她从那可恶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他也希望,由于他意外地知道了这么多,那么不久,其它更重要的内容就会揭示给他。

“你最近见过斯坦沃尔德吗?”

“没有,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过他啦。在轻剑方面,他差不多是我的一个对手,而且我推测,他认为自己不再需要更多的课程了。”

“我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非常想见到他。让我看看;上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从那个老旧货商的店铺走出来,如果你记得,你还陪着我去过那里一次,一起去瞧那个盔甲。那是足足三个星期以前。”

这点暗示对科兹莫就足够了。冯·斯坦沃尔德在宫廷里是位有影响的人物,他以随心所欲的习性和狂热的激情而为众人所知。那面镜子应该归他所有的这种可能性,对于科兹莫来说,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事情。但是,任何形式的暴力或草率的办法都是最不可能成功的。他想要的就是一个打碎这块致命玻璃的机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等待自己的时机。在他的头脑中,他反复地考虑许多计划,但没有能够敲定在任何计划上。终于,一天晚上,当他路过冯·斯坦沃尔德的住宅时,他看到那些窗户比平时更加明亮。他注视了一会儿,看到客人们开始络绎不绝地到达,他赶紧返回家中,打扮得尽可能地华丽,希望混迹在宾客之中不被人询问:要起到这样的效果,对于一个像他这样举止的人是不存在困难的。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在一间屋顶高耸的寂静卧室里,平卧着一具躯体,她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而不是一个鲜活的女人。美丽的死亡似乎凝固在她的脸上,因为她的唇是僵硬的,她的眼皮是合拢的。她白皙的长手交叠在胸口,没有呼吸打扰到它们的安眠。在这没有这具生气的躯体旁,人们在低声地说话,仿佛一个活人的声音就能够打破一切最深的宁静。此时此刻便是这样的情状,尽管灵魂显然超越了所有感官所触及的范围;两位坐在她身边的女士说着话,最温和优雅的声调中透着抑制的悲痛:“她这样躺着已经一个小时了。”

“我担心,这样不能持续很久。”

“在过去的这几周里,她瘦了这么多!她只要是能说话,解释她遭了什么罪,对她来说会更好。我觉得她在恍惚之中看到了幻觉,可是没有什么能够引导她在清醒的时候把它们说出来。”

“在这些迷睡中,她曾经说过话吗?”

“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话;但是他们说,她有时起身行走,而且有一次她让全家人都吓了一跳,她消失了整整一个小时,回来时全身淋雨湿透,疲惫和恐惧得几乎死去。可是尽管那样,她对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躺在这里的女人,她那仍然没有动静的嘴唇发出一声勉强听得见的咕哝声,这让她的仆人们大吃一惊。经过几次徒劳无益的尝试发音,“科兹莫”这个词从她的口中迸发出来。然后,她仍然像以前一样地躺着;但是,只是片刻而已。她发出一声疯狂的呐喊,从长沙发上跳了起来,直立在地板上,双臂举过头顶,紧握双手,她大睁闪亮的双眼,她大声地呼喊,声音中充满狂喜,这声音好像是一个灵魂从坟墓里爆发出的那种狂喜之声。“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感谢你!”然后,她扑倒在长沙发上,呜咽起来;随后,她站起身来,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喜忧参半地做着手势。接下来,她转身面对她的那些呆若木鸡的仆人们——“快,丽萨,我的披风和兜帽!”然后,她压低声音说——“我必须去找他。赶快,丽萨!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来。”

一会儿工夫,她们就在街道上了,朝着莫尔道河上一座桥匆匆行去。月亮升上了中天,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公主很快超过了她的仆人,在桥上刚走了一半儿,另外一个人就出现了。

“你自由了吗,女士?镜子被打破:你自由了吗?”

当她匆忙赶路时,就在她的身旁,有人说了这些话。她转过身;在那里,在桥的一个隐蔽处,依靠着一堵矮墙,站着科兹莫;他身穿豪华礼服,但面色苍白,脸庞哆嗦。

“科兹莫!——我自由了——我是你永远的仆人。我这会儿正去找你。”

“因为死让我勇敢,我是你的仆人;可是,我不能继续向前。我赎罪了吗?我的爱更真挚一点了吗?”

“啊,我现在知道你爱我,我的科兹莫;可是,你为什么说‘死’呢?”

他没有回答。他的一只手被紧压在他的身边。她更加接近地一看:鲜血正从手指间涌出。她一把搂住他,嘴里发出微弱而苦涩的哀嚎。

当丽萨出现时,她发现自己的女主人跪在一张完全苍白的脸上方,这张脸在迷离的月光下微笑着。

至此,我将不再赘述这些奇妙的书卷;虽然我能讲述它们中的许多故事,而且,或许我能模糊地转述,我在这些书卷中发现的一些更为深刻的令人着迷的思想。在许多闷热的天气里,从中午直到黄昏,我坐在那个大厅里,在这些古老的书籍之间时而埋头阅读,时而抬头沉思。我相信,在我的灵魂中,我已经带走了这些不朽书页中的一些精髓。在随后应当和必要惋惜的数小时中,我在那里读到过的部分又会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带来意想不到的慰藉;即使这种安慰本身可能似乎是毫无根据或是徒劳的,但它并非没有收获。

[1] 约翰·萨克林(1609-1642):英国查理一世时代的保皇党骑士诗人、剧作家和廷臣,以所写抒情诗著称。(译注)

[2] 布拉格是捷克共和国的首都,以神秘学为著称。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曾经迁居于此,在城中安排众多占星家、天文学家、学者、炼金术士及各种神秘主义者。(译注)

[3] 艾伯塔斯·马格努斯(约1200-1280):德国天主教多明我会主教和哲学家。(译注)

[4] 科尼利厄斯·阿格里帕(1486-1535):文艺复兴时期秘教中最有影响的作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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