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兴友
前不久,我从城里搬到农村居住。去农村之前,为了避免招惹耗子在家筑巢生崽,我把可以吃的东西,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清理。但是,当我踏上回乡的旅途时,才突然想起家里的一个盒子里,还放着几盒健胃消食片和酸甜的山楂片。想着在乡下空气清新,晚上听着鸟语入睡的美事儿,不免有一些小期待,也就不再去想这些快要过期的药会不会被耗子吃掉。
到乡下的头一晚,清新的空气享受到了,山涧的夜莺也卖力地引吭高歌了。但却没等来想象中乡村该有的宁静。
半夜刚刚入睡,突然感觉到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刨我的手。我下意识地醒来。开灯什么也没有看见。以为是在做梦,就关灯继续睡觉。这次还没有完全入睡,突然又有个东西“嗖嗖嗖”地爬到了我耳畔抓起了我的耳朵,吓出我一身冷汗。再次开灯,这才发现一直硕大的耗子,从五十厘米高的床上跳到地上。
这只耗子皮毛油亮发黄,健壮肥大。它跳下床,在衣柜旁边停留着,机警地看着我。它四只腿就像钳子一样,“钉”在地上,做出随时逃离的样子。
我们四目相对了足有半分多钟,这哥们儿似乎毫无去意。难道还想等我关灯后继续*扰我?
“弄死你狗东西!”我咆哮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耗子眨眼功夫,就逃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几天晚上,我只得开着灯睡觉。虽然耗子会叽叽喳喳吵着我,但比过去规矩多了——不至于再跳到床上撒野。我在房间外,给它们准备了食物,然后关闭房间门。希望它们吃饱喝足,就在室外闹腾,只要不影响我休息就好。
可是,事情并未朝着我所希望的样子发展。它们把我苦心给他们准备的美食全搬到我的卧室内,还一边吃着一边叽叽喳喳。我这才发现,耗子们把我卧室的纱窗咬了一个洞跑进来的。
这让我很纳闷:难道现在鼠的交友方式变了,喜欢跟人类一起玩?
以前的土坯房,墙上跟地下,到处是耗子打的洞,筑的巢,要徒手抓住,并不容易。现在这楼房没有鼠洞,房间门一关,将插翅难逃。“你们别不知好歹,你们别挑战我的极限。”我自言自语。
我关上玻璃窗,打算给这些在屋里的老耗们一些教训。我打开所有的室内灯,右手紧握一根一米长的竹竿,左手拿着一只强光手电筒,在床头、床脚下、衣柜、书柜等家具缝隙处追逐。半小时后,那只油亮发黄,健壮肥大的鼠王被我制服。其余的,我也没有力气追逐了。我打开房门,让他们各自逃生。
次日早上,父亲看到笼中耗子,欣喜若狂。说要剥了皮,去掉内脏,和上盐和香料,腌制后做下酒菜。
“当年的耗子,是吃粮食长大的。现在的耗子,浑身带着病菌,哪能吃啊。”我这样告诉父亲。
父亲说,我这耄耋之年,早已经百毒不侵了啊。
父亲说自己“百毒不侵”,有些夸张。不过,在1960年代初期那个粮食饥荒的年代,为了填饱肚子,无论是草根树皮,鸟禽走兽,但凡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没有哪样不往嘴里塞。回忆起饥荒年代,父亲说,到了冬天,草根树皮稀缺,他们经常把口感稍微细腻一点的白泥挖来充饥。以至于拉不出屎,腹胀得不得了,赶紧停止食用白泥。其次是喝水。肚子饿了,就大口大口喝水,肚里没粮,身体浮肿,很多乡亲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得水肿而死去。
一直以来,国家把蚊子、苍蝇、耗子和蟑螂称为人类“四害”。殊不知,在特定的年代,耗子可是人们心中的“宝”。耗子不仅可以充饥,还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所以,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的合作社,每一年有个特殊的劳动日——逮耗子。
生产队耕种,收割,最显著的特点是集体劳动。对于这段记忆,当时已近十岁的我,印象是很深刻的。
记忆中,我们五桂村七队的生产队长,胸前每天都挂着一只铁皮口哨。早上八点下午两点,队长憋足一口气,使劲儿吹着口哨,口哨声伴着队长涨红的脸,粗脖子上鼓着像一根根蚯蚓大小的血管,传遍大山的卡卡角角。社员们听到这声开工哨,就从各家各户集中在一起下地干活儿。到了中午晚上,再一声收工哨,大家纷纷收工回家。社员遵从哨令,就像战士听到战场上的冲锋号,绝对服从。因为到了年终分口粮的时候,以家庭为单位,凭挣得的工分而定。你不按时出工收工,会直接影响到家庭口粮的分配。
在人民公社时期,每一个大队下面的生产队,都有一个用于存放集体粮食和农具“保管室”,保管室外,通常会有一个大的晒场,用于晾晒粮食作物。所以,在每一个生产队,集中堆放粮食的保管室是最富裕的,也是耗子的乐园。
每到冬天,生产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根据生产队长的安排,全体社员会把其他什么活儿暂放一边,统一到保管室逮耗子。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农业合作社的最后一年。1979年那年冬的一天,队长的口哨声像往常一样,悦耳且悠长。
“吁——吁——”口哨声在山坳里回旋还没有结束,队长就敞开嗓门喊道:今天,全体社员到保管室集合,逮——耗——子——
说起逮耗子,不仅全体社员兴奋不已,就连我们这些几岁的小屁孩,也像打了鸡血一样,磨刀赫赫。
社员逮耗子的利益是太直接的:种庄稼,收割庄稼,要等庄稼成熟,把工分算出来,才开始分配。往往农活要干上几个月都没有东西带回家。而逮耗子不一样,逮了当天,耗子就会分给大家。晚上全家就可以饱饱地打一个牙祭。
听到逮耗子的哨声,我扔下刚吃了一半的饭碗,野兔似的飙到晒场。只见晒场上已有上百社员聚集在一起。
接下来,生产队长开始分工。首先是保管室周围,由社员里三层外三层,犹如铁桶一般,围得水泄不通,以确保不让一只耗子逃出这场人民群众的汪洋战争。其次,力气大的壮劳力组成的搬运队,挑的挑,抬的抬,扛的扛,把所有的粮食、生产机具统统搬到晒场上。此时的耗子,钻的钻洞,上房梁的上房梁,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要挖地三尺,把这些耗子全部逮出来,上到晚上各家各户的餐桌,并非易事。
箩筐、扁担、锄头、铁锹、水桶、火药枪……都是捕鼠的工具;箩筐诱捕、辣椒水淹,火攻、烟熏、枪*捕鼠方式五花八门。人们使出浑身解数,让房梁上的耗子纷纷掉落,洞里的耗子乖乖出来缴械投降。箩筐里的耗子,从一只、两只、八只、一百只……迅速增多。大的一只有一两斤重,也有没长毛的幼崽(幼崽通常会由生产队自留起来,用菜油浸泡,据说这是擦烫伤和烧伤的良药。社员哪家需要,均可免费取用)。
你大可不必担心,灭了幼崽今后耗子会绝种。每年一次的灭鼠大丰收告诉我们,耗子的繁衍和生命力是极强的,强到好像天上下一场雨,地上吹一股风,也会把耗子的种子带来,永远也赶不尽*不绝。
一天下来,被“正法”的耗子就装满整整两大箩筐,足有一二百斤。这种“粮食耗子”,个个肥硕健壮,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张大爷二斤六两,李寡母一斤半,谢老大,你婆娘生娃娃比耗子还厉害,生了七八个,你这次要分九斤三两!”称了耗子的总量后,开始按照各家各户人头、公分多少分发耗子。会计提着一杆小秤,给大家称耗子。刚才打耗子的社员们排成两行,秩序井然地等待领取耗子。
我们家六个人,分了九只六斤二两。拿回家,父母急着给耗子剥皮、开肠破肚。完毕,净肉也有四斤。晚上,母亲在耗子肉上抹了盐、花椒、胡椒、八角等香料。这些涂了香料的耗子肉用麻绳捆着,挂在煮饭柴灶前进行烟熏。等到过年,作为除夕的主菜。不仅是我们家这样,几乎所有的家庭都这样。
娃娃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闻到一点油腥味了。母亲疼爱孩子,她精心选了一只大大的耗子,从菜园里摘了一块最大的厚皮菜叶,把耗子肉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等到晚饭煮好了,她把包裹好的耗子肉,放进柴灶内,用木灰盖着。
我们几姊妹就围坐在柴灶前,等啊,等啊。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柴灶内,渐渐传出了耗子肉的香味和厚皮菜的清香味。突然,大姐大喝一声,我闻到耗子的香味了,熟了,熟了。接着,弟弟妹妹连连鼓掌,熟了,熟了,吃耗子肉咯。
“穷痨饿虾的吼啥子?还要等一会儿。”母亲大声喝道。几个娃娃立即缄口不言,又规规矩矩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母亲用火夹掏出鼠肉。第一层的厚皮菜叶,已经烧糊了,第二层呈半糊状态,第三层,完全是绿茵茵的厚皮菜叶。第三层打开后,熟透的耗子肉,香喷喷的味道一下子飘到了每一间屋子。父亲坐在旁边,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吞着口水。母亲先是给每人分一只腿。吃了,再把耗子肉一点点地分下去。肉吃完了,孩子们最后连骨头也不放过,全部吞进肚里。孩子忙着享受吃鼠肉打牙祭的快乐时刻去了,事后我才蓦然发现,已经瘦得皮包骨的父母,连一点一点耗子肉的骨头也没有尝到。
那时,我虽然只有八九岁,却在生产队学会了不少逮耗子的技术,其中,最拿手的就是诱捕。
在家里,耗子进粮仓、偷猪食,翻灶台,上桌面,啃家具,打墙洞,无所不能,无孔不入。为了尽量多的吃到耗子肉,我在生产队逮耗子的“诱捕”技术上继承创新。比如,我每次放学回家,会把竹筐倒扣在地上,竹筐中间放些食物,在一根半截长筷子中间,拴上一根绳子,把竹筐顶起条缝隙。
我趴在屋外,牵着绳子的另一端,静静守候着。一条耗子进去试探,我不理会它,两条,三条,五条,越来越多的耗子进得竹筐内,等它们吃得正欢,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我用力拉绳子,所有耗子全部被关在竹筐内。那种成就感,完全不亚于考试得满分。
蚊子,苍蝇,蟑螂,耗子是各类细菌、病毒的携带者和传播者。耗子不仅偷吃粮食、破坏建筑与农田,而且传播鼠疫等,可谓罪不可赦。所以,形容令人生厌者为“过街耗子人人喊打”;形容仓皇而逃者“抱头鼠窜”;形容官吏失职包屁下属为“猫鼠同眠”;形容踌躇不决、摇摆不定者为“首鼠两端”;形容小偷小摸者为“鼠窃狗盗”。总之,拿耗子说的事儿,都没有啥好事。
特定年代耗子给我们留下的记忆是截然不同的。在我的童年,耗子除了喜欢偷吃打洞,好像没有其他缺点。我们只想着它快快长大,长大了我就有肉吃了。物质条件丰裕后,大家突然间就开始见鼠缄口了。于是,看见耗子,无论死的活的,肥的瘦的,都觉得恶心生厌起来。
昨天当我再次回到城里的家,屋内家具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家里放的那几盒健胃消食片和酸甜的山楂片已不翼而飞,只剩下被咬破的包装纸盒。纱窗,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屋内安安静静,没有耗子生存的迹象。
没有吃的,再大的房子,断然是留不住任何生命的。包括耗子。
【作者简介】
廖兴友,成都市青白江区清泉镇五桂村人,曾先后供职于华西都市报、四川经济日报、国际在线四川频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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